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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九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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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中部,一座富麗堂皇的王製巨宅,大瀆長春侯府,碧霄宮。

水府之內懸掛匾額眾多,觀湖書院山長贈予的功德永駐,雲林薑氏家主親筆的詩禮伴家,還有林鹿書院那邊送來的神京屏翰。

就連大驪陪都舊禮部尚書柳清風,生前都難得破例一次,贈送了一幅墨寶,是那“晴耕雨讀”榜書四字,寫得極有氣勢。

如今寶瓶洲陸地之上,被文廟封侯的楊花,是當之無愧的水神首尊。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找楊花。

沒辦法,這位大瀆女子侯爺,是個頂會較真的,還需讓門房通報一聲。

隻是如果有誰能夠從頭到尾,旁觀這一係列夢中神遊,就會發現陳平安營造出來的夢境,距離真相越來越近。

陳平安跨上台階,走向門房那邊。

聽說楊花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讓轄境之內的所有山水官吏,不許登門道賀,所以別說侯府轄下許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靈,連同品秩不低江水正神,還有大驪南部各州城隍爺,如今都還沒見過楊花的真容。

再看看咱們那位魏山君,在這件事上就要“平易近人”太多了,就連那些縣城隍和土地公、河婆們,都是有幸在夜遊宴上邊,親眼見過自家山君的。

之前陳平安通過疊雲嶺山神竇淹之手,寄給了楊花一封書信,相信以楊花的心細如髮,如果沒有意外,楊花應該已經去過疊雲嶺和跳波河舊址,而且多半是那種微服私訪。相信以竇山神的喜歡多管閒事,岑河伯的治水本事,楊花可能未必會如何驚喜,自己轄境內有這麼兩位“滄海遺珠”,可她至少不會感到失望。

門房是位觀海境老修士,收拾得乾乾淨淨,身穿一件據說是出自北俱蘆洲彩雀府編織煉製的法袍,如今幾乎快要成為大驪山水官場的製式官袍了。

宰相門房三品官,老門房依舊神色和藹,主動出門待客,聽到那個客人,自稱是落魄山陳平安。

老修士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道:“誰?!”

其實這是個有失禮數的舉動,頗為失態了,以老門房的經驗老道,原本不至於犯這種錯誤,隻是耳朵裡聽到的訊息,實在是太過震驚了,對方是孑然一身,單獨登門侯府,方纔也無什麼一道劍光璀璨亮起於天邊的前兆,怎麼都不像是一位劍仙姿態。

陳平安隻得笑著再自報身份一遍。

老門房一下子就額頭滲出了汗水,也不敢絮叨半句,硬著頭皮說道:“隱官大人能否容我通報一聲?”

沒有稱呼對方為山主,或是陳劍仙,老門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個說法。

老人倒是想要立即放行,隻是侯府規矩重,老門房最近幾年內,不知攔下了多少個貴客,之前有來自大驪陪都的都城隍爺,前來登門議事,門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覺得怎麼都該放行,無需通報,結果事後禮製司的劉嬤嬤就把他給狠狠臭罵了一頓,說你怎麼如此拎不清。

陳平安點頭笑道:“按規矩走就是了。”

老門房心中惴惴,陪著那位隱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門檻外。

當下有些好奇,不曉得自家侯府,今兒會不會開儀門迎客,

這是大驪君主、藩王纔有的禮遇,不然就是一洲五嶽山君大駕光臨。

但是這位出身寶瓶洲卻在劍氣長城擔任末代隱官的年輕劍仙,難得登門,何況自家主人是從鐵符江水神之位升遷上來的,與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鄰居。

好像於公於私,侯府好像都該打開儀門的。

但是來迎接年輕隱官的,是禮製司二把手,以及一位侯府印璽司的掌印神女,長春侯並未親自露面,隻是這麼個事,就讓門房有幾分愧疚,愈發戰戰兢兢,不敢有任何言語。

由此可見,先有一場觀禮正陽山,再有那個驚世駭俗的隱官身份,通過邸報一夜之間傳遍一洲山河,水落石出,如今在寶瓶洲的山水官場,“陳平安”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最管用的關牒了。

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與陳平安行禮,再施了個萬福,歉意道:“陳山主,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暫時不方便撇下客人,還望陳山主體諒。”

陳平安笑道:“理當如此。倉促拜訪貴府,沒有事先通報,沒有吃閉門羹已經很好了。”

兩位並非鐵符江舊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她們不約而同都鬆了口氣。

與想象中那個高高在上的隱官大人,還是不太像,準確說來,是太不像了。

結果一行三人,穿廊過道,走到半路,就又來了兩位身穿公服的別司女官,看那官補子,應該都是水府諸司的一二把手。

她們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湊巧路過,然後順路,可以一同前往禮製司的官廳待客處,挺滴水不漏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禮製司女官與她們一瞪眼,方纔得到門房稟報,自己離開衙署前,就專門提醒諸司官吏不可造次,怎的還是如此兒戲?!

那位印璽司神女,隻得以心聲提醒兩位,沉聲道:“來就來了,但是接下來誰都不許開口!”

要是今天換成劉禮製在場,你們倆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與北俱蘆洲靈源公府那邊差不多,約莫因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的緣故,所以女官數量眾多,頗有幾分陰盛陽衰的氣象。

之後路過的諸司衙署公房,大門或是窗戶那邊,少不了探頭探腦,隻是還算鴉雀無聲,沒敢大肆喧嘩。

顯然都是好奇那個劍氣長城曆史上最年輕的刻字劍修,到底是怎麼個三頭六臂的容貌了。

到了禮製司官廳正屋,掌印神女輕聲道:“還需勞煩陳山主稍等片刻,侯爺先前說了,大概還需要半炷香功夫,不會讓陳山主久等的。”

有在這邊當差的丫鬟,她很快為陳平安端來一杯茶水,隻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馬腳,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員外郎,是不太可能親自端茶送水給客人的。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接過茶水,茶杯是家鄉那邊的龍泉青瓷,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而且一看手藝,就是寶溪那邊某座窯口燒造的,陳平安甚至知道手上這隻茶杯,具體是出自哪位老師傅之手,至少也是這位老師傅手把手帶出來的入室弟子。隻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陳平安歎了口氣,寶溪附近那幾座老窯口,按例一貫是用那黃茅尖一帶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峴古道那邊的泥土,這就是官窯轉為民窯的結果了。

外行看熱鬨,內行看到門道,同樣一種統稱為紫金土的瓷土,因為山頭不同,水土就會有微妙的差異,泥土分量輕重、粘性,都會不一樣,之後燒造出來的瓷器紋路,就會千變萬化,外行看不出差異,內行卻是一眼明,比如黃茅尖一帶的瓷土,就要比八仙峴古道那邊好很多,但是窯口燒造成器的數量會低很多,以前瓷器禦用,各大窯口可以不計成本,如今一些轉為民窯賣錢,每打碎一隻劣品瓷器,可就都是打碎銀子呐。

掌印神女給那“丫鬟”使了好幾次眼色,後者這才戀戀不捨離開官廳。

楊花現身禮製司官廳門外那邊,看見裡邊那個正在喝茶的青衫劍仙,正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喝茶,意態閒適,沒有半點不悅神色。

等到楊花跨過門檻,陳平安也就隻是放下茶杯。

屋內兩位女官,趕緊趕緊與楊花行禮告辭,腳步輕輕,迅速退出此地。

楊花坐在對面椅子上,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今天登門,又有什麼吩咐?”

