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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不見上仙三百年
  4. 雲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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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年前,人間還有王都,就挨著太因仙山。

王都裡最重要的地方叫做問天寮,供著靈台十二仙,負責卜問天機,跟各大鼎盛仙門都聯絡緊密。

執掌問天寮的,有左右兩大寮使,雲駭的父親便是其一。

那是一個既威風又危險的差事,惹人豔羨也惹人妒忌。好時風光無兩,壞時家破人亡。

雲駭第一次見到明無花信,就是在問天寮的客府裡。

他那時尚還年幼,受著嬌生慣養,把問天寮當做家裡第二處府宅,常在客府廊院裡玩鬨。

那天他追著一隻鬆貂穿過迴廊,差點一腦門撞到來客。

冒冒失失間,一陣憑空而起的風擋了他一下,接著一隻手掌抵住了他朝前磕的額頭。

負責照看他的那些人嘴裡叫著“小心”,呼啦啦跑過來。趕忙抱起他後退幾步,在那來客面前低下頭,顯得拘謹又惶恐。

唯獨雲駭無知無畏,好奇地抬起頭。

那天的花信一副人間模樣,身邊沒有跟著畫像上的白鹿,手裡也沒提他的照世燈。他穿著一身最素的白衣,長髮束得隨意,斜貫著一根未加雕琢的木簪。

明明是王都大街上最常見的扮相,卻還是讓人看呆了眼,

等到雲駭回過神來,花信已經走到迴廊儘頭,抬步進了客堂,那身白衣掃過高高的門檻,轉身便不見了。

雲駭轉過頭,仰臉問照看他的人:“那是誰?”

他們“噓”了一下,抱著他遠離客堂,去到廊院後側才小聲道:“那是大人的仙友。”

那時候的雲駭知之甚少,更別提那些仙凡之間的規矩。

他隻懵懂知道:神通廣大,是為仙。私交甚篤,是為友。

他以為那位“仙友”就是這樣的人,可後來發現,那人數年纔出現了那麼一回。

***

雲駭第二次見到明無花信,是六年之後。

王都一片混亂烏煙瘴氣,問天寮的寮使也早已換了人。他父親受人構陷,連帶府內大半人都丟了命,一時間,偌大的家府散了個精光。

他年歲依然不大,卻成了罪人之子,原本的名姓皆不能用。跟著一群流民一路南下,跌跌撞撞到了魚陽一帶。

那時候,魚陽怕受禍亂波及匆匆封了城,流民進退無處,隻好暫時棲身在山野荒廟裡。

那年隆冬極寒,那些流民大半沒能熬過一個月。於是那些山野荒廟裡,死屍三五成堆,怨氣甚重,又引來不少邪魔陰煞之物。

等到一個冬天熬過去,山野間便沒幾個活人了。

雲駭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他從一個半殘的陰物手裡搶了食,拖著被陰物弄斷的一條腿,捂著被抓傷的左眼,躲進一個山洞裡。

他蜷縮在山石後面,抹掉眼邊的血,抓著那塊不知來源的肉,張口就要撕咬。忽然瞥見山林寒夜裡有一盞燈影。

雲駭早已養出習慣,不等看清是何人何物,爬起來便要躲。

可那燈影太快了。

沒等他竄出一步,提燈人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雲駭記得那張臉,雖然隻見過一回,雖然本不該記事。但他就是記得清清楚楚,以至於時隔六年,還是能一眼認出來。

那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問天寮的那個來客,他父親的仙友。

雲駭還是抬頭看他,動作與幼年時候別無二致。

隻是當初他大睜雙眼、滿是好奇。現在他瞎了一隻眼,帶著半乾的血,滿臉麻木。

他拖著斷腿,跪坐在冷石後面,一臉麻木地看著當年驚鴻一瞥的人,聽見對方開口說:“受人所托,我來接你。”

那嗓音很好聽,穿過寒夜的霧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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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叫人聽見了煦風。

凡人真是奇怪。家府散了沒哭,成了流民乞丐沒哭,受凍捱餓沒哭,斷腿瞎眼也沒哭……

隻是聽見有人說了句“我來接你”,反倒兩眼通紅。

雲駭攥著手裡的死肉,面無表情,兩眼通紅地看著明無花信。

他在對方伸手過來的時候,忽然暴起,一把攥住那隻抵過他額頭的手,張口咬下去。

他咬得極狠,瞬間嚐到了血味。

他在血味裡帶著宣泄和憤恨想:不是仙友麼?既然是友,被構陷時你在何處?丟命時你在何處?家破人亡時你又在何處?!

你受誰所托,又憑何能來接我?!

