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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九章 桃葉見到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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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夢粱國境內,與那雲霞山當山上鄰居的黃粱派,祖山名為婁山,位於夢粱國槐安府鱉邑縣。

自從黃粱派在驪珠洞天舊址的西邊大山裡,買下一座作為“下山”飛地的衣帶峰,好像就從一直走背運,開始轉頭行好運了。

先是早年用一袋子迎春錢作為買路錢,再用剩下的一袋子壓勝錢,從大驪朝廷買下的衣帶峰,價格翻了好幾番。

然後當年等於是被恭送到衣帶峰養老的師伯劉弘文,結識了那座落魄山,據說在山主陳平安那邊,都是要被敬稱一聲劉老仙師的,此外師伯與那落魄山的供奉陳靈均,更是關係極好的酒友,師伯還曾參加過好幾次北嶽披雲山的夜遊宴,與魏山君怎麼都算混了個熟臉吧。

用師伯的話說,我劉弘文在那魏山君的夜遊宴上,座位次次在前排,哪次不是元嬰之下,我的位置最靠前,隻說坐我對面那排的山水神靈,兩次是繡花江的江水正神,一次是那龍州的州城隍爺,在那大驪朝廷的山水官場,哪個差了?擱在夢粱國,就算是神位最高的五嶽山君,就能與繡花江水神靠邊坐了?

之後便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果真成功躋身了金丹。

這纔有了黃粱派這場辦在明年正月裡的開峰慶典。

一門之內三金丹。

再加上掌門高枕的關門弟子,就是當年去驪珠洞天尋求機緣無果的那位,如今也有了龍門境瓶頸鬆動跡象。

先前高枕與師伯有過一場君子之約,既然師伯當真完成了那份“賭約”,果真為黃粱派請來了落魄山的觀禮客人,那麼衣帶峰自然就不用賣了。

黃粱派特地選了兩處風景最佳的毗鄰宅邸。

那儒衫青年,名叫李槐,自稱來自山崖書院,而他身邊那個黃衣老者,好像是個隨從。名叫耦廬,也沒個姓氏,道號龍山公,關牒上邊顯示是南婆娑洲的一位散修,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卻穿了一件寬**袍。

由於這對主仆是意料之外的訪客,黃粱派那邊便有些猜測,想來這位書院子弟,多半是那山下的豪閥出身了,才能年紀輕輕的,便擁有一位修士擔任扈從。

此刻李槐正在屋內翻看一本類似文人筆記的書籍,是隨手從書架角落抽出的一本泛黃書籍,鈐印了幾枚印章,好像都是夢粱國當地文人的藏書印,也算傳承有序了,書末兩頁還夾有一張便簽,大致說明瞭此書的來曆,得自某個名叫汾河神祠的地方,是廟祝所贈。

由於李槐有個書院儒生的身份,黃粱派就給了這麼個雅緻宅院。匾額對聯,文房四寶,歲朝清供,應有儘有,幾隻書畫缸裡邊,插滿了字畫卷軸。

李槐其實很受之有愧,隻是總不好嚷嚷一句,其實我讀書不多吧。

嫩道人就坐在門檻那邊,似睡非睡,潛心鑽研那本古譜,老瞎子當垃圾一般隨手丟給自己的《煉山》,可惜隻是上半部。

不過僅僅是上半部,就已經讓嫩道人受益匪淺,他與那蠻荒天下舊王座大妖之一的搬山老祖袁首,自然是有一場大道之爭的,後者之搬山,與嫩道人的攆山,術法手段,道法高度,雙方都差不多,唯獨在煉化山嶽龍脈的“吃山”一途,真名朱厭的袁首,好像從姘頭仰止那邊得了一門遠古神通,這就使得雙方同樣是飛昇境大修士,朱厭早就是大道境界趨於“圓滿”,蠻荒桃亭是稍遜一籌的“巔峰”,隻有境界圓滿了,纔有本錢和底氣,去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十四境。

嫩道人之前不是沒有動過歪心思,想要求著李槐去求老瞎子。

結果李槐兩句話就打消了嫩道人的念頭。

“我如果願意幫你,但是你真覺得我求了,我那大半個師父就願意給你下半部古譜?”

“退一步說,就算他在我這邊抹不開面子,給了你下半部,你當真敢修行嗎?”

嫩道人喟歎不已,自家公子,真心不傻。

李槐是在為尊者諱,不好直說,他那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對他李槐是很好說話,在老嫩你這邊,難說。

其實這位蠻荒桃亭隻是在老瞎子那邊,給遮掩了全部的風頭,否則隻說在鴛鴦渚那邊,從南光照,到仙人雲杪,再到那些遙遙觀戰的芹藻、嚴格和天倪之流,誰敢將這位嫩道人當做一個缺心眼的“老不死”?至於嫩道人在淪為十萬大山的看門狗之前,在那蠻荒天下,既然都能跟舊王座袁首結結實實打上幾架,豈是個好惹的?蠻荒曆史上,曾經有個名聲鵲起的“年輕”飛昇境,號稱“小袁首”搬山一道,爐火純青,在短短一千年之內,不知吃掉了幾百座山頭和那祖師堂,以至於外界都在猜測他與桃亭對上,到底有幾成勝算,有猜測至少是五成。

結果就是這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大修士,在一次外出遊曆途中,真被桃亭堵住去路了,雙方纏鬥轉戰百萬裡之遙,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過後,隻剩下桃亭一個,懸空而停,拍了拍肚子,打了個飽嗝,隻撂下一句話,“五成飽。”

李槐好奇問道:“為何黃粱派曆史上有過那麼多的金丹修士,偏偏一位元嬰都沒有,風水是不是太古怪了點?”

嫩道人笑道:“可能是有借有還吧。”

之前在那渡船上,作為天下攆山一脈當之無愧的“祖師爺”,嫩道人找就瞧出了婁山的來龍去脈,是塊不同尋常的風水寶地,以至於嫩道人都需要掐指算一算,才發現婁山地界的一條不起眼“去脈”,崖壁間藏著一處石窟道場,剛好屬於鬥柄璿璣所映照之地,曾有一位高人在此“得道”,道氣餘韻經久不散,並不紮眼,卻極為凝練內斂,故而極難尋覓,若說婁山之山勢,是那如人著緋衣的一種顯著“官相”,但凡會一點望氣術的,都看得出深淺,那麼此地,就屬於寶葫蘆擇地深栽,孕育著一件長生寶,而那地脈,就是一件宛如天然障眼法的“官員金魚袋”。

嫩道人見自家公子聽得迷糊,便耐心解釋道:“這個黃粱派,早年氣運最旺之時,據說加上幾位供奉和客卿,一座祖師堂內,擁有十二位金丹,在那會兒的寶瓶洲,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一流仙府了。但是有一位得道之士,精通萬物萬事盛衰之理,便為婁山年複一年積攢了些家底,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寶庫,隻是黃粱派的修士,始終未能出現一個真正的修道胚子,故而不得其門而入,因為這座寶庫,需要一把鑰匙,需要有人打開門。”

李槐嘖嘖稱奇,“祖師堂議事,同時坐著十二位金丹地仙啊,壯觀壯觀。”

所以那會兒的黃粱派,看待即便擁有元嬰坐鎮山頭的雲霞山,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視線。

而且黃粱派與夢粱國的關係,隻看門派名字與國名,就很明白了。

相比雲霞山,想必曆代君主的內心深處,都要更加天然親近婁山了,當然願意不遺餘力扶植黃粱派。

嫩道人嗬嗬一笑。

要是在那修行隻求一人吃飽的蠻荒天下,十二位地仙?管你是金丹還是元嬰,都不夠自己一口吃的。

李槐好奇道:“高掌門都算是一位劍仙了,還當不成那個有鑰匙的開門人嗎?”