陳平安故意略過那個“又”字,與楊花說明來意。

見楊花有些猶豫,陳平安重新拿起茶杯,微笑道:“不用為難,我喝完茶就走。”

一語雙關。

楊花多半是要與那位太後孃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擔心水府與陳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久,惹來猜忌。

可如果楊花感到為難,那一炷香,其實就沒意義了。

雖說在陳平安看來,楊花已經貴為大瀆公侯了,卻一直無法從太後南簪的侍女陰影中走出,會有不小的後遺症。

隻是這種事,陳平安一個外人,多說無益,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

果然喝過了茶水,陳平安就站起身。

楊花突然說道:“那一炷香,我無問題。”

陳平安頗為意外,不過仍是與她拱手致謝。

楊花難得有個笑臉,還禮道:“互惠互利的事,陳山主何必道謝。”

今天對方從登門起,除了期間見著自己,還坐那兒端著茶杯翹二郎腿,都算極有禮數了。

之後楊花主動與陳平安說起一事,原來之前需要她親自接待的那撥客人,來自南塘湖青梅觀,除了兩位青梅觀女修,還有南塘湖水君,這位水神,如今算是長春侯府的轄下官吏,她們剛剛出門沒多久,而同行之人,還有龍象劍宗的劍仙邵雲岩,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顏夫人。

在那關牒上邊,酡顏夫人用了“梅清客”和道號“臒仙”。

於是陳平安不得不笑問一句,“著急趕路,等下我出了官廳,直接禦風離去,侯君不會介意吧?”

楊花不明就裡,隻說無妨。

官廳廊道中,一襲青衫與楊花抱拳作別,化作劍光瞬間遠去千百裡。

楊花離開禮製司衙署後,幾個神女陸陸續續返回官廳屋子這邊,那位假裝侍女端茶一次、添茶又一次的禮製司女官,抬起胳膊,嬌笑不已,說剛見到年輕隱官那會兒,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被頂頭上司的禮製司二把手,笑罵一聲花癡。

追上雲海中的一條青梅觀私人渡船,一襲青衫,大袖飄搖,落在船頭。

邵雲岩察覺到那份不同尋常的道氣漣漪,一步縮地移形,來到船頭甲板這邊,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隱官大人怎麼來了?”

陳平安笑道:“就是個巧合,你們前腳剛走,我後腳就進了侯府。”

青梅觀的觀主,是位中年婦人模樣的女修,隻是滿頭霜雪,顯然是之前那場被迫搬遷祖師堂的舉動,傷了大道根本,這位觀主除了修行水法,還與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觀內女修遷徙別地,隻是一場搬家,對她而言,卻是大傷元氣,即便並未與妖族出手廝殺,便差點跌境。

婦人身邊站著觀內後輩周瓊林,山上鏡花水月一道的行家裡手。還有一位滿身水氣的女子,淡金色眼眸。

如今南塘湖,湖水又滿,梅花重開,山水氣象一新。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宋觀主,秦湖君,周仙子。”

一番客套過後,陳平安隻說找邵劍仙敘舊,就不與青梅觀叨擾了。

看得出來,南塘湖三位,都萬分緊張。

人的名樹的影。

原本隻是一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就足夠震懾人心了。

所以聽說陳山主很快就會離開渡船,既滿懷遺憾,又鬆了口氣。

到了邵雲岩住處,邵雲岩問要不要喝酒,陳平安說不必了,閒聊幾句,馬上就走。

酡顏夫人卻是正襟危坐,規規矩矩,雙手虛握拳,輕放膝蓋上,目不斜視,拘謹得像是在自家龍象劍宗祖師堂議事,見著了那位宗主齊老劍仙。

陳平安問了邵雲岩一些龍象劍宗和南婆娑洲那邊的近況,然後與酡顏夫人說道:“可以的話,酡顏夫人最好還是換個道號。”

酡顏夫人苦著臉問道:“與隱官大人請教,這是為何?”

咋個了嘛,我不過是隨便取個好聽些的雅緻道號,都礙著你啦?莫不是非要我取個土了吧唧的,隱官大人才覺得順耳?管得這麼寬?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說,有個純粹武夫,名叫馬臒仙,前不久跌境了。你覺得晦不晦氣,吉不吉利?當然酡顏夫人要是自己覺得沒什麼,我就更無所謂了。”

酡顏夫人哀歎一聲,輕輕跺腳,這都能被自己趕上?

邵雲岩要比酡顏夫人更關注浩然天下事,問道:“是那個曹慈的大師兄,馬臒仙?”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從袖中摸出一隻白碗,雙指好似拈起一物,晶瑩剔透如一顆驪珠,寶光流轉,水運充沛。

邵雲岩是個識貨的,笑問道:“這是?”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見過大妖仰止了,算是一樁買賣的額外添頭。”

邵雲岩心中疑惑,笑著打趣道:“隱官大人這是做什麼?無功不受祿,這趟出門遠遊,就隻是跑腿而已,與遊山玩水無異。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給我,豈不是暴殄天物。”

酡顏夫人卻是聽得一陣頭大,被一頭舊王座大妖吃進肚子的東西,也能……乖乖吐出來?

咱們隱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呐。

陳平安瞥了眼酡顏夫人,沒好氣道:“去請那位秦湖君過來一敘。記住了,是請。”

等到那位南塘湖姓秦的女子水君前來,見那陳隱官已經與那位邵劍仙,一同站在門口廊道中,早早等著她登門了。

桌上有隻白碗,碗內那顆水珠,等到秦湖君落座後,如逢故人,如見舊主,寶光熠熠,光射滿屋。

其實陳平安原本沒打算找這位秦湖君做買賣,隻是如此湊巧,就當是一種不可錯過的緣分了。

秦湖君聽說過後,死活不願收取那筆功德,隻說南塘湖八成湖水,能夠物歸原處,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別說是那舉手之勞,點燃一炷心香,南塘湖便是為隱官大人建造一處生祠、供奉神主都是應該的。

她這一番誠心言語,說得一旁酡顏夫人心情複雜,不曾想這個悶葫蘆女子湖君,不開口則已,一開口說話,就這麼落魄山。

等到那位年輕隱官離開渡船,邵雲岩笑著提醒道:“秦湖君,聽我一句勸,建造生祠一事,還是算了,也別偷偷摸摸供奉牌位、每天敬香,隱官大人怎麼說也是一位儒家弟子,於禮不合。”

秦湖君雙手端著那隻白碗,一直沒有收入袖中,想了想,說道:“按文廟例,我作為一湖水君,準許開府,是可以就近與書院請來一部儒家文廟祭祀禮器的,那我如果與觀湖書院開口,討要文聖老爺的某本聖賢書籍,總不會給隱官大人惹麻煩吧?”

邵雲岩露出讚賞神色,點頭笑道:“此事可行。”

酡顏夫人感慨不已,秦湖君你是在落魄山修行過的吧。

跳波河,如今已經正式改名為老魚湖。

舊河伯岑文倩,也順利晉升兩級,升遷為一地湖君,與河水正神同品秩,剛剛得了個正七品官身。

因為之前岑文倩跟隨女子侯君楊花,一同走了趟陪都工部,在大瀆疏浚、以及某些“合龍”等事,建言頗多,並且被大驪朝廷判定為優評,如今岑文倩甚至還兼著一個陪都水部員外郎的臨時官職,每隔一段時日,還需要去陪都那邊“點卯”當差值班。並且經由楊花親自舉薦,大驪朝廷禮部勘驗,升任湖君一事,順利通過,事情不少,關節頗多,但是速度極快。

這讓岑文倩感慨萬千,同樣的事情,若是在故國官場,別說不到一個月功夫,估計沒個一年半載的磨蹭,都休想達成。

見到了那個青衫劍仙,相互間作揖行禮,然後相視一笑,某些事情,既然雙方心知肚明,隻在不言中了。

一炷香之事,岑文倩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那我就不留陳先生了。”

不曾想陳平安笑道:“喝幾杯酒的功夫,還是有的。”

岑文倩問道:“那就去疊雲嶺打秋風去?”

