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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五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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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袖曳地的青同,就像被一拳瞬間打碎,身形頓時一分為二。

青同再不是那雙袖極長、仙氣縹緲的姿態,原地出現一具陽神身外身,是位老者,身材魁梧,雙臂肌肉虯結,鬚髮如雪,赤腳而立。

老者露出微微訝異的臉色,雙腳在平滑如鏡面的大地之上,筆直倒退出去十數丈,才止住身形,抖了抖手腕。

僅是這這麼個在尋常不過的細微動作,便如蛟龍抖鱗,一身拳意如江河洶湧流瀉,並且顯化出一種肉眼可見的金色氣象,拳罡濃稠如水,熠熠生輝,襯托得這位自稱半個神到的年老武夫,如一尊不朽神靈立於香火霧氣中。

這個將肉身堅韌程度淬鍊到極致的青同,當下似乎頗為意外,一位隻是止境氣盛一層的純粹武夫,尤其還是一個從歸真一層跌境的十境武夫,就有這麼大的氣力?

青同眼神玩味,看了眼遠處,那把夜遊長劍還懸停在原地。

顯而易見,就是一場很純粹的問拳。

也對。

難不成一位都不是玉璞境的劍修,要跟一位飛昇境修士問劍?

不是自取其辱是什麼。

一襲鮮紅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雙袖飄蕩,獵獵作響,如風亂撞袖中。

相較於青同的拳意流淌,氣勢洶洶,陳平安的拳意顯得極為內斂。

青同不著急動手,反正不用自己去找他,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傢夥,都會自己乖乖送上門來。

說句不客氣的,雙方境界差距擺在那裡,青同完全可以站著不動捱上幾十拳,到時候隻需要回禮一拳,就完事了。

眼前這個年輕武夫,既然沒有面容,自然就談不上什麼眼神、臉色了。

青同隻見對方一個微微弓腰。

來了。

青同眯起一雙眼眸,稍稍加快體內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速度,在人身小天地的山河萬裡,隨之出現一陣陣異象,天上雷電交織,大地山河震顫。

這還是青同未能真正躋身神到,隻是有了個雛形,準確說來隻是個空殼。

一旦武夫真正躋身傳說中的止境頂點,肉身就是一座萬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純粹真氣,就是勾連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我即神。

青同靠著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點點滴滴的疊加,打熬體魄了這麼久,依舊還是沒有打好地基,而是隻能用一個取巧的捷徑,打造出一座空中閣樓。

對方的近身路線,是一條弧線軌跡,風馳電掣,速度之快,簡直就是一張白駒過隙符,拖曳出來的那道殘影,就像一條火龍。

青同卻依舊站在原地,隻是稍稍側身,不閃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對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間如響起洪鐘大呂的巨大聲響,青同身後的廣袤太虛境界,竟是驀然出現一個激盪而開的拳罡漣漪,大如湖泊。

青同握住對方的拳頭,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腳踹出。

隻是青同不得不改變主意,那隻始終負後之手,閃電繞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然後被一腳踹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面門上,青同身形再次瞬間倒退出去。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臉頰,身上那件雪白長袍,出現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襲鮮紅法袍,一條胳膊筆直下垂,竟是呈現出一種滲人的扭轉樣式,肩頭微動,關節發出一連串動靜,整條胳膊迅速旋轉,瞬間恢複原樣。

一身雪白的老者,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

再來。

雙方身形,倏忽現身,驟然消失,兩者拳意轟砸在一起,殘影無數,一鮮紅,一雪白,流光溢彩,好似百花繚繞。

青同故意一直沒有真正還手,隻是招架。

剛好藉此機會,好好掂量掂量,一個如今都快被吹捧上天的年輕隱官,到底有幾斤幾兩。

青同神色自若,頭顱後仰,躲過一記橫掃而過的鞭腿,身體微微後傾幾分,隻是驀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斬而去。

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橫移一步,瞬間拉伸出百餘丈距離,一肩傾斜靠去,將那鮮紅法袍凶狠撞飛出去。

陳平安在遠處飄落在地。

青同嗤笑一聲。

終究隻是一副血肉之軀。

雖說沒有絲毫頹態,遠遠沒有到強弩之末的境地,可如果陳平安就隻有這點速度,拳腳力道,那就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了。

當然了,這小子肯定還有些壓箱底的殺手鐧,暫時沒有施展出來。

青同笑問道:“難道要我壓境喂拳?”

還是說這傢夥吃飽了撐著,在試探自己的武道高低、體魄強弱和那拳法路數?

陳平安依舊沒有說話。

青同想了想,開始首次主動移步,一個快若奔雷的橫移,刹那之間就離開原地十數裡。

不曾想眼前便有那一襲鮮紅色尾隨而至,青同小吃一驚,微微一笑,腳踝擰轉,再次瞬間出現在十數裡外,不料對方依舊如影隨形,青同身形拔地而起,一道白虹迅猛升空,身形又快了三成,結果陳平安依舊跟上,一拳遞出,砸向青同的眉心處,換成個玉璞境練氣士,或是止境武夫,估計捱上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拳,也就腦袋開花了,當場變成一具無頭屍體了。

青同卻隻是微微轉頭,再一巴掌按住對方額頭,驟然發力,砰然一聲,一襲鮮紅法袍傾斜墜向大地,鏡面之上,砸出一個巨大凹陷。

隻是對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時,也不算全然無功,青同有些惱火,雙指併攏,抵住臉頰一側,擦掉血跡。

其實都算不上傷勢,就是有點丟人現眼。

青同咦了一聲,古怪事。

對方明明沒有強提一口純粹真氣的跡象,竟能以一種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遞出下一拳。

青同試圖看清楚這一拳的拳理,眯起眼眸,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態,開始仔細檢視拳罡的細微流轉,比如陳平安遞拳時那條胳膊的筋骨顫鳴,氣血遊走,經脈的擴張,這些“山脈”起伏,以及山水奔流的走向,落在武學大宗師眼中,即是拳路,是拳意行走之路,比起所謂的花架子拳招,這種藏在人身深處的拳理與拳法,纔是純粹武夫真正的立身之本。

捱了五六拳過後,青同依舊未能看清楚拳路,隻是依稀覺得陳平安這一拳,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一氣嗬成。

因為這一拳,絕不是簡簡單單的以同樣招式,“重複”遞拳。

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也是兩個字了,總有一些細微差異。

而毫厘之差,就是千裡之別。

更古怪的地方,在於陳平安的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態,明明都是不一樣的。

但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淺、寬窄亦是相同。以不變應萬變,反其道行之,千變萬化,始終如一。

就像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樣的。

甚至就連遞出此拳的陳平安,整個人的精神氣,都是與上一拳的陳平安,如出一轍,沒有絲毫偏差。

這讓青同在意外和震驚之餘,又有一份不小的驚喜。

拳還可以如此練?還可以如此遞拳?

隻是十數拳之後,青同就意識到不對勁了,怎麼感覺這一拳,就沒個止境?

是不是隻要自己扛得住,陳平安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對方不但拳意疊加,而且一襲鮮紅法袍的身形速度越來越快,輾轉騰挪,已經不輸一位仙人的縮地山河。

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經響起十數道冬雷炸響。

等到第二十拳過後,青同不得不咬緊牙關,一步後撤,第一次拉開個正兒八經的古老拳架,隻是與現如今的樁架大為不同,雙指併攏如劍訣,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訣,此拳一起,青同面目七竅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瑩光,如北鬥七曜光芒交射,噓嗬之際,宛如大野雷動,轉瞬拳出。

與陳平安互換一拳。

卻依舊沒能打斷對方的那份連綿拳意,青同又接連捱了五拳,不過青同也沒閒著,略加猶豫,隻是還了陳平安兩拳。

他還真就不信邪了,你陳平安一個氣盛一層的武夫,體魄堅韌程度,捱了自己總共六拳,再加上陳平安這一拳法,遞拳本身,就會損傷武夫自身的體魄,真不怕自己沒倒下,你就再次跌境了?從歸真跌落氣盛,到底還是在十境,可要是從止境跌到山巔境?