嫩道人一時語噎。

本想說那個黃粱派掌門人,就隻是一個資質稀爛的金丹劍修,算個什麼東西。

隻是與李槐朝夕相處,曉得自家公子不喜歡這類說辭,嫩道人便換了一個說法,“高枕距離我先前所謂的修道胚子一說,還有點遠。”

掌門山主高枕,是個年紀很大的“年輕”金丹,隻因為勤勉修道三百載,也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躋身中五境,一路順暢,之後陸續打破洞府、觀海兩瓶頸,也沒用太多年,卻在龍門境停滯了將近兩百年之久,按照山上的計數方式,成為金丹客的“道齡”,其實不過短短四十來年。

早年能夠以龍門境擔任黃粱派山主,唯一的原因,便是高枕的劍修身份,黃粱派上上下下,數百年來,就隻有兩位劍修,而且年紀輕的那個,如今纔是個上山沒幾年的孩子,雖然是黃粱派別脈修士在山下找到的,再親自領上山,最終結果卻毫不意外,成為了掌門高枕的入室弟子,親自傳授劍術。

這是浩然天下的山上常例,比如之前正陽山那邊的茱萸峰田婉,先後找到了蘇稼和吳提京,這兩位劍仙胚子,一樣會在山上改換門庭,離開茱萸峰,轉投別脈山峰。所以就算是那位黃粱派的領路人,自己也不覺得有半點委屈,甚至在那位劍修拜高枕為師時,還願意送出一件珍藏多年的靈器作為賀禮。

上任山主在閉關之前,就已經立下一道遺囑,如果自己閉關不成,隻能兵解離世,就讓高枕接任掌門位置。

高枕與師伯劉弘文的關係不睦,也因此而起,劉弘文是個最重臉面、規矩的老一輩修士,就像那些山下江湖的老人,守著舊例老風俗,覺得讓一位龍門境擔任一山掌門,太不像話,自家祖上何等闊綽,在這寶瓶洲,若是擱在山下王朝,就是那種四世三公的豪閥門第,這種事情傳出去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愧對列祖列宗,有何顏面去祖師堂燒香?

之後即便是掌門高枕成功結丹,成為一位寶瓶洲南方地界小有名氣的“劍仙”,與師伯劉弘文的關係也沒有如何緩和。

咋個還要我劉弘文一個當師伯的山門長輩,低頭去與師侄認錯啊?

嫩道人無奈道:“公子,怎麼金丹修士到了你這邊,還是個世外高人?”

李槐好像更無奈,“山上不都說‘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嗎,既然成了陸地神仙,怎麼就不是高人了。我隻是見過一些大修士,又不是我就是大修士了,對吧?”

嫩道人立即諂媚道:“公子這一顆平常心,比我的道心,高了何止十萬八千裡,難求難求。”

李槐繼續翻書,看了約莫半本書,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字都認識,等到連成句子,就會經常看不懂了,總覺得太過玄乎了,道理太大,如那清談名士的玄言,不著邊際,空白處也沒個高頭講章啥的註解,李槐歎了口氣,就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啊,隻得合上書籍,放在桌上,伸手細細抹平,哪怕不是個能夠光耀門楣的讀書種子,對入手的書籍,還是要善待的。

嫩道人習以為常了,自家公子隻要看本書,就要皺眉頭,認真是認真,至於能讀進去多少,嗬嗬。

就說手上那本《煉山》,嫩道人想要讓自家公子翻翻看,結果李槐連忙擺手直搖頭,說我看這個做啥?看得懂嗎?即便文字內容都看得懂,憑我的資質,就能修行啊?老嫩你想啥呢,故意看我笑話?

不過說實話,嫩道人覺得自己即便得了下半部的《煉山》,對於躋身十四境一事,嫩道人沒有半點信心。

那袁首,靠著那場大戰,吃掉了扶搖、桐葉兩洲多少山頭?又如何?不還是個飛昇境。

再說這浩然天下,皚皚洲的韋赦,之前嫩道人以道號龍山公、名耦廬的身份,行走此地天下,就已經猜出了端倪,這個曾經號稱資質碾壓同輩的第一流天才修士,就在“山”字上邊,吃了大苦頭,極有可能是一次、甚至是兩次躋身十四境無果,韋赦纔會如此心灰意冷。

“老嫩。”

嫩道人疑惑道:“公子,咋了?”

李槐說道:“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你聽聽就算啊,說得不對,覺得幼稚,你就忍住笑。”

嫩道人這會兒就開始繃著臉忍住笑了,“公子請說。”

李槐輕聲道:“老嫩,你境界都這麼高了,如果說靠著搬徙山頭,吃掉條條山脈,再憑本命神通一一消化,當然可以增添道行,一點一點拔高境界,可是我總覺得……距離你們山上神仙,尤其是得道修士心目中的那種……大道,離著有點距離。你手上這本古譜,不是叫《煉山》嘛,煉化之後,是不是可以見著了那些不缺水、隻缺山的地方,那你就偶爾吐出幾座山頭唄……就像我剛纔看的這本書上,有一句話叫做‘修得三千功滿,是為道基法礎’,基礎基礎,是說我們凡俗所住的屋子宅邸,也不是說山腳山根嘛,我就覺得挺有道理的,等會兒啊,容我翻翻書,喏,還有這句,寫這本書的人,這裡又說了一句,‘入水火煉,居山玉煉,何必與吾說洞天’……好像還有這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為身外山,此玉為心中山”……無論是道家所謂的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還是詩家所謂的天地逆旅,還是儒釋道三教都喜歡提及的那個‘天人合一’,我覺得歸根結底,是什麼,不好說,但是我最少確定一件事,絕對不是……類似下棋的事情,不是必須要分出個勝負的,不是你多我寡,修道一事,絕不是你有我就無、你加我便減的對立關係,放在老嫩你身上,如果隻是一味與天地索要山嶽、丘嶺和那龍脈,一路吃,哪天是個頭?總不能把天下五嶽名山道場都吃掉吧?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整座天地,可以被視為某位類似神靈道妙德高的大修士,想必他面對人間修士無止境的取而不捨,恐怕也會覺得煩吧,是不是這麼個道理?不過我就隻是個修行門外漢,隨便瞎扯幾句。”

一開始嫩道人還是神色輕鬆的,隻是聽到李槐說出“大道”二字後,便驀然道心一震,無緣無故的,瞬間就讓嫩道人提起精神,下意識挺直腰桿,正襟危坐起來,再等到李槐說那“道基法礎”一語,嫩道人已經神色變幻不定,道破“居山玉煉”一語過後,嫩道人已經是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等到李槐說得口乾舌燥,停下話頭,不管老嫩聽著覺不覺得滑稽可笑,反而李槐已經把自己都說得尷尬了。

語無倫次,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毫無章法……

陳平安在就好了。

黃衣老者猛然間回過神,伸手輕輕拍打屁股底下的門檻,喃喃道:“吾聞道矣,已見道矣。”

李槐低頭看了眼那本書的封面,寫書之人,姓呂名喦。

嫩道人神采奕奕,雙目如有神光激盪不已,抬頭問道:“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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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是誰寫的?”

