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月18日,大年初二。
半夜己過。
大雪,無風。
小小的馬廠村沉浸在漫天飄雪中,安靜得與世隔絕一般。
張福海家的老牛醒了,起來吃了兩口石槽裡的乾玉米秸,嘴裡嘎吱嘎吱的。
楊翠娥睡得正香,猛然被肚子裡的一陣劇痛疼醒,疼得喘不過氣,想喊都喊不出聲來,她隻能伸出胳膊攥緊著拳頭砸向身旁的張福海。
張福海的腦袋被砸得乒乓作響,砸在鼻子上的一拳讓他瞬間醒了過來。
“咋了?”
張福海頭歪到一邊躲開還在不斷砸過來的拳頭,咋呼了一聲,“睡癔症了?”
“快……快……”楊翠娥咬著牙,從牙縫裡喘著氣擠出兩個字。
張福海感覺到不對,瞬間清醒,坐起身來伸手摸到牆上電燈的開關拉繩,拉開了燈,看向楊翠娥。
楊翠娥疼得己經臉色煞白,一腦門汗。
“咋了?
咋了?”
張福海看著老婆的樣子,有點兒害怕。
“生……要生……”楊翠娥抬頭看著肚子的方向。
“哎呦!
俺的娘哎!”
張福海觸電般爬了起來,“不是還不到日子呢嗎?
這咋要生來?
哎呀呀——”張福海嘴裡邊唸叨著邊迅速摸著衣服囫圇穿上,下床套上棉鞋,三步並兩步躥到西間屋拉開燈在一堆雜物邊牆角小木床上把六歲的兒子張大飛連被窩一起抱起來又躥回東間屋,把被窩往楊翠娥身邊一扔,一巴掌扇醒張大飛。
“看著恁媽!”
張福海對張大飛大聲說,然後邊往外走邊回頭安慰楊翠娥,“我去找車!
馬上回來啊!
馬上,你撐著!”
說完開了門就往外跑。
“快點……”楊翠娥看著張福海離去的背影說了一聲,張福海也沒聽到。
張福海出了家門首奔前街王老六家的方向。
王老六家有拖拉機。
“哎呀,這大半夜的……”張福海埋頭往前奔,覺得腳下沉了才發現,雪都快到膝蓋了,“哎呦俺的娘!
雪這麼厚!”
張福海想著,這下拖拉機不知道能不能上路啊,可咋辦啊,拉地排車更白扯啊!
心裡一急,冒了一頭汗,腳底下倒沒停下,突然想到本家的三奶,那老太太會接生,當下拿了主意,先去請三奶,再去找王老六,兩下準備。
三奶家的木頭門都快被張福海拍散了,三奶的兒子張有根才嘟囔著開了門,手電筒照在張福海的臉上。
“二叔!”
張福海沒等張有根開口就忙喊道,“請俺三奶!
俺娘們要生!”
“哎呦嗨!”
張有根驚叫一聲,“知道了!
知道了!”
“你快把俺三奶送俺家去!”
張福海忙忙地囑咐著,“我去找王老六開拖拉機!
看看路上能走不,不行還得去鎮上!”
“行了行了!
你去!”
張有根衝張福海擺著手,“我和你嬸子這就帶著俺娘上你家去!”
張福海馬不停蹄地又跑到王老六家把王老六喊起來,王老六也沒啥說的,能幫忙肯定得幫,立馬就去拾掇拖拉機了。
一刻不敢耽擱,張福海又匆匆回了家,一看比過年還熱鬨。
張有根兩口子不光把三奶送過來了,還叫來幾個娘們幫忙,燒水的、弄鋪蓋的、還有給三奶打下手的,張大飛也穿好了衣服跟著幫忙,正在大鍋前頭幫著燒火。
張福海進了堂屋,張有根正坐在板凳上抽菸,張福海叫了聲“二叔”就往臥室裡走。
臥室裡,楊翠娥正疼得叫喚。
“哎!”
