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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七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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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水暖,風景旖旎,岸上竹外桃花三兩枝,水中野鳧泛泛逐清景。

王朱一行人辟水登岸桐葉洲,準備走一趟那個投機取巧、主動與東海水君府大獻殷勤的虞氏王朝。

結果沒走幾步路,就與這個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郎不期而遇,是第二次打照面了,第一次碰頭在大瀆龍宮舊址內,幾個水府扈從都對此人印象深刻,城府之深,深不見底,當然真正讓他們忌憚的,還是那個黃帽青鞋的劍修“小陌”,稱呼年輕隱官為公子,境界之高,高不可攀。

王朱與崔東山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又算半個“同鄉”,所以習以為常,可是宮豔、黃幔幾個看著那廝的滑稽姿勢,總覺得這少年的舉動,既噁心人同時又很能嚇唬人,他們都是修道有成的,在各洲家鄉也曾是一方豪傑,山上的奇人怪事見得多了,但是眼前這個金雞獨立、手托寶鏡、滿嘴胡言的白衣少年,還是獨一份。

崔東山見他們不接招,就如同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好似打定主意,你們要是不給點表示,那咱們雙方就這麼對峙,一直到地老天荒好了。

王朱冷笑道:“崔宗主不累嗎?”

崔東山保持那個姿勢,正色道:“大丈夫一腳踩地一手托天,再以一條錚錚鐵骨撐起身軀皮囊,不敢說累。豪傑,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辭辛苦……”

王朱眼神冷冽,“崔東山,差不多點就可以了,有事說事,無事讓路,我沒空陪你在這裡浪費光陰。”

“有事,怎麼會沒事,一宗之主很忙的,這不剛剛陪著個洛陽木客逛過燐河,這一路好走,風餐露宿,十分辛苦了。”

崔東山滿臉悻悻然,收起那個“拳樁”,腳剛落地,又是一抬腳,踢中岸邊一顆石子,朝河面疾速掠去,砸入水中轟隆隆作響,水面打雷一般,瞬間驚起一群野鳧振翅亂飛。

崔東山手腕擰轉,變出一根以行書刻有一篇“行氣銘”的綠竹杖,這行山杖,是夜航船那邊吳霜降贈送的見面禮,崔東山原本是打算送給柴蕪當成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的賀禮,隻是臨了反悔,另有重用,好好珍藏起來,要麼當作傳家寶,留給將來的關門弟子,不然就送給有一定可能會來到自己吾曹峰修行的趙鸞,既然扛著鋤頭挖了落魄山的牆角,那就不介意多被先生記一筆賬了,於是崔東山找到柴蕪,與被白玄取綽號為“草木”以及“有那”的愛喝酒小姑娘,打了個商量,問她是想要這根價值連城的綠竹杖,還是他以個人名義送出一百壇仙家酒釀,而且保證每一罈酒都不重名,當時柴蕪頓時眼睛一亮,說一百壇太多了,五十壇足夠。小姑孃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天大地大喝酒最大!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稚圭姑娘,落魄山那邊有貴客登門,我家先生必須立即返鄉,所以慶典結束就回了,沒辦法親自待客了。”

王朱面無表情道:“小小水府,孤懸海外,也不敢勞駕陳隱官親自招待。”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可不能這麼說,稚圭姑娘與我家先生,那可是相逢於微末之時的多年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多大的緣分和情分。”

王朱扯了扯嘴角,不多說什麼。上次大瀆龍宮遺址一別,與陳平安重返的王朱,事後不曾與幾個水府扈從提及崔東山的內幕身份,隻說此人是寶瓶洲人氏,在大驪朝廷那邊當官,當年崔東山進入尚未破碎墜地的驪珠洞天,後來不知怎麼就成為了陳平安的學生。王朱說得太過簡單,宮豔他們當然王朱隻用一句話就打發了,關於崔東山,多說無益,你們知道更多反而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前不久,東海水府得到一份諜報,落魄山在大淵王朝南部地界,建立下宗,名為青萍劍宗,崔東山擔任首任宗主。

崔東山揮動著行山杖,與他們一一打過招呼,主動獻殷勤。

“稚圭姐姐真是未卜先知,早早算到了我會趕來找你們。”

“那個更換年號為神龍的虞氏王朝,我熟啊,說句不吹牛的話,到了洛京那邊,我完全可以算是半個東道主。你們可以現在不信,反正一去便知,比如積翠觀裡邊那位護國真人呂碧籠,與我便是山上摯友,還有作為虞氏王朝山上仙府領袖青篆派,都是半個自家人,關係能差了?尤其是那戴塬,更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

宮豔嫣然笑道:“崔宗主的朋友真多啊。”

崔東山點頭道:“必須的,出門靠朋友,隻要江湖朋友多,保管一天吃九頓。”

戴塬這老小子,好像自從與自己認識,在那銷金窩的洛京燈謎館葡萄架下,喝過一頓酒,這傢夥就飛黃騰達了,先是在青篆派內升官,剛剛榮升為掌律,算是頂替了掌門高書文嫡傳弟子許柏的位置,戴塬畢竟是個金丹修士,名正言順,此外戴塬在虞氏王朝那邊,皇室供奉的名次也有了提升,算是牆裡牆外兩開花。

而當時一起喝酒的小龍湫首席客卿,道號“水仙”的老元嬰章流注,如今化名章歇,到了大崇王朝那邊,給個年輕人擔任幕僚,是一個年紀輕輕卻大名鼎鼎的工部侍郎,名為師毓言。刑部尚書屬於老來得子,對師毓言寄予厚望,從給兒子取的名字,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燈謎館一別,崔東山曾用那個蒲山雲草堂嫡傳的陽神身外身,去找過一趟章流注,也見到了那個師侍郎,雙方一見如故。

大驪陪都,名為洛京,這跟宋睦封王就藩為“洛王”有關。

而桐葉洲虞氏王朝的京城,也叫洛京。當然隻是湊巧而已。

以大驪朝廷的如今的聲勢,再加上虞氏王朝的見風使舵,即便不在一洲,估計前者讓後者改個名,都不成問題。

崔東山說要帶他們去個地方,不遠,禦風雲霄中,隻需要三炷香功夫。

禦風途中,白衣少年腳踩綠竹杖如禦劍,轉頭與宮豔套近乎,說道:“阿嫵姐姐,先前聽你們閒聊,其中姐姐的話語,我最是豎耳傾聽,不肯漏掉一個字,既然姐姐想要去槐黃縣城走走看看,這有何難,回頭我來帶路,不如現在咱們就約個時間?”