李槐笑道:“呂喦,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個字,言語之言?還是岩石之岩?”

李槐說道:“下山上品的那個喦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書籍,拜呂喦。

臨近的宅子,陳靈均蹲在台階上,看著郭竹酒在那兒呼呼喝喝的走樁練拳。

黃粱派這邊,山上沒有吃年夜飯的習俗,陳靈均與嫩道人一合計,客隨主便,就算了,否則顯得太隻會讓黃粱派覺得為難。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你是劍修啊,咋個每天在這邊走樁練拳?”

郭竹酒一個高高跳起,迴旋掃腿,身形落定後,說道:“勤能補拙啊。”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我是問你這個事嗎?

郭竹酒突然說道:“那個叫黃聰的,真是一個當皇帝的人?”

那個黃聰,是郭竹酒來到浩然天下後,見著的第一個皇帝。

陳靈均站起身,雙手叉腰,趾高氣昂道:“你說我那黃聰兄弟啊,那必須是一國皇帝啊,也沒點架子對吧,就是酒量差了點,其餘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說到這裡,陳靈均苦兮兮道:“我已經把話放出去了,郭竹酒,回頭在老爺那邊,你能不能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郭竹酒嗯了一聲,“必須的。”

陳靈均反而愣住了,“啊?你真願意幫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見著了師父,有一大籮筐的話要說,幫你說幾句好話而已,就是大籮筐裡邊裝個小簸箕,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陳靈均點頭飛快如小雞啄米,心裡暖洋洋的,差點當場熱淚盈眶。

真是十個不講江湖道義的魏山君,都不如一個俠義心腸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樁,“找李槐去。”

陳靈均站起身,隨口問道:“去乾嘛?”

郭竹酒曆來想一出就是一出,腳尖一點,就躍上了牆頭,說道:“找李槐,讓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師姐說過,十分靈驗,屢試不爽!”

陳靈均聽得一陣頭大,曉得了郭竹酒在說什麼,是說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畫符,寫下陳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見著自家老爺,陳靈均抬頭望向那個已經站在牆頭上的傢夥,說道:“李槐胡說八道,裴錢以訛傳訛,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飛鳥遠去,撂下一句,“相信了,會掉錢啊。”

陳靈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對?

立即扯開嗓門喊一句,“等我一起!”

隻是郭竹酒這個不走大門喜歡翻牆的習慣,真是教人一言難儘。

下次見著了她的師父,自己的老爺,自己一定要偷偷諫言幾句。

山門這邊以一隻符籙紙鳶傳信婁山祖師堂,紙鳶振翅,在空中劃出一道金黃流螢,直奔祖山。

既是傳信,更是報喜。

兩位暫任門房的年輕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過都是黃粱派的未來希望所在,藉此機會,在山腳這邊算是一種小小的紅塵曆練。至於那位行事更為老道的真正看門人,前不久領著一撥觀禮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山。

那兩人滿臉漲紅,瞪大眼睛,少看一眼就要虧錢的架勢,使勁瞧著那一襲青衫。

這要是在山外偶遇眼前青衫客,真不敢認。

陳平安隻得與他們微笑點頭致意,男子咧嘴,女子抿嘴,約莫是沒想好如何開口纔算得體,就依舊沒有言語。

神誥宗,作為曾經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對一洲修士來說,當然是如雷貫耳的存在。

隻是那個“秋毫觀”,還真從未聽說過。

而桐葉洲的雲窟福地,也是鼎鼎有名的,是玉圭宗那位德高望重的薑老宗主一塊私人地盤嘛。

這位倪仙師能夠擔任雲窟福地的客卿,又與陳隱官聯袂而來,肯定是一位道法極高的奇人異士了。

唯獨那個叫青同的女修,她自稱來自桐葉洲仙都山,就全無頭緒了。

“運去金如鐵,時來鐵似金。這黃粱派遇到了好時節,又算打鐵自身硬,至少三五百年內,高枕確實可以高枕無憂了。”

陸沉雙手籠袖,仰頭望向婁山祖師堂那邊,以心聲笑嘻嘻道:“聽說黃粱派的當代掌門高枕,還是一位劍仙?高掌門的這個名字取得好,真好。等到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哪天相中了個修道胚子,打算收為嫡傳,定要為他賜下一個道號,就叫‘無憂’。還要告訴他,或者是她,將來若是修道有成,能夠遠遊浩然天下,必須要來黃粱派這邊做客,與那個名為高枕的劍仙道謝幾句。”

陳平安斜了一眼陸沉。

陸沉有樣學樣,斜視青同。

青同倍感無力,我是比不了你們兩位,可我又不是個傻子。

青同當然也聽出了陸沉的言下之意。

陸沉回到青冥天下後碰運氣、看眼緣,未來新收的嫡傳弟子,這個未來會有個“無憂”道號的練氣士,即便修道路上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可是此人想要跨越天下遠遊,那麼至少得是飛昇境大修士,然後來到此山,親眼見到高枕,親口與之道謝,這就意味著,黃粱派的高枕必須等得到這一天。

而一位修士,想要成為飛昇境,至少耗費光陰上千年,甚至是兩三千年,再正常不過了,就算此人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根骨好,當師父的陸沉,也願意親傳道法、再將機緣和天材地寶一股腦兒往他身上堆,一千年,怎麼都該是一千年以後的事情了。

就說那位純陽道人,不也說了一句“得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

呂喦所謂的“得道”,是指自己結丹,而那不曾祭出飛劍的八百載寒暑,則是說證道飛昇之前的修行歲月。

此外如劍氣長城寧姚,蠻荒天下斐然之流,終究是一座天下獨一份的孤例。

由此可得,劍修高枕的修道歲月,不會短了。

想必這位結丹一事都算極為坎坷的黃粱派當代掌門,以後會別有一番造化。

陸沉笑道:“董三更他們幾個呢,被你忘掉啦?還有近在眼前的隱官大人,你都敢視而不見?”

青同惴惴不安,陸掌教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除了這位近在眼前的陳隱官,還有個遠在天邊的鄭先生?

陸沉直翻白眼,“青同道友,你會不會聰明過頭了。”

陳平安提醒道:“稍後到了山上,你別鬨幺蛾子。”

陸沉笑嗬嗬道:“貧道但凡出門,一貫與人為善。”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問道:“你說高枕會不會興師動眾,喊了全部祖師堂成員,鬧鬨哄一起湧到來山腳這邊接駕?”

