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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二章 吾為東道主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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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跨過門檻步入劍叱堂,畢竟是紫陽府的祖師堂所在,轉過身,笑道:“咱們去廚房那邊長長見識。”

裡邊的祖師掛像,中間那幅,便是穿道袍踩雲履的吳懿,此外曆代府主畫像,左右依次排開。

而明天仙都山那邊,青萍劍宗祖師堂內,也會居中懸起一幅陳平安的畫像。

青同挪步時,轉頭瞥了眼匾額,劍叱堂?

書上的武將或是俠客,倒是經常有那麼一出“伸手按劍叱聲道”如何如何。

隻是這紫陽府一個連劍修都沒有的門派,也好意思用這麼個堂號?這就很德不配位了吧。

不過看得出來,這個道號洞靈的吳懿,似乎繼承了那條萬年老蛟的一部分遺留水運,其餘的,大伏書院的程山長,應該是送給了寒食江水神。

紫陽府的那頓年夜飯,辦在原本一直是用來款待貴客的雪茫堂。

畢竟較大的山上府邸,就沒幾個會正兒八經吃年夜飯的。

譜牒修士,不是外出遊曆,就是閉關修行,不然就是參加各種觀禮慶典。

雪茫堂附近,有一長排的廚房,分出了山珍海味、酒水瓜果等屋,充當廚孃的府上侍女丫鬟,來來往往,如遊魚穿梭。

底蘊深厚的富貴之家,總是要講一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再講究點的,就在山野清供一事上下功夫了。

落魄山有朱斂當管家,是個頂不怕麻煩的,裡裡外外,大事小事,反正都給大包大攬了,還真就不用旁人操心半點。

朱斂每年,都不是什麼每個月,會按時領取一顆雪花錢的俸祿薪水,說是爭取湊成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站在一間灶房外,看了眼幾隻珍饈樓食盒,打趣道:“按照我家老廚子的說法,一些個所謂的老字號飯館,不過是廚藝保持剛入行的水準。”

在書簡湖池水城那邊,陳平安就嘗過竹枝蟹的滋味,那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兒八經做東,設宴請客。

這種事情,屈指可數,最近一次,是在大驪京城菖蒲河那邊,請關翳然和荊寬喝酒,當然不是什麼花酒了。如今荊寬已經出京就任新處州的寶溪郡太守。

青同問道:“老廚子?是那個出身藕花福地的貴公子朱斂?”

陳平安反問道:“你見過朱斂的真容?”

青同點頭道:“我對藕花福地並不陌生,經常去那邊散心,當然見過朱斂。”

而且是不敢多看。

因為鎮妖樓與觀道觀是鄰居,所以青同曾經遙遙見過朱斂兩次,那可真是一個……奇人,當然了,這廝長得還很好看。

一次是朱斂年少時,去京城郊外踏春遊玩,一次是朱斂青年時,獨自一人仗劍走江湖。

誌怪傳奇和江湖演義裡邊,經常有那女子對陌生男子一見鐘情的庸俗橋段,還真別不信,朱斂在江湖上,都不用說話,隻靠著一張臉,便不知惹下多少情債。

風流貴公子,登高遠眺,憑欄而立,隻是雙指擰轉鬢角一縷髮絲,好像就要把一眾旁觀的女子心腸給擰斷了。

彷彿隻要癡心於一人,不管是否婚配,是那求之不得,還是白首偕老,深情如結仇,不死便不休。

多少江湖上的白髮老嫗,老態龍鐘時,此生臨了依舊想見朱郎,又羞見朱郎。

青同調侃道:“你們落魄山什麼時候舉辦鏡花水月?要是朱斂願意恢複真容,我肯定捧場,保證每次一顆穀雨錢起步。”

被陳平安帶出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魏羨三人,都沒有藏藏掖掖,以真身示人,唯獨朱斂,更換面容了,成了個身形佝僂、滿嘴葷話的老頭。

那會兒的陳平安反正被矇在鼓裏,但是青同卻是覺得極有意思了。

陳平安笑嗬嗬道:“當真?我可以與朱斂打個商量,單獨給青同道友開啟一份鏡花水月,說好了,就一顆穀雨錢,我保證讓你每天都能見到朱斂,看到飽為止。”

青同不搭話了。

青同也算見多識廣的得道之士了,可是如朱斂那般容貌的俊美男子,好像還真沒見到第二個。便是被讚譽爲國色天香的女子見了,恐怕都要自慚形穢吧。

美人美人,原來不止是被女子獨占啊。

少年之美,風清月白,思無邪。

青年俊秀,一時無二,謫仙人。

不過也別覺得朱斂是個空有皮囊的繡花枕頭,後來的俞真意之流,所謂的登頂,成為天下第一,隻是因為藕花福地就那麼大。

而從豪閥貴公子變成挽狂瀾於既倒的國之砥柱、再成為一統江湖武瘋子的朱斂,他成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同樣隻因為藕花福地就那麼點大。

看似結果相同,其實雙方是完全不一樣的境地。

陳平安冷不丁以心聲問道:“老觀主的合道之法,是不是類似‘天下無事時和年豐’的大道?”

青同反問道:“隱官是說那天下豐年?”