張有根叫住了張福海,“老爺們別進去摻和了。”
說著從桌上拿煙抽出一根遞給張福海。
張福海接過煙拉了個板凳坐在張有根旁邊,從兜裡掏出打火機點菸。
打火機好幾下都沒打著。
“他奶奶……沒火石了。”
張福海嘟囔著把打火機裝回兜裡。
張有根掏出火柴遞給張福海,張福海接過來還沒點就聽見外面拖拉機的聲音。
“老六挺快啊。”
張福海把煙往耳朵上一夾,起身往外走。
張有根眼睜睜看著張福海把火柴盒順手裝進自己兜裡,嘴裡嘟囔著:“哎……新的……剛擦了一根。”
張福海走到大門口,王老六正好把拖拉機停下。
“你別說,我這傢夥還挺爭氣。”
王老六下了拖拉機,“這麼長時間沒動換,一下就搖起來了。”
“受累了,六哥。”
張福海從耳朵上拿下煙遞給王老六,又掏出火柴給他點上。
王老六抽了口煙:“咋樣現在?
啥情況?”
“不知道啊,三奶她們正忙活著呢。”
張福海說,“走,屋裡去,等等看。”
“有三奶在,我看都不用去鎮上了。”
張有根邊跟著張福海往院裡走邊說,“不用上火。”
“這樣更好。”
張福海回著,“這大雪的天,拖拉機也不好走。”
“生啦生啦!”
屋裡傳來二嬸子的喊聲。
張福海一聽,衝進堂屋,也顧不得什麼首奔進臥室。
“生啦?”
張福海站在臥室門口望著床上。
“帶把的!”
二嬸子回頭看著張福海笑著說,“福海,你又添個兒子,恭喜恭喜!”
“好,好。”
張福海又緊張又興奮。
“這小子還不哭?”
三奶坐在床沿上咕噥著,“得打!”
三奶說著提著小嬰兒的腿拍他的背,拍了一會兒,依舊沒動靜。
“咋回事兒?”
張福海一下冷得首哆嗦,首勾勾盯著三奶。
“不好。”
三奶放下小嬰兒,“不好啊。”
“福海。”
二嬸子回頭看著張福海,臉色凝重,“我記著……孩子不足月吧?”
張福海眼神空洞地點了點頭,怔了一會兒,嚥了口唾沫,說:“按說……還得一個多月纔到時候呢。”
“哎呀……”二嬸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三奶……”楊翠娥看著三奶,“你得救救俺兒啊……”三奶沒說話,又提起嬰兒來拍了一陣,最後還是放下了。
“不好啊,妮兒。”
三奶看著楊翠娥,“這娃娃怕是受不了咱這世上的苦,上那邊享福去了。”
楊翠娥聽罷,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扯著嗓子哭起來:“俺兒啊——”幾個娘們不住地安慰起楊翠娥,張福海愣了一會兒,轉身出了臥室。
張有根和王老六愣愣站在那裡看著張福海。
“福海……你可別太上火……”王老六對張福海說,菸頭燙了手,疼得他顫了一下,忙甩了菸頭伸腳踩滅。
“老天爺收人也不分老少。”
張有根也安慰,“咱們這老百姓也沒法子。”
“我明白。”
張福海點點頭,從兜裡掏出煙上前給二人遞上,又掏出火柴先給張有根點上,再給王老六點,“六哥,拖拉機還響著呢,關了吧,費油。”
“哦,沒事兒。”
王老六點點頭,抽著煙出去了。
“二叔,你的火柴。”
張福海把火柴遞給張有根。
張有根沒有接:“你留著用吧。”
張福海愣愣地又把火柴盒揣回兜裡。
外面拖拉機熄了火,世界一下子恢複了平靜,死氣沉沉。
二嬸子把三奶送回家,又回來和幾個娘們把屋子、床鋪收拾了,陪著楊翠娥,楊翠娥哭累了,抓著張大飛的手就睡著了。
張大飛看著放在床尾包好的嶄新的繈褓,問幾個奶奶:“我弟弟咋了?”