倪元簪笑道:“黃粱派怎麼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仙府,又不是那市井坊間,好似縣太爺進了鄉野村落,必須敲鑼打鼓才顯得禮數隆重。”

陸沉突然咦了一聲,揉了揉下巴,“這都行?果然是道無高下之分、法無遠近之別啊。”

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舊渾然不覺,其餘陳平安和青同,也都察覺到了山中生出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條道路?”

陸沉點點頭,“不過離著‘言下大悟’這種境界,還差點意思,這位桃亭道友,目前隻能說是找到了一種可能,再不用心生絕望,混吃等死。”

青同輕聲說道:“陳平安,先前既然是純陽道人親自開口,讓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方纔我們都路過了,為何不去看一眼?”

陸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隻管放心,貧道不會與隱官大人去搶這樁機緣的。”

呦嗬,女大不中留哩,這麼快就胳膊肘拐向隱官大人啦?也對,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在看了。”

————

婁山之上,一處極為雅靜的小院涼亭內,掌門高枕正在與一位文士模樣的年輕男子下棋。

與高枕對弈之人,正是夢粱國皇帝黃聰,身後站著一位水運濃鬱的宮裝女子,與一個道氣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國之君,在大年三十這天,卻不在京城宮中待著,好像還是黃粱國曆史上頭一遭。要知道一位君主,在這個時節,總是最忙碌的。用黃聰自己的話說,就是躲清閒來了。不過這位年輕皇帝確實一心向道,親近道門,反觀如今作為夢粱國頂梁柱的雲霞山,由於修行路數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換山主這種大事,皇帝陛下也沒有打算親自過去道賀,隻是準備讓禮部尚書上山觀禮。

黃聰看著棋盤上的局面,撚起一枚棋子,視線遊曳敘舊,始終舉棋不定,自嘲道:“看來宮中的那些棋待詔,與你們山上精於弈棋的神仙相比,還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們也可能是故意輸給陛下的。”

顯然在皇帝陛下這邊,高枕沒什麼君臣忌諱,更不會說那什麼“我是一國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國山下弈棋無敵手”的客套言語。

黃聰笑著點頭,“有可能。”

當然不是高枕作為一位金丹境的劍修地仙,便自視甚高,覺得足可傲視王侯了。

可能在幾十年前,寶瓶洲除了大驪王朝之外,大多如此做派,等到大驪宋氏一國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群山之巔,這種局面,其實已經為之改觀,畢竟如今的黃粱派,就在這祖山婁山之上,祖師堂門外不遠處,就還立著這麼一塊碑呢。即便寶瓶洲大瀆以南,都已複國,並且不再是大驪宋氏的藩屬,但是這塊碑,沒有任何一座仙府門派,膽敢撤掉。

曾經有個小道訊息,說之前有那麼幾個山上門派,覺得此碑礙眼,便與山下朝廷商議好了,既然都恢複國祚了,大驪再不是宗主國,搬走便是。

結果等到一封山水邸報,從中土神洲傳到寶瓶洲後,就徹底消停了,紛紛通過自家邸報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辭,一樣的意思。

絕無此事,誰敢肆意汙衊,定要追究到底!

沒法子,大驪王朝沒了一頭繡虎,寶瓶洲又來了一個隱官。

而且這兩位,剛好是同出一脈的師兄弟。

黃聰終於落下棋子,高枕掃了一眼,笑道:“陛下輸了。”

黃聰點點頭,欲言又止,隻是話到嘴邊,便重新咽回肚子,重新撚起別樣話頭,笑著打趣道:“高掌門,如今你們黃粱派終於可以闊氣一回了,光是我,還有納蘭水神,梅山君,我們三份賀禮,怎麼都算是一筆不小的進賬吧,更不談雲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羨慕,很是羨慕!”

那位姓納蘭的女子水神,笑臉嫣然道:“我在登山之前,就勸過陛下,不如將我與梅山君備好的賀禮,一起歸入皇家財庫得了,反正高掌門也不會計較什麼。”

這位水神娘娘,一身碧紈,綵線纏臂,小符斜掛綠雲鬟,隻看裝束,就知道是蘇子的仰慕者了。

高枕朗聲笑道:“這次確實沒少掙,最重要的,還是終於能夠讓雲霞山道賀回禮,太不容易了!”

闊人過生髮財,越過越富。窮人過生花錢,越過越窮。

不請客麼,面子不好看,請客麼,打腫臉充胖子,客人吃乾抹淨走了,自己回頭悄悄餓肚子。

山上同理。

早年跟那雲霞山當山上幾步路遠的近鄰,有苦自知,一筆筆份子錢,花錢如流水,關鍵還是那種註定有去無回的紅包。

隻說那綠檜峰蔡金簡,結金丹,開峰儀式,再成為元嬰,黃粱派這邊就送出去幾份賀禮了?出手總不能太過寒磣吧?

此外雲霞山修道天才一個又一個的,山上道侶成親,某某躋身了洞府境,成為一位中五境神仙,一些個與黃粱派相熟的雲霞山祖師堂老仙師,新收了嫡傳弟子……反觀自家黃粱派,也就是這幾十年光景好轉了,在那之前,真是啞巴吃黃連的慘淡歲月。

這次舉辦開峰典禮,黃粱派最初的打算,當然是需要大辦一場的,所以隻求個……保本。

隻因為那個意外之喜,何止是保本,簡直就是賺了個盆滿缽盈。

黃粱派對於能否請得動落魄山修士,早先是心裡半點沒底的,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寄出了一封措辭恭謹的邀請帖。

雖說那位年輕隱官未能親自趕來道賀,但是作為大管家的朱斂,以霽色峰祖師堂的名義,親筆書信一份,解釋了自家山主為何不能參加慶典的緣由。

如果是陳山主不願意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如此費事,直接將黃粱派的邀請函晾在一邊就是了。

而且按照師伯的說法,年紀不大的陳山主,待人真誠,處世厚道,說一不二,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跟咱們拿捏架子,婁山祖師堂那邊誰都別多想,多想就是眼窩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最終落魄山那邊,還是來了兩位登山道賀的貴客,元嬰修士,陳靈均。金丹地仙,郭竹酒。

聽說前者是最早走入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都不用喊什麼山主的,直接喊一聲老爺。

後者則是陳山主如今的小弟子,那麼暫時可算是半個關門弟子了。既然她是年輕隱官的嫡傳,萬一再是一位劍修?

黃粱派都沒敢將此事宣揚出去,就怕做事情沒分寸,會讓落魄山那邊覺得誤會自家是想要,那可就要好事變壞事了。

但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一聽說落魄山那邊有兩位身份不低的修士,已經下榻婁山府邸,一傳十十傳百的,就鬨了個路人皆知,結果主動要求觀禮的客人,一些個原本請都請不動的,都來了,觀禮人數,至少翻了一番。

就連雲霞山那邊,都來了一位掌律祖師和兩位老峰主。

夢粱國的皇帝陛下,更是親自登山。一國五嶽中的梅山君,與身為水神第一尊江水神娘娘,都來了,得護駕不是?

黃粱派管著迎來送往一事的老修士,每天一邊嘴上埋怨不休,一邊滿眼笑意遮掩不住。

多少年了,黃粱派從未如此風光過!