陳平安笑道:“就是隨便一猜。”

還真就是隨便猜的,因為剛纔青同又聊到了小陌在落寶灘釀酒一事,而小陌的身份,在後世本就有“天降福緣”一語。

再加上老觀主的真身,以及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那場戰事中的某些作為,好像立場略顯飄忽不定,隻是並無太過明顯的偏倚,大體上還是站在浩然天下這邊的,老觀主並沒有因為自身大道出身,就選擇偏向蠻荒天下。至於人間釀酒一事,從來都是太平光景纔有的事。離亂人不如太平犬,誰還有閒心餘力去釀酒?何況各朝各代,往往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酒令。至於書上所謂俠客們在那酒肆飯館,動輒說句來幾斤牛肉,其實並不現實。

一連串好似遠在天邊的線索,斷斷續續湊在一起後,就讓陳平安心中微動,開始迅速在心湖中的那座藏書樓內翻檢書籍,終於找到了一句遠古佚名的“老話”,藕斷絲連,就是一條不易察覺的潛在脈絡了。

陳平安緩緩道:“時和年豐,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降福孔皆,以洽百禮。”

青同神色平靜,一言不發,約莫是覺得此舉不妥,有點像是默認了,立即補上一句,“隱官大人真是奇思妙想。”

陳平安斜瞥一眼,不管最終真相如何,想必青同心中大致的猜測方向,也逃不出這條脈絡了。

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在太平盛世中,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戰力會很高?可若是在亂世,就會道行下降,攻伐殺力隨之減弱?

青同就覺得很煩啊。

昔年那座東海觀道觀,道觀內廊道中曬包穀,嗮穀場上黃燦燦,都是老觀主親力親為,那個眼高於頂、常年斜背一隻大葫蘆的燒火小道童,都沒資格摻和這些的,而那隻道祖昔年手植葫蘆藤之一的養劍葫,名為“鬥量”,一般修士可能聽到這個名稱,就會立即想到那句“海水不可鬥量”,其實沒那麼玄乎,準確說來,是玄之又玄,或者說是返璞歸真?當真隻是以鬥量物了。

而世間最多需要用到鬥量之物,可不就是年年種歲歲收的穀米嗎?

陳平安走向雪茫堂那邊,漣漪陣陣,如走出鏡中,現出身形,再與青同說道:“你也別隱匿身形了。”

整座紫陽府,剛好隻有元嬰境的吳懿能夠察覺到那份氣機,她撇下黃楮,殺氣騰騰趕來此地,結果愣在當場。

怎麼都沒有想到此人會主動登門。

之後陳平安的那個提議,吳懿根本不用如何思量,沒有絲毫猶豫,當場答應下來。

別說可以白白賺取那筆珍貴異常的功德,哪怕沒有這份天大的饋贈,吳懿都會點頭,幫忙點燃一炷水香。

因為父親為她指出的那條道路,繞不開陳平安,與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於祿慼慼相關,而於祿與陳平安,是多年好友了,還有半份同窗之誼。至於父親為何能夠篤定於祿這個“遊手好閒”的亡國遺民,會在桐葉洲那邊落腳,為盧氏恢複國祚,吳懿並不感興趣。

吳懿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她很快就走了一趟劍叱堂,打開一道秘密禁製,從密室中取出一件山上至寶。

至於那個頭戴冪籬的女修,既然陳平安沒有介紹身份,吳懿就沒有多問。

回到那條雕梁畫棟的廊道中,吳懿給陳平安遞出一隻一隻小木匣。

木匣之上鏤刻有神官蛟龍、女仙鸞鳳、古真人騎乘龜麟之象。

此物是紫陽府的鎮宅之寶,曆代府主都別想看到一眼。

吳懿原本是打算將來送給某位劍仙胚子,被自己收為嫡傳弟子,再等對方結丹後,再作為一份遲到的收徒禮,以及賀禮。

陳平安啞然失笑,我又不是打秋風來了,你這是做什麼。

“裡面裝著的,是一枚極為珍稀的上古劍丸。”

吳懿誤以為對方看不上這件見面禮,隻得拗著心性,耐心解釋道:“是我當年躋身洞府境時,父親送給我的禮物。”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當時父親肚子很飽,而且心情不錯,纔會賞賜下這件重寶。

青同隻是隨便掃了一眼木匣,聽吳懿說那“極為珍稀”一語,冪籬之後,青同扯了扯嘴角,境界不高,口氣不小。

不過等到吳懿默唸道訣,雙指抹去袖珍劍匣之上的層層禁製,一時間竟是劍氣流溢而出,紫氣升騰。

青同微微訝異,還真是件值錢玩意兒。

一長串寶光流轉的紫金文字,其中有一句“面壁千年無人知,三清隻需泥土身”。

隨著程龍舟設置的幾道秘法禁製,被吳懿打開後,文字頓時如積雪消融,瞬間流散,就算是吳懿都措手不及,來不及收攏。

顯而易見,吳懿多半是得了父親的提醒,頭回打開所有禁製。

陳平安一捲袖子,將那份文字道韻悉數收入袖中。

吳懿都有點後悔了,語氣低沉幾分,“聽父親說過,這枚劍丸,出自上古時代的中土西嶽,是某位得道真人親手煉製而成,本是送給一座西嶽副山的鎮山之寶。”

一般意義上,如今修士所謂的上古時代,是相較於萬年之前的那段“遠古歲月”,以天下四分作為起始,比如浩然天下就是建立文廟,再以那場斬龍一役、“世間再無真龍”作為終點,這是廣義上的上古時代,當然也有再往前推個三四千年,以某場不見文字記載的變故作為隱蔽節點,就屬於一個更為狹義的說法了。

陳平安還是沒有接過劍匣,隻是輕聲道:“聽說過,上古西嶽者,主五金之鑄造冶煉,兼掌羽禽飛鳥之屬。”