青同七竅處悉數滲出血絲,看似面容猙獰,其實受傷並不重,不過體內小天地,動靜不小,一條由純粹真氣餘韻顯化而生的黑龍,蟠於一處山脈之巔,雲出雨蒸狀,另外一處關鍵竅穴,紫霄升騰,其中有條大白蛇作神龍變化,龐大頭顱上邊的一處“平坦廣場”,一部好似文字篆刻在白玉廣場上的金色雷篆,若隱若現。

這就是練氣士兼修武學的天大好處了,隻要邁過那金身、止境兩道門檻、天塹,諸多手段,就可以熔鑄一爐,相得益彰,再難區分術法、拳法兩者之別。

高大老者的那雙眼眸,再次異象橫生,一金黃一銀白,熠熠生輝,隻是這份異象稍縱即逝。

與此同時,在青同和陳平安之間,出現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漣漪,就像一面鏡子,擋在陳平安身前。

鏡中一襲鮮紅法袍,出拳與鏡外的陳平安完全相同。

鏡中人,就像要與陳平安問拳。

陳平安幾乎不用如何思量,就隻是一個閉眼,鏡子瞬間消失,下一刻就將那把鏡子打成粉碎。

但是奇怪之處,是那個鏡面後的“自己”,那一拳竟然並非假象,而是千真萬確的一拳繼續遞出,隻是路線照舊,略顯死板,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一身拳意隨之暴漲幾分,身形驟然加快,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橫抹的姿勢,將那個“自己”割掉頭顱。

已經撤出戰場極遠的青同心中忍不住罵一句,年紀輕輕,真是鐵石心腸。

想一想也對,好歹是個在那劍氣長城屍骨堆裡的戰場,一步步生長起來的劍修。

陳平安驀然止步,懸停在空,身形佝僂,冰冷視線遊曳,繼續維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斷,同時環顧四周,見那青同撤退的同時,又樹立起了一把把鏡子,鏡中十數個身穿鮮紅法袍的自己,依舊是先前一拳的姿態,從四面八方湧向位於中央地帶的陳平安,人是假的,拳卻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這些個“自己”,能夠維持多久的“鏡像”。

陳平安心中默唸一聲,鮮紅身形如驀然花開。

竟是選擇了一個在青同看來最下乘的法子,彷彿與己為敵,同樣是以拳對拳。

十數個鏡像幾乎同時崩碎濺射開來,狂亂拳意肆意流散四方,最終天空中就像下起了一場鮮紅的滂沱大雨。

陳平安第一次開口言語,嗓音沙啞,如磨石與刀相互砥礪,沉聲道:“雙方問拳,以拳學拳,那是本事。可如果是以修士身份,搬出山上手段,憑藉術法摹拓此拳……我奉勸你別這麼做。”

雖然這些能夠摹拓陳平安和拳意片刻的詭譎鏡像,極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種練氣士的術法神通,可確實是一種拳招。

隻是青同在這之外,還偷偷摸摸動了點小手腳。

青同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一個晚輩當場揭穿這種不太光彩的勾當,多少有點難為情,“一個沒忍住,我會就此打住。”

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籌的先天優勢,還用術法偷拳,確實有點不像話了。

顯而易見,青同在這場問拳當中,依舊十分輕鬆,那份遊刃有餘的宗師氣度,不是作偽。

唯一的問題,還是青同發現沒少出拳的陳平安,好像依舊深不見底。

方纔青同那三拳,雖說遠遠沒有傾力而為,可是落在尋常宗師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純粹武夫,怎麼都該半死不活了。

還是說,是因為目前這種姿態的年輕隱官,表面上看不出來什麼異樣?

何況青同還忍不住有點犯嘀咕,方纔雙方換拳如此凶險,這小子竟然還能分出額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細微動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著實在太過枯燥,那我來設置一處戰場好了,作為助興之用。”

彈指間,一座憑空出現的城池,占地之廣袤,興許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坊市星羅棋佈。城外猶有山脈綿延,江河萬裡,猶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帶異軍突起,孤峰獨高,雲海作腰帶。

青同站在一處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掌,“陳平安,我接下來隻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言下之意,是準備認真出手,不再是幫忙喂拳了?

看著那個暴得大名卻模樣可憐的年輕人,青同冷笑不已,對方要不是有個隱官身份,又有個文聖關門弟子的頭銜,是文廟極為關照的有功之人,而且還有那個“小陌”同行。

今天你都見不著我的真身,就更別談先前這場打不還手的喂拳了。

如果下場問拳輸了,你陳平安就該死心了,乖乖就此離去,以後雙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我不耽誤你在這桐葉洲的查漏補缺,但是你也別糾纏我了。

當然那種意氣用事,什麼將半座劍氣長城搬遷來此,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損人不利己的勾當,也別做了。

青同氣勢渾然一變,腳尖一點,腳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負,瞬間化作齏粉,塵土飛揚。

主動一拳過後,那一襲鮮紅法袍作雙手格擋狀,整個人在城內的地面之上,以後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條巨大溝壑。

白髮老者出現在街道上,行走在溝壑旁,閒庭信步,猶有閒情逸緻問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場問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體是留力幾分?”

之所以有此問,還真不是青同故意噁心人,或是看不起陳平安的武學境界。

能夠拿來跟曹慈作對比,本身就是一種高看。

如今不單單是浩然天下如此認為,事實上,可能除了飛昇城一家獨大的五彩天下,其餘四座天下,都是這麼個看法。

陳平安躍出那條溝壑,身上法袍,依舊纖塵不染。

接下來的動作,讓青同看了就想笑,隻見那個捱了一拳就倒地的陳平安,竟然輕輕蹦跳幾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來了,不是忌憚對方,而是一種憤怒。

因為自稱會幾張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襲鮮紅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閃爍,星星點點,然後化作灰燼飄散開來。

是那數十張符籙同時燃燒殆儘的場景。

憑藉那些符籙殘餘的靈氣漣漪,青同作為一位飛昇境的符籙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兩種符籙的共同功效。

用以滯緩身形,不單單是加重手腳的負擔,還會以修士之身壓勝武夫體魄。

歸根結底,這個傢夥,就是故意讓自己的出拳變慢!

青同見過鋒芒畢露的,見過狂妄跋扈的,但是這麼年輕,還敢這麼托大的,還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嗎?

好像對方猜出青同的心思,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但是青同同樣猜出了對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輩,可你隻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嗎?

我看未必。

青同點點頭,果然自己憎惡這些劍修,不是沒有理由的。

尤其還是一個練拳習武的劍修,年輕劍修。

————

先前小陌不願留在原地礙手礙腳,便身形倒掠出去百餘裡,盤腿坐下,將那根綠竹杖橫放在膝。

青同作為練氣士,一個飛昇境,強不到哪裡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這個青同也不會關門謝客,直接趕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較感興趣的,是還是青同末尾所謂的“會幾張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腳分量,輕重高低,就沒個定數的。

第一層境界,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切磋,其中又分兩種,一種是壓境,壓境又分壓幾境,一種是完全不壓境。

然後第二層境界,是需要分出勝負的,比如之前與蒲山黃衣芸的那場問拳,抹掉手腳上邊的那些半斤八兩符。

但是當時觀戰的看客們,境界還是不太夠,反而是小陌,雖然沒有出現在謫仙峰,隻是在青衣河落寶灘那邊,小陌還是有所留心,其實公子當時並沒有抹掉全部的符籙,還留下了約莫兩三成數量的符籙,用來壓製出拳的速度。

隻是陳平安動作太快,一瞬間的事情,故而就連葉芸芸都沒有看真切。

最後纔是當下的狀態,又分兩種。

這就需要涉及到陳平安的心態了。到底是與人分勝負,還是決生死。

陳平安與曹慈那場從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天幕的問拳,大概是倒數第二種,雖然雙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過一場君子之約,各自留力兩成,但是在這個前提下,那場問拳,是實打實的酣暢淋漓,各自傾力而為了。

層層遞進。

每一級台階,都有不同的風景。

那麼今天,此時此地,陳平安就是最後一種姿態。

小陌舉目眺望,戰場上,公子出拳,還是一如既往的賞心悅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隻是不知道那個蒲山雲草堂一脈,既是練氣士,還能兼顧武學,是否與這棵梧桐樹有無道緣,會不會是這個青同的某種“開枝散葉”?

遠處憑空多出一條小路,鋪滿了金色的梧桐落葉,如一條靈蛇朝小陌那邊蔓延而去。

青同先前一分為二,不見真身,陽神身外身的純粹武夫,正在與陳平安問拳,陰神出竅遠遊,走在這條小路上,是一位姿容俊逸的少年,猶勝美人,峨冠博帶,道貌非常。

身披一件精心煉化的法袍,貨真價實的披星戴月,雪白長袍之上,依稀有星光點點的異象,身後顯化出一輪寶光月相。

等到青同的陰神停下腳步,與小陌隻有咫尺之遙,雙指撚動,點燃一炷香,開始計時,青同笑著提醒道:“兩刻鐘內,如果陳平安贏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小陌點點頭。

到時候你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這尊青同的陰神,盤腿而坐,陪著小陌一起眺望那處擂台,感歎道:“與道友一別萬年,再次重逢,別來無恙,真是大幸運。”

“少年”無論是言語內容,還是神態語氣,都有一股老氣橫秋的意味。

隻是在小陌看來,一身腐朽氣太重,沒來由想起昔年遠遊途中,遇見的一位無名道友,在水邊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見之忘俗。

萬年之前,百花齊放,天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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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無拘無束,最不缺奇人異事。

小陌收起些許雜念,微笑道:“對你來說,當然是幸運事。”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給聊死了。”

因為這位喜燭道友的言下之意,你是靠著運氣存活至今,而我能夠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劍術。

萬年之前,即便是那所謂得道之士的地仙之流,差不多的境界,本事高低,殺力強弱,卻是雲泥之別。

劍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等道人。

在當時的人間,像這棵梧桐樹老祖宗,依舊隻算平常,的的確確,很平常的那種。

道理很簡單,隻說草木,要是各論各的祖宗,數得過來?