黃聰起身前,再次欲言又止。

高枕依舊隻是視而不見,視線低斂,盯著棋盤,其實高枕心知肚明,皇帝陛下為何會來山上,所謂的躲清閒,或是觀禮,當然都是比較蹩腳的藉口了,真正的想法,還是看看有無機會,與落魄山那邊結下一樁香火情,不奢望年輕隱官能夠踏足夢粱國,黃聰也不奢望自己能夠做客落魄山而不吃個閉門羹,隻求那陳靈均、郭竹酒之類的落魄山譜牒修士,隨便一人即可,擔任夢粱國的供奉,客卿也可。

隻是這種事情,高枕做不了主,皇帝陛下不開口,高枕也就隻當裝傻扮癡,絕不主動攬事。

這位在亂世裡登基的年輕皇帝,心氣還是很高的,不然如果隻是為夢粱國求個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親自走一趟雲霞山,為夢粱國尋個元嬰老神仙當那首席供奉,其實不是什麼難事。

夢粱國周邊諸國,都知道這個年輕皇帝,當年是下了馬背,穿上的龍袍。

因為黃聰在還是一位皇子時,就曾主動率軍去往大驪陪都戰場,甚至是曾經真正躺在死人堆裡,再被人翻找出來的人。

而夢粱國在那場戰事中,隻說兵部衙門,除了那些老人,那些青壯官員,幾乎全部換了一茬。

所以黃粱國在寶瓶洲,是大戰落幕後最早複國、摘掉藩屬身份的,甚至還有不少籍貫是夢粱國人氏的,如今依然在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和小九卿衙署任職。

見那高枕不接話,黃聰便自嘲一笑,臉上與心裡,也無半點不悅,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就不要讓高掌門和黃粱派為難了。

山上的規矩門道,何嘗比山下官場少了?

回頭自己再去找一找那個自稱綽號“禦江浪裡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的陳仙師,喝頓酒吧。

不過估計也就真的隻是喝頓酒了。

上次黃聰厚著臉去主動登門拜訪,這位青衣小童模樣的元嬰水蛟老神仙,好說話,平易近人,酒桌上,尤其對胃口,很快就與自己稱兄道弟了。

隻是在擔任夢粱國供奉一事上,對方顯得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不成,萬萬不成,自家老爺又不在山上,這種大事,他可做不了主的。

黃聰當然有幾分失望,不過也就跟此時涼亭內與高枕對弈的情況差不多,強扭的瓜不甜,不為難他人。

而且那位與年輕隱官同姓的青衣小童,喝過了酒,一直將自己送出門,滿臉愧疚說了一番不太像山上修士會說的誠摯言語,黃兄,對不住啊,這件事真不成,要是咱倆早點認識,我二話不說,你說讓我當啥就當啥了,給天大的官帽子不嫌大,給芝麻小的官帽子不嫌小,都是朋友,就隻是黃兄你看著辦的小事。但是如今咱們落魄山那邊,都等同於封山了,不是鬨著玩的,這畢竟是我家老爺親自發話的事,你不熟悉咱們落魄山,可能不清楚,我在那邊,其實就屬我上山最早,又屬我最沒給老爺幫上半點忙,如果再給老爺添了麻煩,節外生枝,我死要面子,會抬不起頭做人的。

黃聰當時雖然心中奇怪,為何一位堂堂元嬰修士,在那落魄山上,會是一個“最幫不上忙”的修士。

即便是年輕隱官的山頭,照理說也不該如此。

隻是當時看著那個青衣小童的黯然臉色,黃聰便願意相信了。

而且最後那個青衣小童,似乎是不知想起了什麼事,突然笑了起來,拍胸脯保證,說下次自己見著了老爺,可以幫忙說一說這個情況,隻要老爺肯點頭,黃兄你也不嫌棄,這個供奉,我就當了!黃兄你放心,在老爺那邊,我是一向不要臉皮的。隻要老爺不反對,我還可以幫忙拉來一個姓米的要好朋友,至少給你們夢粱國當個掛名的客卿,不在話下!

黃聰當然不會拒絕這番好意。

對方可能是一些酒醒後的客氣話,也可能不是。

黃聰走出去一段路程後,再回頭望去,青衣小童竟然還站在原地,咧嘴而笑,與自己揮手作別,最後甩著兩隻袖子,走入門內。

其實這位皇帝陛下的內心深處,在落魄山那邊,黃聰最想要見上一面的人,除了肯定排在第一位的年輕隱官,緊隨其後的,是一位女子大宗師。

隻要能夠見著他們,黃聰可以根本不談供奉、客卿一事。

————

陳平安確實沒有誆騙青同,事實上,陸沉的出竅陰神,與重新造就一處夢境的某個陳平安,此刻就一同身在那處石窟內。

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陳平安,與頭戴蓮花冠的陸掌教,一同站在石壁邊緣,陸沉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石窟頂部。

在這方丈之地,當初在此結金丹的純陽道人,好像沒有留下任何道痕,隻餘下一張老舊蒲團,是用最簡陋的菅草編製而成。

陸沉繞著那張蒲團走了一圈,一隻手始終貼著牆壁,停步後說道:“這張蒲團,貧道看不出有何稀奇的。”

陳平安一直雙手籠袖,站在原地,問道:“既然呂祖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製,你說這麼多年來,附近的樵夫和采藥人,就沒有誰進入此地?”

陸沉搖頭道:“多半沒有。”

陳平安轉過身,斜靠石壁,“那個孩子?”

陸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邊,盤腿而坐,掌心朝上,雙指掐訣,微笑道:“就是多給了那個孩子一條路走,不會畫蛇添足的,祁真做事情最講分寸,會將這個孩子放在秋毫觀那邊,既不會拔苗助長,也不會暴殄天物。對了,如今那個孩子名叫葉郎,樹葉的葉,夜郎自大的郎。”

陳平安疑惑道:“那個孩子,真有修行資質?”

陸沉搖頭道:“嚴格意義上說,不宜修行,就算在黃粱派那邊的山門口磕破頭,都上不了山,當不了神仙。但是這個孩子有慧根,修行資質,肉眼可見,慧根一物,說有用有大用,說無用毫無用處。打個比方,不管是在青冥天下,還是這浩然天下,許多寺廟裡籍籍無名的僧人,隻論佛法艱深的程度,未必就比那些有個上五境修士身份的佛門龍象差了,但是無法修行,便是無法修行,所幸不耽誤他們修行佛法罷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孩子,接得住你給的這份機緣?”

陸沉笑著點頭,“那你是沒見過他的地上畫符,很不俗氣了,可惜光有其神,不得其形,就是空中閣樓,所以要是沒有遇到你跟我,他這輩子的境遇,處境就類似我說的那些僧人了。”

陳平安轉頭看著坐在蒲團上邊打坐的陸沉,一本正經道:“江湖演義和誌怪小說,都有那麼些橋段,一種是被仇家追殺,失足墜落懸崖,嗯,此地就有點像了,然後再無意間遇見那高人枯骨,或是仙人遺蹟,二話不說,先磕幾個響頭,說不定就可以觸發某種機關禁製,得到一本練成了就可以天下無敵的武功秘籍,你不妨試試看,反正這裡就我們倆,不丟人。”

陸沉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薑雲生那崽子就喜歡看這些雜書,在倒懸山看門是,等當上了城主還是照舊。”

陳平安對那個小道童可謂記憶深刻,每次見到都是在看書,問道:“是當上了神霄城城主,還是青翠城?”