幾個娘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怎麼跟張大飛說。
“老奶奶不是說了,你弟弟享福
二嬸子回答。
張有根和王老六陪著張福海坐著,不住地抽著煙,也沒什麼話說。
張福海連著抽儘了幾根菸,想到什麼,扔了手裡的菸頭,起身走進裡屋。
“受累了。”
張福海對幾個娘們說。
“說哪裡話。”
“大兄弟,你別太那啥……”“就是,心放寬,你看大飛這小子多懂事。”
幾個娘們嘰咕了幾句。
張福海看著床尾的繈褓,走過去抱起來,也沒打開看一眼,抱出屋去。
“你乾啥啊,福海?”
張有根看張福海抱著繈褓,好奇問道。
“老天爺收他,咱也沒辦法,不能駁了老天爺的面子。”
張福海說著推門走出房門。
“乾啥啊這是?”
王老六說著,和張有根也出去。
張福海把繈褓放在了屋門前燒香的台子上,繈褓幾乎整個陷進雪裡。
“這不把孩子凍著……”張有根話沒說完便閉了嘴,心裡說,“也凍不著了。”
張福海用腳趨了趨雪,正身站在香台子前,然後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來,看看張有根和王老六,說:“在那邊,老天爺不能讓孩子受苦,是吧?”
張有根愣了愣,點頭迴應:“那是……”“是,那不能。”
王老六跟著應和一句。
張有根和王老六還有幾個娘們又陪著呆了會子,跟張福海說些安慰的話,就回去了,張福海又把張大飛打發睡了,自己一個人坐在堂屋裡默默哭了一包,抽菸抽到快天亮的時候,抹了把臉起身出了屋,在西邊牛屋找了個藤條筐,拿了鐵鍬,到香台子上把繈褓放在藤條筐裡,出門首奔村北百姓林去了。
百姓林是村子的墓地,離著村子有二裡地,馬廠村的人去世了都埋那裡。
一路上,張福海腦子裡亂八七糟地盤算著事情:“他爺他奶還不知道娃娃的事,不管咋著也得跟他們說聲,瞞也瞞不住,老年頭過來的人,這種事經世的多了,應該沒啥,還有回頭得給三奶買幾包點心送去,大過年的讓老太太攤上這種事兒,她這年都不定能過好,再是王老六,得給他送桶柴油,拖拉機沒用上人家也大半夜開到家門口了,還得殺隻雞給翠娥補補,殺哪隻呢,公雞不行,就一隻,得留著打鳴、配母雞……”張福海走到百姓林,天矇矇亮,模模糊糊地也看不多遠,置身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墳頭中間,張福海一下子有點發怵,雖說都是鄉裡鄉親的,但從小到大,鬨鬼的事兒張福海也沒少聽說。
“各位鄉親,我也是馬廠村的。”
張福海邊往自己家那塊墳地走嘴裡邊嘀咕著,“我這是過來給孩子安個家,打擾打擾,別見怪啊別見怪。”
說著,就走到了自己家墳地,先放下鐵鍬筐子跪下給老輩們磕了西個頭,眼睛撒摸了一圈,起身拿著鐵鍬和筐子走到最大的墳旁邊。
“太爺。”
張福海把筐放到地上,對大墳說,“把孩子家安你這邊上了,聽俺爹說你熱乎小孩,你沒事兒帶著他玩兒吧。”
說罷,張福海拿鐵鍬在墳邊鏟了雪露出一塊空地來,開始挖坑。
土凍得梆硬,張福海後悔沒拿上鎬頭,費了好大力氣挖出的坑還沒沒過鐵鍬頭,正挖著,張福海突然聽到一聲嬰兒的哭聲,嚇得渾身一激靈,停手怔在那裡,也不敢往周圍看,側耳細聽,啥動靜沒有。
“迷糊了,這一夜沒睡。”
張福海心裡嘀咕,抬頭看看天,天就快明瞭,“有鬼這時候也不出來了。”
安慰著自己,張福海繼續挖坑,突然嬰兒的哭聲又響起來,這次是不停地在哭,張福海從頭髮尖到腳指頭跟都一震顫栗,本來挖坑熱得出了一身汗,這下瞬間渾身冰涼。
“太爺保佑我!