疊雲嶺山神府的自釀酒水,名氣不小。

當年那個姓崔的讀書人,慕名前來,一為跳波河的魚,二為疊雲嶺的酒,若能喝酒又吃魚,便是一絕。

陳平安點頭道:“吃狗大戶,就當劫富濟貧好了。”

到了疊雲嶺山神祠那邊,廟祝趕忙準備了一處僻靜屋舍,竇淹站在門口,笑臉相迎,快步向前,老神仙臉色那叫一個諂媚,“這不是陳劍仙嘛,我就說今兒翻黃曆,怎麼就既宜遠遊又宜待客了,原來是陳劍仙賞臉,給咱小小祠廟一個待客的機會,走,裡邊坐,岑湖君,怎的空手而來,不像話了啊,快,通知湖君府那邊,送兩尾大魚過來,我今天就親自下廚,為陳劍仙做一桌子家常菜。”

幫著自己的疊雲嶺,與那碧霄宮搭上線,侯君楊花親臨此山,竇淹算是在侯君那邊好歹混了個熟臉,尤其是還幫著老友岑文倩渡過難關不說,還因禍得福,改道一事,明明是樁禍事,反而升官,如今岑文倩都曉得與那位侯府“眉來眼去”了,別說喊一聲陳劍仙,就算讓竇淹低頭哈腰,學那些官場上的馬屁精,喊陳大爺陳老爺都沒問題。

一般的年輕人,哪裡曉得求人辦事的難,人窮夏日徹骨寒,求人如吞三尺劍,能夠一輩子都不懂這些個老理兒,大概就是真正的幸運人了。

原本竇淹已經做好了親自下河捕魚的準備,那岑文倩興許是走了幾趟大瀆侯府和大驪陪都,一下子便榆木疙瘩開竅了,竟是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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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稍等,然後親自去撈魚了。

很快就上了一桌子酒菜,竇淹摘了圍裙,隨手搭在椅背上,表示的的確確是自己親自下廚。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清蒸鱸魚,正是那跳波河獨有的杏花鱸,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吃魚喝酒,滋味絕好,名不虛傳。”

隱匿在某處的青同,隻得小聲提醒道:“繼續逗留下去,這筆生意就虧大了。”

陳平安滯留在光陰長河的夢境中,本身就需要折損一些功德。

“辛辛苦苦做買賣,圖個什麼?”

陳平安以心聲與之笑道:“不就是圖個我想喝酒了,就有朋友請我喝酒,想要吃喝多久就多久。”

青同隻得繼續耐心等著。

先前在那女子侯君府邸喝茶時,也沒見你如此氣概豪邁啊。

那會兒陳平安其實在心中絮叨了幾句,看架勢,都要與那個久久不肯露面的楊花記賬了。

竇淹得知落魄山在那桐葉洲,竟然有創立下宗的打算,便開始打探訊息,笑問道:“那邊真要學咱們寶瓶洲,開辟出一條嶄新瀆水?真要開工,真能成嗎?”

浩然九洲,文廟三位正副教主,連同三大學宮祭酒、司業,先後各自趕赴各洲,總計封正了十六條大瀆。

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各有一條,桐葉洲一條都沒有,所以那場桃葉之盟,其中一事,就是商議合力開辟大瀆,重新疏浚舊瀆水道,

將那條埋河作為主乾,通河入海,大泉王朝姚氏女帝,估計也有這份考量,才願意摻和那些山上事。

當然不是所有入海之水,都可以稱呼為“瀆”的。

就像那桐葉洲的燐河,加上支流,長達萬裡,就連河神的品秩才從七品,但是些水脈長不過三四千裡,也能成為大瀆。

而文廟關於江河改名,如何升遷,如何獲得“瀆”字後綴,從未對外公佈具體的評定之法。

陳平安點頭笑道:“是有這個打算,但是具體實施起來,比較難,一來各方利益,極難平衡,岑湖君是治水行家,最清楚這裡邊的坑坑窪窪。再者桐葉洲那邊,大伏、天目和五溪三座書院的山長,誰都不敢點這個頭,此舉可行與否,就算是某種暗示,書院那邊肯定都不會給的。一旦大瀆有了主乾河道的雛形,合龍的合龍,分流的分道,改路的改道,結果最後文廟那邊通不過,導致這條大水始終無法獲得大瀆稱號,那麼對於參與此事的大泉姚氏,北邊的金頂觀,以及蒲山雲草堂,這些所有參與其中的王朝、小國和山上仙府來說,可就不是幾十顆幾百顆穀雨錢的損失了,一不小心就是總計多達上萬顆穀雨錢的爛賬、糊塗賬,然後狼狽不堪,各回各家,再要想填平各自的財庫窟窿,估計會讓各國戶部尚書和山上的財神爺們一氣之下,全部辭職卸任了事,反正沒啥盼頭了。”

竇淹歎了口氣。

陳平安舉起酒碗,與竇山神輕輕磕碰一下,笑問道:“怎麼想到問這個了。”

岑文倩也好奇,南邊那個桐葉洲有無一條大瀆,與你竇淹這個山神能有什麼關係,便調侃一句,“當著芝麻綠豆官,操著首輔尚書的心。”

好友之間,往往以相互拆台為樂。

竇淹一仰頭,碗中酒水一飲而儘,也就照實說了,“這不桐葉洲那邊有個不大不小的山上門派,是桃葉之盟的山上勢力之一,一路托關係,找到了咱們寶瓶洲,然後我一個山神好友,不知怎麼就摻和其中了,這傢夥覺得有機可乘,是發財的路數,就問我要不要參加,可以湊一筆錢,事成之後,至多兩三百年就能回本,然後就可以每天躺著分賬數錢了,這樣的好日子,可以持續七八百年,按照那個朋友的說法,粗略算下來,至少可以有翻兩番的利潤。”

岑文倩氣笑道:“你們想錢想瘋了吧。”

如今文廟重新開啟大瀆封正一事,得感謝三個人。

皚皚洲韋赦。大驪國師,繡虎崔瀺。亞聖一脈的元雱,浩然曆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

一個是為了此事,多年奔走疾呼,由於韋赦並未參加文廟議事,但是傳言韋赦舊事重提,給三位文廟教主都寄了一封信。

而那崔瀺,倒是一言不發,甚至從未與文廟打交道,就隻是“自行其是”,“我行我素”就將事情做成了。

齊渡的出現,成了一個最好的正面例子,證明一洲山河擁有一條大瀆,用來聚攏水運,利大於弊。

之後纔是元雱,在文廟議事期間,正式提出此事。

事實上,陳平安還知道一件密事,在那條夜航船之上,陳平安曾與元雱,龍虎山小天師,少年僧人這一行人碰過面,而他們除了勘驗浩然天下最新的幾種度量衡的微妙偏移之外,確實還曾專程走完一條齊渡,算是重點考察對象之一。

竇淹又給自己倒滿酒,朝某人舉起酒碗,笑望向那位人不可貌相的青衫劍仙,岑文倩你一個小湖君,先一邊涼快去。

隱官大人,不如你老人家給句準話?

不成,我就勸那好友千萬別用神仙錢打水漂去了。成,那我疊雲嶺可就要砸鍋賣鐵湊錢了。

陳平安倒了酒,晃了晃酒碗,嘖嘖道:“這疊雲嶺酒水,價格不便宜啊。”

岑文倩拿酒碗一磕桌面,提醒那竇淹別得寸進尺,瞪眼道:“竇大山神,陳先生已經說了那麼多,這都沒聽懂,當久了山神,就聽不懂人話了?”

因為岑文倩卻可以斷定,隻要不出意外,桐葉洲休想重開大瀆,方纔陳劍仙那番言語,已經道破天機,算是給此事一錘定音了。

一場桃葉之盟,就那麼幾個山上山下勢力,哪有本事做成這麼一項壯舉,所謂的議程之一,就是個表面功夫,用來凝聚人心的。

隻有一種可能,纔有希望為桐葉洲打造出一條大瀆,那就是由玉圭宗領銜,而且必須是韋瀅親自露面,不惜消耗自家宗門的功德,再拉上皚皚洲劉氏這樣財大氣粗的過江龍,然後可能還要拉上大驪朝廷這個北邊的盟友,一起坐地分賬,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不光是竇老哥,岑先生如果手頭有點閒錢的話,可以算上一份。”

岑文倩愣了愣,這位新任湖君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竇山神,你得給我個保證,與人各處借錢,都是可以的,但就算是在你那個同僚好友那邊,也別多說半句,就算扛不住對方追問,你就敷衍一句,隻說是路邊聽來的小道訊息,做不得準,信與不信,就是他的事情了。絕對不能那天喝高了,就將咱們今兒這頓酒的拉家常,與任何人和盤托出。”

竇淹點頭如搗蒜,大笑道:“要是這點官場規矩都不懂,我就白當這個疊雲嶺山神了。”

岑文倩好奇問道:“這是?”