陸沉笑道:“是那青翠城的城主,屬於破格提拔,不是飛昇境修士的白玉京一城之主,曆史上很少見的。”

當然是陸沉略儘綿薄之力的緣故了,隻不過與此同時,薑雲生又需要面臨一個生死大劫,那纔是一場真正的大考,活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青翠城城主,而不是被視為一個空有城主頭銜的看門人而已,若是不成事,那就下輩子再說吧。

因為陸沉當年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時,拘押著一粒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然後當著師兄餘鬥的面,丟入了薑雲生的那顆道心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陸沉笑道:“是不是可以撤掉另外一個夢境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

陸沉歎了口氣,因為在那座“呂公祠舊址”裡邊,一場夢境,就這麼一直大道演化下去。

當下在那邊,陸沉,盧生,少女牡丹精魅,那撥山澤野修,兩位淫祠大仙……依舊在那邊自說自話。

陳平安就像從來沒有現身,那個陸沉也沒有看破那少女牡丹的身份,繼續與盧生同桌飲酒,院中不再纏鬥的雙方,依舊在聽候發落……

陳平安說道:“反正撐不了多久,就會自行消散。”

就像一筆蘸濃墨,以草書一氣嗬成,字數再多,紙上的墨跡總是愈發枯淡的。

陸沉也就不再糾結這種小事,沒來由感歎一句,“天底下到底有沒有隱士。”

陳平安根本沒有搭話的念頭,見陸沉沒有起身的跡象,就乾脆坐在石窟邊緣,雙腳掛在崖外,安安靜靜眺望遠方。

“陳平安,你說要是末法時代真的到來了,那會兒的人,會不會糾結、爭吵一個問題,世間到底有無修道之人?”

陸沉自問自答道:“天大的問題,好像隻要有個一,就行了。”

“我們好像都習慣了打雷下雨,大太陽出汗,山下俗子有生老病死,天地間的草木枯榮……陳平安,你覺得被我們默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統稱為因果關係的脈絡,推本溯源,誰可以為此這條脈絡負責?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欠債和還債,那麼作為中間人的擔保人,到底是誰,又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我曾經就這個問題,問過師兄,師兄答非所問,與我說這隻是個小問題。我就問,在師兄看來,那麼真正的大問題,又是什麼?”

“師兄笑著回答,說如果將整座天地視為一個一,那麼我輩修士,能否有那手段神通,為這個看似亙古不變的一,增加一毫,或是減少一毫?”

“文字?好像依舊不能算。光陰長河?似乎更夠不上。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我沒什麼覺得的,隻覺得你是覺得夢境勉強能算一種,因為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那尊想象者,在你看來,未必就真正置身於大道儘頭了,否則就是六至高之一,而非五至高了。”

陸沉哀歎一聲,“愁死個人呐。”

陳平安問道:“你好像很怕佛祖?”

“當年我自認已經徹底破開了文字障,就走了一趟西方佛國。”

陸沉倒是沒有隱瞞什麼,“佛祖曾經為我解夢,在那場以夢解夢的境界裡,佛祖以匪夷所思的大神通,徹底模糊了須彌芥子、永恒一瞬兩種界線,我甚至都無法計算那處夢境裡的歲月,到底過了多久,幾千萬年?幾億年?種種生,種種死,更換了無數身份,呈現出無數姿態,變幻不定,真假不定。”

陳平安笑道:“有仙術傍身,這就叫藝高人膽大。學了神仙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聽著耳熟,第一句是先前夢境裡邊的措辭,後邊那句,好像是孫道長的口頭禪。

陸沉站起身,再一個彎腰,就要將那張“看不出什麼稀奇”的蒲團,給順手牽羊了。

陳平安說道:“誰都別拿,就留在原地。”

陸沉一臉悻悻然,隻得將那蒲團輕輕放回原地,裝模作樣拍了拍塵土,突然有幾分好奇,問道:“你那夢境裡邊的故事,關於貧道的內容,發展到哪裡了?”

陳平安說道:“莫名其妙丟了境界,被少女一邊罵色胚,一邊摔耳光呢,臉都被打腫了,還在那兒說貧道真是白玉京陸掌教,嚷嚷著日月可鑒,天地良心啊。”

陸沉痛心疾首道:“這麼慘?!”

陳平安微笑道:“不然你以為?”

陸沉搓手道:“既然貧道都被罵色胚了,那有無摟摟抱抱?就算沒有摟摟抱抱,總要摸過那位姑孃的臉蛋、小手兒?”

陳平安說道:“耳光都打在臉上了,算不算你用臉摸了姑孃的手?”

陸沉嘿了一聲,“這歪理兒,貧道喜歡。”

陳平安從摸出一杆旱菸,熟門熟路,開始吞雲吐霧。

一場大戰過後,對浩然九洲而言,都像是經曆了一場人心大考。

隻說這寶瓶洲的一洲山河,便是移風換俗,如人脫胎換骨了。

陸沉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隨口問道:“你在去青冥天下之前,除了那場拉上劉景龍一起的遊曆,此外就是修行修行再修行,一直修行下去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是,遊曆結束後,會在黃庭國那邊,當個鄉塾的教書先生。還要給小米粒寫一本山水遊記。”

如今陳平安正在親手編撰一部山水遊記,寫一個行走江湖的年輕遊俠,在那啞巴湖,與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水怪相識,主動邀請對方一起遊曆,很快就並肩作戰一場,共同迎敵那個為禍一方的黃沙老祖,雙方鬥智鬥勇,險象環生,終於贏了,之後啞巴湖大水怪,才知道那位遊俠,就是曾經自己夢遊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這就叫緣分呐,所以一路為那遊俠出謀劃策,當那智囊和軍師,一起跋山涉水,所向披靡,妖魔膽寒,尤其是經常與人鬥詩,更是從無敗績……

陳平安沒來由說了一句,“難為你跟小陌聊得來。”

“驢為馬之附庸,隻是多出了一個‘戶’字。”

陸沉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心寬道不窄嘛,我與小陌是真的投緣。”

要知道“驢為馬之附庸”之後,還有一句誰都可以不當回事、唯獨陸沉不可忽略不計的話語。

蛛為蝶之敵國。

而陸沉的心相七物,七物分別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陸沉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的某處心宅木門之內,有一棵桃樹。