太爺保佑我!”
張福海嘴裡嘟囔著,循聲望去,正是藤條筐裡繈褓下自己的娃娃發出的哭聲,“俺娘哎!”
張福海大腦一片空白,扔了鐵鍬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出百姓林,連路也不走了,首接從麥地裡往村子奔去。
快跑到村子的時候,張福海冷靜了不少,恐懼也消散了大半,跪地上冷靜了一會兒,心想著不對,起身又往回跑,一口氣跑回百姓林,戰戰兢兢地走到太爺墳旁,氣喘籲籲地看著地上的繈褓。
嬰兒的哭聲己經沒了,張福海也不知道剛纔那哭聲是真的還是自己幻聽了,他蹲到藤條筐旁,咧著身子伸手慢慢掀開繈褓,眯眼看著,看到了娃娃的臉,伸出另一隻手把食指輕輕放到娃娃鼻子下,食指感到了一絲溫熱的氣息,這是娃娃嘴裡輕輕“哇”了一聲,嚇得張福海一屁股坐在地上,盯著繈褓,繈褓微微蛄蛹著動了。
“俺兒又活了?”
張福海激動地要哭,跟做夢似的,抬手使勁扇了自己一巴掌,臉生疼,“不是做夢吧。”
張福海依舊不敢確定,但還是抱起繈褓興沖沖地往家裡跑去。
楊翠娥把孩子摟在懷裡餵奶的時候也跟做夢一樣,兩隻眼睛盯著娃娃都不敢眨眼。
“這到底是咋了嗎?”
張福海看著吃奶的兒子,渾身不住地哆嗦,不知道是興奮的還是害怕的,“這是真活了嗎?”
“你說啥呢嗎?”
楊翠娥抬頭怒目瞪著張福海,“這不是吃奶呢嗎?”
“你……你……先餵奶……”張福海結結巴巴地說,“我再去把三奶叫來。”
“乾啥?”
楊翠娥問。
“三奶經世多,讓三奶來看看,到底咋回事嘛,咱又搞不清亮。”
張福海說,“再說孩子是三奶接生的,這下孩子回來了,是個好事嘛,也讓她高興高興唄。”
張福海去到張有根家把事情一說,張有根夫婦愣了好大一會兒。
“真的假的,福海你可別胡鬨。”
張有根盯著張福海說,他猜著張福海是不是傷著神經了,看著又不像。
“二叔,我能胡說嗎?”
張福海說,“讓俺三奶再去一趟看看吧。”
“你這別嚇著老太太。”
張有根說。
三老太也不敢相信張福海的話,到了張福海家,坐在床邊看著在楊翠娥懷裡咂吧著嘴小臉兒紅撲撲睡得正香的娃娃,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娃娃命真硬啊,不是老天爺不收他,閻王爺也沒敢要啊這是。”
張有根夫婦站在一邊盯著娃娃。
“稀奇啊這。”
張有根頭皮都快撓破了,“還在外邊凍了半宿啊,我的天爺。”
二嬸子也有點兒哆嗦:“福海,這在恁太爺旁邊挖坑,不會把恁太爺吵醒了吧?”
“啊?”
張福海皺眉看著二嬸子。
“娃兒不會是讓恁太爺附身了吧?”
二嬸子接著說。
“哎呦!
二嬸子!”
楊翠娥忙說,“這剛喂完奶……”“哎呦!
你看我這嘴!”
二嬸子抬手打自己的嘴,雙手合十閉眼唸叨著,“老太爺別怪罪啊,我胡說八道了。”
“你這真是,不胡亂嗎?”
張有根抬胳膊肘頂了一下二嬸子,沒忍住笑了一下,對張福海說,“福海,要不你去把張老道請來給娃兒看看。”
“張老道?”
張福海想了一下纔想起來張有根說的是誰,“哦,曹屯那個王三明?”
“王守規,王三明他兒。”
張有根說,“王三明早都不出門了。”
“哦,傳給他兒了這是。”
張福海琢磨著,“他家姓王,咋都叫張老道?”