在那段歲月裡,按照禮聖製定的禮製,天子祭祀天下名山大川,五嶽視為三公,大瀆視同諸侯。

但是五嶽的真正主人,卻不是山君,當時的大嶽山君,更像是一座輔佐官員,輔佐之人,是“真人”,而五嶽便是那些真人的治所,這撥真人,各司其職,位高權重。比如治所位於南嶽的兩三位真人,一主兩副,分別執掌世界星象分野,兼水族魚龍之事。而西嶽最引人注目的職責所在,當然還是“鑄煉”一事,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後世朝廷的工部。

所謂真人治所,便是真正意義上的“陸地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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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常駐道場所在。

當然那時的陸地神仙,還沒有像後世這般氾濫,很有牌面的,可不是什麼拿來形容金丹元嬰兩境修士的說法,更像是遠古時代,小陌和青同他們眼中的所謂“地仙”。

吳懿一咬牙,又將劍匣向前一推,沉聲說道:“不是白送的,以後要是某人在桐葉洲那邊複國,我打算輔佐他,到時候可能需要陳山主美言幾句。”

陳平安笑問道:“是程山長傳授給你的錦囊妙計?”

吳懿點點頭。

陳平安接過劍匣,低頭抬起一隻袖子,輕輕放入其中,等到抬頭後,才笑道:“如果隻是此事,那你可能會虧大了。”

吳懿一笑置之。

父親可沒有讓她一見面就送禮物,一來確實是吳懿小覷了這隻劍匣的分量,再者她投靠於祿,對後者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雪中送炭?所以說來說去,還是吳懿想要與落魄山,尤其是這位隱官,攢下一份私誼和香火情。因為之前在那大伏書院的書齋內,父親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提醒吳懿不要覺得到了桐葉洲,就不用與那位陳山主打交道了,山高水長,你們雙方說不定就會經常碰頭的。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是一份提前送給我們落魄山建立下宗的賀禮。”

斬龍一役之後,蛟龍之屬的後裔水仙,若是能夠走江化蛟,就已經算是得道了,也隻有這些蛟,才能夠改頭換面,以各種身份,躋身廟堂之列,與一國山水氣運互補,是一樁互惠互利的長遠買賣,而不單單是一方得利,等於是竊取一國君主的龍氣,偷偷蠶食“國祚”,在浩然九洲的各國曆史上,偶爾會有一些傳國玉璽好像平白無故就出現了裂縫,就是國祚將斷的前兆。

之所以是“偶爾”,當然是因為有七十二書院盯著浩然九洲山河。

一經發現,有蛟龍之屬膽敢如此作祟,君子賢人可以將其斬立決。

反觀吳懿的父親,程龍舟早年擔任過黃庭國的禮部侍郎,對這條萬年老蛟而言,可能隻是遊戲人間的散心之舉,可是對於黃庭國的一國氣運和山水氣數,卻是大有裨益的。

對入朝為官的得道之蛟而言,唯一的麻煩和後遺症,就是一國覆滅後,會被連累,屆時就像面臨一場天劫。

這就又導致哪怕是程龍舟這樣的元嬰老蛟,依舊不敢離開道場,輕易入世輔佐人間君王。

因為按照浩然天下的曆史演變,對於各個大王朝和小國來說,無形中往往三百年就有一劫。

隻有一些在龍門境停滯不前、且註定久久無法打破瓶頸的蛟龍後裔,纔會揀選一個剛剛立國的朝廷,作為破境契機所在。甭管什麼兩三百年後的劫數了,憑此結丹再談其它,成了金丹修士,再扛那道天劫不遲。

吳懿卻被“下宗”這個說法,給震驚得無以複加,落魄山晉升宗門,吳懿並不太意外,可要說馬不停蹄就創建了下宗,看遍浩然萬年,有幾個?甚至要比傳說中的十四境修士都要少了吧?

“下宗就在桐葉洲。”

陳平安繼續說道:“好像與吳道友,又成了鄰居。”

說到這裡,陳平安又看了眼青同。

青同道友,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巧不巧?

青同已經認命了。

陳平安與吳懿並肩而行,不過更像是陳平安帶路走向某地,說道:“於祿是否複國,我暫時不清楚,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肯定幫忙引薦。在這之外,還有一個選擇,吳道友不妨考慮一下?”

吳懿笑道:“說來聽聽。”

陳平安便以心聲說了某位獨孤氏女子,很快就會在桐葉洲燐河畔立國稱帝一事。

吳懿極為心動,與其等於祿在桐葉洲複國,是不是求個落袋為安?

還是說自己其實有希望……兩國一國師?!

吳懿嘴上卻是說道:“容我考慮一下。”

陳平安笑道:“這麼大的事情,是要慎重考慮。”

青同以心聲說道:“這個吳懿,還是眼拙。這枚劍丸,真正珍貴所在,是件容易煉製成功的無主此物。”

不說是什麼拿來就可以用,總之相較於劍修胚子自己孕育出本命飛劍,難易之別,雲泥之別。

假若送給原本不是劍修的練氣士,難度依舊不小,可如果送給一位已經是劍修的劍仙胚子,那可就是如虎添翼了。

陳平安點頭道:“此事我深有體會。”

本來青同是想說一句“君子不奪人所好,你難道就這麼昧掉這枚劍丸”,故意膈應一下年輕隱官,隻是掂量一番,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挑釁此人,所以反而改口道:“相見不相識,身在寶山不自知,終究還是緣法未到,竹籃打水。”

陳平安說道:“同樣深有體會。”

比如那個鄒子。

其實還有某位好像雙方素未蒙面、就成“宿敵”的年輕劍修。

而在陳平安參加文廟議事期間,鴛鴦渚那邊,當時有個將幫人抄經掙錢作為主業的年輕人,閒暇時經常去那邊垂釣。

此人就是陳平安一直想要找出來的劍修劉材,同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劉材一人就擁有兩枚養劍葫,分別名為“心事”,“立即”,前者養出的飛劍最為鋒利,後者養出的飛劍最快。

而劉材與陳平安一樣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其中飛劍“碧落”,被譽為一劍破萬劍。

第二把本命飛劍“白駒”,甚至可以無視光陰長河的拘束。

劉材以養劍葫“心事”溫養飛劍“碧落”,用“立即”溫養飛劍“白駒”,簡直就是一種冥冥中的天作之合。

既是為劉材量身打造的,何嘗不是一種為陳平安量身打造?