結果對方笑著給出一個答案。

“我會促成此事。”

岑文倩呆滯無言,隻覺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隻是不得不信。

這位年輕劍仙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三位書院山長都不敢點頭的事,我可以。

岑文倩沉默許久,結果這位湖君一開口,就讓竇淹差點沒把一口酒水噴出來。

“陳先生,我囊中羞澀久矣,你得借我點錢,當然是穀雨錢。”

陳平安剛夾了一筷子清蒸鱸魚,懸在半空,滿臉無奈道:“這盤魚也真心不便宜。”

最後等到陳平安離開疊雲嶺後。

竇淹疑惑道:“奇了怪了,怎麼我總有一種錯覺,好沒道理。”

岑文倩微笑道:“明明是同桌喝酒,卻是恍若隔世?”

竇淹一拍桌子,“一語中的!我就是這麼個感覺!文倩,咱倆該不會是做夢吧?”

岑文倩笑問道:“想要驗證此事真假,簡單得很,把臉伸過來,我打你一耳光。”

竇淹笑罵幾句,收斂笑意後,輕聲問道:“咱倆有這麼些好事,都是因為當年那個姓崔的讀書人吧?”

岑文倩點點頭。

竇淹沉默半天,隻憋出一句好話,“這個姓陳的,倒也十分念舊。”

————

書簡湖,前不久有了首任湖君。

這對轄境囊括整座書簡湖的真境宗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不單單是被分取一杯羹的事情那麼簡單了,簡直就是在臥榻之側,又多出了一張床。

新任湖君,按照文廟最新的金玉譜牒品秩劃分,是從三品的高位,與那大驪鐵符江水神、舊錢塘長品秩相當。

在這件事上,再看熱鬨的寶瓶洲本土譜牒修士,對真境宗也是報以幾分同情的,大驪朝廷,確實有幾分過河拆橋的嫌疑了。

據說一手促成此事的,是那個已經病逝於任上的老尚書柳清風。

就是不知道現任、也就是真境宗第三位宗主,宮柳島的劉老成,如今是作何感想。

玉圭宗那邊,會不會為此而心生怨懟,就此與大驪宋氏生出些間隙。

反正最近幾個月來,真境宗地界,書簡湖周邊城池,氣氛都有幾分詭譎,好像一張張酒桌上劃拳都小聲了許多。

鶻落山地界,有個新建立沒幾年的小門派,掌門是個散修出身的老修士,叫張掖。

書簡湖的變動,就像一場蓄勢待發的暴雨,誰家門戶大,庭院多,雨點落地就多,門戶小的,反而也就無所謂了。

幾乎每年,都會有個老朋友,來這邊探望張掖。

素鱗島女子島主,作為劉誌茂大弟子的田湖君,她是書簡湖的一位本土金丹地仙。

她今天也來了這邊,隻是與師尊一般,都施展了障眼法,因為所見之人,是章靨。

青峽島一眾修士當中,擔任釣魚房主事的章靨,是最早跟隨劉誌茂的“從龍之臣”,甚至沒有什麼之一。

沒有譜牒修士出身的章靨,可能就沒有後來的截江真君,就更沒有如今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了。

章靨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邊,與故主劉誌茂和田湖君,三人圍坐在一隻火盆旁,章靨喝著一碗池水城的烏啼酒,這種仙釀,價格死貴,不是貴客登門,不會輕易拿出來待客,小門小戶的,處處都需要花錢,由不得他這個掌門,大手大腳開銷,那些弟子們的修行,作為本命物的靈器,日常藥膳,以及偶爾給鶻落山鄰居仙府的人情往來……哪裡不需要神仙錢,

雖然略顯寒酸,但是日子過得很充實,章靨甚至不覺得是什麼苦中作樂。

人生路上,上一次有這種心境的生活,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剛剛認識劉誌茂。

一個野心勃勃,一個誌向高遠,兩個白手起家的窮光蛋,會一起憧憬未來。

章靨端著酒碗,撚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好奇道:“這位新晉湖君,是什麼來頭、背景,怎麼一點官場訊息都沒有的。”

劉誌茂譏笑道:“琅嬛派的掌門張掖,早年青峽島的二把手,書簡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野修章靨,到頭來,在鶻落山給個龍門境修士手底下,半租半買了一塊屁大地盤,張掌門你自己說說看,有什麼官場門路?如今那些個山水邸報,都是與鶻落山修士們借閱的吧?”

章靨從盤子裡拿起幾張米粿,分別蘸了蘸豆腐乳,再放在火爐上邊的鐵網上邊烤著,“我這叫寧為雞頭不當鳳尾。再說了,我這門派是小,名字取得大啊。至於山水邸報這些開銷,能省則省,跟人借來翻看,邸報上邊又不會少掉幾個字的,不看白不看。”

流霞洲的琅嬛福地,與那金甲洲的鴛鴦福地,都是名動浩然九洲的極佳去處。

隻是撿了個大漏,得以取名為琅嬛派,卻意味著章靨的這個門派,以後就別想躋身宗門了,除非臨時改名。

最近這麼些年,章靨每次去書簡湖,就兩個地方,去見那個算是自己“帶上山涉足修行”的鬼修曾掖,當年淳樸怯懦的少年,正是章靨帶著離開茅月島,到了青峽島,遇見了那個賬房先生,纔有後邊的所有機緣和境遇。還有就是那處昔年橫波島遺址,其實如今就隻是一處水面而已。

反正章靨都會刻意繞過青峽島,顯然是打定主意,要與過往劃清界線了。

劉誌茂說道:“新任湖君夏繁,是頭鬼物,聽說是大驪邊軍斥候出身,生前曾經立下不小的戰功,帶隊襲殺過一頭元嬰境妖族,此次赴任後,在外露面次數不多,暫時還不知真正的性格,總之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是頭笑面虎。尤其是他身邊還帶了個來曆不明的幕僚,叫什麼吳觀棋,也沒個道號,聽說是散修出身,要我看啊,多半就是大驪諜子出身的陰狠貨色,聽劉老成說過一嘴,夏繁能夠從一眾英靈當中脫穎而出,補了這麼個天大實缺,好像那位大驪太後,暗中出力不小。”

章靨笑道:“這種雲裡來霧裡去的神仙打架,我們這些隻在岸邊淺水處吃食的小雜魚,看看熱鬨就好了。”

劉誌茂笑嗬嗬道:“確實比我自在多了。”

這麼些年,劉誌茂一直反覆勸說章靨重返書簡湖,哪怕不在真境宗那邊擔任譜牒仙師,在青峽島橫波府的那些藩屬島嶼當中,隨便挑選一個,跟田湖君差不多,撈個島主噹噹,不一樣能夠開山立派?總好過在這邊隱姓埋名,領著一幫堪堪有點修行資質的年輕人、屁大孩子,成天跟雞屎狗糞打交道,像話嗎?

若是換個人,如此不識趣,半點好歹都不知道的貨色,劉誌茂早就一巴掌怕死了。

不過聽說這塊鳥不拉屎的地盤,最早是那個人舉薦的。

又因為章靨為自己的門派取了這麼個名字,劉誌茂私底下曾經請一位地師來這邊勘驗地理,卻也沒能看出半點門道。

以劉誌茂早年一貫的行事風格,鶻落山就可以更換主人了。

以前是野修,如今身份有變,得厚道些,花點錢就是了。隻是對方敢開高價?

千萬別把一座宗字頭門派的首席供奉不當回事。

劉誌茂斜瞥一眼自己的大弟子,“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都說人比人氣死人,你怎麼還不死去。”

田湖君每次在這邊屋子裡,真是連喝酒都不敢大口的。

就怕哪裡惹來師尊的不開心,然後與自己新賬舊賬一起算。

聽到劉誌茂這句暗藏殺機的言語,田湖君瞬間臉色慘白。

師尊所謂的那個“人家”,當然就是如今那位隱官了。

章靨搖頭笑道:“田湖君又不算差了,難道如今連金丹地仙都不值錢了嗎?”