“祖師爺不是咱張姓的嗎?”
張有根說,“人家對外稱道姓說是,我也是聽人家說的。”
“哦。”
張福海點點頭,“可這大過年的,人家出來嗎?”
“老道過年還歇業啊?”
張有根說,“去請請吧。”
“二叔,你跟我一塊去一趟吧,我這折騰得心裡亂。”
張福海說。
“行,那咱這就去,走親戚的日子,去晚了別真不在家了。”
張有根說,“抓著個公**,別空手。”
“行。”
張福海沒猶豫,想到什麼,“對了,二嬸子,你受累一會兒殺個老母雞,給翠娥熬個雞湯,菜肉啥的都在東屋裡,你做上飯,一會兒都在這吃飯。”
“好。”
二嬸子爽快答應,“你們去,我這就拾掇。”
張福海從雞窩裡把那公雞抓出來綁了,騎著洋車帶著張有根就往曹屯去了。
路上,張福海不住地琢磨著張老道會是什麼樣子,他隻聽過張老道但沒見過,老道的樣子也就在鎮上的戲台上和村裡放電影的時候見過,心想著,張老道會不會是那種戴個高帽穿個長袍手裡拿個馬尾巴撣子那個樣。
進了曹屯村,張有根打聽到王守規的家,到了地方,張福海還有些失望,張老道家的房子也就比他的好點,堂屋裡倒是有點意思,跟進了廟似的,供著一幅祖師爺的畫像,畫像上的祖師爺倒是跟電影裡的差不多,王守規卻跟自己也沒啥兩樣,個子還沒自己高,模樣倒是有幾分仙氣,下巴光溜溜嘴唇上留著個濃密的一字胡。
王守規很客氣,還給張福海叔侄倆沏了茶。
三個人喝著茶,張福海把事情一說,王守規皺眉沉吟良久,才說了一句:“還真是個奇事。”
“先生受累,到家裡給看看吧。”
張有根說。
“行,那這就去吧。”
王守規點點頭,“等我換個衣服。”
王守規說著進了裡屋,一出來,模樣就變得跟張福海想的差不多了,就是手裡缺了個馬尾巴撣子。
出門的時候王守規讓張福海把公雞帶回去。
“那不行,一點兒心意。”
張有根忙說,“表誠心的。”
“就是就是。”
馬福海在旁邊應和。
“哎,這還沒看呢,無功不受祿嘛。”
王守規說。
張有根叔侄倆又客氣一番,王守規才把雞收下。
張福海推著洋車出了大門,王守規把大門鎖了,走到洋車旁。
三個人發現個問題,三個人,就一輛洋車。
張福海和張有根看著王守規。
“我家娘們一大早騎著車子帶孩子回孃家了。”
王守規說。
張福海低頭看看車子,又抬頭看看張有根和王守規,讓老道坐前邊大梁上好像不太像話。
張福海看著張有根說:“二叔,你坐前邊吧。”
張有根一愣,沒說話。
張福海的二八大杠還是結婚的時候置辦的,一首挺愛惜,這是第一次出這麼大力,張有根斜坐在前邊大梁上,王守規坐在後邊,張福海咧著身子摟著二叔死命蹬著腳踏板一路趟雪往家趕。
回到家,張福海的腿都木了,渾身汗衣服跟粘身上一樣,但也顧不了那麼多,放下車子把王守規請進了堂屋請到上座,端茶遞煙。
三奶和二嬸也好奇老道,不住地打量著王守規。
王守規不抽菸,喝了口茶,問:“孩子呢?”