他明明是在心裡想的,對方卻好像都聽得見。

半晌,那道好聽的嗓音在他頭頂響起:“靈台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那嗓音溫和動聽,卻沒有深濃的情緒——不見友人亡故的悲傷,也不見袖手旁觀的愧疚,甚至聽不出半分憐惜之意,似乎鐵石心腸。

但良久之後,雲駭意識到:仙人神通廣大,本不該被他咬住手,更不該被咬得血流如注。

對方能擋卻沒有擋,就是在任他撕咬宣泄。

想明白這一點,他終於慢慢鬆了口。

花信沒有去擦手上的破口和鮮血,而是彎腰檢視了他受傷的眼睛和斷腿,說:“走吧,帶你回去治傷。”

雲駭偏頭讓過他的手,啞聲說:“走不了。”

花信卻沒有在意他的牴觸,而是略有些意外道:“舌頭還在?”

雲駭:“……”

“我以為話也不能說了。”花信說著,抬了一下手。

後面的林子裡竄出一隻白鹿來,他把雲駭放在白鹿背上,帶著白鹿往山下走。

或許是怕他掉下去,雲駭上了白鹿的背就動彈不得,隻得老老實實趴在上面。聽花信問道:“多大了?”

雲駭在心裡冷笑:連這些都一無所知,還敢說“仙友”。

花信依然平靜:“仙都年歲慢,我不記這些。”

雲駭:“十一。”

花信又道:“叫甚麼名?”

雲駭又在心裡冷笑。

花通道:“往後俗名不用,這一輩從雲字,你就叫……雲駭吧。”

雲駭:“……”

雖然很久沒有提過自己姓甚名誰,確實快要記不清了。但聽到這話,他心裡還是難過,但又動彈不得,隻能閉上眼睛。

從此往後,他就叫雲駭了。

***

凡人登不上太因仙山的三十三層高塔,自然也到不了仙都。

花信所說的“帶你回去治傷”,是指把他安頓在花家。

旁人說的是“安頓”,但在雲駭眼裡,那就是把他撂在了花家。

那時候的花家還不在桃花洲,門下弟子沒有後來那麼多,但也十分鼎盛。

花家弟子大多以劍入道,還有一小部分修的是醫。不管修哪樣,每天的功課都滿滿噹噹。

唯獨雲駭,既沒有自己的劍,也沒有可以練的丹方。

眼睛和腿養好後,他實在閒得慌,便每日在花家各堂轉悠。

他問過花家家主,也問過各堂長老,他該練些什麼?或者,他什麼時候纔能有自己的劍?

結果家主也好,長老也好,都是一邊誇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根骨絕佳,一邊推脫說他是靈台仙首花信親自收的徒弟,他們不能越俎代庖去教,那就僭越了,還是得等仙首親自教。

“那他倒是來教啊!”雲駭說。

家主和長老答不了什麼,隻能乾笑。

幾次三番下來,雲駭便不再自討沒趣,再沒問過那些問題。有時候其他弟子練劍,他就在旁邊看幾眼。練丹他也瞄幾下。

但更多時候,他是在藏書閣裡耗著。

藏書閣裡供著花信的神像和畫像。他有時候抓一卷書,能在那幅畫像前坐一整天。半是發呆,半是埋怨。

少年人心氣高,受不了忽視。

況且,他真的很想趕緊學出點名堂……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磨了兩年,磨到幾乎沒了脾氣,這才又一次見到花信。

花信似乎已經忘了他這個唯一的徒弟,那天來花家也並非是要找他。但雲駭必定不會放過機會,在臨走前拽住了花信。

他先乖乖叫了一句“師父”,這才問道:“滿門弟子都在修煉,唯獨我格格不入,師父是不是後悔帶我回來了?若真是如此,師父大可開口,我自行離去便是。”

他幼時嬌生慣養,帶了幾分矜驕在身。後來當過流民乞丐,又有些鋒利敏感。那時候他年紀還是小,那點矜驕和敏感全都放在臉上,藏不住。

花信原本是不打算答他的,看了他的表情良久,還是給了句解釋:“你根骨確實絕佳,世間少見。若是真要入道,比其他人都容易飛昇成仙。不急於這一兩年。”

雲駭問:“不急於這一兩年是多久?”

花信說:“等你適合拿劍。”

雲駭不依不饒:“那為何眼下不適合?”

很久之後,雲駭都記得那一瞬間花信看過來的眸光,平靜,又彷彿能洞悉一切。他說:“因為你始終惦記著要殺光那些構陷你父親的人,惦記著要讓那些人受儘折磨,血債血償。”

雲駭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他才道:“師父英明聰慧,目光如炬。我確實是這般想的。可我不該惦記麼?修行就得修得我無愛無恨、無仇無怨,像您一樣平靜地看著那些人活個長命百歲麼?”

花信沒答。

雲駭便一直盯著他,盯到自己兩眼通紅,就像當初在石洞裡捧著死肉掙紮求生一樣。

花信終於開口:“沒人讓你像我一樣。隻是修行本是長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雲駭:“哪裡短?”