因為明擺著恰好針對、剋製、壓勝陳平安剛剛成為劍修之時的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底月。

陳平安問道:“這枚劍丸,可有名字?”

吳懿點頭道:“聽父親說,名為‘泥丸’。”

陳平安笑道:“是個很大的名字。”

吳懿沒好氣道:“陳山主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

主客三人,彎來繞去,臨近一處僻靜院落,陳平安沒有去敲門,就隻是止步不前,好像在等什麼。

非但沒有探究屋內言行,反而幫著那間屋子內喝茶雙方隔絕天機,以至於青同都無法探究那處院落內的動靜。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紫陽府的待客之道,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吳懿隻當沒聽出年輕隱官裡邊的話裡帶刺,她靠著廊柱,雙手環胸,嗤笑一聲,“咱們紫陽府要是騰出一座大宅子,給蕭夫人下榻,估計她這幾天都沒個安穩覺了,哪能如現在這般悠哉悠哉,煮名泉品佳茗。”

青同嘖嘖稱奇,小小元嬰水蛟,口氣比真龍都不差嘛。

隻是很奇怪,青同發現陳平安好像半點不惱,反而笑著點頭附和道:“也對。”

青同難免好奇,何方神聖,能夠讓陳平安如此例外對待?

是那個豔名遠播的白鵠江水神娘娘?還是那個爛大街的六境武夫?

多半是後者了。

好像身邊這位隱官大人,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講究。反著猜,總能猜中答案。

小院屋內,茶香怡人,蕭鸞回想往事,感慨萬分,人生際遇真是巧之又巧。

關於那個當初屬於半路殺出的“恩人”,蕭鸞上次離開紫陽府後,可謂一頭霧水。

那會兒的水神娘娘,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在孫登先那邊如此恭敬的年輕武夫,如何能夠讓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如此高看,最終改變主意,捏著鼻子放過自己一馬。

故而蕭鸞在孫登先那邊,便試探性問過陳平安的根腳,山頭師承?家鄉籍貫?

可是大驪朝廷那邊某個喜歡遊山玩水的豪閥子弟,是隻比上柱國姓氏略遜一籌的膏腴華族?

其實蕭鸞在問話時,她心中是有幾分怨言的,怎的你孫登先有此通天的山上香火情,都不早點道破呢。

孫登當時也很無奈,自己確實是半點不知,並非有意要與蕭夫人隱瞞什麼。

那晚在府上,孫登先陪著蕭鸞去往雪茫堂參加宴會的途中,湊巧遇到對方一行人,如果不是陳平安主動道破緣由,自己根本就認不出了。畢竟雙方初次打照面,是在那蜈蚣嶺破廟前的山路上,可當時對方還隻是個少年郎,身邊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古怪靈精的,孫登先是老江湖,一看就看出兩個小傢夥的出身,隻是順口提醒那少年一句的小事,孫登先哪裡想到,自己說過就忘的事情,就能夠讓對方如此心心念念多年。

要不是那倆“書童丫鬟”模樣的孩子,太過紮眼,才讓孫登先有些模糊印象,不然隻說那少年的面容,孫登先還真記不起來。

以至於雙方再次重逢,竟然還能幫著白鵠江逢凶化吉。

在那場暗藏殺機的酒宴上,陳平安幫忙攔酒不說,還能讓紫陽府不計前嫌,在那之後白鵠江與紫陽府的關係,勉強算是有所緩和,最少在面子上過得去,隻說鐵券河河神高釀,這些年便少了些含沙射影的言語。

孫登先喝了一肚子茶水,突然發現坐在對面的水神娘娘,似乎眼神有些古怪,就那麼瞅著自己。

孫登先疑惑道:“蕭夫人?”

蕭鸞忍住笑,做了個抬手動作,重重拍下。

孫登先愈發茫然,這是與自己打啞謎嗎?

蕭鸞抿嘴而笑,也不繼續賣關子了,開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你做了這麼個動作後,然後就這麼跟他說了一句,‘好小子,混出大名堂了,都可以來紫氣府吃飯喝酒。’”

孫登先聞言汗顏不已,憋了半天,也隻能憋出一句底氣不足的“不知者不罪”。

重逢後,一方口口聲聲喊著孫大俠。

大不大俠的且不去說,孫登先隻是覺得自己好歹年長幾歲,當時他也就沒怎麼當回事。

昔年驪珠洞天,龍泉郡槐黃縣,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與龍泉劍宗的劍仙劉羨陽,聯袂問劍正陽山。

之後就是那封來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先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之後獨自一人守住半座城頭,最終以隱官身份,率領四位山巔劍仙,深入蠻荒腹地,共同問劍托月山。

嚇了一大跳,又嚇了一大跳。

孫登先年近甲子,不過依舊身子骨硬朗,隻是兩鬢星星,可面容看著還沒到半百歲數,這要歸功於早年的行伍生涯,黃庭國境內一直太平無事,帶兵之將,無仗可打,對此孫登先倒是沒什麼埋怨的,隻因為後來黃庭國的不戰而降,背棄與大隋高氏的盟約,轉投大驪宋氏,孫登先一氣之下,便辭去官身,隻做那些降妖除魔的作為,結果又因為那頭被他親手捕獲的作祟狐魅,竟然兜兜轉轉,改頭換面,就成了天子枕邊人,又把孫登先給氣了個半死,徹底心灰意冷,剛好蕭鸞殷勤招徠,就投靠了白鵠江水府,當起了半個富貴閒人。

