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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世上可曾有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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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望握著那根九章玉璧捏成的釣線,隨之不斷拔高,拔高。

穿過狂風和暴雪,浮山崩碎的亂石,以及暴躁的雷霆。

終於撞進一片烏泱泱的雲中。

削肩瘦衣的王長吉就坐在烏雲的邊緣,風雷暴雪都是他的背景。

手持那支溫潤的釣竿,慢條斯理地收著線。

“我還把我的朋友帶來了。”薑望鬆開釣線,一邊往前走,一邊說道:“不知道你究竟需要做什麼,但想著或許可以多幾分力量。”

再次見面,兩個人都隨意了許多。

“再好不過。”王長吉伸手一抹,便已經收好釣竿釣線,站起身來,對月天奴和左光殊點頭示意:“早先失禮,還請兩位見諒。”

月天奴雙掌合十,禮道:“我該向施主道謝纔是。多謝當頭棒喝,使我頓開迷思。”

王長吉隻輕輕一點頭,便算是寒暄過了。

左光殊有些好奇地打量著薑大哥的這位朋友,口中道:“我也該道謝。井底之蛙自得已久,閣下使我知曉天外天。”

王長吉隨口道:“有薑望在此,天外並無太多天。”

這當然是極高的評價!

月天奴眼中都閃過一抹訝色。因為她更能瞭解王長吉的境界,對王長吉的強大也感受最深刻。薑望竟然能夠得到其人如此程度的評價麼?

她以為她已經很瞭解薑望了,但現在忽又覺得,應該還有一些什麼東西,是她沒有看到的。

“別說這些話,叫我羞愧。”薑望慚聲道:“你已經事先提醒,我還是中了招,受混沌驅使,使天傾提前……”

“混沌?”王長吉抬起眼睛,似乎有了些興趣。

薑望訝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王長吉輕輕搖了搖頭:“我猜測可能有那麼幾股力量存在,也確切感受到了幾根垂釣的線,但並不知道具體是誰在爭奪。”

薑望於是便把他們如何踏上神降之路、如何見到混沌,又如何被混沌所利用,大略地說了一遍。

王長吉靜靜聽他講完凋南淵之行,也不做什麼評價,隻道:“原來如此。”

薑望看著他:“王兄何以教我?”

“這事等會再說。”王長吉道:“你帶了朋友過來,正好我也要介紹一個人給你。”

從左光殊口中,薑望早就知道王長吉此來山海境有人隨行,雖然奇怪上次為什麼沒有見到,但也沒太放在心上。

不過此時王長吉這麼鄭重其事地提出來,倒是讓他下意識的提高了重視。

“王兄要介紹哪位俊才?”他問道。

在這一瞬間,烏雲未散,末日景象未變,但月天奴和左光殊,都消失在視野中。

一切仍是如此自然,不著痕跡。

薑望於是知道,他再一次進入了王長吉構建的特殊環境裡。

應該是某種基於神魂的精妙應用。

若是對陣的話,大概可以有兩種思路,一是迅速展開複雜的神魂攻擊,打亂這個環境的構築,在運動中捕捉漏洞。二是直接爆發最強的道術或者劍術,從現實的層面來打破神魂層面,即是驅逐對手,也是讓自己從這個環境裡退出來。

當然,還可以從其它的方向著手……

他現在對王長吉絕無敵意,隻是本能的、對戰鬥的預演。

強者總是期待與強者的交鋒。

正想著,在王長吉的身後,自烏雲深處,走出來一個面容削瘦的年輕人。

這人實在是瘦得有些過分。

以前在楓林城的時候,好像是沒有這麼瘦的。

比之在青雲亭山門的那一次見面,又有一些不同。

但是更具體的變化,薑望其實也說不上來。

因為他也從來沒有怎麼關心過這個人。

人生海海,多數人隻是路過。

“薑師兄,久違了……”方鶴翎先一步開口,他的表情有些複雜:“以前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實在幼稚,倒也不必再說了。我現在跟在王兄身邊修行,和你,和王兄的目的都一樣。我們是楓林城倖存的孤魂野鬼,在這個無依的世間遊蕩。我們有一樣的恨,薑師兄,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他沒有跟薑望談舊誼,因為兩個人沒什麼舊誼可言。