劉誌茂嗤笑一聲,“在桐葉洲那邊,就老值錢了。咱們田地仙要是去了那邊,開山立派都不難。”

章靨對一步步成長起來的田湖君,其實印象不差,隻是她的道心不夠堅韌罷了,要說害人之心,其實不多,在以前的書簡湖,這種修士空有境界,不夠心狠手辣,反而是很難長遠立足的,隻是時過境遷,變成了一位真境宗的譜牒修士,無非是個好好修行,不用有太多的勾心鬥角,無需與誰凶險廝殺,反而成就可期。

大概這就如當年那個賬房先生的一句玩笑話,今天之人難說明日之事。

在這之後,還有句肺腑之言:倘若一覺醒來,今天依舊無事,便是人間好時節。

章靨收斂些許心緒,玩笑道:“你們真境宗,屁本事沒有,就屬頻繁更換宗主,天下第一,如果再換人,下任宗主,怎麼都該輪到你了吧。”

薑尚真,韋瀅,劉老成,祖師堂的頭把交椅,椅子還沒坐熱,就要換人了。

劉誌茂在老友這邊,沒有如何藏掖,笑道:“劉老成倒是私底下與我提過一茬,問我有沒有這份心思,如果願意,他現在就會開始謀劃此事了,時機一到,劉老成就會跟上宗舉薦,免得臨時抱佛腳,會很難在玉圭宗那邊通過,畢竟那個韋瀅不是吃素的,他肯定會有自己的佈局,隻說那座九弈峰,如今都有個新主人了。不過此事,我沒答應。”

說實話,玉圭宗的前後三任宗主,從荀淵,到薑尚真,再到如今的韋瀅,隨便一個,都是手腕極厲害的角色。

章靨有些意外,遞給劉誌茂一張烤成金黃色的米粿,再給了田湖君一張,“為何不答應下來?當一把手與二把手,此間滋味,天壤之別。”

劉誌茂接過米粿,低頭啃起來,“我算是看明白了,身上這個譜牒身份,就是一件傳上去就脫不下來的衣服,別人看著保暖,自己穿著嫌熱,想要硬脫下來不穿了,就得連衣服帶一層皮肉一起脫掉。我要還隻是個首席供奉,以後說不得還有條退路,可要是繼任宗主,這輩子就算等於必須一條路走到黑了。”

到底不比當那隨心所欲的山澤野修,行事肆無忌憚,位高權就重,手握生殺大權。

當年的書簡湖,誰想要往上爬,都得蹚出一條血路才行,試想當年,任何一位島主,甭管大小,誰腳下沒些屍骨當那墊腳石?

如今呢。

一種是修士自身境界說了算。

再就是靠門路和師傳了。

總之,宗字頭裡邊的修士境界,別太當回事。

就說那個宮柳島上邊,一個叫周采真的小丫頭片子,她有什麼修行資質,結果呢?不說李芙蕖把她視為己出,比嫡傳還嫡傳,便是宗主劉老成見著了她,那也是要和顏悅色幾分的。

還有李芙蕖那個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來自一個叫仙遊縣的小地方,還曾是個半吊子的純粹武夫,完全是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三境練氣士,將來能夠洞府境,李芙蕖當真願意收他當嫡傳?無非是薑尚真丟過來的一個爛攤子,李芙蕖絲毫不敢怠慢罷了,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樣的道理,身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薑尚真那邊屁都不敢放一個,在真境宗一般祖師堂成員那邊,她隨便與人幾句旁敲側擊,又有誰敢不當回事?

再說那個傻人有傻福的曾掖,當年是從哪兒得來那本秘籍,又如何會被旁人譽為“可以為鬼道中別開一法門矣”?

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倒也勉強能算,畢竟確實是薑尚真隨手丟給曾掖的,然後曾掖路邊散步,就撿到手了。

章靨看了眼老友,點點頭,“明白了。”

劉誌茂眼角餘光瞥見那大弟子,她還在那兒開開心心啃米粿呢。

他孃的,真是個半點不開竅的廢物。

把咱們截江真君氣了個半死,差點就要忍不住,一巴掌朝她臉上摔過去。

其實劉誌茂這些言語,藏著兩個意思。

劉老成,躋身仙人境沒幾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層樓,求一求那個傳說中的飛昇境!

不然劉老成何必與劉誌茂如此示好?還不就是以後想當個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劉誌茂所謂的一條後路,田湖君聽不懂,章靨卻是一點就明,是說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

劉誌茂極有可能,要去那邊開宗立派!自己當那宗門的開山鼻祖。而不是什麼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

這件事,是真有可能做到的,而且都不用與玉圭宗撕破臉,少了一個下宗的首席供奉,卻多了一個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山上盟友。雖說下次開門再關門,想要跨越兩座天下,非飛昇境無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說不準的。比如萬一真被劉誌茂僥倖躋身了飛昇境?又比如文廟那邊,突然改變主意了,要與五彩天下長長久久互通有無?就像世俗王朝邊境線上的那種茶馬交易?

田湖君顯然察覺到了師尊的不悅情緒,隻是偏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一時間氣悶不已,她隻覺得淒苦至極,又不敢流露出絲毫,隻得低頭啃那米粿,味同嚼蠟。

章靨想起一樁趣事,笑道:“聽說那個在池水城浪蕩多年的奇人異士,如今已經成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來頭,莫非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自古異人,多隱於屠沽中?”

前些年池水城來了個道行深淺不定的外鄉奇人,能吹鐵笛,性情古怪,時而穿大袖紅衫,如膏粱華族子弟,頭頂簪花,睥睨獨行,時而衣衫襤褸如貧家乞兒,逢人便當街乞討,隻要有人願意給錢,就幫忙算卦,不管對方答應與否,都會追著給出幾句類似讖語的言語。

劉誌茂嗤笑一聲,“就是個老金丹,會點粗淺相術。喜歡裝神弄鬼,騙騙販夫走卒還行。面子上不拘小節,骨子裡就是那種你生平最討厭的酸儒,講究一個凡事都要立起個體統來,若是身邊人與那田間種地的,茅坑扒糞的,拱手作揖,便會來一句‘連我臉上也無光了’。”

說到這裡,劉誌茂灌了一口酒,“你們這些個讀過幾本書的,甭管罵自己罵別人,說話就是能夠噁心人。”

章靨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壺,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後一碗酒水,沒來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讀書賞畫,眼見畫中崇山峻嶺,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猶如詩句中苦雨窮愁,在詩雖為佳句,而當之者殊苦也。”

“理是這麼個理,就是聽著彆扭。”

劉誌茂點頭道:“章靨,說真的,你一輩子都是個譜牒修士,哪怕當年跟著我,一起創建了青峽島,有了一份偌大家業,但是你其實沒有當過一天的山澤野修。”

章靨笑著反問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門的首席供奉,有當過一天的譜牒仙師嗎?”

劉誌茂啞口無言。

章靨抬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間無窮事,且儘身前有限杯。”

劉誌茂與之輕輕磕碰,“老小子拽酸文還拽上癮了。”

章靨仰頭喝完酒水,問道:“就不回青峽島橫波府,吃頓年夜飯?難不成還要陪著我在這邊守夜?”

劉誌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靨擺擺手,“免了,我這邊還有頓正兒八經的年夜飯,有你們倆在場蹭吃蹭喝,估計就沒年味了。”

劉誌茂笑了笑,就要起身離去。

確實,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隻是就在此刻,門口那邊,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斜靠房門,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劉首席誌向高遠啊,這會兒就想著去五彩天下了,當真是深謀遠慮,好誌向,好佈局。”

章靨不過是抬起頭,有個真誠的笑臉。

但是劉誌茂卻是一瞬間便汗流浹背,既是忌憚背後那個人,更是忌憚那個人,竟然能夠在屋外悄無聲息站那麼久。

這要是一劍遞出,豈不是萬事皆休?

田湖君無法掩飾的臉色微白,不可抑製的道心震顫。

不過劉誌茂很快就恢複如常,轉頭望向門外那個老熟人。

第一次見面,對方就是一隻好像在自己鞋邊奔波勞碌的小螻蟻,踩死還是不踩死,隻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對方殫精竭慮,機關算儘,在青峽島寄人籬下,纔算勉強與自己平起平坐喝頓酒。

第三次,是在那正陽山,雙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已經能夠將自己牽著鼻子走了。

至於今天。

興許對方看待自己,一位宗門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一隻螻蟻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峽島的賬房先生。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城頭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的心境,與別人還有些不同。

因為最讓田湖君忌憚萬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駭人聽聞的事蹟、身份,而是一件估計沒幾個人知曉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開所有身份、壯舉不去說。

他依舊是一個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顧璨一耳光、顧璨都會誠心誠意笑臉相向的人。

劉誌茂站起身,再轉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見過隱官!”