宮豔置若罔聞,崔東山就轉去與別人閒聊,“李拔老哥,瞧著還是這麼老當益壯,那完顏老景與你是忘年交,聽說是亦師亦友的關係,曾是你們金甲洲的山上美談,沒事,人生行路,哪有不栽幾個跟頭的時候,既然故鄉是個傷心地,不回去就是了,以後哪天與稚圭姑娘好聚好散,就在咱們桐葉洲這邊落腳好了嘛,若是去寶瓶洲也可以,我那邊朋友更多,重操舊業,在南方某個朝廷當個國師,老驥伏櫪誌在千裡,不還是一樁美談,李拔老哥,我這麼說,是不是心情就好轉幾分了?”

李拔臉色陰沉,被人當面戳心窩,心情能好到哪裡去。完顏老景這個名字,即便是黃幔和宮豔,在李拔這邊都不敢提。

“溪蠻大哥,想不想與一兩位止境武夫過過招?如果正有此意,小事一樁,我可以幫忙引薦,如今在桐葉洲剛好就有兩位,又巧了,都是我的朋友,以我跟溪蠻大哥的交情,豁出臉皮不要,也要為你牽線搭橋,求來兩場相互砥礪武道的問拳。”

溪蠻這位九境巔峰武夫,大道根腳,是流霞洲的一條陸地土龍,而那流霞洲,武運一般,曾經有兩位止境武夫,如今就隻有一位了,因為其中那位資質更好、成就更高的大宗師,名為葉窟,他曾經孤身跨洲趕赴金甲洲中部戰場遞拳殺妖,因此跌境。於是這些年最喜歡臧否人物的中土神洲,就對流霞洲有了個冷嘲熱諷的說法。

那西北流霞洲,論戰功,山上不如山下,論膽識,年紀老的不如年紀小的。

前者棍掃一片,等於把仙人芹藻在內的一眾宗門仙府,連同那座天隅洞天在內,所有山上修士都給罵遍了,至於後者,就隻針對一人,正是那個號稱“躋身止境之後,同境問拳無敗績”的老武夫,流霞洲武學第一人,之所以沒有一場輸拳,當然是因為他躋身十境後就再不與人問拳了。

卻不是那種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以至於葉窟根本就沒有與此人問拳的念頭。

而葉窟因為跌境為山巔境的緣故,與止境小跌一層的金甲洲武夫韓-光虎一樣,都收到了中土文廟參與議事的邀請卻婉拒了。

溪蠻疑惑道:“除了蒲山黃衣芸,武聖吳殳也在桐葉洲?他不是去了蠻荒天下?”

某些涉及機密的水府邸報,會直接從中土文廟那邊寄過來,所以要比尋常宗門更加訊息靈通。

崔東山嘿嘿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免得李拔老哥聽了又要心情鬱鬱,愁眉不展不得開心顏。”

“黃幔兄,不愧是被譽為‘玉道人’的得道之人,真是駐顏有術,美人如玉!以後哪天咱們仙都山密雪峰開啟鏡花水月,一定要邀請黃幔兄露個臉!”

“虧得那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下得了手,往黃幔兄身上招呼,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拳腳分量,嘖嘖,小弟我想想都替黃幔兄覺得疼。”

黃幔微笑道:“好像還是不如崔宗主的言語分量更重。”

崔東山拍胸脯道:“讀書人說話,與道理為伍,文字言語絕不落空!”

宮豔嬌笑出聲,這位美婦人昵稱阿嫵,她作宮裝打扮,身材修長,看著清瘦,實則遮掩了那份體態豐腴。

梳流雲髻,斜別金步搖,宮豔隻需略施淡妝,就已經是國色天香的姿容,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兩側,分別懸有一方青銅古鏡和一枚水晶璧。

也難怪黃幔經常調侃,不去當個皇後孃娘,真是可惜了。

世間男子,年少不知腴之一字妙,視線隻在美人臉上轉,白白錯過好多風韻。

要說皮囊出彩,作為男子的仙人黃幔,其實半點不輸婦人宮豔。

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子,好像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非是那面如傅粉,劍眉入鬢,玉樹臨風……

見那白衣少年又開始作妖,禦風途中,前方出現一座厚重雲海,隻見那隻大白鵝,身形翻轉,整個人旋轉向前,雙手大袖朝前方一晃盪,隨便撥開一層雲海。

溪蠻聚音成線道:“跟這傢夥待在一起,實在煎熬,真不知道陳平安怎麼受得了這種學生。”

宮豔以心聲笑道:“先前聽納蘭宗主提起過那位年輕隱官,評價有趣,說陳平安就是一肚子壞水的悶葫蘆,平時看著是個沉默寡言的,其實滿腦子都在算計人心,不過大體上,還是個好說話的,前提是不去招惹他。有這麼個先生,若是再找個不愛說話的,豈不是相對無言,要說我啊,還真得找崔東山這種跳脫活潑的,調和先生學生間各有特點的暮氣與朝氣。”

李拔突然插話說道:“你們都看錯了,恰恰相反,真正有朝氣的,是那個看似不多話的年輕隱官,稱得上道心幽深、暮氣沉沉的,其實是這個玩世不恭的崔宗主,前者看待世道,總能保持一種樂觀的態度,後者卻是徹頭徹尾的悲觀,雙方互為極端。”

黃幔笑言一句,附和道:“李拔看人還是很準的。”

一行人穿過雲海,雲間道路兩邊如積雪成高牆。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跟在最後邊的少年,被王朱賜名王瓊琚,字玉沙,道號“寒酥”,總之除了姓氏,此外都與“雪”有關。

在隊伍裡邊,王瓊琚毫無存在感,被王朱拿來當苦力用,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額頭微微隆起,剛剛煉形,在昔年驪珠洞天的五份機緣當中,不談各自下場如何,隻說境界高低一事,實屬這條當年主動投靠泥瓶巷宋集薪和稚圭的“四腳蛇”,最上不得檯面,至今纔是個洞府境,這得是多吃不飽飯,才淪落到這般田地?唯一可以說道說道的,就是王瓊琚揹著的那隻大紫皮葫蘆了,古篆“捉放”二字。