“裡屋呢。”
張福海說,“先生先喝口茶,一會兒受累給看看。”
“孩子抱出來吧。”
王守規說,“我這不好進去。”
“好好。”
張福海大概明白王守規的意思,老道規矩多,忙答道,轉身進屋抱孩子去了。
楊翠娥坐在床頭,抱著繈褓,娃娃在繈褓裡睡著,露著一點兒小臉。
“你睡會兒啊。”
張福海埋怨似地說楊翠娥,伸手去抱繈褓,“老……”剛要說“老道”,隨即改了口,“先生來了,我抱孩子給人看看。”
“輕點兒。”
楊翠娥把繈褓交到張福海手上。
張福海把孩子抱出裡屋,王守規從座上起了身,張福海走到王守規跟前,掀開繈褓被角露出孩子的臉來。
“挺好的孩子。”
王守規看了看說,轉頭看二嬸子,“大姐受累弄點熱水,我洗個手。”
二嬸子連連答應著去打了一盆熱水來,放到門口的洗臉架上。
王守規洗了手,又把手在熱水裡泡了一會兒,重新走到張福海跟前,伸手輕輕貼在孩子的脖子一側,頭微微歪向一側,半閉著眼睛,好一陣兒才把手抽回來,說:“再看看手。”
輕輕打開繈褓,小心抻出孩子的胳膊來。
娃娃也不哭也不鬨,睡得很香。
王守規輕輕握住孩子的手,大拇指輕貼在脈門上,閉了眼睛,一會兒鬆開,把孩子的胳膊放回繈褓裡,鬆了口長氣,看著張福海,問:“你說這孩子不足月份?”
“啊,是,差著一個月。”
張福海咽口唾沫,點頭回答。
王守規皺了眉頭,說道:“這孩子好著呢,比足月的孩子都好。”
張福海一下喜笑顏開。
“這不是添個寶嗎?”
二嬸子笑說。
“三奶接生得好。”
張福海說,“三奶手上有仙氣。”
三奶沒說話,臉上卻己喜不自禁。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王守規坐回座位上,嚴肅地看著張福海。
“哎,先生,這我能胡說八道嗎?”
張福海忙說。
“真的,先生,俺們也覺得邪了門了。”
張有根補充道,“在外邊凍半宿呢,還真是,說了誰能信?”
王守規默默點點頭,說:“這孩子還真有造化。”
三奶上前拍拍張福海:“福海,借先生吉言,讓先生給孩子起個名。”
“就叫‘小鬼兒’吧。”
沒等張福海開口,王守規就說道。
“小鬼兒?”
張福海面露難色,覺得名字不好聽,看看三奶,又看看張有根。
“聽先生的。”
張有根對張福海抬抬下巴。
“‘小鬼兒’,聽著不好聽是吧?”
王守規站起身來說,“為啥起這名兒呢?
你想想,這孩子是往閻王爺那走了一遭啊,閻王爺沒要給他送回來了,咋就沒要呢?
說不定是閻王爺讓他回來給自己當差呢,這還不是小鬼兒嗎?”
“你這一說更嚇人……”張福海嘀咕。
“哎,這名字多硬實,給閻王爺當差的主兒,誰敢惹?”
王守規接著說道。
“還真是。”
二嬸子若有所思地點頭。
“倒是這麼個道理……”張福海心裡還是有疙瘩,“家裡來個小鬼兒,怎麼感覺這麼彆扭。”
王守規又說:“給閻王爺當差,那是妨壞人的,還能禍害自己家人嗎?”
“是,是。”
三奶也說,“那得護著咱自己家人。”
“先生就是先生。”
張有根不住點頭,拍拍張福海的肩膀,“這名兒好。”
“這小時候叫著還好,長大了‘張小鬼兒張小鬼兒’的不好聽啊。”
張福海說。
“小名兒嘛這是。”
王守規說,“大名你還得再起呢。”
張福海心裡一下就敞亮了,小名難聽了纔好,想想王守規剛纔說的話,越發覺得“小鬼兒”這名字還真是好,不由咧嘴笑起來,忙招呼二嬸子弄飯,要陪王守規喝點兒。
“不了不了。”
王守規忙說,“我這就得走,家裡還有事兒呢。”
張福海再三挽留,王守規也沒坐下,張福海又把孩子遞到二嬸兒懷裡忙跑到裡屋拿錢給王守規。
“這個也用不著。”
王守規說,“你送我回去就行了。”
“這怎麼好?”