章靨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這邊門派創建,給落魄山書信一封,結果還是沒能請來陳賬房,等會兒得自罰一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穩住道心,輕聲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伸出手掌虛按幾下,笑眯眯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氣什麼。”

結果就算是章靨,還是等到陳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別提劉首席與田地仙了。

“那會兒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麼請,真不是我擺譜,與誰擺譜,都擺不到章老哥這邊。”

陳平安還真就喝了一碗酒,抬起手背,抹了抹嘴,“這池水城烏啼酒,除了貴沒話說。”

之後與章靨問了些琅嬛派的事情,陳平安作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邊答應下來,以後隻要是琅嬛派弟子,外出遊曆,都可以去落魄山那邊逛逛,如果有資質不錯的純粹武夫,隻要章靨願意,還可以放在落魄山那邊,待上個兩三年都是沒問題的,期間自會有人幫忙教拳喂拳。

劉誌茂無奈道:“本來想著隱官大人幫我勸他幾句,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陳平安笑道:“有一種強者,就是能夠把苦日子過得認認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靨擺擺手,“隻是清貧生活,衣食無憂,算不得什麼苦日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劉誌茂卻是大笑起來。

章靨也自嘲一笑,舉起酒碗,“說不過你,喝酒喝酒。”

某個道理,就像一條江河,另外一個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實隻是那條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是一愣過後,用心認真思量一番,纔好不容易嚼出餘味來。

一時間她便愈發自慚形穢,一屋子人,好像就數自己腦子最不靈光的感覺,實在糟糕。

一個人的不合群,隻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鶴立雞群,一種是雞立鶴群。

劉誌茂試探性問道:“是打算見一見新任湖君?”

陳平安點頭道:“放心,無需劉首席代為引薦了。”

又喝過了一碗酒,陳平安就起身告辭,隻讓章靨送到了門口。

章靨以心聲說道:“劉誌茂稍後如果請你幫忙,看在我那點屁大面子上,希望你能幫就幫,至於不能幫的就算了。”

這個老修士臨了補上一句,“至少,至少懇請你別與這傢夥翻舊賬。”

陳平安笑著心聲一句,“以前很難講明白一個道理,不是那個道理就小了,現在很容易講清楚同一個道理,也不是那個道理就大了。”

章靨聞弦知雅意,點頭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聲,不是我架子大,實在是經常外出,未必會留在山上。”

章靨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最後打趣一句,“你這個一派掌門,倒是清閒。”

章靨笑了起來,如今雖說有了個所謂的山上門派,但是事無钜細,都得精打細算,說句大實話,門派裡邊租賃了多少畝良田,在外買下了幾棟宅子,都需要章靨親自過目,每逢秋收時節,章靨甚至樂得親自下田地勞作,那副場景,可不就是田壟間,白髮老農如鶴立。

果然如章靨所料,離開屋子沒多久,劉誌茂便以心聲問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陳平安搖頭笑道:“截江真君一去便知。”

見對方不願多說,劉誌茂也無可奈何,其實也就是想要問一問,現在那邊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當然,要是能夠與飛昇城攀上點關係,準確說來,就是飛昇城內的那座避暑行宮結個善緣,更是求之不得。現在看來,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隻要不被這個年輕隱官暗地裡下絆子穿小鞋,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笑著拱手抱拳,身形一閃而逝。

劉誌茂便隨之隱匿身形,帶著田湖君一同禦風返回青峽島。

俯瞰書簡湖,其中一座島嶼,水邊楊柳弱嫋嫋,恰似鄰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於書簡湖一處水底深處,山根水脈皆佳,同樣是“依山而建”的連綿建築,雖不豪奢,卻也不俗。

水面之上的附近幾座島嶼,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一座大島,新建了湖君祠廟,真境宗算是極有誠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與那幕僚吳觀棋,此刻正在一處亭內弈棋。

年輕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龍袍,此舉不算僭越。

與之對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一手持摺扇,一手撚子。

夏繁輕輕落子在棋盤,問道:“要不要再試探一下劉老成?”

吳觀棋點頭道:“當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過急,一來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韋瀅,氣魄不小。再者劉老成怎麼都是一位仙人,還是野修出身,氣運在身,不容小覷。欲想破開大局面,其實無需用大力氣,切入一點,輕巧即可。”

夏繁笑道:“劉老成實在是太識趣,我們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機會了。”

自己一赴任,劉老成就主動登門拜訪,二話不說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島嶼。

夏繁繼而又問道:“吳先生有無機會,與那劉誌茂接觸,拉攏一二?”

吳觀棋搖頭道:“湖君府根本給不了劉誌茂想要的東西,我們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給那位截江真君當個笑話看。”

之後一局棋,夏繁數次陷入長考,吳觀棋卻是次次落子如飛。

隻是下棋雙方,並不知道棋盤一旁,就站著那麼一個真正觀棋不語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為何就這麼耗著?”

陳平安隻是雙手負後,看著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著急,等到他們分出勝負吧。”

又各自下了十幾手,

陳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瞥了眼那個吳觀棋手中摺扇,先前此人說那韋瀅氣魄不小,其實他也不差了,摺扇一面寫有八個字。

“百花叢中,吾為東君。”

刹那之間,漣漪陣陣,吳觀棋先於湖君夏繁開口詢問。

“誰?!”

“我。”

吳觀棋臉色微變,看來被氣得不輕。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臨危不亂,還饒有興致,望向那個漸漸顯出身形與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對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見隱官。”

吳觀棋微微一笑,合攏摺扇,低頭拱手道:“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拱手抱拳還禮,說道:“當下局面,來之不易,懇請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著點頭道:“在其位謀其政,是題中之義。”

其實陳平安在現身之前,就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謀主吳觀棋,都是聰明人不假,尤其是後者,可謂心思縝密。

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其實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諸司衙署,尤其是那檔案房,秘錄頗多,比如茅月島出身的曾掖和馬篤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還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諜報收集一事,可謂不遺餘力,而且收穫頗豐。

與正陽山水龍峰的那位奇才兄,是兩個極端了。

而且看那些檔案的筆跡,顯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筆。

甚至就連宮柳島周采真,這邊也有不少記錄。冊子上邊,還有主筆者的一些推測,看檔案上邊的墨跡,是後邊新增上去的。比如薑尚真,化名周肥,與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再加上一些個零零碎碎的小道訊息,此人便能夠推斷出,這個薑尚真極為寵溺、可以說是當親女兒養的小姑娘,極有可能她真正的家鄉,是北俱蘆洲。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吳觀棋作為水府幕僚,職責所在,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陳平安怎麼可能不清楚書簡湖水府的根腳,隻會比劉誌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後孃娘欽點的人選,家鄉籍貫,沙場履曆,都是一清二楚。至於吳觀棋,落魄山知道的內幕相對少一些,好像曾經管著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諜報,與李寶箴算是同僚了。

陳平安轉頭看向那個吳觀棋,“心中不以為然?”

吳觀棋有了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說法,“不敢。”

結果這位落魄山的陳劍仙,用了一個更有意思的說法。

“我覺得你敢。”

吳觀棋冷笑道:“我大驪從無誅心定罪的先例。”

陳平安笑道:“那是因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夠高,所以並不清楚我師兄的真正規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學問最厲害處,原本就是奔著‘用心’去的。你要是連這個都不理解,是當不好這湖君水府賬房先生的。”

吳觀棋默然不語。

陳平安笑嗬嗬道:“何況萬一哪天,我一不小心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到時候專門為你開個先例,你怎麼辦,豈不是尷尬至極?丟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撿起來,可是一些個說出去的話,怎麼吃回肚子去,對吧?”