崔東山收回視線,開始絮絮叨叨,“阿嫵姐姐,真不打算去雨龍宗那邊落腳?你反正跟納蘭宗主是老相識了,有這一層私誼關係在,撈個首席客卿噹噹,不費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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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之力。”

“當個天不管地不管一宗之主都不管的散淡人,白拿薪水不出力,豈不逍遙自在?這等好事,連我都要羨慕不已。小弟覺得那個性格柔弱的雲簽仙子,見著了阿嫵姐姐,隻會歡迎至極,既然雲簽之前都願意主動卸任宗主,跑去當個名不副實的掌律了,想必對姐姐的到來,別說是首席客卿,有一就有二,估計再次退位讓賢,讓阿嫵姐姐來當那宗門掌律都不難。對了,真有這麼一天,還勞煩阿嫵姐姐當個月老,就說我願意當雨龍宗的首席客卿,薪水一事,好說,意思意思就成。”

“再說了,雨龍宗比起東海水府,或是寶瓶洲大驪陪都,藩王宋睦的府邸,離著扶搖洲都要近很多啊,眼下姐姐的宗門,混得可不算太好,況且按照文廟規矩,若是接下來百年之內,始終沒有一位新的玉璞境修士出現,那可就要丟掉宗字頭了。阿嫵姐姐當真忍心看著師門就此家道中落,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去了雨龍宗,晚輩們在扶搖洲那邊碰到了事情,姐姐隻要禦風快些,都不用耗費那邊攢下的香火情,自己就能把事情擺平了,所以要看來,當雨龍宗掌律祖師,護道舊師門,與小弟這個首席客卿一起坐在祖師堂裡邊旁聽議事,同時幫著雨龍宗與咱們青萍劍宗結盟,一舉三得,傻子纔不做呢!”

宮豔腹誹不已,這傢夥是自己肚裡的蛔蟲嘛,怎麼啥都一清二楚。

白衣少年唉了一聲,眼神哀怨道:“這個比喻就不妥當了,蛔蟲多噁心,小弟我是阿嫵姐姐的貼身小棉襖還差不多。”

黃幔嗤笑一聲,這個比喻恐怕更噁心人吧。

宮豔打定主意不說話了。

她也是個膽大潑辣的,說幾句葷話算什麼,在扶搖洲那邊,宮豔就曾以“尤物”著稱山上,不曾想竟然敵不過個“少年”。

崔東山笑嘻嘻道:“哪天我讓朱老廚子,大風兄弟,周首席和米首席,他們幾個湊一堆,陪著阿嫵姐姐閒聊,那才得勁呢。”

崔東山很快補上一句,信誓旦旦道:“保證要葷有葷有素有素,要雅有雅要俗有俗!”

王朱神色淡漠道:“崔宗主,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崔東山抬起手掌遮擋在額頭處,眺望遠方,笑道:“馬上就到了,吃飽喝足纔有力氣談事情。”

王朱順著崔東山的視線,看到了一條青色蒼蒼的蜿蜒山脈,如青蛇逶迤大地之上,她想了想,對這條位於桐葉洲西海岸、南北走向的龍脈,有點記憶,隻可惜當年為了給那條改道大瀆讓路,被大瀆龍君下令開鑿出一條水道,硬生生斷掉了完整的陸地龍氣,導致桐葉洲整個西海岸再無出現鼎盛強國,多是成為大王朝的藩屬。

人言蛟擘開,或曰雷劈斷。

崔東山歉意笑道:“招待不週,隻能找個就近地兒,請諸位吃頓素齋了。”

落腳地,在山中某座帝王敕建的皇家道館,之前被妖族大軍毀壞殆儘,小國新君登基沒多久,就下令讓工部官員找出圖紙,耗費極大物力財力,才得以將主殿修繕如新,其餘建築,暫時無力營造修補了。

精於望氣術的修道之人,可見山中有赤青兩種雲氣,浮浮冉冉,盤桓不去,這就是堪輿書上所謂的“王氣縈繞,龍蛻藏焉”。

崔東山說道:“山上道觀,能夠讓稚圭姐姐下榻其中,真是蓬蓽生輝了。觀內老小道士日日敬香,夜必點燈,歲費香油十數斛,這份誠意總算沒白費。”

浩然天下,文廟敕封的四位新晉水君,負責分鎮四海,高居中土文廟新編撰的神靈譜牒從一品,與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整個天下水運,被一分為二,其中道號青鐘的淥水坑澹澹夫人,總掌九洲陸地水運,隻是山巔修士,都不太把她當回事。

除了王朱,其餘三位大海水君,都是從各洲大湖水君的位置按部就班升遷,比如中土神洲皎月湖水君李鄴侯。

此外還有一位女子湖君,崢嶸湖碧水元君劉柔璽,如今也是負責坐鎮西海的水君。

而這位道號碧水元君的女子,早年曾經在倒懸山師刀房那堵牆壁上張榜懸賞,針對墨家遊俠許弱。至於其中曲折緣由,外人不得而知。

王朱眯眼遠眺,突然說道:“崔宗主在那邊沒少花錢吧?”

崔東山搓手道:“還好,些許穀雨錢而已,毛毛雨。”

此地名為海龍山,天氣晴朗碧空無雲之時,登上山頂就可以遙遙瞧見大海,觀海上日出是一絕,再者三千年前,天下蛟龍最是風光得意的時候,大瀆龍宮諸多蛟龍水臣,行雲布雨,不少都會越過此地往返於海陸,大龍雨足出此雲月間,掠過大地萬裡澤流,馳騁於青天霄碧之中。

作為花錢幫忙重修道觀的“冤大頭”,崔東山在道觀內除了搭建出一座夜觀天象的閣樓,還秘密建了座專門用來測量東海水運流轉趨勢、以及勘驗未來大瀆入海處水運多寡的量水稱重樓,由此可見,崔東山早就篤定自己先生會在桐葉洲開鑿大瀆了,未雨綢繆,不過如此。

已經有兩人在山中等候,就站在新建卻頗有古韻的道觀山門口那邊,不過都是山中道館的外人。

青萍劍宗掌律劍修崔嵬,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前者屬於被崔東山拉來當壯丁的,後者卻是事情成與不成的關鍵。

“到了到了,我先踩點,你們跟上。”

崔東山率先趕路,驟然間身形遠去數裡路程,飄落身形在地,曹晴朗一板一眼作揖致禮道:“見過崔宗主。”

若無外人在場,曹晴朗就隻喊崔師兄了。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無奈道:“曹師弟,不如多學學崔掌律,見著我了一個屁都不用放,咱倆還是師兄弟呢,不用這麼做規矩給外人看。”