遙想當年。

“我姓陳名平安,孫大俠就直接喊我陳平安好了。”

“行,就喊你陳平安。”

追憶往昔。

喝茶如飲酒。

這要是在喝酒,還不得把眼淚喝出來啊。

蕭鸞柔聲道:“孫供奉,我看得出來,陳山主對你是有幾分真心欽佩的。”

當年那人,可不是隨便與誰說句隨便客氣話。

蕭鸞自認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真人不露相,如高官騎劣馬,富貴而不顯。

孫登先笑道:“當年是如此,就是不知道如今見面了,還能不能聊幾句。”

蕭鸞猶豫了一下,眼神幽怨道:“那我讓你去落魄山那邊做客,為何一直不去。水府這邊,又不會讓你一定要做什麼,就隻是像那逢年過節的串門,與那年輕隱官喝個酒,聊幾句江湖趣聞而已。”

暗示明說,蕭鸞都試過,可是這位自家水府的首席供奉,偏不點頭,也從不說緣由,犟得很。

孫登先笑了笑,依舊沒有解釋什麼。

水神娘娘終究不是江湖人,與之難聊真正的江湖話。

湊上去喝酒,那是人情世故。

那樣的酒水,就算是仙家酒釀,喝不醉人的,滋味也不如萍水相逢時的一壺市井劣酒。

天底下已經有那麼多的聰明人,那就不缺我孫登先一個了。

蕭鸞也就是話趕話隨口一提,自然不會真的要讓孫登先為了自己,或是白鵠江水府,去與那位年輕隱官套近乎。

隻是蕭鸞這邊,亦有一件難以啟齒的密事,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此事都可以算是落在吳懿手上的一個把柄了。

孫登先與水神娘娘告辭,離開屋子,準備在院內走樁,舒展筋骨。

他其實就住在院子一側廂房內。

孤男寡女的,男女授受不親?沒把你們倆安排在一間屋子,就算紫陽府待客有道了。

剛好小院外有敲門聲響起。

走去開了門,孫登先一時愕然,除了吳懿親自登門。

吳懿身邊,還站著一位年輕男子,青衫長褂,氣態儒雅,滿身道氣。

蕭鸞也已經快步走出屋子,一雙秋水長眸,閃過一抹羞赧,隻是很快就恢複如常。

那人拱手致禮,燦爛笑道:“孫大俠,蕭夫人,又見面了。”

孫登先隻是江神府的供奉,蕭鸞卻是江水正神,但是眼前此人,言語中卻有意無意將孫登先放在前邊,蕭鸞在後。

蕭鸞哪敢計較這種小事,連忙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低眉順眼柔聲道:“白鵠江蕭鸞,見過陳先生!”

孫登先這才抱拳朗聲笑道:“孫某見過陳山主。”

吳懿撇撇嘴,這個蕭鸞真是好運道,好像總能碰到自己身邊這個傢夥,這婆姨算不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怎的,莫非是在白鵠江水府裡邊悄悄豎起一塊神位木牌了?

隻是吳懿不得不承認,眼前蕭鸞,真是個“夫有尤物,足以移人,驚心動魄,目不轉睛”的大美人呐。

女子見了,都要覺著我見猶憐。

也難怪黃庭國境內,會有那麼多的拐彎抹角為她沽名釣譽的誌怪小說,對她讚譽有加,什麼江上有神女,頭戴紫荷巾。足下藕絲履,淩波不生塵。

嗬。類似這種詩文,都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蕭鸞的手筆,再找人捉刀寫出的。

吳懿望向蕭鸞,直截了當問道:“蕭夫人,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聊你們的事,我與孫大俠喝我們的酒。”

孫登先面有難色,自己出門沒帶酒,院內也沒準備酒水,不過陳平安已經幫忙解圍,“我身上有兩壺自釀的竹海洞天酒水。”

到了孫登先屋內,倒了兩大碗酒水,孫登先其實並不知道要說什麼,陳平安便問孫大俠是否遊曆過遂安縣,有了這麼個話頭,雙方也就聊開了,很快就兩碗酒水下肚,陳平安乾脆脫了布鞋,盤腿坐在椅子上,孫登先也就依葫蘆畫瓢,整個人都不再緊繃著,老江湖,隻要不那麼拘謹,其實是頗能言語的,再不用年輕隱官找話聊,孫登先就主動聊起了一樁趣事,問陳山主還記不記得當年蜈蚣嶺的其餘幾個,陳平安笑著說當然記得,孫登先抹了把嘴,笑著說這幾個老傢夥,隻要聚在一起,總要聊起陳山主,自己呢,也沒好意思說認得你,偶爾插話幾句,就要被人頂一句年輕隱官跟你說的啊?或是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孫登先容易喝酒傷面,已經滿臉通紅,其實才喝了個微醺而已,問道:“能不能問個事?”

陳平安笑道:“孫大俠是想問曹慈拳法如何?”

孫登先問道:“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有啥,不就是跟曹慈問拳,接連輸了四場。”

陳平安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各自飲酒一大口,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曹慈拳法,宛如天成,每次出手,好似未卜先知,很厲害的,真心打不過。”

不過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當然是暫時的,功德林那一架,比起當年我在劍氣長城城頭上那三架的毫無還手之力,已經好很多了。”

孫登先疑惑道:“陳山主是怎麼學的拳?”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說道:“早年有明師教拳喂拳,我也算能吃苦。加上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懈怠,如果說後來的劍修身份,是登高之路,那麼早先的習武練拳,就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

孫登先笑問道:“怎麼想到自己釀酒了?”