他談的是舊恨。共同的恨。

他點出來的是自己現在的倚仗,他一句話便陳清的,是雙方的利害關係。

比起當年在楓林城裡的輕率和幼稚,實在是長進了不止一點兩點。

但薑望隻是平靜地說道:“人魔也是我的敵人。”

此言如劍,雖在鞘中,已割開那些若有似無的牽連。

他的確有血海之仇,深藏於心。

方鶴翎的確是故人。

他們的確被同一場災難毀掉了生活,的確有相同的敵人。

但這不代表他什麼人都可以合作,什麼事情都可以容忍。

敵人的敵人,未必就是朋友。

因為一個人,除了自己的愛恨情仇之外,還有做人的道德,生而為人的信約。

當初在青雲亭山門所見,方鶴翎混跡於人魔隊伍裡的那一幕,他不會忘記。

彼時虐殺無辜、烹人取樂的四個人魔,他已經親手殺掉了兩個,若非燕春回出手,揭麪人魔也已經死去了。

方鶴翎在他這裡,和其他人魔並無區別。

當時如果出現在斷魂峽,無非是多出一劍的事情。

大概唯一不同的是……

方鶴翎也是楓林城的人。

方鶴翎也家破人亡在那個絕望的日子裡。

但那些個人魔,誰沒有悲慘過往呢?

包括鄭肥,包括李瘦,包括那個極煞餓鬼身的墨門棄徒桓濤,甚至於包括算命人魔,誰沒有一些所謂的痛苦和掙紮?

但他們虐殺無辜時,比賽堆屍時……可曾停下來,聽過別人的故事?

薑望這句話,是對方鶴翎說,亦是對王長吉說。

白骨邪神是他的敵人,莊高羨是他的敵人,張臨川是他的敵人。但諸如人魔這樣窮凶極惡的存在,也是他的敵人。

前者是他繫於自身的血海深仇,後者是他第一次提起木劍時,就告訴自己的承擔。

成人有對孩子的責任,強者有對弱者的責任,超凡之士,應有超凡之擔當。

這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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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道路。

他管不儘天下不平事,殺不絕世間惡毒人,但三尺青鋒所及,應有屬於他的正義。

在前次的交談,他和王長吉互相確認了方向。他描繪了他所想象的那個未來,他會儘最大的努力往那個未來走。但永遠都有底線,永遠不會不擇手段。

因為很早以前就有人點醒了他——用錯誤的方式,達不到正確的目的。錯誤就是錯誤,無論怎麼粉刷。

如果王長吉不能夠認可,他寧可繼續獨行。

一個人的長夜或許太孤獨。但獨處獨行的問心無愧,總比高朋滿座的良心不安要好受。

薑望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什麼強烈的情緒,語氣也是淡然的。

但他的堅決,不會被人錯過。

方鶴翎幾乎是立即深鞠一躬:“薑師兄!以前在楓林城的時候,我真的太不懂事了!心思狹隘,又齷齪卑鄙。做了很多很多錯事,傷害了很多人,現在想起來,仍然非常慚愧。我知道錯了,我誠懇地向您道歉。請您原諒……請您務必原諒!”

他一躬鞠到底,腦門都低過了膝蓋,極儘卑微之態。

薑望側身一讓,不肯受這一躬:“方鶴翎,你說你要為當年的事情向我道歉,可是我根本想不起來你欠過我什麼。些許口角,不值一提,當年我也沒有對你留手。而現在,我隻是和你道不同。”

方鶴翎起身,他佝僂著背,讓自己仰視薑望,賠著笑道:“薑大哥,您這麼說,就是對我還有意見。是,我的確道歉不夠誠懇。”

說著,他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

這一巴掌是如此清脆。

他的右臉立即腫了起來。

腫脹的臉上,仍然有他擠出來的笑容:“或者您說,您要怎麼才肯原諒我呢?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不能做到的一定想辦法做到。總之,隻要您肯給個機會,我一定讓您滿意。”