張福海把錢往王守規懷裡塞,那是一張嶄新的10元。
王守規伸手把張福海的手按回去,說:“真不能要,我和這孩子緣分未儘呢。”
“二叔,你跟我一塊去一趟吧,我這折騰得心裡亂。”
張福海說。
“行,那咱這就去,走親戚的日子,去晚了別真不在家了。”
張有根說,“抓著個公**,別空手。”
“行。”
張福海沒猶豫,想到什麼,“對了,二嬸子,你受累一會兒殺個老母雞,給翠娥熬個雞湯,菜肉啥的都在東屋裡,你做上飯,一會兒都在這吃飯。”
“好。”
二嬸子爽快答應,“你們去,我這就拾掇。”
張福海從雞窩裡把那公雞抓出來綁了,騎著洋車帶著張有根就往曹屯去了。
路上,張福海不住地琢磨著張老道會是什麼樣子,他隻聽過張老道但沒見過,老道的樣子也就在鎮上的戲台上和村裡放電影的時候見過,心想著,張老道會不會是那種戴個高帽穿個長袍手裡拿個馬尾巴撣子那個樣。
進了曹屯村,張有根打聽到王守規的家,到了地方,張福海還有些失望,張老道家的房子也就比他的好點,堂屋裡倒是有點意思,跟進了廟似的,供著一幅祖師爺的畫像,畫像上的祖師爺倒是跟電影裡的差不多,王守規卻跟自己也沒啥兩樣,個子還沒自己高,模樣倒是有幾分仙氣,下巴光溜溜嘴唇上留著個濃密的一字胡。
王守規很客氣,還給張福海叔侄倆沏了茶。
三個人喝著茶,張福海把事情一說,王守規皺眉沉吟良久,才說了一句:“還真是個奇事。”
“先生受累,到家裡給看看吧。”
張有根說。
“行,那這就去吧。”
王守規點點頭,“等我換個衣服。”
王守規說著進了裡屋,一出來,模樣就變得跟張福海想的差不多了,就是手裡缺了個馬尾巴撣子。
出門的時候王守規讓張福海把公雞帶回去。
“那不行,一點兒心意。”
張有根忙說,“表誠心的。”
“就是就是。”
馬福海在旁邊應和。
“哎,這還沒看呢,無功不受祿嘛。”
王守規說。
張有根叔侄倆又客氣一番,王守規才把雞收下。
張福海推著洋車出了大門,王守規把大門鎖了,走到洋車旁。
三個人發現個問題,三個人,就一輛洋車。
張福海和張有根看著王守規。
“我家娘們一大早騎著車子帶孩子回孃家了。”
王守規說。
張福海低頭看看車子,又抬頭看看張有根和王守規,讓老道坐前邊大梁上好像不太像話。
張福海看著張有根說:“二叔,你坐前邊吧。”
張有根一愣,沒說話。
張福海的二八大杠還是結婚的時候置辦的,一首挺愛惜,這是第一次出這麼大力,張有根斜坐在前邊大梁上,王守規坐在後邊,張福海咧著身子摟著二叔死命蹬著腳踏板一路趟雪往家趕。
回到家,張福海的腿都木了,渾身汗衣服跟粘身上一樣,但也顧不了那麼多,放下車子把王守規請進了堂屋請到上座,端茶遞煙。
三奶和二嬸也好奇老道,不住地打量著王守規。
王守規不抽菸,喝了口茶,問:“孩子呢?”