曹晴朗微笑道:“是給自己的規矩。”

崔東山一陣頭疼,“不聊不聊。稍後我跟人談買賣,你就看師兄的眼色行事。”

曹晴朗其實直到方纔,還不知道自己被崔師兄喊來此地,到底要見誰。

崔東山雙手搓臉,等待王朱一行人的落地,那溪蠻雖是純粹武夫,不諳修行,隻是他隻要現出土龍真身,隻說當個搬山卸嶺的苦力,也是極好的。

至於玉道人黃幔,呼風喚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尋常修道之人,還真招惹不起張條霞,這位坐了天下武道頭把交椅多年的老武夫,從不輕易與人起衝突,可隻要出手,絕不輕巧。

臨近山中道觀,黃幔突然以心聲問道:“李拔,你我聯手,再加上溪蠻從旁策應,三打一,能不能?”

至於宮豔就算了,註定喊不動的,這婆娘除了賺錢萬事不上心。

李拔搖頭說道:“別衝動,不宜與此人結怨。”

溪蠻確實不喜歡這個神神道道的崔宗主,隻覺得渾身不自在,那白衣少年的眼神,就像老鴇看清倌。

可要說與其問拳,溪蠻還真沒什麼想法,所以李拔沒答應玉道人的邀請,讓溪蠻鬆了口氣。

一行人來到山門口。

崔嵬無動於衷,一如既往的面癱。

曹晴朗神色和煦,作揖道:“青萍劍宗景星峰曹晴朗,見過東海水君,見過諸位仙師前輩。”

王朱笑著點頭,“我在大驪京城那邊,曾經借閱過你的幾份科舉答卷,寫得很好,妙筆生花,言之有物。”

曹晴朗微笑道:“關於製藝一途的學問,我家先生指點很多。”

王朱對此不置可否,不過相比與崔東山相處時的清清冷冷,面對曹晴朗這個“晚輩”,她此刻臉上多了幾分柔和。

宮豔與溪蠻對視一眼,他孃的,終於碰到一個正常人了?

一起來到道觀齋堂,已經備好了飯菜,等到王朱和崔東山同時提筷,所有人就放開吃了。

崔東山提起了桐葉洲打算開鑿出一條大瀆,青萍劍宗作為發起人之一,誠意邀請王朱和東海水府鼎力相助,參與其中。

出乎宮豔幾人的意料,王朱答應得極其爽快,

主人的性格,她們再清楚不過,因為水神押鏢一事,天下高位水神露面極多,別說是需要經常打交道的近鄰李鄴侯,即便是那個偶爾出現過幾次的澹澹夫人,王朱見著了,都是沒什麼好臉色的,期間兩次跟王朱一同議事,多是澹澹夫人陪著笑臉,半點不覺得拿熱臉貼冷屁股有何尷尬,

不過卻是在崔東山的意料之中,先前跟先生提及此事,先生一語中的,若是由崔東山出面,隻論公事,不談私情,在商言商而已,那麼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可要說由他陳平安來跟王朱“敘舊”,就會變成不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顯而易見,陳平安對王朱的脾氣拿捏得很準。

開鑿大瀆,此舉對王朱來說,百利而無一害,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但是對王朱來說,既然大瀆肯定會出現,她出不出手,願不願意,就隻看她的心情了。這種選擇,與先前鎮妖樓青同的隻想躺著享福,表面上有點類似,隻不過還是有些差異,青同是因為有自己的私心,不願意一個劍修在被她視為自家地盤的桐葉洲插手過多,王朱則純粹是……懶。

憑藉一條嶄新大瀆,勾連桐葉洲陸地和東海水域,整座桐葉洲的各路水神,就要在原先基礎之上,更低這尊東海水君一頭。

以前是雙方身份懸殊,不得不禮敬王朱,可到底有著海陸之別,之後是水運命脈,或多或少,都會被王朱拿捏在手中,簡而言之,隻等大瀆一起,王朱完全可以憑藉這條橫貫大陸的滔滔水勢,將整個桐葉洲中部地界劃撥到東海轄境領域。

所以崔東山在大致介紹過各路盟友後,也就獅子大開口了,“東海水府必須先給一筆錢,不得低於包袱齋的四千顆穀雨錢,願意多給,當然更好,多多益善。此外我還要借用黃幔和溪蠻,他們分別幫忙遷徙江河、搬移山脈,在不耽誤水神押鏢的前提下,雙方一有空閒,就需要立即趕來桐葉洲陸地‘點卯’,至於具體功勞的大小,我們會在那座臨時設置的祖師堂內,清楚算賬,記錄在冊,事先說好,黃幔和溪蠻,會專門負責一段大瀆河床的開鑿疏浚,具體長度,可以回頭慢慢細聊,我們今天先定大方向。”

黃幔和溪蠻對視一眼,相視無言,唯有苦笑。剛纔還聊著要不要聯手揍一頓這白衣少年,報應這麼快就來了?

王朱說道:“四千顆?沒問題,我可以再加一萬顆穀雨錢。”

崔東山剛夾起一筷子齋菜,聞言立即手腕顫抖,差點掉回盤子,連忙深呼吸一口氣,抬起一手,輕輕托住那隻被他取名為“揍笨處”的雪白袖子,小雞啄米道:“好,就這麼說定,一萬四千顆穀雨錢!”

崔宗主倍感心酸,人比人氣死人,真不知道王朱在大海之中,這些年撈取了多少座舊龍宮、仙府遺址和海中特產的天材地寶!

王朱略帶譏諷道:“既然崔宗主山上朋友這麼多,不乾脆多喊些人出錢補缺?”