隻說那場水火之爭,毀去了多少山脈、江河,人間草木?不計其數。

就像小陌,曾經路過樹邊,也就隻是看幾眼而已,這還是隻因為此樹在一場大火中,燒焦而不死,枯木逢春,重新煥發出生機。

這趟登門,小陌要不是跟在公子身邊,道友?客氣話罷了。道什麼友,雙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條道上的。

所以說這場萬年之後的久別重逢,就像一個鐘鳴鼎食的豪閥子弟,與一個驟然富貴的暴發戶,坐在一起聊天。

青同搖頭道:“你們能夠成為劍修,何嘗不是一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天大幸運?”

“再看看我們這些花卉草木精怪之屬,運氣再好,即便煉形成功了,又有哪個成為了劍修?”

“修行之初,開竅不易,本就是有靈眾生之中最為艱辛的,光是煉形,不說比起人族,隻說比你,還有袁首、仰止之流,我們何止是事半功倍,在煉形成功之前,又因為無法移動,面對那些突如其來的各種天災**,不然軀乾,隻說那份雛形道心,所遭受的煎熬,你們這些在修行路上得天獨厚的傢夥,是不懂的。”

“大水洪澇,大火燃山,金戈兵禍,狂風暴雨之摧折,諸多災殃,不一而足。許多你們三兩年功夫好似一蹴而就的某個境界,往往是我們一生求而不得的大道高度。”

結果小陌直不隆冬來了一句“我懂這個作甚。”

青同一時語噎,這就是劍修了,萬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問道:“半個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這麼個說法了?”

青同微笑道:“行百裡者半於九十。”

所以青同不說自己的武學境界,隻是那歸真一層,很有誠意了。

小陌察覺到對方的心絃變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來此敘舊,還談什麼誠意?”

青同當然很清楚這位道友的本命神通之一,也無所謂這點心聲會被小陌察覺,隻是嘴上還是調侃道:“喜燭道友,跟隨年輕隱官遊曆浩然天下這麼久,總該聽說一句‘非禮勿聽’吧。”

這位被陳平安稱呼為小陌的道友,作為名動天下的遠古大妖之一,當然是有真名的,鼅鼄。與後世蜘蛛是相同的讀音。

隻是這兩個字實在太過生僻,而且隨著歲月變遷,又有數種字體變化,如今除了那部《說文解字》,還有幾句類似“吐絲成羅,結網求食,利在昏夜”的零星記載,其它的,都成為過眼雲煙了。

青同卻是知道不少關於“小陌”的壯舉,喜好與劍修問劍、擅長捉對廝殺之外,曾經設下埋伏,在那某兩輪日月,其中一條“天道”軌跡路線之上,循環升落,小陌便將其捕獲,圍困網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將那輪明月嚥下腹中,已經開始著手煉化,鬨出了極大動靜,那位明月共主就讓青鳥傳信天庭雷部諸司,繼而傳檄天下,要將這位犯天條的妖族劍修押解到一處行刑台問斬,小陌豈會束手待斃,捱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斬勘司轄下的官吏神靈,而依附雷部的人間地仙,不乏少數,反正這頭攻守兼備的飛昇境劍修妖族,遇到一個就殺一個,遇到一群就殺一群,那場逃亡,簡直就是一場煉劍和修行。

最後天庭震怒,傳聞不但雷部主官的十二高位神靈之一,要親自下界捉拿小陌,還會有另外一位高位同行,隻是不知為何,到最後卻是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結果,不了了之。但是在那之後,小陌也同樣收斂續多,當然所謂的收斂許多,是相較於以前的無法無天、橫行無忌,不小心撞到這位大妖劍修手裡的地仙,下場還是很慘。

說句實話,青同此次重新見到小陌,後者如此……剋製,出劍如此含蓄,倍感意外。

小陌問道:“青同道友為何對我有成見?”

青同疑惑道:“我對你什麼時候有成見了?”

小陌伸手輕拍綠竹杖,笑道:“你對劍修的成見還不大?”

我小陌就是劍修。

青同啞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們這些劍修,自恃一劍破萬法,眼高於頂,桀驁不馴,嗜殺成性,隻顧自己出劍痛快,全然不顧天地蒼生的死活,對待天下道友的修行,不屑一顧。”

小陌點點頭,不否認這個事實,笑問道:“你曾經在劍修手上吃過苦頭?”

青同聞言瞬間臉色陰沉,顯然心中所想的一樁舊事,絕對不是什麼開心事。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願意說就別勉強。”

不是一個喜歡聽訴苦言語的,也不樂意聽那……遺言。

青同身軀紋絲不動,隻以手指撚動一片梧桐落葉,如木人扇風。

青同緩緩道:“多年前,曾經有三位年輕劍修聯袂遠遊,期間與一撥披甲者麾下巡狩人間的神靈,起了爭執,我不幸靠近戰場,大道折損頗多。”

那三個年輕人,後來都成為了人族巔峰劍修,正是元鄉,觀照,龍君。

青同抬起手,雙指抹過臉頰,臉上浮現出一連串的細微文字,如遭受那黥刑,被臉上刺字。

小陌瞥了眼,是那遠古文字,大致意思是記錄了那場廝殺的豐功偉績,點頭笑道:“是元鄉做得出來的事情。”

因為那個元鄉,性情跳脫,飛揚跋扈,而且一直是……最賤手欠的。

比如跑去落寶灘偷酒這種勾當,也就元鄉做得出來。一兩次也就忍了,竟然還有第三次。

關鍵是元鄉喝完酒之後,還說不好喝。

小陌不砍他砍誰。

隻是後來的登天一役當中,元鄉也是走得最為慷慨赴死的人族劍修之一。

以至於元鄉死前都未能見到舊天庭大門,傳聞此人在仗劍途中,廝殺不斷,當了一輩子話癆的老劍修,始終一言不發。

這位老劍修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遞劍不停,一道道璀璨劍光,氣勢磅礴,接天引地,劍修本人不言不語,無聲無息,彷彿唯有不曾開口的三字遺言。

我先死。

毅然捐軀,是為先烈。

小陌問道:“除了這樁個人恩怨?”

青同冷笑道:“後來還有個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行蹤鬼祟,也曾來過這邊,與我還是聊得很不愉快。”

當初此人悄然離開劍氣長城之後,並不是直奔寶瓶洲的驪珠洞天,而是先在桐葉洲登岸。

青同曾經說了幾句套近乎的話,結果落了個類似熱臉貼冷屁股的下場。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談不攏,另有緣由。

隻是沒必要與小陌細說此事。

之後便有個還不是劍修的外鄉少年,從扶乩宗登上桐葉洲陸地,當時他背了一把長劍,名為“劍氣長”!

是陳清都那把棄而不用多年的佩劍。

就像那位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明明都隔著一座天下了,就隻是用這種無需親自出馬的方式,在警告青同,為那少年用心護道,不然後果自負。

你他孃的陳清都,哪怕讓那個姓陳的背劍少年,給我捎句話也好啊。或是憑藉某種輕而易舉的小小秘術,你陳清都與我暗中打聲招呼,又有多難?

遙想當年,在眾多人族劍修當中,陳清都資質不是最好的,修行速度不是最快的,飛劍品秩不是最高的,偏偏最終是此人,走到了劍道最高處。

而且相較於目中無人的天下各族劍修,陳清都算是口碑極好的一個,一向沉默寡言,平時從不惹事生非,隻是練劍勤懇,極少外出走動,遠遊次數屈指可數。

隻是後來一連串的事實證明。

一貫沉默者偶爾開口即雷鳴。

小陌嘖嘖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麼回事,跟劍修是先天不對付嗎?”

青同對此不置可否,看著戰場那邊,好奇問道:“你就半點不擔心陳平安?”

小陌默不作聲。

公子做事周全,無須外人擔心。

現在小陌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著事後如何說服公子,允許自己痛快遞劍。

都不說自己的死士身份,隻說扈從,都快要當得不稱職了。

來到桐葉洲,尤其是進入此地之後,小陌就對某事有幾分瞭然。

難怪桐葉洲的劍道氣運,會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個。

不管是劍修整體數量,還是頂尖劍修的數目,這座桐葉洲都可以稱之為“寒酸”。

當然不是說因為青同對劍修的天然排斥,就可以完全主導形勢,一手造就出眼前這個劍仙數量寥寥的慘淡格局,青同就是棵梧桐樹,當真還沒這份能耐。

隻是因為它坐鎮一洲山河氣運的緣故,潛移默化,年月一久,積少成多,上行下效,這種影響就深遠了。

最終就是整個桐葉洲,宗門,修士,人心,天時地利人和都開始有所傾向、偏移,形成了一種主動選擇。

而一棵梧桐樹的不挪窩,與整個桐葉洲的閉塞,喜歡關起門來,坐井觀天,也算是一種無形中的大道契合。

總體說來,就是一句簡單不過的老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落寶灘碧霄道友,就像桐葉洲幕後的一家之主,當然還有青同這個台前的牽線傀儡,一起維持這份家業。

可惜這位碧霄道友,已經去往青冥天下。

不然公子在桐葉洲,想必會順利不少。

那尊青同陰神,一邊觀戰,伸手捲起鬢角一縷髮絲,望向那座城池的塵土飛揚,笑問道:“這會兒還是不擔心他的安危?”

