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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故(一)(“仙人如何凡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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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楚霖是不小心睡著的,等他醒來,落日已西沉。

  楚家的駐地離得遠,楚霖還沒引靈,跑回去要兩個時辰,他從歪脖子樹上跳下,正要往回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喂,小崽子,你想唸書?”

  楚霖回身一看,姚思故倚坐在樹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穿著一身布衣,翹著腿,手裏握著一卷書,袖口挽到胳膊肘,一點先生的樣子也沒有。

  楚霖道:“我被他發現了,自然不能讓他知道我是來盯著他的,他問我想不想唸書,我隻能點頭……”

  楚霖就這麽成了私塾的學生,他連字都不認識,旁人背“天地玄黃”,他迷迷瞪瞪地跟著背,旁人在紙上寫“之乎者也”,他在紙上鬼畫符,他拜先生不知道敬茶,也不知道交束脩,就這麽,姚思故也沒攆他走,偶爾散學早,還把他留下來,給他開點小灶。

  楚霖的字是姚思故教著認的,做人的道理是跟著姚思故學的,姚思故卻不正經,罰楚霖抄論語,會在硯台裏摻一點米糊,故意罵他寫出來的字不好看,看楚霖背書背得認真,會撿榛殼打他的頭,打中了就哈哈大笑。他會挽起褲腿去河裏撈魚,會拿草編的蚱蜢去嚇鄰家的小妹妹,會跟市集上的豆腐西施討價還價。

  “跟他接觸得久了,我才知道思故哥的父親,就是姚小山,後來在人間開了一家武館,思故哥小時候不愛唸書,一心想要子承父業,後來能考中秀才,全靠母親的棍棒。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的先生不是千篇一律的老夫子模樣,也有他這樣的……”

  從此楚霖就喜歡跟著姚思故,原先他隻有私塾開課纔去清安鎮,後來幾乎每天都待在姚思故身邊,連楚家都不想回了。

  有一天,姚思故忽然問:“小崽子,你沒家嗎?怎麽一天到晚都跟著我?”

  楚霖點點頭,又搖搖頭,他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反問:“你呢?”

  姚思故叼著一根枯草,倚著歪脖子樹坐下——他最喜歡坐在這裏,“我啊,我八歲沒了爹,十六歲沒了娘,孤家寡人一個唄。”

  楚霖一聽這話,心道難怪他總是獨來獨往,露出同情的目光。

  姚思故胡亂揉了揉他的發,“好在撿了你這麽個小崽子,有時候覺得你很煩,更多時候覺得你挺好的,反正也沒什麽人陪我。”

  心頭湧上無以複加的愧疚,他驀地仰起頭:“我跟著你是有目的的!”

  楚霖道:“實話告訴你吧,我是仙人!”

  姚思故愣了一瞬就笑了,笑得前仰後合,楚霖急了,“你別不信,我真是仙人。玄門三大世家你聽說過嗎?我是楚家人,豫川的那一支。你、你祖上……就是你父親,他是當年作亂的餘孽,所以我家裏人讓我盯著你,要是你、要是你——”

  “要是你做出出格的事,我會立刻把你帶回仙山的!”

  楚霖說完,認真補充一句:“真的!”

  姚思故又笑了一會兒,把嘴裏的枯草拿出來扔了,說:“我信。”

  “要不你這小崽子怎麽總是這麽無根無萍地飄著呢,看起來不必為生計發愁,又好像沒有人可以依靠。”姚思故說,“我家有仙緣,我知道,我爹從前總跟我說,他少時四處流浪,沒飯吃,險些死在路邊,還好一個仙人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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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撿了回去。後來,我六歲那年,我家逃難,為什麽逃難我忘了,我爹把我們送到一座避難的道觀就離開了,他說仙山出事了,他的命是仙山給的,他得回去看看……我爹回來以後,沒兩年就過世了,臨終留給我一片靈葉,說這是仙人之物。再後來,我娘病重,我請了很多大夫,大夫都說無藥可醫,我沒法子了,隻好對著靈葉磕頭,求它救我娘,隻要它肯救我娘,讓我做什麽都行。

  “你猜怎麽著?沒過兩天,我娘就好起來了,雖然不曾病癒,她多活了六年,至少看著我長大了。你說,我手上藏了這麽個寶貝,仙山怎麽會不派人盯著我呢?”

  楚霖小心翼翼地問:“你、你不生氣嗎?”

  “氣什麽?”

  “氣我騙了你,氣我一開始就別有用心。”

  姚思故還是笑,他說:“如果沒有仙人指使,你就不想跟著我嗎?仙人高高在上,誰願意盯著一個凡人。你難道不是被他們打發過來敷衍差事的?隻怕連我姓甚名誰,高矮胖瘦,他們都不曾問過吧。再者說,我好歹念過些書,一個人待我是真心還是假意,我是分得清的。”

  楚霖張口結舌地望著姚思故。

  姚思故猜得一點不差,楚霖領了盯梢的差事後,楚家人就跟忘了他一般,從未過問過姚家後人的近況。

  姚思故道:“小崽子,你引靈了嗎?”