崔東山哈哈笑道:“有稚圭姑孃的一萬四千顆穀雨錢來一錘定音,足夠了,借錢畢竟欠人情,就不是多多益善的事了。”

生意場上,同樣一筆神仙錢,打個比方,包袱齋和張直,隨隨便便拿出來四千顆穀雨錢,與清境山青虎宮陸老神仙,砸鍋賣鐵湊出四千顆穀雨錢,看上去都是一樣的數額,但是對於那筆生意而言,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為陸雍給了錢,就隻是給錢,張直卻不然,既然是奔著賺錢去的,就會給出更多錢財之外人脈等無形資源,張直的包袱齋尚且如此,皚皚洲劉氏就更不用說了。

崔東山繼續說道:“欲想開鑿出一條水運穩固的通海大瀆,肯定是長久事,不是幾年就能大功告成的,勞煩水府抽調出一批庶務精乾的佐官胥吏,最少三十人,再派遣出諸多水仙、蝦兵蟹將,數量最少在三萬,以後等到水神押鏢告一段落,他們都要通過入海口那條水路,隨水往內陸推進,總之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亦是先生的暗中授意,與王朱做生意,你隻管把價格往高了開,開低了,她可能反而覺得沒什麼意思。

四海水君,各自管轄兩洲陸地周邊的所有水運,那麼以後的金身高度,精粹程度,關鍵就看四位水君同僚,誰能夠在文廟規矩之內,往陸地那邊,手伸得到底有多長了,寶瓶洲那邊,其實王朱的運作餘地,極為有限,極為有限,天君祁真坐鎮的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兵家祖庭,位於齊渡入海口的雲林薑氏,再加上落魄山,正陽山,雲霞山等,齊渡已經有了兩位大瀆侯伯,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湧,之外猶有魏檗、晉青、範峻茂在內的一洲五嶽山君,何況半洲之地,都是大驪朝廷的版圖……

反觀桐葉洲,東海水府顯然大有作為,此地越是山河破碎,舊有仙府紛紛衰敗零落,或搬遷去了五彩天下,或是艱難縫補師門舊山頭,或是重新選址……真正拿得出手的宗門,其實也就隻有地頭蛇玉圭宗和過江龍青萍劍宗了,王朱和水府插手陸地水運事務,不但不違背文廟禮製規矩,反而可以積攢功德,所以方纔黃幔和溪蠻都不會詢問王朱的意思,他們兩個是板上釘釘要去當苦力了。

崔東山笑眯眯道:“有言在先,一來海陸有別,再者風俗各異,以後聯手開鑿大瀆,有些衝突,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以後水府官吏登岸參與議事堂討論,各持己見,怎麼吵都沒關係,甚至去外邊約架也可以,但是最好別鬨出人命,否則就難以收場了。”

皚皚洲劉氏,張直的包袱齋,其實都好說,有先生這塊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金字招牌在,何況劉聚寶和張直的馭人之道,都是天下出名的,相信鬨不出什麼幺蛾子,唯獨王朱的水府,變數最大。

王朱說道:“那就讓曹晴朗負責跟水府對接具體事宜,出了問題,也好事先通氣,再拿到議事堂那邊去吵。”

曹晴朗有點措手不及,看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就此說定。曹晴朗剛剛結丹,是位地仙了,下山遊曆一事,就可以提上議程了,趕巧不是,接下來曹晴朗正好可以多跑幾趟東海水府,熟悉熟悉那邊的情況,就是海路迢迢,恐怕還需要水君暫借給曹晴朗一張傳說中的龍神跨海符,免得他在路上消耗過多光陰。”

王朱笑著點頭,從袖中摸出失傳已久的“一張符籙”,說是符籙,其實是一條袖珍金色走龍,王朱隨便晃了晃,便已經打散符籙禁製,再輕輕拋給曹晴朗,“不用客氣,送你了,就當是恭喜你結丹的賀禮。”

修士手持此符,入水即可如同乘龍,走江泛海,速度之快,等於一位仙人傾力趕路。

曹晴朗雙手接住“符籙”,收入袖中後,起身致謝。

王朱沒有起身,隻是點了點頭,看著這個略顯書生迂腐氣的年輕修士,她笑了笑。

那個曹晴朗的規矩禮數,看得宮豔幾人愈發出奇,稀奇稀奇,竟然還真是個腦子正常的修道之人!

崔東山感慨不已。

身邊這位曹師弟,不愧是先生的兩大得意學生之一,跟師兄一樣討喜,走哪兒人緣都好。

王朱再丟給崔東山一件螭龍盤踞青瓷的筆洗狀咫尺物,說道:“裡邊有一萬五千顆穀雨錢,就當湊個整數好了,多出來的一千顆穀雨錢,可以在這道觀附近建造一座府邸,以後作為我們水府在桐葉洲岸上的避暑別院之一。除了黃幔和溪蠻聽憑你們差遣,那座魚龍混雜的臨時祖師堂,隻需要給李拔預留一把座椅即可,大小事項,水府這邊都由李拔跟你們聊,他的態度,就是水府的意思。”

崔東山連忙放下筷子,接過那件咫尺物,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也學曹晴朗站起身,作揖致謝。

和氣生財,吃過一頓並不豪侈的清淡齋飯,崔東山就要重返燐河,繼續慫恿那個叫龐超的洛陽木客選址燐河畔,建議王朱一行人到了虞氏王朝的洛京,一定要去積翠觀坐一坐,喝個茶,再去燈謎館吃頓飯,賬可以記在青篆派的戴塬頭上,絕對不要客氣。

從頭到尾,掌律崔嵬都一言不發。

如果不是在飯桌上,崔東山介紹起這位崔掌律,家鄉是那劍氣長城,黃幔他們都誤以為這個啞巴是桐葉洲隱藏極深某位的本土劍修,或是崔東山的家族供奉。

得知崔嵬來自劍氣長城,除了王朱,宮豔幾個既覺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有陳平安這個末代隱官在,帶回浩然幾位劍仙,確實不算什麼,先有在老龍城戰場大放光彩的米裕,後有眼前這個不苟言笑的崔嵬,就是不知道這位崔掌律境界高低,劍術如何,難道要比米裕更高?

崔嵬依舊沒說什麼。

崔東山的戳心窩,外人要戳,自家人也不放過。

一起走出齋堂,崔東山在廊下停步,雙手插袖,笑嗬嗬道:“稚圭姐姐,如今青萍劍宗擁有兩條渡船,以後屬於我們的仙家渡口會越來越多,有沒有興趣一起合夥做點小買賣?”

王朱說道:“不缺錢,沒興趣。”

崔東山抬起胳膊,拿袖子抹了抹臉,憋屈,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就不該多這一嘴,自討沒趣。

崔東山輕聲說道:“至高至明日月,至大至深江湖,潛居抱道養真靈,不妨靜觀天變,以待其時。”

既是真龍,**當興。

王朱默不作聲。

崔東山驀然笑容燦爛道:“運到盛時須儆省,境至逆處要從容。當然了,這句話,既可以這麼說,也可以顛倒順序說,反正聽著都是好話,相信隻要境至逆處有從容,自然就會時來運轉,好事連連,穩穩噹噹。”

王朱說道:“崔宗主這麼喜歡聊天,是想要飯後喝茶再飲酒?”