之前自己隻是略儘地主之誼,算是送給陳平安的一份待客之道,接下來這位年輕隱官就要悠著點了。

青同裝模作樣側過頭,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一襲鮮紅法袍被打落街道後的那幅犁地畫面。

自己主動一拳,你家公子就毫無招架之力了。

一炷香,兩刻鐘光陰,會不會太難熬了點?

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陳平安跌境,被扛回那仙都山參加宗門典禮,不太好吧?

那個當恢覆文廟神位沒多久的老秀才,會不會對自己不依不饒,假公濟私,公報私仇?

其實青同如今最忌憚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合道三洲的文聖。

小陌笑道:“隻有沒打過幾場架的繡花枕頭,沒有真正經曆過生死之戰的花架子,纔會問這種……白癡問題。”

然後小陌補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隻是就事論事,並非有意針對青同道友。”

青同嗬嗬一笑。

並非輕敵,隻是某個高度,終究還是有上限和瓶頸的。

尤其是陳平安走了趟蠻荒天下,還跌了境。

不然就算是那個在武道一途如日中天的曹慈,如果他隻是氣盛一層,遊曆至此,對上半個神到的純粹武夫,又能如何?

陳平安之前正是在這桐葉洲太平山遺址的山門口那邊,躋身的止境氣盛一層,並且是以前無古人的最強,去往那處“山巔”。

氣勢之盛,動靜之大,以青同的耳目靈通,當時就有所察覺。

隻是陳平安當時與三山福地萬瑤宗的韓玉樹那場廝殺,一個憑藉飛劍的本命神通,一個依仗著符籙造詣,各自結陣小天地,青同不敢肆意探究,畢竟當時山門口那邊還坐著一個玉圭宗的薑尚真。

桐葉洲的版圖是很大,幾乎等同於兩個寶瓶洲,但是梧桐樹萬年紮根於此,就像在大地深處,學那身邊的喜燭道友,結了一張蛛網。一洲廣袤山河,尋常的風吹草動,不用它知道,它也懶得知道,但是隻要是那種能夠讓它道心震顫的人與事,青同不管是職責所在,還是珍惜自身道行,於公於私,都會儘量查探究竟。

比如當初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對那頭背劍老猿出手,它是知道的,隻是從頭到尾都不敢摻和,畢竟青同還有個鎮妖樓的身份,隻是沒有其餘八座雄鎮樓裡邊的鎮白澤,說得那麼直白無誤。

十四境修士,本就稀罕無比,數來數去,幾座天下加在一起,山巔就那麼一小撮。

而這位道齡無比高的老觀主,又是這一小撮人間山巔修士中,最出了名的性情不定,心思詭譎,手段通天。

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白也,手持仙劍,殺力第一,毋庸置疑。僧人神清的金身不敗第一,也是幾座天下公認的。

而老觀主的神通廣大,看似兩頭不沾,但既然能夠與十萬大山的老瞎子,一同與白也、神清這兩位十四境大修士齊名,

青同是親眼見過,親耳聽過,甚至親身領教過的。

隻說一事,天底下有幾個修道之人,在大幾千年來的漫長歲月裡,會一直與道祖“問道”?

而這位曾經號稱“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與如今這個黃帽青鞋的小陌,是關係極好的道友。

這在萬年之前,是人間地仙皆知的一樁事情。

那是一種強求不得、羨慕不來的香火情。

不是誰攀附誰,就隻是一種強者間的脾氣相投,大道相契。

想到這裡,青同忍不住感歎道:“小陌道友,以你的境界和身份,什麼地方去不得,為何不去天外煉劍,慢慢熬出個十四境,再回人間?”

小陌聞言轉過頭,直愣愣盯著,問道:“‘小陌’也是你可以喊的?”

青同頓時默然。

就像之前說的,殺心更重的,其實是陳平安,而不是這個用上個喜燭道號的遠古劍修。

但是這一刻,瞬間顛倒了。

隻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因為城池內街道上,陳平安首次將全部的符籙都祛除。

看到這一幕,這尊青同陰神卻驀然而笑,好像是實在忍不住了,一開始還有幾分剋製,到後來笑聲便不可抑製,好不容易纔止住笑意,微微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擦拭眼角,斷斷續續笑了幾聲,板起臉,咳嗽幾聲,轉頭對小陌說道:“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覺得好玩,情難自禁,恕罪恕罪。”

小陌對青同這種發乎本心的情緒流露,反而不覺生氣。

如果說先前在空白天地間的那場問拳,雙方都是在練手,在熱身,切磋而已。

那麼現在那座城池之內,對峙雙方,就都開始拿出幾分真本事了。

魁梧老者在遞拳之時,期間無意間露出一截胳膊,上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籙文字,竟是鐫刻在肌肉之下的白骨之上。

文字內容,既有一篇篇仙家道訣,也有一部佛家典籍,更有各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符圖。

青同的整條胳膊,就像被煉化為一條白骨山脈,而那山崖石壁之上,榜書崖刻無數,如仙人符籙,用以堅韌山體,穩固峰巒,最終使得一條手臂,就是一條龍脈。此外皮膚血肉筋脈,反而像是一些可有可無的附庸。

一襲鮮紅法袍被砸入一堵高大城牆中,手肘撐開碎石,硬生生將自己從牆壁中拔出來。

但是方纔連續砸中陳平安額頭與胸口的青同,卻沒有趁熱打鐵,因為以兩拳換一拳,穩占上風的青同,察覺到陳平安這一拳的不同尋常。

這一拳不算太重,隻是那份拳罡卻頗為難纏,青同體內幾處關鍵氣府,動靜不小,而那條篆刻符籙的胳膊上邊,數百個金色文字和幾張符圖,幾乎在一瞬間變得黯淡無光,如陣陣灰燼簌簌飄落。

之後青同便愈發小心。

一抹鮮紅遊走在街巷中,一道白虹就要乾脆利落多了,都是一條直線,直奔那道好似遊魚亂竄的鮮紅法袍,一路上建築崩碎炸裂開來,一旦被青同得手,陳平安往往就會撞爛數百丈,就像在城內鑿出一扇扇大門,反觀青同,即便捱上一拳,多是身形搖晃幾分,很快就會對陳平安還以顏色。

唯一不對勁的地方,青同發現陳平安連同先前那個能夠打散金色符籙的拳招,始終在反覆使用五種拳招,就像一種臨時抱佛腳的演練,從最早的略顯生疏,到漸漸的純熟,拳意增長,不能說是什麼突飛猛進,但是以青同的眼力,可以說對方第一拳與最後一拳的變化,隻說技巧上的進步,可以說是肉眼可見。

青同一腳將那傢夥踹得倒飛出去百餘丈,年輕武夫的後背直接將一處豪門府邸打穿,在牆外街道一棵大樹下,鮮紅法袍以手肘輕輕抵住樹乾,止住身形。

沿著那條嶄新道路,青同緩緩走出牆壁上的那個窟窿,笑問道:“自創?”

如果不是這些拳招的神意不夠圓滿,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

陳平安笑道:“他創。”

是曹慈的五種拳法。

先前文廟問拳,曹慈坦言自創了三十餘種拳招,當時用上了不到半數。

陳平安在今天就模仿了其中五種,曇花,流水,龍走瀆。靈鷲山。神霄。

曹慈是半點不介意他人學拳的。

絕大部分,是學不會。

一小撮勉強能夠追上曹慈背影的身後武夫,也好不到哪裡去。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這種話,可能換成別人來說,就是狂傲,難免帶有幾分居高臨下說教的嫌疑。

但是曹慈來說,可能就真的隻是一個極其心平氣和的道理。

就算是陳平安,也不是真的要學這幾拳,唯一的用處,還是拿來“變著法子”打熬體魄。

不同的拳招、拳路和拳理,可以磨礪人身體魄的不同山河地界,這纔是武夫切磋的意義所在,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青同大笑道:“難道也是偷拳?”

陳平安糾正道:“學拳。”

青同疑惑道:“有區別?”

言語之際,青同雙腳交織出一陣雷電,如腳踏兩座雷局,依舊是拳法,效果卻等同於仙家縮地法。

青同轉瞬間就已經伸手按住那一襲鮮紅法袍的額頭,一路向前狂奔,同時一拳迅猛遞出,砸中對方喉嚨處。

偷拳也好,學拳也罷,作為止境武夫,誰不會?

這一拳,青同正是模仿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右手五指如鉤,死死按住那額頭,雖說右手如同撞到飛速旋轉的磨盤之內,可哪怕是五指滲血,虎口裂開,青同左手依舊出拳不停,倒要看看,自己這份一鼓作氣的拳意,到底能夠支撐二十幾拳,對方又能夠扛下幾拳,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斷,還是對方的體魄率先出現崩裂跡象。

眨眼功夫,青同接連遞出還不知名的十九拳,雙方身形已經在城內“走出”數裡路。

期間陳平安三次驟然加快“撤退”身形,青同便依葫蘆畫瓢,剛好與陳平安的速度持平,就像貓逗老鼠一般。

不過青同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十九拳,力道不算輕,可惜意思不太夠。

武學宗師之間的切磋,學拳說簡單也簡單,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隻是說難也難,學拳之所以難,就難在得其精髓,難以準確看穿對方一口純粹真氣的流轉路線,而這條道路,就像是一部文字繁複、內容晦暗的仙家長篇道訣,對於山巔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如果隻是將一個拳招學個形似,又有什麼意義,不得其法,就是雞肋。

但是青同此刻並不氣餒,大不了以後自己反覆演練幾十萬拳,幾十萬不夠,那就幾百萬拳。

天下拳招,終究都是死的。隻有遞拳之人,纔是活的。

青同站定,第一次更換純粹真氣。

雙方都已經離開城池,陳平安如同斷線風箏,在遠處摔落在地。

青同笑道:“離著一炷香,差不多還有一刻鐘,你行不行?”