  “你還知道引靈?”

  “不是說了嗎?我爹在仙山住過幾年,他從前還常跟我炫耀,說他陪過一個仙人師妹修道,親眼看著她一日千裏,試劍之日萬劍齊鳴,千山鳥飛絕。修道的門道,我可知道不少。”

  “沒有,我資質不好,也沒人教我。”楚霖搖搖頭,赧然道,“家裏倒是給過我一本心法,可是,那上面的字我認不全,也……讀不太懂。”

  姚思故道:“拿來我幫你看看。”

  ……

  楚霖道:“適才琴公子說,我能夠引靈,是從家中師長那裏聽來一些門道,自己摸索的,其實不是,我沒那麽聰明,我能引靈,是一個凡人教我的,是他一句一句念給我聽,再一句一句地給我解釋。他的悟性比我好太多,我有時候覺得,還不如換他來走這條路,如果他修道,說不定早就築基了……”

  ……

  楚霖這麽想,就這麽說了。

  姚思故聽後卻道:“為何要修道,我不想修道。我爹說,他剛上仙山時,也動過修道的心思,但是那個把他撿回去的仙尊說,‘仙人如何,凡人如何?不過都是這人間滄海一粟,說到底沒什麽不同,活好這一世,未必不如仙。‘我爹說他沒聽懂這話,但他覺得挺對的,我也沒懂,但我也覺得挺對的,殊途同歸麽,當個凡人怎麽了?”

  楚霖也沒懂,但在這一刻,他忽然羨慕起眼前這個凡人來。他羨慕他的灑脫與自在,不像他們這些仙,一條路孤注一擲走到底,儘頭在哪裏呢?

  人世總以仙人為尊,楚霖卻開始動搖。

  他開始想,如果自己出生在凡間會怎麽樣呢。他幼稚地覺得,出身不好大不了嗟磨幾十年,早早死了早早超生,如果運氣好一點,不必大富大貴,像思故哥這樣,兒時有父母疼愛,那就再痛快不過了。

  他甚至不願使用“淨咒”,任憑汗漬與臟汙殘留在身上,這是人間的味道,實在忍不了了,那就脫光了往小溪裏一跳,這樣也是鮮活的一生。

  他問姚思故今後有什麽打算,姚思故說:“我啊,我是個俗人,唸了這麽多年書,多少有點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但我又是個懶人,覺得抱負太遠大了心太累,要是實現不了,攢足銀子到處走走,在山川湖海裏暢遊一番也挺好的。”

  在人世裏混跡打滾幾年,楚霖漸漸明白了一些道理,譬如十七歲能考中秀纔有多難得,如果姚思故肯參加鄉試,以後中了舉人,前方必是一條康莊大道,官拜廟堂不難。又或者他覺得當官老爺太累,那也沒關係,他在私塾當先生,他可以給人護鏢,給大戶人家當護院,等他們一起把銀子攢夠了,天下哪裏不可以去?日後再各自成家,住在對院,他們的結髮妻可以成為無話不談的妯娌,最好再結個娃娃親……

  楚霖把這些想法給姚思故說了,姚思故也覺得好,但是他說:“可惜我眼下還不能離開清安鎮。”

  楚霖問:“為何?”

  “我在等一個人。”沉默許久,姚思故道,“我跟你說過的,我爹臨終前,留給我一片葉,說這是仙人之物,但有樁事我沒告訴你,我爹當時還讓我帶著這片葉,與我娘一起搬到涑水畔的清安鎮,在這裏等一位故人,他說終有一天,故人會路過,取走這片葉的。

  “我爹半生孤苦,後來才遇到我娘,有了我,能被他稱一聲故人的,隻能是當年仙山上的仙人了。本來我是不太想幫他等的,凡人哪裏等得來神仙呢?但你也知道了,十歲那年,我娘病了,我對著靈葉磕頭,無意破開靈葉的禁製,靈葉讓我娘多活了六年,當時我承諾過,隻要能救我娘,我什麽都肯做。君子一諾,我爹的這個故人,我說什麽都得等下去……”

  ……

  楚霖道:“姚小山是青荇山的弟子,二十年前的妖禍,他趕回青荇山的時候,守山劍陣已破,他那個守山師妹死了,墳還是他親手壘的,在此之前,問山劍尊伏誅,葉夙靈劍失主,青荇山的真正的仙人,隻有這三位,他們都不在了,姚小山卻讓思故哥到涑水畔等一位故人,青荇山已經沒人了,他能等到什麽故人?