陳平安玩笑道:“掙錢嘛,打小窮怕了。手頭沒幾個錢,就要心裡慌慌。窮人的錢財,就是手心汗,不累就無,累過也無。”

抿了一口酒水,陳平安繼續說道:“如今當然是不缺錢了,不過掙錢這種事情,跟喝酒差不多,容易上癮,至多就是經常提醒自己幾句,別掙昧良心的錢,少想那些偏門財,留不住的,再就是有了點錢後,總得求個心安。因為聽家鄉的老人說過,攢錢給子孫,未必是福,接不住還是接不住,唯獨行善積德,留給子孫的福報,他們想不接住都不行,最重要的,是老話說,家家戶戶都有一塊田叫福田,福田裡邊容易生出慧根,所以餘給子孫一塊福田,比什麼都強,比錢財,甚至是比書籍都要好。”

孫登先點點頭,“可惜現在很多人都不這麼想了,一門心思覺得隻要不心狠,就掙不了大錢。”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隻是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好像還真就是這麼回事,心凶之輩,日子過得是要風光些。”

孫登先歎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沒事,大不了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各吃各飯,各喝各酒。再說了,我與孫大俠都是習武之人,雙手又不是隻會端碗吃飯喝酒。”

孫登先抬起酒碗,笑道:“倒也是,走一個。”

陳平安跟著抬起酒碗,說道:“回頭孫大俠去我落魄山那邊,我親自下廚,炒幾盤佐酒菜。”

孫登先笑道:“有這句話,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先前一句“窮人錢財就是手心汗”。

終於讓孫登先可以確定一事,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陳山主,不是什麼世家子弟,真是窮過來的。

當年遇到孫登先一行人,就像一種驗證,讓陳平安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如此小心翼翼走江湖,是對的。

往大了說,是證明瞭陳平安在這個與家鄉很不一樣的陌生世界,如此謹言慎行,是沒有錯的。

隻是這些心裡話,陳平安與誰都沒有提及過,今天遇到了孫大俠,還沒喝高,暫時說不出口。

就像一場自證與他證兼備的證道。

————

廊道中。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麼快就被揭老底了。”

那位修道輩分很高的碧霄洞主,躋身十四境的合道之法,當然不僅限於此,要比陳平安的那個猜測,更加複雜。

既有天時之祈求,且有地利之束縛,又有人和之作為。卻能三者融合為一,所以說還是十分有意思的一條道路。

早年一個“天下”分出四座天下後,不少“年輕”十四境和飛昇境的山巔大修士,當然會很好奇那位“捷足先登”的老觀主,到底是怎麼路數,又為何沒有待在蠻荒天下,反而跑去了浩然天下當個異類。

大修士們猜測此事,想了幾百上千年,也就隻能想到陳平安這一步了。

呂喦說道:“後世書籍流傳廣泛,一定程度上,陳平安是占了便宜的。”

至聖先師唉了一聲,“承認一個年輕晚輩腦子靈光,就這麼難嗎?”

而這一聲“唉”,好像與那老秀才的一模一樣的語調。不過以雙方的輩分和年齡來算,大概文聖是有樣學樣,而且得了精髓?

呂喦搖搖頭,微笑道:“貧道對陳平安並無半點小覷心思,先前在那邯鄲道左旁的旅舍中,就對他高看兩眼了。”

至聖先師堅持己見,依舊說道:“你有的。”

呂喦倍感無奈,“至聖先師萬世師表,就不要為難呂喦一個道門中人了。”

至聖先師笑問道:“你說陳平安有無猜出那個盧生的身份?”

呂喦答道:“不好說。”

至聖先師說道:“那枚上古劍丸,雖然算不得一件曠古稀世的奇珍異寶,卻也當得起‘不俗’二字了,純陽道友,你覺得陳平安是拿來自己煉製,還是送人?”

呂喦說道:“貪多嚼不爛。多半是送人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咬得菜根,吃得百苦,百無禁忌,萬事可為。”

呂喦感慨道:“修道之人最自私。”

隻是人無私心,如何求道修真成仙。

最大的**,就是長壽,繼而得長生,最終與天地同壽。

至聖先師咦了一聲,“純陽道友這是罵自己,還是罵我,或是一起罵了?”

呂喦搖頭道:“就是隨口一說。即將遠遊,難免惆悵。”

故鄉的青山白雲,小橋流水,在等著遠方的遊子回家。

好像天一亮,夢醒時,就會“睜眼看到”賣花聲四起。

呂喦道心何等堅韌,很快就收斂這份淡淡的愁緒,他亦是頗為好奇一事,“那個化名白景的蠻荒女子劍修,劍術要比陌生道友更高一籌?”