吳觀棋欲言又止,氣勢顯然弱了許多。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此人肩膀,“所以說啊,年輕人不要太鋒芒畢露,就像大白天提燈籠走路,有那招搖過市的嫌疑,要學會秉燭夜遊。”

被一個年輕人稱為“年輕人”的吳觀棋,臉色緊繃,估計再這麼聊下去,就要臉色鐵青了。

所幸那個不速之客,告辭一聲,便不見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製,完全形同虛設。

池水城裡邊,有條長達數裡、店鋪林立的猿哭街。

由於今天是大年三十,幾乎全部關門了,陳平安在一處店鋪門口停下,曾經在這邊,買了一把名為“大仿渠黃”的青銅古劍。

再走出約莫五六十步,在兩間鋪子中間的台階上,陳平安緩緩坐下。

曾經有個喬裝成中年相貌的外鄉遊俠兒,也曾在這裡坐了坐,然後去自找苦吃。

青同在一旁現身,依舊是頭戴冪籬,不見真容。

不知為何,青同覺得這位劍修,好像有些傷感,不多不少,倒是談不上如何傷心。

就像一個沒錢買酒的饞嘴酒鬼?隻得關起門來,撓心撓肺?

少年氣盛一時兩三件事,浮一大白。山河壯觀不朽千秋萬載,風流何在。

是不是劍修,都是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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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宗字頭裡邊的修士境界,別太當回事。

就說那個宮柳島上邊,一個叫周采真的小丫頭片子,她有什麼修行資質,結果呢?不說李芙蕖把她視為己出,比嫡傳還嫡傳,便是宗主劉老成見著了她,那也是要和顏悅色幾分的。

還有李芙蕖那個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來自一個叫仙遊縣的小地方,還曾是個半吊子的純粹武夫,完全是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三境練氣士,將來能夠洞府境,李芙蕖當真願意收他當嫡傳?無非是薑尚真丟過來的一個爛攤子,李芙蕖絲毫不敢怠慢罷了,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樣的道理,身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薑尚真那邊屁都不敢放一個,在真境宗一般祖師堂成員那邊,她隨便與人幾句旁敲側擊,又有誰敢不當回事?

再說那個傻人有傻福的曾掖,當年是從哪兒得來那本秘籍,又如何會被旁人譽為“可以為鬼道中別開一法門矣”?

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倒也勉強能算,畢竟確實是薑尚真隨手丟給曾掖的,然後曾掖路邊散步,就撿到手了。

章靨看了眼老友,點點頭,“明白了。”

劉誌茂眼角餘光瞥見那大弟子,她還在那兒開開心心啃米粿呢。

他孃的,真是個半點不開竅的廢物。

把咱們截江真君氣了個半死,差點就要忍不住,一巴掌朝她臉上摔過去。

其實劉誌茂這些言語,藏著兩個意思。

劉老成,躋身仙人境沒幾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層樓,求一求那個傳說中的飛昇境!

不然劉老成何必與劉誌茂如此示好?還不就是以後想當個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劉誌茂所謂的一條後路,田湖君聽不懂,章靨卻是一點就明,是說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

劉誌茂極有可能,要去那邊開宗立派!自己當那宗門的開山鼻祖。而不是什麼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

這件事,是真有可能做到的,而且都不用與玉圭宗撕破臉,少了一個下宗的首席供奉,卻多了一個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山上盟友。雖說下次開門再關門,想要跨越兩座天下,非飛昇境無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說不準的。比如萬一真被劉誌茂僥倖躋身了飛昇境?又比如文廟那邊,突然改變主意了,要與五彩天下長長久久互通有無?就像世俗王朝邊境線上的那種茶馬交易?

田湖君顯然察覺到了師尊的不悅情緒,隻是偏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一時間氣悶不已,她隻覺得淒苦至極,又不敢流露出絲毫,隻得低頭啃那米粿,味同嚼蠟。

章靨想起一樁趣事,笑道:“聽說那個在池水城浪蕩多年的奇人異士,如今已經成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來頭,莫非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自古異人,多隱於屠沽中?”

前些年池水城來了個道行深淺不定的外鄉奇人,能吹鐵笛,性情古怪,時而穿大袖紅衫,如膏粱華族子弟,頭頂簪花,睥睨獨行,時而衣衫襤褸如貧家乞兒,逢人便當街乞討,隻要有人願意給錢,就幫忙算卦,不管對方答應與否,都會追著給出幾句類似讖語的言語。

劉誌茂嗤笑一聲,“就是個老金丹,會點粗淺相術。喜歡裝神弄鬼,騙騙販夫走卒還行。面子上不拘小節,骨子裡就是那種你生平最討厭的酸儒,講究一個凡事都要立起個體統來,若是身邊人與那田間種地的,茅坑扒糞的,拱手作揖,便會來一句‘連我臉上也無光了’。”

說到這裡,劉誌茂灌了一口酒,“你們這些個讀過幾本書的,甭管罵自己罵別人,說話就是能夠噁心人。”

章靨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壺,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後一碗酒水,沒來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讀書賞畫,眼見畫中崇山峻嶺,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猶如詩句中苦雨窮愁,在詩雖為佳句,而當之者殊苦也。”

“理是這麼個理,就是聽著彆扭。”

劉誌茂點頭道:“章靨,說真的,你一輩子都是個譜牒修士,哪怕當年跟著我,一起創建了青峽島,有了一份偌大家業,但是你其實沒有當過一天的山澤野修。”

章靨笑著反問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門的首席供奉,有當過一天的譜牒仙師嗎?”

劉誌茂啞口無言。

章靨抬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間無窮事,且儘身前有限杯。”

劉誌茂與之輕輕磕碰,“老小子拽酸文還拽上癮了。”

章靨仰頭喝完酒水,問道:“就不回青峽島橫波府,吃頓年夜飯?難不成還要陪著我在這邊守夜?”

劉誌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靨擺擺手,“免了,我這邊還有頓正兒八經的年夜飯,有你們倆在場蹭吃蹭喝,估計就沒年味了。”

劉誌茂笑了笑,就要起身離去。

確實,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隻是就在此刻,門口那邊,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斜靠房門,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劉首席誌向高遠啊,這會兒就想著去五彩天下了,當真是深謀遠慮,好誌向,好佈局。”

章靨不過是抬起頭,有個真誠的笑臉。

但是劉誌茂卻是一瞬間便汗流浹背,既是忌憚背後那個人,更是忌憚那個人,竟然能夠在屋外悄無聲息站那麼久。

這要是一劍遞出,豈不是萬事皆休?

田湖君無法掩飾的臉色微白,不可抑製的道心震顫。

不過劉誌茂很快就恢複如常,轉頭望向門外那個老熟人。

第一次見面,對方就是一隻好像在自己鞋邊奔波勞碌的小螻蟻,踩死還是不踩死,隻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對方殫精竭慮,機關算儘,在青峽島寄人籬下,纔算勉強與自己平起平坐喝頓酒。

第三次,是在那正陽山,雙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已經能夠將自己牽著鼻子走了。

至於今天。

興許對方看待自己,一位宗門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一隻螻蟻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峽島的賬房先生。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城頭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的心境,與別人還有些不同。

因為最讓田湖君忌憚萬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駭人聽聞的事蹟、身份,而是一件估計沒幾個人知曉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開所有身份、壯舉不去說。

他依舊是一個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顧璨一耳光、顧璨都會誠心誠意笑臉相向的人。

劉誌茂站起身,再轉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見過隱官!”