陳平安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吐出一股枯敗氣息後,突然像是變了個人,從先前一個古井不波的遲暮之人,變成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伸手抵住腰間一把狹刀的刀柄,笑道:“如果隻說拳法高度,你實在很難跟半個神到般配,還是說其實你最擅長的,是使用兵器?”

青同雙臂環胸,笑道:“就算我赤手空拳,打你不是綽綽有餘?”

何況青同可沒有真正傾力出拳。

怕一個不小心,打得酣暢淋漓了,沒能收住手,就打得對方跌境,或是乾脆就直接打死了對方。

青同瞥了眼對方的腰間疊刀,伸出一手,“你要是用刀,大可以隨意。”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說,兩刻鐘結束後,咱倆到底怎麼算輸贏?”

青同說道:“那就打得一方認輸為止?”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

緩緩將那把斬勘抽刀出鞘,狹刀極長,光亮如水。

陳平安再攤開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在那鋒刃之上,如獲敕令,煥發出一種古怪至極的五彩顏色。

青同略微疑惑,這也行?準確說來,對方不算作弊。

陳平安並沒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種臨時起意的鑄造,淬鍊?

青同突然問道:“真是那把斬勘?”

右手持刀的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青同內心震動不已。

死死盯住那個雙手持刀的傢夥。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險氣息。

青同再沒有絲毫小覷心思,竟是主動再起一個古老拳架。

一身磅礴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現出法相,在青同四周,顯化出一幅奇異畫卷。

有人彈琵琶,隻有頭顱和四肢,而無軀乾。

一位無頭之人,雙手作吹笛狀。

隻剩下上半身的女子,正在撫琴,如被古琴攔腰斬斷。

有無臂者,身側懸有羯鼓,搖頭晃腦,作拍打羯鼓狀。

種種奇形怪狀,讓人匪夷所思。

而且最讓青同感到煩躁的,還是那把傳說中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持有的“行刑”,關於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見此鋒刃者即是不幸”,就讓青同感到一種厭惡,還有恐懼。

如果說一把斬勘,隻是相對最為壓勝蛟龍之屬。

那麼這把已經消失萬年之久的“行刑”,現世之後,相信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誰都不願意親眼見到此刃。

陳平安向前行走,雙手持刀,一把斬勘煥發出五彩顏色,而那把行刑,鋒刃一側,竟是漆黑一片,如開辟出一條太虛界線,尤其是刀尖處,拖拽出一條極其纖細的琉璃光線,竟是某種鋒刃割破光陰長河的恐怖景象,而那一襲鮮紅法袍,腳步不急不緩,笑嗬嗬道:“與其等到捱了無數刀,這副仙蛻破碎,折損嚴重,消耗幾百年光陰都難以修複,等到了那個時候,青同前輩再取出趁手兵器與之抗衡,會不會太晚了點,丟的面子豈不是更大?設身處地,換成是我,就不要講究什麼臉面不臉面的小事了,務實點,當然是贏下這場切磋,纔是當務之急。”

大地劇烈震顫,地底深處悶雷陣陣,已經不見陳平安身形,原先腳下出現一個大坑。

那隻剩頭顱和軀乾的彈琵琶者,一刀即碎。

無頭吹笛之人,連身軀帶長笛,刀光一閃,一併化作齏粉。

唯有上半身的撫琴女子,被斬勘穿透胸膛,一襲鮮紅法袍現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狹刀,將前者高高挑起在空中。

身形轉移與出刀速度,都實在是太快了。

陳平安就像躋身了一種境地,人隨拳走?

這本該是一種武學大忌。

青同已經退到城頭之上,俯瞰城外那個持刀者。

對方整個人像是在……無聲而笑。

那些異象隻是拳意凝聚而成的半真半假之物,並不會傷及青同體魄絲毫,但是視線中的那個傢夥,第二次讓青同生出忌憚之心。

第一次,隻是行刑這把身外物而已。

這一次,卻是那個人。

一身氣勢太怪了。

不是那種一味的乖張,殘忍,暴虐。可要說是那種冰冷,死寂,純粹的無情,也不準確。

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個極端。

青同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伸手一招,凝聚出一把類似斬-馬刀的巨大兵刃,碧綠色,篆刻有層層疊疊的符籙,寶光流轉。

站在城頭之上的青同,雙手握刀,繞到身後,刀背貼後背,冷笑道:“鋒刃無眼,若是不幸缺胳膊少腿,可別怨天尤人,這是你自找的。”

陳平安手腕輕輕擰轉,將那撫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間攪碎,仰起頭,看著那個白髮老者,微笑道:“告訴你一個道理,打架話多不高手。”

遠處觀戰的青同陰神,原本一直頗為神態閒適,等到陳平安拔出行刑,就有點坐不住了,再等到陳平安出手,隻以斬勘就將陽神身外身逼退到城頭上,將手中那片金色落葉隨手丟掉,轉頭問道:“怎麼回事?!”

小陌雙手按住行山杖,“自己問啊。”

陰神與陽神本就心意相通,完全可以視為一人。

青同陰神歎了口氣,“這麼打下去,很難收場的。”

小陌有些訝異,怎麼感覺這尊陰神,有點不同尋常。

不過無所謂了,小陌的注意力,還是放在雙方重新返回城內的戰場。

急什麼,這纔剛剛好戲開場。

其實小陌也不清楚公子對待這場問拳,到底是怎麼想的,具體又是如何打算的。

小陌隻知道一件事,公子還沒有真正給出殺手鐧,這就意味著這場架,還有的打。

因為陳平安曾經給小陌泄露過底細。自創拳法,隻有兩招,與劍術相通。

其中一拳,被陳平安取名為“片月”,是一極簡一至繁兩個極端中的後者。

第一次施展此拳,是在大驪京城內,收拾那撥差點釀成大禍的天之驕子。

練氣士之所以最不願意招惹劍修,劍修的本命飛劍最麻煩的地方,還不單單是一劍破萬法的蠻橫無理,更在於飛劍傷人之後,遺留劍氣,會長久興風作浪,對人身小天地產生一種持久的損傷和破壞。

曹慈的拳招“曇花”,是如此,陳平安的“片月”更是如此,這一拳若是打在對手身上,拳意蔓延極快且隱蔽,就像在敵人的小天地山河內,出現無數道鬼畫符的榜書崖刻,幾乎是不可逆的,留著就是大道遺患,受傷之人想要修繕,就隻能磨掉那些石刻,比如匠人隻能拿刀削平、或是拿錘頭打爛。

小陌瞥了眼那片被青同丟棄的梧桐落葉。

一葉一世界,是一幅類似走馬圖的畫卷,隻是不涉及光陰長河罷了。

不然青同要是能夠抽取那麼多的光陰流水,早就是十四境修士了。

桐葉洲的山上領袖,是南北對峙的桐葉宗、玉圭宗。

這就涉及到一樁很多年前的典故了,這兩個氣數綿長的宗字頭,不是憑空出現的,屬於應運而生。

按照公子的說法,那位曾經的小夫子,也就是如今的禮聖,曾經有過一些嘗試。

最早是在大驪京城一座火神廟,遇到了封姨,因為那些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被陳平安一眼看破玄妙,猜到了酒水是一種貢物,封姨“話趕話”,便率先提起了一個線頭,說到了三個進貢對象,主動聊到了那些與陽間幽明殊途的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權柄巨大的方柱山青君,手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總之這些都屬於禮聖製定出的一些“嶄新”禮儀,後來陳平安就順藤摸瓜,私底下與先生多問了些內幕。

與此同時,禮聖還曾親自請出三山九侯先生,按照陸沉泄露的天機,陳平安相信三山九侯先生當年立碑“太平寰宇斬癡頑”時代,正是為了配合禮聖,才願意重新出山,幫助禮聖重訂天條,原本是專門用來針對天下鬼物。陳平安猜測,禮聖此舉若是成功,包羅萬象,估計就沒有後來的那場斬龍一役了。

但這都不是最誇張的地方,先生說的另外一件事,纔是真正的驚世駭俗。

人間竟然曾經有機會誕生出人道之主!