薑望表現出來的態度,幾乎是與他沒有什麼共處的可能。

而方鶴翎完全不覺得,在自己和薑望之間,王長吉有什麼可選的。

都不必說什麼人品道德。哪怕是從最現實的利益角度考量,薑望遠比他強,遠比他有天賦。過去,現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都遠遠強於他。

就連他自己,都找不到王長吉棄薑望選自己的理由。

所以他絕不願意把自己放在薑望的對立面。

所以他卑微道歉,所以他扇自己耳光。他甚至可以跪下來磕幾個響頭,他可以賤得像一條狗,可以比狗更賤!

隻要薑望不掐滅他的機會……

若是被王長吉放棄了,靠他自己,要如何走到張臨川面前呢?

面對著這般姿態的方鶴翎。

薑望的語氣依然很平靜,平靜得近乎於冷酷:“聽著,方鶴翎。我不知道你這些年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生活得容易。我對你沒有仇恨,當然也談不上原諒。你該乾什麼乾什麼去,不用在我面前表演。”

“薑師兄,給個機會。”方鶴翎抬手又給了自己一巴掌,這下子兩邊臉都腫了起來,但他咧著嘴仍然在笑,好像根本感受不到薑望的拒絕:“我隻是想和您還有王大哥一起去報仇雪恨,我隻是想要報仇。”

“同一個目標,不代表可以一起走。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薑望隻道:“我說了,我們道不同。”

啪!

方鶴翎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嘴角都打出血來。

仍然咧著嘴,笑著說話:“我爹死了,就是那個在望月樓設宴,求你給我這個廢物一點信心的爹。他死了。張臨川一抬手,一道雷光落下來,他就變成了一塊焦炭。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

薑望沉默了。

對他來說,方澤厚毫無疑問是一個令人厭惡的傢夥。剋扣方鵬舉的資源,平素在楓林城也沒有什麼好名聲,甚至於曾經拿薑安安威脅過他。

但這個人,同樣是一個真誠的父親。對自己的兒子不遺餘力,傾儘所有,直至生命。

方澤厚這樣的人死去了。

他隻是楓林城域千千萬萬死掉的人裡,其中一個。

薑望不知能說什麼。

方鶴翎瞧著他,賠著笑地瞧著他。

曾經在楓林城,他發誓一定要讓這個叫薑望的人對他正眼相看。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付出了這麼多,這麼努力地成長,這麼艱難地走到這裡。卻要低下當初不曾低下的頭,如此卑賤地去笑,去求懇。

他不敢有一點不滿的、這樣的笑著:“我知道我是個廢物,無足輕重,讓人噁心。你們都是天才,你們的未來無限長遠。我隻跟你們同行一段路,等殺死了張臨川我就滾,滾得遠遠的,一定不臟您的眼睛。您看這樣行嗎?”

薑望在心裡輕歎了一口氣。

也認真地看著方鶴翎。

他的眼睛很乾淨,裡面的確沒有怨恨,也沒有厭惡,隻有一種很平靜又很堅定的東西。

“萬惡、削肉、砍頭,這三個人魔,都是我殺的。算命人魔的死,也有我的功勞。甚至於很早以前,那個吞心人魔熊問,也是我一劍刺穿的心口。我對人魔的態度從來沒有改變過。”

“你知道嗎?鄭肥和李瘦的感情很好,他們互相都願意為了對方去死。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兄弟情誼!但我還是殺了他們,沒有猶豫。因為他們殺戮無辜平民的時候,他們把人丟到爐子裡煮的時候,他們吃人肉喝人血的時候,他們也沒有猶豫。”

薑望這樣說道:“方鶴翎,我能夠理解你的仇恨,我完全理解。在很多個夜晚,我和你一樣被仇恨啃噬。你眼睛裡有的血色,我的眼睛裡也曾有過,並且至今未消。但我們不是一路人。如果是在山海境之外遇到,我現在已經拔劍。”

方鶴翎看向王長吉,王長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也並不說話。

他似乎是明白了。

他不再打自己的臉,他知道做什麼也沒有用。

薑望從來是這樣堅決的。

當初癱在地上的方鵬舉淚眼婆娑,大喊三哥,求他饒命。他的劍刺下去,也沒有半點遲疑。

那是他情同手足的結義兄弟!