  “我把能打聽到的都打聽了,也跟思故哥解釋過很多次,可是思故哥執意守諾,不肯離開清安鎮。他本可以拜相廟堂,也可以踏遍山河,難道要為著一片靈葉,一個無法實現的承諾,一個永遠不可能回來的故人耽誤這一生?”

  楚霖說到這裏,垂眸苦笑一聲:“我覺得是那片葉,把他困住了,讓他這輩子都沒法往前走。”

  ……

  楚霖想了許多辦法,奔走打聽當年往事,甚至抱著一絲微末的希望,也幫姚思故尋找過故人影蹤,最後卻是無影蹤。

  他苦勸無門,正不知道怎麽辦,這個時候,轉機來了。

  一個月前,焦眉山中溯荒出世,仙盟召集誓仙會,楚恪行不經意想到家中有個豎子,這些年好像一直盯著一個青荇餘孽,於是遣人把他召來,順口問他可曾發現過異樣。

  楚恪行本來不抱希望,沒想到這豎子沉默了許久後,答道:“有。”

  楚恪行一挑眉:“哦?什麽異樣?”

  楚霖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來,訥訥道:“他手上,有一片靈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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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使用“淨咒”,任憑汗漬與臟汙殘留在身上,這是人間的味道,實在忍不了了,那就脫光了往小溪裏一跳,這樣也是鮮活的一生。

  他問姚思故今後有什麽打算,姚思故說:“我啊,我是個俗人,唸了這麽多年書,多少有點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但我又是個懶人,覺得抱負太遠大了心太累,要是實現不了,攢足銀子到處走走,在山川湖海裏暢遊一番也挺好的。”

  在人世裏混跡打滾幾年,楚霖漸漸明白了一些道理,譬如十七歲能考中秀纔有多難得,如果姚思故肯參加鄉試,以後中了舉人,前方必是一條康莊大道,官拜廟堂不難。又或者他覺得當官老爺太累,那也沒關係,他在私塾當先生,他可以給人護鏢,給大戶人家當護院,等他們一起把銀子攢夠了,天下哪裏不可以去?日後再各自成家,住在對院,他們的結髮妻可以成為無話不談的妯娌,最好再結個娃娃親……

  楚霖把這些想法給姚思故說了,姚思故也覺得好,但是他說:“可惜我眼下還不能離開清安鎮。”

  楚霖問:“為何?”

  “我在等一個人。”沉默許久,姚思故道,“我跟你說過的,我爹臨終前,留給我一片葉,說這是仙人之物,但有樁事我沒告訴你,我爹當時還讓我帶著這片葉,與我娘一起搬到涑水畔的清安鎮,在這裏等一位故人,他說終有一天,故人會路過,取走這片葉的。

  “我爹半生孤苦,後來才遇到我娘,有了我,能被他稱一聲故人的,隻能是當年仙山上的仙人了。本來我是不太想幫他等的,凡人哪裏等得來神仙呢?但你也知道了,十歲那年,我娘病了,我對著靈葉磕頭,無意破開靈葉的禁製,靈葉讓我娘多活了六年,當時我承諾過,隻要能救我娘,我什麽都肯做。君子一諾,我爹的這個故人,我說什麽都得等下去……”

  ……

  楚霖道:“姚小山是青荇山的弟子,二十年前的妖禍,他趕回青荇山的時候,守山劍陣已破,他那個守山師妹死了,墳還是他親手壘的,在此之前,問山劍尊伏誅,葉夙靈劍失主,青荇山的真正的仙人,隻有這三位,他們都不在了,姚小山卻讓思故哥到涑水畔等一位故人,青荇山已經沒人了,他能等到什麽故人?

  “我把能打聽到的都打聽了,也跟思故哥解釋過很多次,可是思故哥執意守諾,不肯離開清安鎮。他本可以拜相廟堂,也可以踏遍山河,難道要為著一片靈葉,一個無法實現的承諾,一個永遠不可能回來的故人耽誤這一生?”

  楚霖說到這裏,垂眸苦笑一聲:“我覺得是那片葉,把他困住了,讓他這輩子都沒法往前走。”

  ……

  楚霖想了許多辦法,奔走打聽當年往事,甚至抱著一絲微末的希望,也幫姚思故尋找過故人影蹤,最後卻是無影蹤。

  他苦勸無門,正不知道怎麽辦,這個時候,轉機來了。

  一個月前,焦眉山中溯荒出世,仙盟召集誓仙會,楚恪行不經意想到家中有個豎子,這些年好像一直盯著一個青荇餘孽,於是遣人把他召來,順口問他可曾發現過異樣。

  楚恪行本來不抱希望,沒想到這豎子沉默了許久後,答道:“有。”

  楚恪行一挑眉:“哦?什麽異樣?”

  楚霖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來,訥訥道:“他手上,有一片靈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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