這是一種極為涉險的舉措,等於是禮聖剝離出一份自身大道了。

而且一旦成功,證明此舉行之有效,那麼儒家文廟的地位,都有可能不升反降,反而是順勢走下一個台階,就像後世的廟堂官員,輔佐有道之君,創建一個萬年未有的海晏清平之世……

之後陳平安更是在文廟功德林翻閱秘檔,果不其然,有個意外收穫,正是在那期間,其中有位中土神洲的得道君主,曾經將一片桐葉削為珪形,賜給自己的弟弟,這就是文廟功德林秘檔上所謂的“桐葉封弟”和“一葉封侯”,在桐葉洲那條名為汾瀆的大水之畔建國,當時大瀆主要支流有那澮河、漱江。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還有燐河,都隻是當年不起眼的河段、支流之一。

可惜不管是什麼原因,禮聖終究未能做成此事。

城內之戰,幾乎毀掉了半座城池。

每一次鋒刃撞擊,都是一場火星四濺的滂沱大雨,雙方四周的建築,如被秋風掃落葉。

青同陰神臉色凝重,虧得自己那把精心鑄造的法刀,品秩極高,不然別說對上那把行刑,就是斬勘,都要吃大虧。

小陌伸了個懶腰,問道:“那個被我家公子尊稱為‘呂祖’的道士,是什麼來頭?”

青同有些心不在焉,隨口答道:“純陽真人,是一位真正的得道之士,家鄉在浩然天下,但是成名之地,卻是青冥天下,被譽為金丹第一。曾經遊曆過藕花福地,與老觀主一見如故,雲窟福地的老蒿師倪元簪,還有後來的俞真意,一定程度上,都模仿了純陽真人。”

有一部署名純陽道人的古老棋譜,棋譜無名,流傳不廣。那個雲遊道人在棋譜序言有詩雲,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故而被有識之士,按照許多傳世字帖的取名習慣,譽為《爛柯譜》,又有別稱《出洞譜》。全譜九篇棋理,總計三十六棋局。

便是那位純陽真人,當年遊曆藕花福地之後編撰的一部棋譜,道人離開福地時,老觀主對這個當年境界並不高的外鄉人,似乎頗為欣賞,親自將其禮送出境,桐葉洲中部地界,也就是後來的大泉王朝騎鶴城,這纔有了那場仙人騎鶴飛昇的遺址。

就像那水溝紅葉,往往就與題詩有關。浩然不少詩詞,每當論及梧桐,經常與井有關。

比如那入門紫鴛鴦,金井雙梧桐。還有類似去國行客遠,還山秋夢長。梧桐落進井,一葉飛銀河。

藕花福地的大門,其實就是一口水井。

關於這一點,當下置身戰場的陳平安,肯定是有切身感受的。

城內,一處戰場,塵土散儘。

白髮老者,嘴角滲出血絲,尤其是整條握刀的胳膊,幾乎全部肌肉崩潰了,這尊青同的陽神身外身,看著那個從廢墟中站起的鮮紅男子,不由得感歎道:“真不是人。”

這傢夥如果不是因為合道緣故,失去了陰神和陽神身外身,不然三者加上雙刀,和那把懸停在城外長劍,那才叫一個棘手。

青同陰神有意無意瞥了眼那炷香。

小陌微笑道:“這算不算風水輪流轉?”

青同轉移話題,“就沒想過去青冥天下找故友?”

小陌笑道:“不著急。”

青同欲言又止。

小陌說道:“我知道,直到現在,城內的你,還是有所藏掖,是要等兩刻鐘結束的那個瞬間。”

青同搖頭道:“如果沒有一炷香的限製,就這麼拖下去,陳平安就算有那兩把刀,還是必輸無疑。”

小陌疑惑道:“一炷香兩刻鐘,是誰的手筆?”

青同無可奈何。

在文廟允許的規矩之內,一些個涉及山河氣運的收益,青同的鎮妖樓與那地位超然的觀道觀,雙方形同坐地分贓。

而觀道觀隻“掐尖”,梧桐樹這邊,就吃點殘羹冷炙。

當年那場影響深遠的太平山動-亂,一頭背劍老猿,殺掉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

因為按照蠻荒軍帳的推演結果,鐘魁,被說成是相當於五個仙人境劍修。

白猿得手後,它被一怒之下的老天君,立即縮地山河返回太平山,手持明月鏡追殺萬裡,白猿身受重創,最終逃到了一條破碎龍脈的別宮之中,與那個太平山“年輕道士”彙合,然後就被老觀主輕鬆找到了蹤跡,在那座古稱汾瀆龍宮的一處避暑之地,老觀主意外現身,站在鎖龍台遺址上,腳下遺址,類似一種“家法伺候”,是早年大瀆龍宮動用私刑的地方。

其中白猿被老道士隨手丟到了藕花福地中去,失去了所有靈智,不得不重新修行。

年輕道士隻因為“一言不合”,本就殘缺的魂魄悉數離體,皮囊癱軟在地。

前者從身軀中飄蕩而出,被老道士一把掐住了脖子,後者的下場與白猿如出一轍。

就真的隻是因為一句話而已,一個照理說很得體的稱呼罷了。

稱呼老觀主為前輩。

結果在老觀主這邊,就成了“你一個妖族,口口聲聲喊我前輩,自稱晚輩?罵我是老畜生不成?”

隻是這頭妖族的殘餘魂魄,約莫是一魂四魄,老觀主沒有一袖子打成將其灰燼,反而對其網開一面,還故意留下了那頂芙蓉道冠,一併留在了鎖龍台上。

不過也沒有由著對方亂竄,以至於這頭大妖的魂魄,被拘押在了那頂道冠之中,牢牢釘死在了太平山牢獄遺址內的山根深處。

至今未能脫困。

老觀主還曾偷偷出手,以通天手段瞞天過海,等於為太平山聚攏“預留”了一部分山水氣運,不至於徹底流散。

不然之後那場戰事,太平山修士都死絕了,整座山頭,處處破碎不堪,就是個破敗篩子空竹籃,哪裡留得住半點流水。

桐葉洲不堪一擊,頃刻間便山河陸沉,很快就被妖族大軍占據,大概是文海周密對老觀主的一種示好,並未去動那頂道冠,也沒有將太平山遺址開辟為一處山水渡口,隻是論功行賞,對那頭隱藏在浩然多年的妖族修士,對其餘魂魄所在的那具真身,額外有所補償,因禍得福,如今在蠻荒天下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妖了。

其實這就是那把明月鏡徹底破碎之後,太平山遺址地界,為何還能擁有一份縈繞不去的殘餘道韻。

這纔有了之後小龍湫在內的幾股本土勢力,會來覬覦太平山這塊雞肋。

老觀主在那鎖龍台之上,某些言語,更是“大逆不道”,聽得青同道心震顫,偏偏又無法不聽,想要當聾子都做不到。

明擺著是被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給強行拉上了一條賊船。

期間老觀主對那個晚輩說了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言語。

不敢殺陳平安,就等於錯過了一樁天大機緣。

因為要是殺了此人,於蠻荒天下有大功德。老觀主也可以順勢將“陳平安”收入道觀,將蒲團的位置抬升極多。

這個臭牛鼻子老道所謂的蒲團,當然就是整座觀道觀了,也就是一座與蓮花洞天接壤的藕花福地。

至於陳清都為何借給陳平安那把佩劍,老觀主當時就給出了一部分真相。

“為的就是將某些因果轉嫁到陳平安的肩上。”

年少時就背一把劍氣長,從倒懸山返回浩然天下,背劍遊曆桐葉洲。

桐葉洲有座鎮妖樓,進入藕花福地。

年輕隱官,承載大妖真名。

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一人守城,僥倖不死,重見天日。

時也命也?時耶命耶。一飲一啄,莫非天定?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伸手抓住行山杖,緩緩站起身。

一炷香即將燒完。

青同問道:“你該不會是?”

剛剛鬆了口氣,因為勝負已成定局了,隻是等到小陌起身,青同陰神又不得不心絃緊繃。

該不會是想要壞規矩選擇出手?

小陌笑道:“你想岔了。”

戰場早已轉移到城外,雙方各自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正好隔著那座一峰獨高的大嶽,雙方分別位於山前山後。

與小陌遊曆了不少地方,陳平安除了反覆演練那種劍光遁術,在這之外,在仙都山的那處洞天道場內閉關,更多是像個貨真價實的修道之人,的的確確在認真修行。至於習武練拳一事,有,而且外人聽上去,會覺得很簡單,但是做起來,無異於登天之難。

半拳。

反反覆覆,隻練半拳。

卻始終不得其法,甚至可以說是不得其門而入,既然連形似都不成,更何談神似?

而這半拳,恰好就嵌在陳平安的人身山河之中。

是一位十一境武夫的半拳。

一襲鮮紅法袍收刀入鞘,開始不斷後掠,等到與那座高山足足拉開數百裡距離,纔開始向前狂奔。

倏忽間陳平安身形憑空消失。

為了遞出此拳,在前奔途中,身形消散之前,陳平安甚至不得不迅速摘下兩把狹刀,將它們隨手丟開。

小陌稍稍抓緊手中那根綠竹杖,眯眼站定。

青同陰神鬢角髮絲肆意飄拂,神色慌張,喃喃自語,嗓音細若蚊蠅。

不遠處的滿地金黃落葉,開始朝同一側飄散而去。

大山之後,那位一身拳意同樣攀至巔峰的白髮老者,猛然間睜大眼睛,因為眼前已經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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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斷,還是對方的體魄率先出現崩裂跡象。

眨眼功夫,青同接連遞出還不知名的十九拳,雙方身形已經在城內“走出”數裡路。

期間陳平安三次驟然加快“撤退”身形,青同便依葫蘆畫瓢,剛好與陳平安的速度持平,就像貓逗老鼠一般。

不過青同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十九拳,力道不算輕,可惜意思不太夠。

武學宗師之間的切磋,學拳說簡單也簡單,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隻是說難也難,學拳之所以難,就難在得其精髓,難以準確看穿對方一口純粹真氣的流轉路線,而這條道路,就像是一部文字繁複、內容晦暗的仙家長篇道訣,對於山巔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如果隻是將一個拳招學個形似,又有什麼意義,不得其法,就是雞肋。

但是青同此刻並不氣餒,大不了以後自己反覆演練幾十萬拳,幾十萬不夠,那就幾百萬拳。

天下拳招,終究都是死的。隻有遞拳之人,纔是活的。

青同站定,第一次更換純粹真氣。

雙方都已經離開城池,陳平安如同斷線風箏,在遠處摔落在地。

青同笑道:“離著一炷香,差不多還有一刻鐘,你行不行?”