我方鶴翎,又算什麼?

方鶴翎笑了,笑出聲音來。

他笑著對薑望豎起了大拇指:“你真是鐵石心腸,你真是俠肝義膽,你恩怨分明,你是頂天立地。你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你真是正直,真是正義啊薑望!”

他自嘲又自棄,自卑又自憤。

他高舉著大拇指,手越過了額頭去:“你很強,你真的很強。你是人人稱羨的天驕。就連當年在外門學的那些破爛劍法,你都能比我強。你比我那個天才堂兄方鵬舉都強,你一劍就殺了他!”

他的手慢慢放下來,攤開了手掌。

“可是我呢?”

他瞪著薑望,表情第一次無法抑製地扭曲起來,他第一次對著薑望咆哮:“可是我呢!?”

“我是一個廢物!我怎麼都比不上你,我連方鵬舉都比不上,我怎麼辦!?”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可以有很多選擇嗎?你結交的不是天才,就是名門傳人,再就是世家子弟,什麼公子,什麼公爺。你在觀河台名揚天下,你在齊國高官厚祿,你在楚國往來無白丁,三刑宮為你作證,餘北鬥都他娘給你唱名!”

“可是我呢?”

他腫脹的臉扭曲成一團,瞧起來是那麼的醜陋、那麼心酸。

他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胸口,每一下都重得像是在擂鼓,過往無數次痛苦的瞬間,都在這一個個的鼓點裡,隨著他怒吼,隨著他咆哮:“我不是個好人,但是我也沒有那麼壞!有些時候我也下不去手,有些人我也不想殺!但我告訴過自己,我要報仇!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我拿什麼報仇?隻有人魔肯要我,隻有人魔給我機會,隻有人魔給我力量啊!”

他指著薑望,用近乎嘶吼地聲音道:“你他娘能做個好人,可以高高在上地看著我,隻是因為你有得選!!!”

“而我沒有。”

方鶴翎垂下手指,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臉上扭曲的表情也開始塌陷,暴起的青筋慢慢消去。

他變得很低落,是那種徹底認清了現實的低落。

他搖了搖頭:“薑望,我真討厭你這種居高臨下的樣子。也許你是對的,但你不會永遠都是對的。”

眼睛裡大概可以稱之為光的亮色,熄滅了。

他就那麼帶著腫脹的一張臉,頹然地轉身。

他知道他隻能再去跪在燕春回面前,跪在燕子面前,再去乞求一點機會。

雖然他也不知道,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交換。

這個世界,是為天才準備的啊。

這世上所有的光明,是讓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享受的啊。

像他這樣的廢物,有什麼資格去奢談愛恨?

殺父之仇又如何?

像一條狗一樣搖尾乞憐又如何?

出賣自尊,出賣靈魂,付出痛苦,付出肢體……又能如何?

這個世界有無數扇門,門後有無數種精彩。可不曾有哪一扇,為他打開過。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不知道該去哪裡。

忽然間,有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按停了他的腳步。

他扭頭看去,隻看到王長吉平靜的側臉。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流了出來。

王長吉沒有看他,隻是一手按著他的肩膀,站在他身側,面對著薑望。

從開始到現在,他沒有說一句話,隻默默注視著薑望和方鶴翎的交流。

此刻他說道:“其實,對於誰殺了誰,道德,或者正義什麼的,我不是很在乎。隻是我想著,有個人可能不希望我做惡事,所以在不影響報仇的情況下,我儘量遵守關乎於人的道德準則。”

“我來告訴你,我為什麼把方鶴翎帶在身邊。因為我覺得至少在對付張臨川那些人的時候,他可以做到一點什麼。因為我覺得,他已經有了一顆強大的心。”

“他不是廢物,他是可塑之才。”

“薑望,我不太懂你的堅持。我不知道為什麼你不是基於利害關係,而是基於做人的準則來考慮這件事。但是我想,這世上絕大多數受苦受難的人,之所以還能夠堅強地活著,無非是因為心有所持。所以我願意尊重你的堅持。”

“並且。”王長吉繼續道:“如果你和方鶴翎的確無法共處,我毫無疑問會選擇你,而放棄他。因為你就是有這樣的價值,你無數次地證明瞭你的優秀。”

“但是我想,你可不可以給方鶴翎一次機會,讓他也證明一次自己?”