至聖先師點頭道:“那可不,是個相當凶悍的女子,劍術很高的。隻不過小陌也是倍感為難,面對這種糾纏不休,總不能一場問劍就與白景真的生死相向了,不然惹惱了小陌,一旦祭出某把本命飛劍,白景也會犯怵。隻說當年那場追殺,真要搏命,還是仰止和朱厭更吃虧,三飛昇兩死一傷,逃不掉的下場,在蠻荒天下,朱厭受了那種重傷,其實就又與死無異了。”

“當那幫人護道的劍侍,小陌當然可以做得很好,但是當死士,纔是最名副其實的。”

“所以說某位前輩挑人的眼光,從古至今,一直很好啊。”

不過劍修白景,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蕭愻,比較喜歡一種純粹至極的無拘無束。

當年陳清都在劍氣長城,管不住蕭愻,如今白澤重返蠻荒天下,也未必能管住白景。

也不算是管不住吧,就是一種尊重,或者說是類似長輩對晚輩的一種體諒。

天高地闊,且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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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這要是在喝酒,還不得把眼淚喝出來啊。

蕭鸞柔聲道:“孫供奉,我看得出來,陳山主對你是有幾分真心欽佩的。”

當年那人,可不是隨便與誰說句隨便客氣話。

蕭鸞自認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真人不露相,如高官騎劣馬,富貴而不顯。

孫登先笑道:“當年是如此,就是不知道如今見面了,還能不能聊幾句。”

蕭鸞猶豫了一下,眼神幽怨道:“那我讓你去落魄山那邊做客,為何一直不去。水府這邊,又不會讓你一定要做什麼,就隻是像那逢年過節的串門,與那年輕隱官喝個酒,聊幾句江湖趣聞而已。”

暗示明說,蕭鸞都試過,可是這位自家水府的首席供奉,偏不點頭,也從不說緣由,犟得很。

孫登先笑了笑,依舊沒有解釋什麼。

水神娘娘終究不是江湖人,與之難聊真正的江湖話。

湊上去喝酒,那是人情世故。

那樣的酒水,就算是仙家酒釀,喝不醉人的,滋味也不如萍水相逢時的一壺市井劣酒。

天底下已經有那麼多的聰明人,那就不缺我孫登先一個了。

蕭鸞也就是話趕話隨口一提,自然不會真的要讓孫登先為了自己,或是白鵠江水府,去與那位年輕隱官套近乎。

隻是蕭鸞這邊,亦有一件難以啟齒的密事,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此事都可以算是落在吳懿手上的一個把柄了。

孫登先與水神娘娘告辭,離開屋子,準備在院內走樁,舒展筋骨。

他其實就住在院子一側廂房內。

孤男寡女的,男女授受不親?沒把你們倆安排在一間屋子,就算紫陽府待客有道了。

剛好小院外有敲門聲響起。

走去開了門,孫登先一時愕然,除了吳懿親自登門。

吳懿身邊,還站著一位年輕男子,青衫長褂,氣態儒雅,滿身道氣。

蕭鸞也已經快步走出屋子,一雙秋水長眸,閃過一抹羞赧,隻是很快就恢複如常。

那人拱手致禮,燦爛笑道:“孫大俠,蕭夫人,又見面了。”

孫登先隻是江神府的供奉,蕭鸞卻是江水正神,但是眼前此人,言語中卻有意無意將孫登先放在前邊,蕭鸞在後。

蕭鸞哪敢計較這種小事,連忙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低眉順眼柔聲道:“白鵠江蕭鸞,見過陳先生!”

孫登先這才抱拳朗聲笑道:“孫某見過陳山主。”

吳懿撇撇嘴,這個蕭鸞真是好運道,好像總能碰到自己身邊這個傢夥,這婆姨算不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怎的,莫非是在白鵠江水府裡邊悄悄豎起一塊神位木牌了?

隻是吳懿不得不承認,眼前蕭鸞,真是個“夫有尤物,足以移人,驚心動魄,目不轉睛”的大美人呐。

女子見了,都要覺著我見猶憐。

也難怪黃庭國境內,會有那麼多的拐彎抹角為她沽名釣譽的誌怪小說,對她讚譽有加,什麼江上有神女,頭戴紫荷巾。足下藕絲履,淩波不生塵。

嗬。類似這種詩文,都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蕭鸞的手筆,再找人捉刀寫出的。

吳懿望向蕭鸞,直截了當問道:“蕭夫人,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聊你們的事,我與孫大俠喝我們的酒。”

孫登先面有難色,自己出門沒帶酒,院內也沒準備酒水,不過陳平安已經幫忙解圍,“我身上有兩壺自釀的竹海洞天酒水。”

到了孫登先屋內,倒了兩大碗酒水,孫登先其實並不知道要說什麼,陳平安便問孫大俠是否遊曆過遂安縣,有了這麼個話頭,雙方也就聊開了,很快就兩碗酒水下肚,陳平安乾脆脫了布鞋,盤腿坐在椅子上,孫登先也就依葫蘆畫瓢,整個人都不再緊繃著,老江湖,隻要不那麼拘謹,其實是頗能言語的,再不用年輕隱官找話聊,孫登先就主動聊起了一樁趣事,問陳山主還記不記得當年蜈蚣嶺的其餘幾個,陳平安笑著說當然記得,孫登先抹了把嘴,笑著說這幾個老傢夥,隻要聚在一起,總要聊起陳山主,自己呢,也沒好意思說認得你,偶爾插話幾句,就要被人頂一句年輕隱官跟你說的啊?或是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孫登先容易喝酒傷面,已經滿臉通紅,其實才喝了個微醺而已,問道:“能不能問個事?”

陳平安笑道:“孫大俠是想問曹慈拳法如何?”

孫登先問道:“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有啥,不就是跟曹慈問拳,接連輸了四場。”

陳平安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各自飲酒一大口,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曹慈拳法,宛如天成,每次出手,好似未卜先知,很厲害的,真心打不過。”

不過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當然是暫時的,功德林那一架,比起當年我在劍氣長城城頭上那三架的毫無還手之力,已經好很多了。”

孫登先疑惑道:“陳山主是怎麼學的拳?”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說道:“早年有明師教拳喂拳,我也算能吃苦。加上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懈怠,如果說後來的劍修身份,是登高之路,那麼早先的習武練拳,就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

孫登先笑問道:“怎麼想到自己釀酒了?”