陳平安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吐出一股枯敗氣息後,突然像是變了個人,從先前一個古井不波的遲暮之人,變成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伸手抵住腰間一把狹刀的刀柄,笑道:“如果隻說拳法高度,你實在很難跟半個神到般配,還是說其實你最擅長的,是使用兵器?”

青同雙臂環胸,笑道:“就算我赤手空拳,打你不是綽綽有餘?”

何況青同可沒有真正傾力出拳。

怕一個不小心,打得酣暢淋漓了,沒能收住手,就打得對方跌境,或是乾脆就直接打死了對方。

青同瞥了眼對方的腰間疊刀,伸出一手,“你要是用刀,大可以隨意。”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說,兩刻鐘結束後,咱倆到底怎麼算輸贏?”

青同說道:“那就打得一方認輸為止?”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

緩緩將那把斬勘抽刀出鞘,狹刀極長,光亮如水。

陳平安再攤開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在那鋒刃之上,如獲敕令,煥發出一種古怪至極的五彩顏色。

青同略微疑惑,這也行?準確說來,對方不算作弊。

陳平安並沒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種臨時起意的鑄造,淬鍊?

青同突然問道:“真是那把斬勘?”

右手持刀的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青同內心震動不已。

死死盯住那個雙手持刀的傢夥。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險氣息。

青同再沒有絲毫小覷心思,竟是主動再起一個古老拳架。

一身磅礴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現出法相,在青同四周,顯化出一幅奇異畫卷。

有人彈琵琶,隻有頭顱和四肢,而無軀乾。

一位無頭之人,雙手作吹笛狀。

隻剩下上半身的女子,正在撫琴,如被古琴攔腰斬斷。

有無臂者,身側懸有羯鼓,搖頭晃腦,作拍打羯鼓狀。

種種奇形怪狀,讓人匪夷所思。

而且最讓青同感到煩躁的,還是那把傳說中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持有的“行刑”,關於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見此鋒刃者即是不幸”,就讓青同感到一種厭惡,還有恐懼。

如果說一把斬勘,隻是相對最為壓勝蛟龍之屬。

那麼這把已經消失萬年之久的“行刑”,現世之後,相信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誰都不願意親眼見到此刃。

陳平安向前行走,雙手持刀,一把斬勘煥發出五彩顏色,而那把行刑,鋒刃一側,竟是漆黑一片,如開辟出一條太虛界線,尤其是刀尖處,拖拽出一條極其纖細的琉璃光線,竟是某種鋒刃割破光陰長河的恐怖景象,而那一襲鮮紅法袍,腳步不急不緩,笑嗬嗬道:“與其等到捱了無數刀,這副仙蛻破碎,折損嚴重,消耗幾百年光陰都難以修複,等到了那個時候,青同前輩再取出趁手兵器與之抗衡,會不會太晚了點,丟的面子豈不是更大?設身處地,換成是我,就不要講究什麼臉面不臉面的小事了,務實點,當然是贏下這場切磋,纔是當務之急。”

大地劇烈震顫,地底深處悶雷陣陣,已經不見陳平安身形,原先腳下出現一個大坑。

那隻剩頭顱和軀乾的彈琵琶者,一刀即碎。

無頭吹笛之人,連身軀帶長笛,刀光一閃,一併化作齏粉。

唯有上半身的撫琴女子,被斬勘穿透胸膛,一襲鮮紅法袍現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狹刀,將前者高高挑起在空中。

身形轉移與出刀速度,都實在是太快了。

陳平安就像躋身了一種境地,人隨拳走?

這本該是一種武學大忌。

青同已經退到城頭之上,俯瞰城外那個持刀者。

對方整個人像是在……無聲而笑。

那些異象隻是拳意凝聚而成的半真半假之物,並不會傷及青同體魄絲毫,但是視線中的那個傢夥,第二次讓青同生出忌憚之心。

第一次,隻是行刑這把身外物而已。

這一次,卻是那個人。

一身氣勢太怪了。

不是那種一味的乖張,殘忍,暴虐。可要說是那種冰冷,死寂,純粹的無情,也不準確。

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個極端。

青同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伸手一招,凝聚出一把類似斬-馬刀的巨大兵刃,碧綠色,篆刻有層層疊疊的符籙,寶光流轉。

站在城頭之上的青同,雙手握刀,繞到身後,刀背貼後背,冷笑道:“鋒刃無眼,若是不幸缺胳膊少腿,可別怨天尤人,這是你自找的。”

陳平安手腕輕輕擰轉,將那撫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間攪碎,仰起頭,看著那個白髮老者,微笑道:“告訴你一個道理,打架話多不高手。”

遠處觀戰的青同陰神,原本一直頗為神態閒適,等到陳平安拔出行刑,就有點坐不住了,再等到陳平安出手,隻以斬勘就將陽神身外身逼退到城頭上,將手中那片金色落葉隨手丟掉,轉頭問道:“怎麼回事?!”

小陌雙手按住行山杖,“自己問啊。”

陰神與陽神本就心意相通,完全可以視為一人。

青同陰神歎了口氣,“這麼打下去,很難收場的。”

小陌有些訝異,怎麼感覺這尊陰神,有點不同尋常。

不過無所謂了,小陌的注意力,還是放在雙方重新返回城內的戰場。

急什麼,這纔剛剛好戲開場。

其實小陌也不清楚公子對待這場問拳,到底是怎麼想的,具體又是如何打算的。

小陌隻知道一件事,公子還沒有真正給出殺手鐧,這就意味著這場架,還有的打。

因為陳平安曾經給小陌泄露過底細。自創拳法,隻有兩招,與劍術相通。

其中一拳,被陳平安取名為“片月”,是一極簡一至繁兩個極端中的後者。

第一次施展此拳,是在大驪京城內,收拾那撥差點釀成大禍的天之驕子。

練氣士之所以最不願意招惹劍修,劍修的本命飛劍最麻煩的地方,還不單單是一劍破萬法的蠻橫無理,更在於飛劍傷人之後,遺留劍氣,會長久興風作浪,對人身小天地產生一種持久的損傷和破壞。

曹慈的拳招“曇花”,是如此,陳平安的“片月”更是如此,這一拳若是打在對手身上,拳意蔓延極快且隱蔽,就像在敵人的小天地山河內,出現無數道鬼畫符的榜書崖刻,幾乎是不可逆的,留著就是大道遺患,受傷之人想要修繕,就隻能磨掉那些石刻,比如匠人隻能拿刀削平、或是拿錘頭打爛。

小陌瞥了眼那片被青同丟棄的梧桐落葉。

一葉一世界,是一幅類似走馬圖的畫卷,隻是不涉及光陰長河罷了。

不然青同要是能夠抽取那麼多的光陰流水,早就是十四境修士了。

桐葉洲的山上領袖,是南北對峙的桐葉宗、玉圭宗。

這就涉及到一樁很多年前的典故了,這兩個氣數綿長的宗字頭,不是憑空出現的,屬於應運而生。

按照公子的說法,那位曾經的小夫子,也就是如今的禮聖,曾經有過一些嘗試。

最早是在大驪京城一座火神廟,遇到了封姨,因為那些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被陳平安一眼看破玄妙,猜到了酒水是一種貢物,封姨“話趕話”,便率先提起了一個線頭,說到了三個進貢對象,主動聊到了那些與陽間幽明殊途的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權柄巨大的方柱山青君,手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總之這些都屬於禮聖製定出的一些“嶄新”禮儀,後來陳平安就順藤摸瓜,私底下與先生多問了些內幕。

與此同時,禮聖還曾親自請出三山九侯先生,按照陸沉泄露的天機,陳平安相信三山九侯先生當年立碑“太平寰宇斬癡頑”時代,正是為了配合禮聖,才願意重新出山,幫助禮聖重訂天條,原本是專門用來針對天下鬼物。陳平安猜測,禮聖此舉若是成功,包羅萬象,估計就沒有後來的那場斬龍一役了。

但這都不是最誇張的地方,先生說的另外一件事,纔是真正的驚世駭俗。

人間竟然曾經有機會誕生出人道之主!