他豎起手掌,截住薑望欲說的話:“你聽我說完。”

“我們不妨從一個更現實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就從你的堅持,從你的正義來考慮。”

他這樣問道:“現在我們都在山海境裡,你也知道,你沒有辦法真正殺死他。在現世中,你們遠隔千山,你就算想找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所以你是沒有辦法製止他為惡的。你承認這一點嗎?”

“那麼,你為什麼不試著規束他呢?讓恨心人魔從此不再濫殺,難道不是更能踐行你的正義?”

“你現在放棄了他。我也放棄了他。離開山海境,他沒有選擇,隻能又回人魔那裡去,又要殺多少人。你如何為這些人命負責?如果你願意給他一個機會,那麼你就是救了那些可能會被殺死的人。你所給予的這個機會,比你出鞘的這一劍,要更接近正義。”

他按著方鶴翎肩膀的手,稍稍用了點力。

方鶴翎立即抹掉眼淚,轉身回去,以手指天:“隻要你們願意帶著我殺張臨川,我發誓從此不再濫殺無辜,哪怕痛死,也不再食人心!”

薑望沉默良久,長長地撥出一口氣,說道:“近年來,有兩個人,告訴了我兩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一個人告訴我,他不是要做一個世俗的人,他隻是在做一個庸才的努力。

一個人告訴我,不要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有選擇。

我深受教訓。”

“我無意隔著山海境審判你,我也不是什麼無瑕的道德完人。或許我也有無意的傲慢而不自知,有道德的標榜而未自省。我會深刻反思我自己。”

“但是我想說……”

他看著方鶴翎道:“如果你確實可以從此止惡,我期待有一天和你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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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鶴翎笑了,笑出聲音來。

他笑著對薑望豎起了大拇指:“你真是鐵石心腸,你真是俠肝義膽,你恩怨分明,你是頂天立地。你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你真是正直,真是正義啊薑望!”

他自嘲又自棄,自卑又自憤。

他高舉著大拇指,手越過了額頭去:“你很強,你真的很強。你是人人稱羨的天驕。就連當年在外門學的那些破爛劍法,你都能比我強。你比我那個天才堂兄方鵬舉都強,你一劍就殺了他!”

他的手慢慢放下來,攤開了手掌。

“可是我呢?”

他瞪著薑望,表情第一次無法抑製地扭曲起來,他第一次對著薑望咆哮:“可是我呢!?”

“我是一個廢物!我怎麼都比不上你,我連方鵬舉都比不上,我怎麼辦!?”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可以有很多選擇嗎?你結交的不是天才,就是名門傳人,再就是世家子弟,什麼公子,什麼公爺。你在觀河台名揚天下,你在齊國高官厚祿,你在楚國往來無白丁,三刑宮為你作證,餘北鬥都他娘給你唱名!”

“可是我呢?”

他腫脹的臉扭曲成一團,瞧起來是那麼的醜陋、那麼心酸。

他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胸口,每一下都重得像是在擂鼓,過往無數次痛苦的瞬間,都在這一個個的鼓點裡,隨著他怒吼,隨著他咆哮:“我不是個好人,但是我也沒有那麼壞!有些時候我也下不去手,有些人我也不想殺!但我告訴過自己,我要報仇!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我拿什麼報仇?隻有人魔肯要我,隻有人魔給我機會,隻有人魔給我力量啊!”

他指著薑望,用近乎嘶吼地聲音道:“你他娘能做個好人,可以高高在上地看著我,隻是因為你有得選!!!”