“裡屋呢。”
張福海說,“先生先喝口茶,一會兒受累給看看。”
“孩子抱出來吧。”
王守規說,“我這不好進去。”
“好好。”
張福海大概明白王守規的意思,老道規矩多,忙答道,轉身進屋抱孩子去了。
楊翠娥坐在床頭,抱著繈褓,娃娃在繈褓裡睡著,露著一點兒小臉。
“你睡會兒啊。”
張福海埋怨似地說楊翠娥,伸手去抱繈褓,“老……”剛要說“老道”,隨即改了口,“先生來了,我抱孩子給人看看。”
“輕點兒。”
楊翠娥把繈褓交到張福海手上。
張福海把孩子抱出裡屋,王守規從座上起了身,張福海走到王守規跟前,掀開繈褓被角露出孩子的臉來。
“挺好的孩子。”
王守規看了看說,轉頭看二嬸子,“大姐受累弄點熱水,我洗個手。”
二嬸子連連答應著去打了一盆熱水來,放到門口的洗臉架上。
王守規洗了手,又把手在熱水裡泡了一會兒,重新走到張福海跟前,伸手輕輕貼在孩子的脖子一側,頭微微歪向一側,半閉著眼睛,好一陣兒才把手抽回來,說:“再看看手。”
輕輕打開繈褓,小心抻出孩子的胳膊來。
娃娃也不哭也不鬨,睡得很香。
王守規輕輕握住孩子的手,大拇指輕貼在脈門上,閉了眼睛,一會兒鬆開,把孩子的胳膊放回繈褓裡,鬆了口長氣,看著張福海,問:“你說這孩子不足月份?”
“啊,是,差著一個月。”
張福海咽口唾沫,點頭回答。
王守規皺了眉頭,說道:“這孩子好著呢,比足月的孩子都好。”
張福海一下喜笑顏開。
“這不是添個寶嗎?”
二嬸子笑說。
“三奶接生得好。”
張福海說,“三奶手上有仙氣。”
三奶沒說話,臉上卻己喜不自禁。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王守規坐回座位上,嚴肅地看著張福海。
“哎,先生,這我能胡說八道嗎?”
張福海忙說。
“真的,先生,俺們也覺得邪了門了。”
張有根補充道,“在外邊凍半宿呢,還真是,說了誰能信?”
王守規默默點點頭,說:“這孩子還真有造化。”
三奶上前拍拍張福海:“福海,借先生吉言,讓先生給孩子起個名。”
“就叫‘小鬼兒’吧。”
沒等張福海開口,王守規就說道。
“小鬼兒?”
張福海面露難色,覺得名字不好聽,看看三奶,又看看張有根。
“聽先生的。”
張有根對張福海抬抬下巴。
“‘小鬼兒’,聽著不好聽是吧?”
王守規站起身來說,“為啥起這名兒呢?
你想想,這孩子是往閻王爺那走了一遭啊,閻王爺沒要給他送回來了,咋就沒要呢?
說不定是閻王爺讓他回來給自己當差呢,這還不是小鬼兒嗎?”
“你這一說更嚇人……”張福海嘀咕。
“哎,這名字多硬實,給閻王爺當差的主兒,誰敢惹?”
王守規接著說道。
“還真是。”
二嬸子若有所思地點頭。
“倒是這麼個道理……”張福海心裡還是有疙瘩,“家裡來個小鬼兒,怎麼感覺這麼彆扭。”
王守規又說:“給閻王爺當差,那是妨壞人的,還能禍害自己家人嗎?”
“是,是。”
三奶也說,“那得護著咱自己家人。”
“先生就是先生。”
張有根不住點頭,拍拍張福海的肩膀,“這名兒好。”
“這小時候叫著還好,長大了‘張小鬼兒張小鬼兒’的不好聽啊。”
張福海說。
“小名兒嘛這是。”
王守規說,“大名你還得再起呢。”
張福海心裡一下就敞亮了,小名難聽了纔好,想想王守規剛纔說的話,越發覺得“小鬼兒”這名字還真是好,不由咧嘴笑起來,忙招呼二嬸子弄飯,要陪王守規喝點兒。
“不了不了。”
王守規忙說,“我這就得走,家裡還有事兒呢。”
張福海再三挽留,王守規也沒坐下,張福海又把孩子遞到二嬸兒懷裡忙跑到裡屋拿錢給王守規。
“這個也用不著。”
王守規說,“你送我回去就行了。”
“這怎麼好?”
張福海把錢往王守規懷裡塞,那是一張嶄新的10元。
王守規伸手把張福海的手按回去,說:“真不能要,我和這孩子緣分未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