花信:“殺人不過一劍,殺完之後呢?就再無支撐了。”

那就等沒了支撐再想。

雲駭在心裡說。但他隻是動了一下唇,最終行了個禮,垂眸道:“弟子明白了,我……我試試。”

某種程度而言,他確實天縱奇才。說要試試,就真的再看不出半點心思。他不再急著要劍,也不再去管那些丹方。依然泡在藏書閣裡,日複一日。

這麼一磨就又是兩年。

兩年期間,花信又來過花家三次。三次雲駭都在藏書閣,沒有再追出去找師父問個說法。

等到花信再見到他,他跟當年山洞裡捧著死肉的少年判若兩人。

用花家家主和長老的話來說,雲駭是花家弟子裡脾氣最討喜的。能調笑能玩鬨,跟誰都處得很好,而且那股不疾不徐的勁,很有仙家風範。

明明他才十六。

花信聽聞此言,又斷斷續續試了他一年。

於是十七歲那年,雲駭有了自己的劍。

***

曾經,在世人尚未遺忘之時,對雲駭有過這樣的形容——

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十七歲有了自己的劍,埋頭修行八年後,修得了許多人一輩子也不會有的機緣,一朝飛昇成仙。他同花信師徒情深,又一同立於仙都,不失為一則美談。

因為實在太過年輕,雲駭上仙都的那天,成了後來眾仙時常聊起的一段佳話。但對於雲駭自己而言,那天記得最清晰的,卻並非是他如何登頂了太因仙塔,如何進了仙都……

而是他見到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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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看幾眼。練丹他也瞄幾下。

但更多時候,他是在藏書閣裡耗著。

藏書閣裡供著花信的神像和畫像。他有時候抓一卷書,能在那幅畫像前坐一整天。半是發呆,半是埋怨。

少年人心氣高,受不了忽視。

況且,他真的很想趕緊學出點名堂……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磨了兩年,磨到幾乎沒了脾氣,這才又一次見到花信。

花信似乎已經忘了他這個唯一的徒弟,那天來花家也並非是要找他。但雲駭必定不會放過機會,在臨走前拽住了花信。

他先乖乖叫了一句“師父”,這才問道:“滿門弟子都在修煉,唯獨我格格不入,師父是不是後悔帶我回來了?若真是如此,師父大可開口,我自行離去便是。”

他幼時嬌生慣養,帶了幾分矜驕在身。後來當過流民乞丐,又有些鋒利敏感。那時候他年紀還是小,那點矜驕和敏感全都放在臉上,藏不住。

花信原本是不打算答他的,看了他的表情良久,還是給了句解釋:“你根骨確實絕佳,世間少見。若是真要入道,比其他人都容易飛昇成仙。不急於這一兩年。”

雲駭問:“不急於這一兩年是多久?”

花信說:“等你適合拿劍。”

雲駭不依不饒:“那為何眼下不適合?”

很久之後,雲駭都記得那一瞬間花信看過來的眸光,平靜,又彷彿能洞悉一切。他說:“因為你始終惦記著要殺光那些構陷你父親的人,惦記著要讓那些人受儘折磨,血債血償。”

雲駭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他才道:“師父英明聰慧,目光如炬。我確實是這般想的。可我不該惦記麼?修行就得修得我無愛無恨、無仇無怨,像您一樣平靜地看著那些人活個長命百歲麼?”

花信沒答。

雲駭便一直盯著他,盯到自己兩眼通紅,就像當初在石洞裡捧著死肉掙紮求生一樣。

花信終於開口:“沒人讓你像我一樣。隻是修行本是長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雲駭:“哪裡短?”

花信:“殺人不過一劍,殺完之後呢?就再無支撐了。”

那就等沒了支撐再想。

雲駭在心裡說。但他隻是動了一下唇,最終行了個禮,垂眸道:“弟子明白了,我……我試試。”

某種程度而言,他確實天縱奇才。說要試試,就真的再看不出半點心思。他不再急著要劍,也不再去管那些丹方。依然泡在藏書閣裡,日複一日。

這麼一磨就又是兩年。

兩年期間,花信又來過花家三次。三次雲駭都在藏書閣,沒有再追出去找師父問個說法。

等到花信再見到他,他跟當年山洞裡捧著死肉的少年判若兩人。

用花家家主和長老的話來說,雲駭是花家弟子裡脾氣最討喜的。能調笑能玩鬨,跟誰都處得很好,而且那股不疾不徐的勁,很有仙家風範。

明明他才十六。

花信聽聞此言,又斷斷續續試了他一年。

於是十七歲那年,雲駭有了自己的劍。

***

曾經,在世人尚未遺忘之時,對雲駭有過這樣的形容——

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十七歲有了自己的劍,埋頭修行八年後,修得了許多人一輩子也不會有的機緣,一朝飛昇成仙。他同花信師徒情深,又一同立於仙都,不失為一則美談。

因為實在太過年輕,雲駭上仙都的那天,成了後來眾仙時常聊起的一段佳話。但對於雲駭自己而言,那天記得最清晰的,卻並非是他如何登頂了太因仙塔,如何進了仙都……

而是他見到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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