“而我沒有。”

方鶴翎垂下手指,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臉上扭曲的表情也開始塌陷,暴起的青筋慢慢消去。

他變得很低落,是那種徹底認清了現實的低落。

他搖了搖頭:“薑望,我真討厭你這種居高臨下的樣子。也許你是對的,但你不會永遠都是對的。”

眼睛裡大概可以稱之為光的亮色,熄滅了。

他就那麼帶著腫脹的一張臉,頹然地轉身。

他知道他隻能再去跪在燕春回面前,跪在燕子面前,再去乞求一點機會。

雖然他也不知道,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交換。

這個世界,是為天才準備的啊。

這世上所有的光明,是讓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享受的啊。

像他這樣的廢物,有什麼資格去奢談愛恨?

殺父之仇又如何?

像一條狗一樣搖尾乞憐又如何?

出賣自尊,出賣靈魂,付出痛苦,付出肢體……又能如何?

這個世界有無數扇門,門後有無數種精彩。可不曾有哪一扇,為他打開過。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不知道該去哪裡。

忽然間,有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按停了他的腳步。

他扭頭看去,隻看到王長吉平靜的側臉。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流了出來。

王長吉沒有看他,隻是一手按著他的肩膀,站在他身側,面對著薑望。

從開始到現在,他沒有說一句話,隻默默注視著薑望和方鶴翎的交流。

此刻他說道:“其實,對於誰殺了誰,道德,或者正義什麼的,我不是很在乎。隻是我想著,有個人可能不希望我做惡事,所以在不影響報仇的情況下,我儘量遵守關乎於人的道德準則。”

“我來告訴你,我為什麼把方鶴翎帶在身邊。因為我覺得至少在對付張臨川那些人的時候,他可以做到一點什麼。因為我覺得,他已經有了一顆強大的心。”

“他不是廢物,他是可塑之才。”

“薑望,我不太懂你的堅持。我不知道為什麼你不是基於利害關係,而是基於做人的準則來考慮這件事。但是我想,這世上絕大多數受苦受難的人,之所以還能夠堅強地活著,無非是因為心有所持。所以我願意尊重你的堅持。”

“並且。”王長吉繼續道:“如果你和方鶴翎的確無法共處,我毫無疑問會選擇你,而放棄他。因為你就是有這樣的價值,你無數次地證明瞭你的優秀。”

“但是我想,你可不可以給方鶴翎一次機會,讓他也證明一次自己?”

他豎起手掌,截住薑望欲說的話:“你聽我說完。”

“我們不妨從一個更現實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就從你的堅持,從你的正義來考慮。”

他這樣問道:“現在我們都在山海境裡,你也知道,你沒有辦法真正殺死他。在現世中,你們遠隔千山,你就算想找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所以你是沒有辦法製止他為惡的。你承認這一點嗎?”

“那麼,你為什麼不試著規束他呢?讓恨心人魔從此不再濫殺,難道不是更能踐行你的正義?”

“你現在放棄了他。我也放棄了他。離開山海境,他沒有選擇,隻能又回人魔那裡去,又要殺多少人。你如何為這些人命負責?如果你願意給他一個機會,那麼你就是救了那些可能會被殺死的人。你所給予的這個機會,比你出鞘的這一劍,要更接近正義。”

他按著方鶴翎肩膀的手,稍稍用了點力。

方鶴翎立即抹掉眼淚,轉身回去,以手指天:“隻要你們願意帶著我殺張臨川,我發誓從此不再濫殺無辜,哪怕痛死,也不再食人心!”

薑望沉默良久,長長地撥出一口氣,說道:“近年來,有兩個人,告訴了我兩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一個人告訴我,他不是要做一個世俗的人,他隻是在做一個庸才的努力。

一個人告訴我,不要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有選擇。

我深受教訓。”

“我無意隔著山海境審判你,我也不是什麼無瑕的道德完人。或許我也有無意的傲慢而不自知,有道德的標榜而未自省。我會深刻反思我自己。”

“但是我想說……”

他看著方鶴翎道:“如果你確實可以從此止惡,我期待有一天和你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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