章靨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這邊門派創建,給落魄山書信一封,結果還是沒能請來陳賬房,等會兒得自罰一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穩住道心,輕聲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伸出手掌虛按幾下,笑眯眯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氣什麼。”

結果就算是章靨,還是等到陳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別提劉首席與田地仙了。

“那會兒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麼請,真不是我擺譜,與誰擺譜,都擺不到章老哥這邊。”

陳平安還真就喝了一碗酒,抬起手背,抹了抹嘴,“這池水城烏啼酒,除了貴沒話說。”

之後與章靨問了些琅嬛派的事情,陳平安作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邊答應下來,以後隻要是琅嬛派弟子,外出遊曆,都可以去落魄山那邊逛逛,如果有資質不錯的純粹武夫,隻要章靨願意,還可以放在落魄山那邊,待上個兩三年都是沒問題的,期間自會有人幫忙教拳喂拳。

劉誌茂無奈道:“本來想著隱官大人幫我勸他幾句,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陳平安笑道:“有一種強者,就是能夠把苦日子過得認認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靨擺擺手,“隻是清貧生活,衣食無憂,算不得什麼苦日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劉誌茂卻是大笑起來。

章靨也自嘲一笑,舉起酒碗,“說不過你,喝酒喝酒。”

某個道理,就像一條江河,另外一個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實隻是那條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是一愣過後,用心認真思量一番,纔好不容易嚼出餘味來。

一時間她便愈發自慚形穢,一屋子人,好像就數自己腦子最不靈光的感覺,實在糟糕。

一個人的不合群,隻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鶴立雞群,一種是雞立鶴群。

劉誌茂試探性問道:“是打算見一見新任湖君?”

陳平安點頭道:“放心,無需劉首席代為引薦了。”

又喝過了一碗酒,陳平安就起身告辭,隻讓章靨送到了門口。

章靨以心聲說道:“劉誌茂稍後如果請你幫忙,看在我那點屁大面子上,希望你能幫就幫,至於不能幫的就算了。”

這個老修士臨了補上一句,“至少,至少懇請你別與這傢夥翻舊賬。”

陳平安笑著心聲一句,“以前很難講明白一個道理,不是那個道理就小了,現在很容易講清楚同一個道理,也不是那個道理就大了。”

章靨聞弦知雅意,點頭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聲,不是我架子大,實在是經常外出,未必會留在山上。”

章靨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最後打趣一句,“你這個一派掌門,倒是清閒。”

章靨笑了起來,如今雖說有了個所謂的山上門派,但是事無钜細,都得精打細算,說句大實話,門派裡邊租賃了多少畝良田,在外買下了幾棟宅子,都需要章靨親自過目,每逢秋收時節,章靨甚至樂得親自下田地勞作,那副場景,可不就是田壟間,白髮老農如鶴立。

果然如章靨所料,離開屋子沒多久,劉誌茂便以心聲問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陳平安搖頭笑道:“截江真君一去便知。”

見對方不願多說,劉誌茂也無可奈何,其實也就是想要問一問,現在那邊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當然,要是能夠與飛昇城攀上點關係,準確說來,就是飛昇城內的那座避暑行宮結個善緣,更是求之不得。現在看來,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隻要不被這個年輕隱官暗地裡下絆子穿小鞋,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笑著拱手抱拳,身形一閃而逝。

劉誌茂便隨之隱匿身形,帶著田湖君一同禦風返回青峽島。

俯瞰書簡湖,其中一座島嶼,水邊楊柳弱嫋嫋,恰似鄰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於書簡湖一處水底深處,山根水脈皆佳,同樣是“依山而建”的連綿建築,雖不豪奢,卻也不俗。

水面之上的附近幾座島嶼,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一座大島,新建了湖君祠廟,真境宗算是極有誠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與那幕僚吳觀棋,此刻正在一處亭內弈棋。

年輕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龍袍,此舉不算僭越。

與之對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一手持摺扇,一手撚子。

夏繁輕輕落子在棋盤,問道:“要不要再試探一下劉老成?”

吳觀棋點頭道:“當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過急,一來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韋瀅,氣魄不小。再者劉老成怎麼都是一位仙人,還是野修出身,氣運在身,不容小覷。欲想破開大局面,其實無需用大力氣,切入一點,輕巧即可。”

夏繁笑道:“劉老成實在是太識趣,我們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機會了。”

自己一赴任,劉老成就主動登門拜訪,二話不說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島嶼。

夏繁繼而又問道:“吳先生有無機會,與那劉誌茂接觸,拉攏一二?”

吳觀棋搖頭道:“湖君府根本給不了劉誌茂想要的東西,我們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給那位截江真君當個笑話看。”

之後一局棋,夏繁數次陷入長考,吳觀棋卻是次次落子如飛。

隻是下棋雙方,並不知道棋盤一旁,就站著那麼一個真正觀棋不語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為何就這麼耗著?”

陳平安隻是雙手負後,看著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著急,等到他們分出勝負吧。”

又各自下了十幾手,

陳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瞥了眼那個吳觀棋手中摺扇,先前此人說那韋瀅氣魄不小,其實他也不差了,摺扇一面寫有八個字。

“百花叢中,吾為東君。”

刹那之間,漣漪陣陣,吳觀棋先於湖君夏繁開口詢問。

“誰?!”

“我。”

吳觀棋臉色微變,看來被氣得不輕。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臨危不亂,還饒有興致,望向那個漸漸顯出身形與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對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見隱官。”

吳觀棋微微一笑,合攏摺扇,低頭拱手道:“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拱手抱拳還禮,說道:“當下局面,來之不易,懇請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著點頭道:“在其位謀其政,是題中之義。”

其實陳平安在現身之前,就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謀主吳觀棋,都是聰明人不假,尤其是後者,可謂心思縝密。

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其實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諸司衙署,尤其是那檔案房,秘錄頗多,比如茅月島出身的曾掖和馬篤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還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諜報收集一事,可謂不遺餘力,而且收穫頗豐。

與正陽山水龍峰的那位奇才兄,是兩個極端了。

而且看那些檔案的筆跡,顯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筆。

甚至就連宮柳島周采真,這邊也有不少記錄。冊子上邊,還有主筆者的一些推測,看檔案上邊的墨跡,是後邊新增上去的。比如薑尚真,化名周肥,與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再加上一些個零零碎碎的小道訊息,此人便能夠推斷出,這個薑尚真極為寵溺、可以說是當親女兒養的小姑娘,極有可能她真正的家鄉,是北俱蘆洲。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吳觀棋作為水府幕僚,職責所在,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陳平安怎麼可能不清楚書簡湖水府的根腳,隻會比劉誌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後孃娘欽點的人選,家鄉籍貫,沙場履曆,都是一清二楚。至於吳觀棋,落魄山知道的內幕相對少一些,好像曾經管著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諜報,與李寶箴算是同僚了。

陳平安轉頭看向那個吳觀棋,“心中不以為然?”

吳觀棋有了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說法,“不敢。”

結果這位落魄山的陳劍仙,用了一個更有意思的說法。

“我覺得你敢。”

吳觀棋冷笑道:“我大驪從無誅心定罪的先例。”

陳平安笑道:“那是因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夠高,所以並不清楚我師兄的真正規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學問最厲害處,原本就是奔著‘用心’去的。你要是連這個都不理解,是當不好這湖君水府賬房先生的。”

吳觀棋默然不語。

陳平安笑嗬嗬道:“何況萬一哪天,我一不小心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到時候專門為你開個先例,你怎麼辦,豈不是尷尬至極?丟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撿起來,可是一些個說出去的話,怎麼吃回肚子去,對吧?”

吳觀棋欲言又止,氣勢顯然弱了許多。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此人肩膀,“所以說啊,年輕人不要太鋒芒畢露,就像大白天提燈籠走路,有那招搖過市的嫌疑,要學會秉燭夜遊。”

被一個年輕人稱為“年輕人”的吳觀棋,臉色緊繃,估計再這麼聊下去,就要臉色鐵青了。

所幸那個不速之客,告辭一聲,便不見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製,完全形同虛設。

池水城裡邊,有條長達數裡、店鋪林立的猿哭街。

由於今天是大年三十,幾乎全部關門了,陳平安在一處店鋪門口停下,曾經在這邊,買了一把名為“大仿渠黃”的青銅古劍。

再走出約莫五六十步,在兩間鋪子中間的台階上,陳平安緩緩坐下。

曾經有個喬裝成中年相貌的外鄉遊俠兒,也曾在這裡坐了坐,然後去自找苦吃。

青同在一旁現身,依舊是頭戴冪籬,不見真容。

不知為何,青同覺得這位劍修,好像有些傷感,不多不少,倒是談不上如何傷心。

就像一個沒錢買酒的饞嘴酒鬼?隻得關起門來,撓心撓肺?

少年氣盛一時兩三件事,浮一大白。山河壯觀不朽千秋萬載,風流何在。

是不是劍修,都是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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