崔東山哈哈笑道:“不用不用,以後機會多多,不如先餘著。”

王朱一行人禦風而走。

宮豔笑道:“順逆一說,有點嚼頭。這個崔東山難得不說怪話。”

王朱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因為原話就不是他說的。”

道觀那邊簷下,崔東山並不著急趕路,笑著提醒道:“以後你們跟李拔相處,可以小事客氣,大事就別遷就了,不用怕自己盛氣淩人,更不用與李拔刻意示好,這老傢夥就是個驢脾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所以不罵白不罵,不打白不打。此外,我懷疑完顏老景曾經拉攏過李拔,李拔雖然拒絕了,但是他至少沒有給文廟那邊主動通風報信,隻是這種猜測,完顏老景已經死翹翹了,死無對證,又不能把李拔抓起來拷打一頓,說不得李拔早就用上了某種鎖心關閉門戶的神魂秘術,或者乾脆就將這段記憶給全部抹掉了。”

“曹晴朗,假設真有此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李拔?”

“他雖然的的確確什麼都沒有做,但是如果他將這個訊息通報文廟,金甲洲會不會少死很多人?那麼可不可以這麼說,正是李拔的隱瞞此事,他的不作為,間接害死了那些人?完顏老景濫殺的罪過,假定是十,李拔能占幾成?”

“再假定你可以有有五成把握,搜檢李拔神魂,問出真相。會不會動手?五成有猶豫的話,八成,十成把握呢?”

崔嵬頓時神色緊張起來。

而他還隻是個不被詢問的局外人。

曹晴朗說道:“如果我是完顏老景,當時與李拔暗中提及此事,隻要被拒絕,或者覺得李拔隻是嘴上答應,選擇虛與委蛇,就當場清除李拔的記憶,抹掉所有痕跡,完顏老景是飛昇境,李拔隻是玉璞,所以就算後者想要告知文廟也做不到。”

“曹師弟,你當然不是完顏老景。”

崔東山笑道:“我們都是讀過聖賢書的!”

好像真正的讀書人,最喜歡為難自己。

曹晴朗突然側過身,後退數步,面朝崔東山,低頭作揖不起。

不光是崔嵬一頭霧水,崔東山也覺得奇了怪哉,“嘛呢嘛呢?”

曹晴朗始終沒有直腰起身,低頭悶聲道:“某些師兄為師弟設置的問心局,先生能熬,我不能熬,所以還請崔師兄手下留情!”

崔東山跺腳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好似心口捱了一記悶錘,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小師兄是那種腦子拎不清的人嘛?!”

曹晴朗起身,微笑道:“我不管這些,反正會趕緊與先生說此事,就當是未雨綢繆了,真有那天,我不好受,師兄也別想跑!”

崔東山氣得牙癢癢,伸手指了指這個師弟,“天地良心,日月可鑒,小師兄根本就沒這想法,你倒好,非要無中生有,再跟先生那麼一告狀,有想過小師兄的處境嗎?啊?!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師弟的?你袖子裡那張還沒捂熱的跨海符,怎麼得來的?王朱要是假裝聽不懂暗示,我這個當小師兄,都要去幫你搶來的,你就這麼報答師兄?做人得將心比心!”

曹晴朗一本正經道:“崔師兄自己說的,行走逆境要從容啊。”

崔東山呆了一呆,抖了抖袖子,嚷嚷道:“崔掌律,趕緊攔住我,不然我就要代師傳藝了!”

崔嵬又不傻,笑道:“你們師兄弟之間的家事,我一個外人摻和什麼,免得裡外不是人。”

崔東山眼珠子急轉,踮起腳尖,摟住曹晴朗的肩膀,“曹師弟,別告狀,真心的,算小師兄求你了,如今先生看我正是百般不順眼的時候,你又是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學生,都沒啥之一,要是再來這麼一出,不合適,真不合適。”

“曹晴朗,別忘了啊,如今我可是一宗之主,你隻是景星峰峰主,哪怕不談師兄弟的情誼,千萬別以下犯上啊,我可是得了先生的真傳,行走江湖最不記仇!”

“曹大哥!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被先生得知此事,真會把我打成豬頭的,問題是我冤枉啊。曹大爺,小祖宗唉,難道真要我給你跪地上磕幾個響頭嗎?崔嵬,別看戲,趕緊的,閃到一邊去,等我磕完頭再回來……”

曹晴朗當然不會真讓崔師兄這麼乾,雙手扶住他的胳膊,笑著保證道:“肯定不告狀。”

崔東山將信將疑,說道:“我不信,得發個誓。”

曹晴朗微笑道:“那就算了。”

崔東山連忙反手拽住曹晴朗的手臂,“小師兄開玩笑呢,信不過誰,都不能信不過曹師弟嘛。”

“這會兒先生也該到家鄉了吧。”

曹晴朗走出道觀後,看著山外遠方初春時節的青山綠水,突然說道:“崔師兄,好像我們落魄山每逢下雪,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又比別處化得慢。”

崔東山如釋重負,嗯了一聲。

知道曹晴朗這個師弟的言外之意,是說他們先生的某種心境呢。

外人看來,大雪滿山是美景,隻是美景之下藏著的辛苦,可能像他崔東山和曹晴朗都知道,可到底有多少辛苦,肯定無人得知。

人生多無奈,白吃苦頭之苦,苦不堪言之苦,都難熬。一輩子好像喝酒不醉,飲茶無需回甘就不覺苦,又該怎麼說呢。

曹晴朗輕聲道:“夜路難行,低頭趕路不難,就怕一抬頭,四周疑目如盞盞鬼火,流言蜚語如洶洶洪水。”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共勉。”

不管是訴苦,還是自勉,曹晴朗都是有資格說這些話的。

多少少年離鄉不回頭。

有些是誌存高遠,不肯回頭。

卻也有些人,纔是少年,就已經不敢回頭看童年。

崔東山沉默片刻,轉過頭,滿臉委屈說道:“曹師弟,你還是發個誓吧,不然小師兄睡不著覺。”