陳平安玩笑道:“掙錢嘛,打小窮怕了。手頭沒幾個錢,就要心裡慌慌。窮人的錢財,就是手心汗,不累就無,累過也無。”

抿了一口酒水,陳平安繼續說道:“如今當然是不缺錢了,不過掙錢這種事情,跟喝酒差不多,容易上癮,至多就是經常提醒自己幾句,別掙昧良心的錢,少想那些偏門財,留不住的,再就是有了點錢後,總得求個心安。因為聽家鄉的老人說過,攢錢給子孫,未必是福,接不住還是接不住,唯獨行善積德,留給子孫的福報,他們想不接住都不行,最重要的,是老話說,家家戶戶都有一塊田叫福田,福田裡邊容易生出慧根,所以餘給子孫一塊福田,比什麼都強,比錢財,甚至是比書籍都要好。”

孫登先點點頭,“可惜現在很多人都不這麼想了,一門心思覺得隻要不心狠,就掙不了大錢。”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隻是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好像還真就是這麼回事,心凶之輩,日子過得是要風光些。”

孫登先歎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沒事,大不了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各吃各飯,各喝各酒。再說了,我與孫大俠都是習武之人,雙手又不是隻會端碗吃飯喝酒。”

孫登先抬起酒碗,笑道:“倒也是,走一個。”

陳平安跟著抬起酒碗,說道:“回頭孫大俠去我落魄山那邊,我親自下廚,炒幾盤佐酒菜。”

孫登先笑道:“有這句話,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先前一句“窮人錢財就是手心汗”。

終於讓孫登先可以確定一事,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陳山主,不是什麼世家子弟,真是窮過來的。

當年遇到孫登先一行人,就像一種驗證,讓陳平安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如此小心翼翼走江湖,是對的。

往大了說,是證明瞭陳平安在這個與家鄉很不一樣的陌生世界,如此謹言慎行,是沒有錯的。

隻是這些心裡話,陳平安與誰都沒有提及過,今天遇到了孫大俠,還沒喝高,暫時說不出口。

就像一場自證與他證兼備的證道。

————

廊道中。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麼快就被揭老底了。”

那位修道輩分很高的碧霄洞主,躋身十四境的合道之法,當然不僅限於此,要比陳平安的那個猜測,更加複雜。

既有天時之祈求,且有地利之束縛,又有人和之作為。卻能三者融合為一,所以說還是十分有意思的一條道路。

早年一個“天下”分出四座天下後,不少“年輕”十四境和飛昇境的山巔大修士,當然會很好奇那位“捷足先登”的老觀主,到底是怎麼路數,又為何沒有待在蠻荒天下,反而跑去了浩然天下當個異類。

大修士們猜測此事,想了幾百上千年,也就隻能想到陳平安這一步了。

呂喦說道:“後世書籍流傳廣泛,一定程度上,陳平安是占了便宜的。”

至聖先師唉了一聲,“承認一個年輕晚輩腦子靈光,就這麼難嗎?”

而這一聲“唉”,好像與那老秀才的一模一樣的語調。不過以雙方的輩分和年齡來算,大概文聖是有樣學樣,而且得了精髓?

呂喦搖搖頭,微笑道:“貧道對陳平安並無半點小覷心思,先前在那邯鄲道左旁的旅舍中,就對他高看兩眼了。”

至聖先師堅持己見,依舊說道:“你有的。”

呂喦倍感無奈,“至聖先師萬世師表,就不要為難呂喦一個道門中人了。”

至聖先師笑問道:“你說陳平安有無猜出那個盧生的身份?”

呂喦答道:“不好說。”

至聖先師說道:“那枚上古劍丸,雖然算不得一件曠古稀世的奇珍異寶,卻也當得起‘不俗’二字了,純陽道友,你覺得陳平安是拿來自己煉製,還是送人?”

呂喦說道:“貪多嚼不爛。多半是送人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咬得菜根,吃得百苦,百無禁忌,萬事可為。”

呂喦感慨道:“修道之人最自私。”

隻是人無私心,如何求道修真成仙。

最大的**,就是長壽,繼而得長生,最終與天地同壽。

至聖先師咦了一聲,“純陽道友這是罵自己,還是罵我,或是一起罵了?”

呂喦搖頭道:“就是隨口一說。即將遠遊,難免惆悵。”

故鄉的青山白雲,小橋流水,在等著遠方的遊子回家。

好像天一亮,夢醒時,就會“睜眼看到”賣花聲四起。

呂喦道心何等堅韌,很快就收斂這份淡淡的愁緒,他亦是頗為好奇一事,“那個化名白景的蠻荒女子劍修,劍術要比陌生道友更高一籌?”

至聖先師點頭道:“那可不,是個相當凶悍的女子,劍術很高的。隻不過小陌也是倍感為難,面對這種糾纏不休,總不能一場問劍就與白景真的生死相向了,不然惹惱了小陌,一旦祭出某把本命飛劍,白景也會犯怵。隻說當年那場追殺,真要搏命,還是仰止和朱厭更吃虧,三飛昇兩死一傷,逃不掉的下場,在蠻荒天下,朱厭受了那種重傷,其實就又與死無異了。”

“當那幫人護道的劍侍,小陌當然可以做得很好,但是當死士,纔是最名副其實的。”

“所以說某位前輩挑人的眼光,從古至今,一直很好啊。”

不過劍修白景,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蕭愻,比較喜歡一種純粹至極的無拘無束。

當年陳清都在劍氣長城,管不住蕭愻,如今白澤重返蠻荒天下,也未必能管住白景。

也不算是管不住吧,就是一種尊重,或者說是類似長輩對晚輩的一種體諒。

天高地闊,且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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