這是一種極為涉險的舉措,等於是禮聖剝離出一份自身大道了。

而且一旦成功,證明此舉行之有效,那麼儒家文廟的地位,都有可能不升反降,反而是順勢走下一個台階,就像後世的廟堂官員,輔佐有道之君,創建一個萬年未有的海晏清平之世……

之後陳平安更是在文廟功德林翻閱秘檔,果不其然,有個意外收穫,正是在那期間,其中有位中土神洲的得道君主,曾經將一片桐葉削為珪形,賜給自己的弟弟,這就是文廟功德林秘檔上所謂的“桐葉封弟”和“一葉封侯”,在桐葉洲那條名為汾瀆的大水之畔建國,當時大瀆主要支流有那澮河、漱江。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還有燐河,都隻是當年不起眼的河段、支流之一。

可惜不管是什麼原因,禮聖終究未能做成此事。

城內之戰,幾乎毀掉了半座城池。

每一次鋒刃撞擊,都是一場火星四濺的滂沱大雨,雙方四周的建築,如被秋風掃落葉。

青同陰神臉色凝重,虧得自己那把精心鑄造的法刀,品秩極高,不然別說對上那把行刑,就是斬勘,都要吃大虧。

小陌伸了個懶腰,問道:“那個被我家公子尊稱為‘呂祖’的道士,是什麼來頭?”

青同有些心不在焉,隨口答道:“純陽真人,是一位真正的得道之士,家鄉在浩然天下,但是成名之地,卻是青冥天下,被譽為金丹第一。曾經遊曆過藕花福地,與老觀主一見如故,雲窟福地的老蒿師倪元簪,還有後來的俞真意,一定程度上,都模仿了純陽真人。”

有一部署名純陽道人的古老棋譜,棋譜無名,流傳不廣。那個雲遊道人在棋譜序言有詩雲,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故而被有識之士,按照許多傳世字帖的取名習慣,譽為《爛柯譜》,又有別稱《出洞譜》。全譜九篇棋理,總計三十六棋局。

便是那位純陽真人,當年遊曆藕花福地之後編撰的一部棋譜,道人離開福地時,老觀主對這個當年境界並不高的外鄉人,似乎頗為欣賞,親自將其禮送出境,桐葉洲中部地界,也就是後來的大泉王朝騎鶴城,這纔有了那場仙人騎鶴飛昇的遺址。

就像那水溝紅葉,往往就與題詩有關。浩然不少詩詞,每當論及梧桐,經常與井有關。

比如那入門紫鴛鴦,金井雙梧桐。還有類似去國行客遠,還山秋夢長。梧桐落進井,一葉飛銀河。

藕花福地的大門,其實就是一口水井。

關於這一點,當下置身戰場的陳平安,肯定是有切身感受的。

城內,一處戰場,塵土散儘。

白髮老者,嘴角滲出血絲,尤其是整條握刀的胳膊,幾乎全部肌肉崩潰了,這尊青同的陽神身外身,看著那個從廢墟中站起的鮮紅男子,不由得感歎道:“真不是人。”

這傢夥如果不是因為合道緣故,失去了陰神和陽神身外身,不然三者加上雙刀,和那把懸停在城外長劍,那才叫一個棘手。

青同陰神有意無意瞥了眼那炷香。

小陌微笑道:“這算不算風水輪流轉?”

青同轉移話題,“就沒想過去青冥天下找故友?”

小陌笑道:“不著急。”

青同欲言又止。

小陌說道:“我知道,直到現在,城內的你,還是有所藏掖,是要等兩刻鐘結束的那個瞬間。”

青同搖頭道:“如果沒有一炷香的限製,就這麼拖下去,陳平安就算有那兩把刀,還是必輸無疑。”

小陌疑惑道:“一炷香兩刻鐘,是誰的手筆?”

青同無可奈何。

在文廟允許的規矩之內,一些個涉及山河氣運的收益,青同的鎮妖樓與那地位超然的觀道觀,雙方形同坐地分贓。

而觀道觀隻“掐尖”,梧桐樹這邊,就吃點殘羹冷炙。

當年那場影響深遠的太平山動-亂,一頭背劍老猿,殺掉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

因為按照蠻荒軍帳的推演結果,鐘魁,被說成是相當於五個仙人境劍修。

白猿得手後,它被一怒之下的老天君,立即縮地山河返回太平山,手持明月鏡追殺萬裡,白猿身受重創,最終逃到了一條破碎龍脈的別宮之中,與那個太平山“年輕道士”彙合,然後就被老觀主輕鬆找到了蹤跡,在那座古稱汾瀆龍宮的一處避暑之地,老觀主意外現身,站在鎖龍台遺址上,腳下遺址,類似一種“家法伺候”,是早年大瀆龍宮動用私刑的地方。

其中白猿被老道士隨手丟到了藕花福地中去,失去了所有靈智,不得不重新修行。

年輕道士隻因為“一言不合”,本就殘缺的魂魄悉數離體,皮囊癱軟在地。

前者從身軀中飄蕩而出,被老道士一把掐住了脖子,後者的下場與白猿如出一轍。

就真的隻是因為一句話而已,一個照理說很得體的稱呼罷了。

稱呼老觀主為前輩。

結果在老觀主這邊,就成了“你一個妖族,口口聲聲喊我前輩,自稱晚輩?罵我是老畜生不成?”

隻是這頭妖族的殘餘魂魄,約莫是一魂四魄,老觀主沒有一袖子打成將其灰燼,反而對其網開一面,還故意留下了那頂芙蓉道冠,一併留在了鎖龍台上。

不過也沒有由著對方亂竄,以至於這頭大妖的魂魄,被拘押在了那頂道冠之中,牢牢釘死在了太平山牢獄遺址內的山根深處。

至今未能脫困。

老觀主還曾偷偷出手,以通天手段瞞天過海,等於為太平山聚攏“預留”了一部分山水氣運,不至於徹底流散。

不然之後那場戰事,太平山修士都死絕了,整座山頭,處處破碎不堪,就是個破敗篩子空竹籃,哪裡留得住半點流水。

桐葉洲不堪一擊,頃刻間便山河陸沉,很快就被妖族大軍占據,大概是文海周密對老觀主的一種示好,並未去動那頂道冠,也沒有將太平山遺址開辟為一處山水渡口,隻是論功行賞,對那頭隱藏在浩然多年的妖族修士,對其餘魂魄所在的那具真身,額外有所補償,因禍得福,如今在蠻荒天下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妖了。

其實這就是那把明月鏡徹底破碎之後,太平山遺址地界,為何還能擁有一份縈繞不去的殘餘道韻。

這纔有了之後小龍湫在內的幾股本土勢力,會來覬覦太平山這塊雞肋。

老觀主在那鎖龍台之上,某些言語,更是“大逆不道”,聽得青同道心震顫,偏偏又無法不聽,想要當聾子都做不到。

明擺著是被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給強行拉上了一條賊船。

期間老觀主對那個晚輩說了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言語。

不敢殺陳平安,就等於錯過了一樁天大機緣。

因為要是殺了此人,於蠻荒天下有大功德。老觀主也可以順勢將“陳平安”收入道觀,將蒲團的位置抬升極多。

這個臭牛鼻子老道所謂的蒲團,當然就是整座觀道觀了,也就是一座與蓮花洞天接壤的藕花福地。

至於陳清都為何借給陳平安那把佩劍,老觀主當時就給出了一部分真相。

“為的就是將某些因果轉嫁到陳平安的肩上。”

年少時就背一把劍氣長,從倒懸山返回浩然天下,背劍遊曆桐葉洲。

桐葉洲有座鎮妖樓,進入藕花福地。

年輕隱官,承載大妖真名。

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一人守城,僥倖不死,重見天日。

時也命也?時耶命耶。一飲一啄,莫非天定?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伸手抓住行山杖,緩緩站起身。

一炷香即將燒完。

青同問道:“你該不會是?”

剛剛鬆了口氣,因為勝負已成定局了,隻是等到小陌起身,青同陰神又不得不心絃緊繃。

該不會是想要壞規矩選擇出手?

小陌笑道:“你想岔了。”

戰場早已轉移到城外,雙方各自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正好隔著那座一峰獨高的大嶽,雙方分別位於山前山後。

與小陌遊曆了不少地方,陳平安除了反覆演練那種劍光遁術,在這之外,在仙都山的那處洞天道場內閉關,更多是像個貨真價實的修道之人,的的確確在認真修行。至於習武練拳一事,有,而且外人聽上去,會覺得很簡單,但是做起來,無異於登天之難。

半拳。

反反覆覆,隻練半拳。

卻始終不得其法,甚至可以說是不得其門而入,既然連形似都不成,更何談神似?

而這半拳,恰好就嵌在陳平安的人身山河之中。

是一位十一境武夫的半拳。

一襲鮮紅法袍收刀入鞘,開始不斷後掠,等到與那座高山足足拉開數百裡距離,纔開始向前狂奔。

倏忽間陳平安身形憑空消失。

為了遞出此拳,在前奔途中,身形消散之前,陳平安甚至不得不迅速摘下兩把狹刀,將它們隨手丟開。

小陌稍稍抓緊手中那根綠竹杖,眯眼站定。

青同陰神鬢角髮絲肆意飄拂,神色慌張,喃喃自語,嗓音細若蚊蠅。

不遠處的滿地金黃落葉,開始朝同一側飄散而去。

大山之後,那位一身拳意同樣攀至巔峰的白髮老者,猛然間睜大眼睛,因為眼前已經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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