隻是不知今天過後,又是一年新春,桃葉能否見到桃花。

陳平安之後隨便聊了一些以後的修道生涯。

興之所至,隆冬大雪時分,拏一小舟,火爐煮酒,去湖心賞雪。

大雨時節,披蓑衣戴鬥笠,江河之畔,看一條大水作龍蛇變化。

哪天武學破境了,就跟曹慈在那海上,約架一場。

聽說今年九嶷山的梅花開得尤其動人,就去看看。

陸沉微笑道:“隻是在旁聽著,就要心神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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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枕依舊隻是視而不見,視線低斂,盯著棋盤,其實高枕心知肚明,皇帝陛下為何會來山上,所謂的躲清閒,或是觀禮,當然都是比較蹩腳的藉口了,真正的想法,還是看看有無機會,與落魄山那邊結下一樁香火情,不奢望年輕隱官能夠踏足夢粱國,黃聰也不奢望自己能夠做客落魄山而不吃個閉門羹,隻求那陳靈均、郭竹酒之類的落魄山譜牒修士,隨便一人即可,擔任夢粱國的供奉,客卿也可。

隻是這種事情,高枕做不了主,皇帝陛下不開口,高枕也就隻當裝傻扮癡,絕不主動攬事。

這位在亂世裡登基的年輕皇帝,心氣還是很高的,不然如果隻是為夢粱國求個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親自走一趟雲霞山,為夢粱國尋個元嬰老神仙當那首席供奉,其實不是什麼難事。

夢粱國周邊諸國,都知道這個年輕皇帝,當年是下了馬背,穿上的龍袍。

因為黃聰在還是一位皇子時,就曾主動率軍去往大驪陪都戰場,甚至是曾經真正躺在死人堆裡,再被人翻找出來的人。

而夢粱國在那場戰事中,隻說兵部衙門,除了那些老人,那些青壯官員,幾乎全部換了一茬。

所以黃粱國在寶瓶洲,是大戰落幕後最早複國、摘掉藩屬身份的,甚至還有不少籍貫是夢粱國人氏的,如今依然在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和小九卿衙署任職。

見那高枕不接話,黃聰便自嘲一笑,臉上與心裡,也無半點不悅,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就不要讓高掌門和黃粱派為難了。

山上的規矩門道,何嘗比山下官場少了?

回頭自己再去找一找那個自稱綽號“禦江浪裡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的陳仙師,喝頓酒吧。

不過估計也就真的隻是喝頓酒了。

上次黃聰厚著臉去主動登門拜訪,這位青衣小童模樣的元嬰水蛟老神仙,好說話,平易近人,酒桌上,尤其對胃口,很快就與自己稱兄道弟了。

隻是在擔任夢粱國供奉一事上,對方顯得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不成,萬萬不成,自家老爺又不在山上,這種大事,他可做不了主的。

黃聰當然有幾分失望,不過也就跟此時涼亭內與高枕對弈的情況差不多,強扭的瓜不甜,不為難他人。

而且那位與年輕隱官同姓的青衣小童,喝過了酒,一直將自己送出門,滿臉愧疚說了一番不太像山上修士會說的誠摯言語,黃兄,對不住啊,這件事真不成,要是咱倆早點認識,我二話不說,你說讓我當啥就當啥了,給天大的官帽子不嫌大,給芝麻小的官帽子不嫌小,都是朋友,就隻是黃兄你看著辦的小事。但是如今咱們落魄山那邊,都等同於封山了,不是鬨著玩的,這畢竟是我家老爺親自發話的事,你不熟悉咱們落魄山,可能不清楚,我在那邊,其實就屬我上山最早,又屬我最沒給老爺幫上半點忙,如果再給老爺添了麻煩,節外生枝,我死要面子,會抬不起頭做人的。

黃聰當時雖然心中奇怪,為何一位堂堂元嬰修士,在那落魄山上,會是一個“最幫不上忙”的修士。

即便是年輕隱官的山頭,照理說也不該如此。

隻是當時看著那個青衣小童的黯然臉色,黃聰便願意相信了。

而且最後那個青衣小童,似乎是不知想起了什麼事,突然笑了起來,拍胸脯保證,說下次自己見著了老爺,可以幫忙說一說這個情況,隻要老爺肯點頭,黃兄你也不嫌棄,這個供奉,我就當了!黃兄你放心,在老爺那邊,我是一向不要臉皮的。隻要老爺不反對,我還可以幫忙拉來一個姓米的要好朋友,至少給你們夢粱國當個掛名的客卿,不在話下!

黃聰當然不會拒絕這番好意。

對方可能是一些酒醒後的客氣話,也可能不是。

黃聰走出去一段路程後,再回頭望去,青衣小童竟然還站在原地,咧嘴而笑,與自己揮手作別,最後甩著兩隻袖子,走入門內。

其實這位皇帝陛下的內心深處,在落魄山那邊,黃聰最想要見上一面的人,除了肯定排在第一位的年輕隱官,緊隨其後的,是一位女子大宗師。

隻要能夠見著他們,黃聰可以根本不談供奉、客卿一事。

————

陳平安確實沒有誆騙青同,事實上,陸沉的出竅陰神,與重新造就一處夢境的某個陳平安,此刻就一同身在那處石窟內。

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陳平安,與頭戴蓮花冠的陸掌教,一同站在石壁邊緣,陸沉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石窟頂部。

在這方丈之地,當初在此結金丹的純陽道人,好像沒有留下任何道痕,隻餘下一張老舊蒲團,是用最簡陋的菅草編製而成。

陸沉繞著那張蒲團走了一圈,一隻手始終貼著牆壁,停步後說道:“這張蒲團,貧道看不出有何稀奇的。”

陳平安一直雙手籠袖,站在原地,問道:“既然呂祖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製,你說這麼多年來,附近的樵夫和采藥人,就沒有誰進入此地?”

陸沉搖頭道:“多半沒有。”

陳平安轉過身,斜靠石壁,“那個孩子?”

陸沉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邊,盤腿而坐,掌心朝上,雙指掐訣,微笑道:“就是多給了那個孩子一條路走,不會畫蛇添足的,祁真做事情最講分寸,會將這個孩子放在秋毫觀那邊,既不會拔苗助長,也不會暴殄天物。對了,如今那個孩子名叫葉郎,樹葉的葉,夜郎自大的郎。”

陳平安疑惑道:“那個孩子,真有修行資質?”

陸沉搖頭道:“嚴格意義上說,不宜修行,就算在黃粱派那邊的山門口磕破頭,都上不了山,當不了神仙。但是這個孩子有慧根,修行資質,肉眼可見,慧根一物,說有用有大用,說無用毫無用處。打個比方,不管是在青冥天下,還是這浩然天下,許多寺廟裡籍籍無名的僧人,隻論佛法艱深的程度,未必就比那些有個上五境修士身份的佛門龍象差了,但是無法修行,便是無法修行,所幸不耽誤他們修行佛法罷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孩子,接得住你給的這份機緣?”

陸沉笑著點頭,“那你是沒見過他的地上畫符,很不俗氣了,可惜光有其神,不得其形,就是空中閣樓,所以要是沒有遇到你跟我,他這輩子的境遇,處境就類似我說的那些僧人了。”

陳平安轉頭看著坐在蒲團上邊打坐的陸沉,一本正經道:“江湖演義和誌怪小說,都有那麼些橋段,一種是被仇家追殺,失足墜落懸崖,嗯,此地就有點像了,然後再無意間遇見那高人枯骨,或是仙人遺蹟,二話不說,先磕幾個響頭,說不定就可以觸發某種機關禁製,得到一本練成了就可以天下無敵的武功秘籍,你不妨試試看,反正這裡就我們倆,不丟人。”

陸沉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薑雲生那崽子就喜歡看這些雜書,在倒懸山看門是,等當上了城主還是照舊。”

陳平安對那個小道童可謂記憶深刻,每次見到都是在看書,問道:“是當上了神霄城城主,還是青翠城?”