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崔東山信不過自家文脈的某些風氣啊。

曹晴朗微笑道:“崔師兄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

崔東山抬起一隻手,朝天邊勾了勾手指,嘴上唸叨著咚咚咚,轟隆隆。晴空萬裡果真響起了陣陣雷鳴聲。

崔東山眯眼看著那輪驕陽。

日懸中天,教人不敢長久直視。

據說因為太陽是無數人心的聚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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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暗中授意,與王朱做生意,你隻管把價格往高了開,開低了,她可能反而覺得沒什麼意思。

四海水君,各自管轄兩洲陸地周邊的所有水運,那麼以後的金身高度,精粹程度,關鍵就看四位水君同僚,誰能夠在文廟規矩之內,往陸地那邊,手伸得到底有多長了,寶瓶洲那邊,其實王朱的運作餘地,極為有限,極為有限,天君祁真坐鎮的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兵家祖庭,位於齊渡入海口的雲林薑氏,再加上落魄山,正陽山,雲霞山等,齊渡已經有了兩位大瀆侯伯,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湧,之外猶有魏檗、晉青、範峻茂在內的一洲五嶽山君,何況半洲之地,都是大驪朝廷的版圖……

反觀桐葉洲,東海水府顯然大有作為,此地越是山河破碎,舊有仙府紛紛衰敗零落,或搬遷去了五彩天下,或是艱難縫補師門舊山頭,或是重新選址……真正拿得出手的宗門,其實也就隻有地頭蛇玉圭宗和過江龍青萍劍宗了,王朱和水府插手陸地水運事務,不但不違背文廟禮製規矩,反而可以積攢功德,所以方纔黃幔和溪蠻都不會詢問王朱的意思,他們兩個是板上釘釘要去當苦力了。

崔東山笑眯眯道:“有言在先,一來海陸有別,再者風俗各異,以後聯手開鑿大瀆,有些衝突,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以後水府官吏登岸參與議事堂討論,各持己見,怎麼吵都沒關係,甚至去外邊約架也可以,但是最好別鬨出人命,否則就難以收場了。”

皚皚洲劉氏,張直的包袱齋,其實都好說,有先生這塊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金字招牌在,何況劉聚寶和張直的馭人之道,都是天下出名的,相信鬨不出什麼幺蛾子,唯獨王朱的水府,變數最大。

王朱說道:“那就讓曹晴朗負責跟水府對接具體事宜,出了問題,也好事先通氣,再拿到議事堂那邊去吵。”

曹晴朗有點措手不及,看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就此說定。曹晴朗剛剛結丹,是位地仙了,下山遊曆一事,就可以提上議程了,趕巧不是,接下來曹晴朗正好可以多跑幾趟東海水府,熟悉熟悉那邊的情況,就是海路迢迢,恐怕還需要水君暫借給曹晴朗一張傳說中的龍神跨海符,免得他在路上消耗過多光陰。”

王朱笑著點頭,從袖中摸出失傳已久的“一張符籙”,說是符籙,其實是一條袖珍金色走龍,王朱隨便晃了晃,便已經打散符籙禁製,再輕輕拋給曹晴朗,“不用客氣,送你了,就當是恭喜你結丹的賀禮。”

修士手持此符,入水即可如同乘龍,走江泛海,速度之快,等於一位仙人傾力趕路。

曹晴朗雙手接住“符籙”,收入袖中後,起身致謝。

王朱沒有起身,隻是點了點頭,看著這個略顯書生迂腐氣的年輕修士,她笑了笑。

那個曹晴朗的規矩禮數,看得宮豔幾人愈發出奇,稀奇稀奇,竟然還真是個腦子正常的修道之人!

崔東山感慨不已。

身邊這位曹師弟,不愧是先生的兩大得意學生之一,跟師兄一樣討喜,走哪兒人緣都好。

王朱再丟給崔東山一件螭龍盤踞青瓷的筆洗狀咫尺物,說道:“裡邊有一萬五千顆穀雨錢,就當湊個整數好了,多出來的一千顆穀雨錢,可以在這道觀附近建造一座府邸,以後作為我們水府在桐葉洲岸上的避暑別院之一。除了黃幔和溪蠻聽憑你們差遣,那座魚龍混雜的臨時祖師堂,隻需要給李拔預留一把座椅即可,大小事項,水府這邊都由李拔跟你們聊,他的態度,就是水府的意思。”

崔東山連忙放下筷子,接過那件咫尺物,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也學曹晴朗站起身,作揖致謝。

和氣生財,吃過一頓並不豪侈的清淡齋飯,崔東山就要重返燐河,繼續慫恿那個叫龐超的洛陽木客選址燐河畔,建議王朱一行人到了虞氏王朝的洛京,一定要去積翠觀坐一坐,喝個茶,再去燈謎館吃頓飯,賬可以記在青篆派的戴塬頭上,絕對不要客氣。

從頭到尾,掌律崔嵬都一言不發。

如果不是在飯桌上,崔東山介紹起這位崔掌律,家鄉是那劍氣長城,黃幔他們都誤以為這個啞巴是桐葉洲隱藏極深某位的本土劍修,或是崔東山的家族供奉。

得知崔嵬來自劍氣長城,除了王朱,宮豔幾個既覺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有陳平安這個末代隱官在,帶回浩然幾位劍仙,確實不算什麼,先有在老龍城戰場大放光彩的米裕,後有眼前這個不苟言笑的崔嵬,就是不知道這位崔掌律境界高低,劍術如何,難道要比米裕更高?

崔嵬依舊沒說什麼。

崔東山的戳心窩,外人要戳,自家人也不放過。

一起走出齋堂,崔東山在廊下停步,雙手插袖,笑嗬嗬道:“稚圭姐姐,如今青萍劍宗擁有兩條渡船,以後屬於我們的仙家渡口會越來越多,有沒有興趣一起合夥做點小買賣?”

王朱說道:“不缺錢,沒興趣。”

崔東山抬起胳膊,拿袖子抹了抹臉,憋屈,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就不該多這一嘴,自討沒趣。

崔東山輕聲說道:“至高至明日月,至大至深江湖,潛居抱道養真靈,不妨靜觀天變,以待其時。”

既是真龍,**當興。

王朱默不作聲。

崔東山驀然笑容燦爛道:“運到盛時須儆省,境至逆處要從容。當然了,這句話,既可以這麼說,也可以顛倒順序說,反正聽著都是好話,相信隻要境至逆處有從容,自然就會時來運轉,好事連連,穩穩噹噹。”

王朱說道:“崔宗主這麼喜歡聊天,是想要飯後喝茶再飲酒?”

崔東山哈哈笑道:“不用不用,以後機會多多,不如先餘著。”

王朱一行人禦風而走。

宮豔笑道:“順逆一說,有點嚼頭。這個崔東山難得不說怪話。”

王朱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因為原話就不是他說的。”

道觀那邊簷下,崔東山並不著急趕路,笑著提醒道:“以後你們跟李拔相處,可以小事客氣,大事就別遷就了,不用怕自己盛氣淩人,更不用與李拔刻意示好,這老傢夥就是個驢脾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所以不罵白不罵,不打白不打。此外,我懷疑完顏老景曾經拉攏過李拔,李拔雖然拒絕了,但是他至少沒有給文廟那邊主動通風報信,隻是這種猜測,完顏老景已經死翹翹了,死無對證,又不能把李拔抓起來拷打一頓,說不得李拔早就用上了某種鎖心關閉門戶的神魂秘術,或者乾脆就將這段記憶給全部抹掉了。”

“曹晴朗,假設真有此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李拔?”

“他雖然的的確確什麼都沒有做,但是如果他將這個訊息通報文廟,金甲洲會不會少死很多人?那麼可不可以這麼說,正是李拔的隱瞞此事,他的不作為,間接害死了那些人?完顏老景濫殺的罪過,假定是十,李拔能占幾成?”

“再假定你可以有有五成把握,搜檢李拔神魂,問出真相。會不會動手?五成有猶豫的話,八成,十成把握呢?”

崔嵬頓時神色緊張起來。

而他還隻是個不被詢問的局外人。

曹晴朗說道:“如果我是完顏老景,當時與李拔暗中提及此事,隻要被拒絕,或者覺得李拔隻是嘴上答應,選擇虛與委蛇,就當場清除李拔的記憶,抹掉所有痕跡,完顏老景是飛昇境,李拔隻是玉璞,所以就算後者想要告知文廟也做不到。”

“曹師弟,你當然不是完顏老景。”

崔東山笑道:“我們都是讀過聖賢書的!”

好像真正的讀書人,最喜歡為難自己。

曹晴朗突然側過身,後退數步,面朝崔東山,低頭作揖不起。

不光是崔嵬一頭霧水,崔東山也覺得奇了怪哉,“嘛呢嘛呢?”

曹晴朗始終沒有直腰起身,低頭悶聲道:“某些師兄為師弟設置的問心局,先生能熬,我不能熬,所以還請崔師兄手下留情!”

崔東山跺腳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好似心口捱了一記悶錘,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小師兄是那種腦子拎不清的人嘛?!”

曹晴朗起身,微笑道:“我不管這些,反正會趕緊與先生說此事,就當是未雨綢繆了,真有那天,我不好受,師兄也別想跑!”

崔東山氣得牙癢癢,伸手指了指這個師弟,“天地良心,日月可鑒,小師兄根本就沒這想法,你倒好,非要無中生有,再跟先生那麼一告狀,有想過小師兄的處境嗎?啊?!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師弟的?你袖子裡那張還沒捂熱的跨海符,怎麼得來的?王朱要是假裝聽不懂暗示,我這個當小師兄,都要去幫你搶來的,你就這麼報答師兄?做人得將心比心!”

曹晴朗一本正經道:“崔師兄自己說的,行走逆境要從容啊。”

崔東山呆了一呆,抖了抖袖子,嚷嚷道:“崔掌律,趕緊攔住我,不然我就要代師傳藝了!”

崔嵬又不傻,笑道:“你們師兄弟之間的家事,我一個外人摻和什麼,免得裡外不是人。”

崔東山眼珠子急轉,踮起腳尖,摟住曹晴朗的肩膀,“曹師弟,別告狀,真心的,算小師兄求你了,如今先生看我正是百般不順眼的時候,你又是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學生,都沒啥之一,要是再來這麼一出,不合適,真不合適。”

“曹晴朗,別忘了啊,如今我可是一宗之主,你隻是景星峰峰主,哪怕不談師兄弟的情誼,千萬別以下犯上啊,我可是得了先生的真傳,行走江湖最不記仇!”

“曹大哥!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被先生得知此事,真會把我打成豬頭的,問題是我冤枉啊。曹大爺,小祖宗唉,難道真要我給你跪地上磕幾個響頭嗎?崔嵬,別看戲,趕緊的,閃到一邊去,等我磕完頭再回來……”

曹晴朗當然不會真讓崔師兄這麼乾,雙手扶住他的胳膊,笑著保證道:“肯定不告狀。”

崔東山將信將疑,說道:“我不信,得發個誓。”

曹晴朗微笑道:“那就算了。”

崔東山連忙反手拽住曹晴朗的手臂,“小師兄開玩笑呢,信不過誰,都不能信不過曹師弟嘛。”

“這會兒先生也該到家鄉了吧。”

曹晴朗走出道觀後,看著山外遠方初春時節的青山綠水,突然說道:“崔師兄,好像我們落魄山每逢下雪,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又比別處化得慢。”

崔東山如釋重負,嗯了一聲。

知道曹晴朗這個師弟的言外之意,是說他們先生的某種心境呢。

外人看來,大雪滿山是美景,隻是美景之下藏著的辛苦,可能像他崔東山和曹晴朗都知道,可到底有多少辛苦,肯定無人得知。

人生多無奈,白吃苦頭之苦,苦不堪言之苦,都難熬。一輩子好像喝酒不醉,飲茶無需回甘就不覺苦,又該怎麼說呢。

曹晴朗輕聲道:“夜路難行,低頭趕路不難,就怕一抬頭,四周疑目如盞盞鬼火,流言蜚語如洶洶洪水。”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共勉。”

不管是訴苦,還是自勉,曹晴朗都是有資格說這些話的。

多少少年離鄉不回頭。

有些是誌存高遠,不肯回頭。

卻也有些人,纔是少年,就已經不敢回頭看童年。

崔東山沉默片刻,轉過頭,滿臉委屈說道:“曹師弟,你還是發個誓吧,不然小師兄睡不著覺。”

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崔東山信不過自家文脈的某些風氣啊。

曹晴朗微笑道:“崔師兄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

崔東山抬起一隻手,朝天邊勾了勾手指,嘴上唸叨著咚咚咚,轟隆隆。晴空萬裡果真響起了陣陣雷鳴聲。

崔東山眯眼看著那輪驕陽。

日懸中天,教人不敢長久直視。

據說因為太陽是無數人心的聚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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