陸沉笑道:“是那青翠城的城主,屬於破格提拔,不是飛昇境修士的白玉京一城之主,曆史上很少見的。”

當然是陸沉略儘綿薄之力的緣故了,隻不過與此同時,薑雲生又需要面臨一個生死大劫,那纔是一場真正的大考,活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青翠城城主,而不是被視為一個空有城主頭銜的看門人而已,若是不成事,那就下輩子再說吧。

因為陸沉當年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時,拘押著一粒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然後當著師兄餘鬥的面,丟入了薑雲生的那顆道心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陸沉笑道:“是不是可以撤掉另外一個夢境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

陸沉歎了口氣,因為在那座“呂公祠舊址”裡邊,一場夢境,就這麼一直大道演化下去。

當下在那邊,陸沉,盧生,少女牡丹精魅,那撥山澤野修,兩位淫祠大仙……依舊在那邊自說自話。

陳平安就像從來沒有現身,那個陸沉也沒有看破那少女牡丹的身份,繼續與盧生同桌飲酒,院中不再纏鬥的雙方,依舊在聽候發落……

陳平安說道:“反正撐不了多久,就會自行消散。”

就像一筆蘸濃墨,以草書一氣嗬成,字數再多,紙上的墨跡總是愈發枯淡的。

陸沉也就不再糾結這種小事,沒來由感歎一句,“天底下到底有沒有隱士。”

陳平安根本沒有搭話的念頭,見陸沉沒有起身的跡象,就乾脆坐在石窟邊緣,雙腳掛在崖外,安安靜靜眺望遠方。

“陳平安,你說要是末法時代真的到來了,那會兒的人,會不會糾結、爭吵一個問題,世間到底有無修道之人?”

陸沉自問自答道:“天大的問題,好像隻要有個一,就行了。”

“我們好像都習慣了打雷下雨,大太陽出汗,山下俗子有生老病死,天地間的草木枯榮……陳平安,你覺得被我們默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統稱為因果關係的脈絡,推本溯源,誰可以為此這條脈絡負責?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欠債和還債,那麼作為中間人的擔保人,到底是誰,又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我曾經就這個問題,問過師兄,師兄答非所問,與我說這隻是個小問題。我就問,在師兄看來,那麼真正的大問題,又是什麼?”

“師兄笑著回答,說如果將整座天地視為一個一,那麼我輩修士,能否有那手段神通,為這個看似亙古不變的一,增加一毫,或是減少一毫?”

“文字?好像依舊不能算。光陰長河?似乎更夠不上。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我沒什麼覺得的,隻覺得你是覺得夢境勉強能算一種,因為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那尊想象者,在你看來,未必就真正置身於大道儘頭了,否則就是六至高之一,而非五至高了。”

陸沉哀歎一聲,“愁死個人呐。”

陳平安問道:“你好像很怕佛祖?”

“當年我自認已經徹底破開了文字障,就走了一趟西方佛國。”

陸沉倒是沒有隱瞞什麼,“佛祖曾經為我解夢,在那場以夢解夢的境界裡,佛祖以匪夷所思的大神通,徹底模糊了須彌芥子、永恒一瞬兩種界線,我甚至都無法計算那處夢境裡的歲月,到底過了多久,幾千萬年?幾億年?種種生,種種死,更換了無數身份,呈現出無數姿態,變幻不定,真假不定。”

陳平安笑道:“有仙術傍身,這就叫藝高人膽大。學了神仙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聽著耳熟,第一句是先前夢境裡邊的措辭,後邊那句,好像是孫道長的口頭禪。

陸沉站起身,再一個彎腰,就要將那張“看不出什麼稀奇”的蒲團,給順手牽羊了。

陳平安說道:“誰都別拿,就留在原地。”

陸沉一臉悻悻然,隻得將那蒲團輕輕放回原地,裝模作樣拍了拍塵土,突然有幾分好奇,問道:“你那夢境裡邊的故事,關於貧道的內容,發展到哪裡了?”

陳平安說道:“莫名其妙丟了境界,被少女一邊罵色胚,一邊摔耳光呢,臉都被打腫了,還在那兒說貧道真是白玉京陸掌教,嚷嚷著日月可鑒,天地良心啊。”

陸沉痛心疾首道:“這麼慘?!”

陳平安微笑道:“不然你以為?”

陸沉搓手道:“既然貧道都被罵色胚了,那有無摟摟抱抱?就算沒有摟摟抱抱,總要摸過那位姑孃的臉蛋、小手兒?”

陳平安說道:“耳光都打在臉上了,算不算你用臉摸了姑孃的手?”

陸沉嘿了一聲,“這歪理兒,貧道喜歡。”

陳平安從摸出一杆旱菸,熟門熟路,開始吞雲吐霧。

一場大戰過後,對浩然九洲而言,都像是經曆了一場人心大考。

隻說這寶瓶洲的一洲山河,便是移風換俗,如人脫胎換骨了。

陸沉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隨口問道:“你在去青冥天下之前,除了那場拉上劉景龍一起的遊曆,此外就是修行修行再修行,一直修行下去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是,遊曆結束後,會在黃庭國那邊,當個鄉塾的教書先生。還要給小米粒寫一本山水遊記。”

如今陳平安正在親手編撰一部山水遊記,寫一個行走江湖的年輕遊俠,在那啞巴湖,與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水怪相識,主動邀請對方一起遊曆,很快就並肩作戰一場,共同迎敵那個為禍一方的黃沙老祖,雙方鬥智鬥勇,險象環生,終於贏了,之後啞巴湖大水怪,才知道那位遊俠,就是曾經自己夢遊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這就叫緣分呐,所以一路為那遊俠出謀劃策,當那智囊和軍師,一起跋山涉水,所向披靡,妖魔膽寒,尤其是經常與人鬥詩,更是從無敗績……

陳平安沒來由說了一句,“難為你跟小陌聊得來。”

“驢為馬之附庸,隻是多出了一個‘戶’字。”

陸沉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心寬道不窄嘛,我與小陌是真的投緣。”

要知道“驢為馬之附庸”之後,還有一句誰都可以不當回事、唯獨陸沉不可忽略不計的話語。

蛛為蝶之敵國。

而陸沉的心相七物,七物分別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陸沉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的某處心宅木門之內,有一棵桃樹。

隻是不知今天過後,又是一年新春,桃葉能否見到桃花。

陳平安之後隨便聊了一些以後的修道生涯。

興之所至,隆冬大雪時分,拏一小舟,火爐煮酒,去湖心賞雪。

大雨時節,披蓑衣戴鬥笠,江河之畔,看一條大水作龍蛇變化。

哪天武學破境了,就跟曹慈在那海上,約架一場。

聽說今年九嶷山的梅花開得尤其動人,就去看看。

陸沉微笑道:“隻是在旁聽著,就要心神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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