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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四章 一張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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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府一脈。

陳平安帶著小陌穿廊過道,登門拜訪高野侯。

高野侯站在屋子門口迎接,玩笑道:“逛自家地盤的感覺怎麼樣,還不錯吧?”

如今飛昇城,誰不知道,擁護隱官陳平安最多的衙署,甚至不是劍修人數稀少的避暑行宮,而是這座打算盤聲震天響的泉府。

曾經有個當竊賊偷對聯不成的年輕劍修,直接放出一句話。

但凡被我聽到一句說二掌櫃的不是,對不住,以後來泉府辦事,就等著被穿小鞋吧。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下,開門見山道:“高財神,你不得先謝我?”

小陌站在門外,看得出來,公子在這邊很受歡迎,就是此地修士,好像敢主動跟公子打招呼的不多。

高野侯疑惑道:“此話從何談起?”

陳平安嘖嘖道:“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呢?”

高野侯笑道:“還是請隱官明言。”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就當我對牛彈琴了。”

高野侯笑嗬嗬道:“不如換個說法,拋媚眼給瞎子看,更準確些。”

罵人先罵己,曾是避暑行宮一脈的獨門秘訣。

我先把自己罵得狠了,你能拿我怎麼辦?

陳平安環顧四周,屋子裝飾樸素得近乎寒酸了,連塊文房匾額都沒有,先前一路走來,朝沿途屋舍裡邊都掃了幾眼,五花八門的匾額,“天道酬勤”,“兢兢業業”,“唯手熟爾”,“君子愛財”……這些文房匾擱在泉府衙署裡邊,怎麼看怎麼怪。

其實高野侯這會兒已經想明白了,陳平安是說自己的妹妹高幼清,跟隨女子劍仙酈采去了北俱蘆洲,與之同行的劍修,是那個有“小隱官”綽號的少年陳李。

算是送了個“妹夫”給自己?

要是陳平安今天沒提這一茬,高野侯根本不會往這方面想,一來陳李的那把佩劍“晦明”,是北俱蘆洲某位劍仙的遺物,所以陳李去那邊練劍修行,是避暑行宮一個很好的安排,再者妹妹當年在家鄉,對那個龐元濟印象極好,當了好幾年的跟屁蟲,一副非龐元濟不嫁的架勢,看得高野侯揪心。

在劍氣長城那會兒,市井陋巷出身的高野侯,跟龐元濟關係一直不錯,隻是傻子都看得出來,龐元濟對男女情愛一事,並不上心,所以妹妹的這份單相思,意義不大,雙方很難修成正果。

所以如果真能成事,妹妹高幼清與那陳李,能夠在那異鄉結為道侶,妹妹也算多出個照應,高野侯當然要好好感謝陳平安。既然陳李有個“小隱官”的綽號,又對陳平安極為仰慕,若是在某件事上,陳李真能與陳平安有樣學樣,想來不壞。

不然浩然天下就是個花花世界,陳李練劍資質太好,當年少年的皮囊又極為出彩,稍不留神,就會是個米劍仙第二。

高野侯想到這裡,便又有些擔憂,都不喊什麼隱官了,直呼其名道:“陳平安,要是陳李不喜歡幼清也就罷了,幼清自己一廂情願,怨不得誰,可要是陳李明明喜歡幼清,卻敢見異思遷,辜負了幼清,那麼這筆賬,我要找你算,當然陳李也肯定跑不掉。”

高野侯對那個妹妹的寵愛,曾是劍氣長城路人皆知的事情。

三次與人主動問劍,都是因為高幼清,在路上被人嘴花花,兩個同齡人,一個酒鬼光棍漢,三人的下場都不太好。

換句話說,妹妹跟陳李要是就在跟前,高野侯一樣會想對陳李套麻袋打悶棍。

陳平安笑道:“雖說找我算賬毫無道理,但是我對陳李的品行,還有高幼清的眼光,都很有信心。”

高野侯心裡舒坦幾分。

不願跟陳平安兜圈子,高野侯直接問道:“是查賬簿來了?”

按例隱官一脈劍修,是有這個權力的,負責監察飛昇城的避暑行宮,連齊狩和高野侯都能查,何況是幾本賬簿。

“這話說得不對。”

陳平安笑道:“得是你們泉府一脈,主動將賬簿按期送往避暑行宮。”

高野侯搖頭道:“沒有這樣的規矩。”

陳平安靠著椅背,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二郎腿,“定例,傳統,不都是先開個好頭纔有的。”

高野侯還是搖頭道:“別想了,我不會答應此事的。除非隱官大人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通過了此事,我們泉府再按例行事。”

本以為把話聊到這裡,雙方就算談崩了,高野侯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大不了被陳平安在泉府大鬨一場。

反正齊狩又不是沒有被“暫領”隱官的寧姚砍過,自己這個泉府一把手,再被真正隱官砍一通,好像也沒什麼。

不曾想陳平安嗯了一聲,“高兄愈發沉穩了。”

如此一來,高野侯反而心裡打鼓,被陳平安當面鬨一場,總好過被這傢夥陰好啊。

高野侯當下心情頗為複雜,突然有些懷念寧姚住持避暑行宮事務的歲月了。

不用提心吊膽,沒有拐彎抹角,公事公辦,清清爽爽。

高野侯好奇道:“今天來這邊,真就沒什麼正經事?”

陳平安笑道:“還真沒有,就隻是找高兄敘舊。怎麼,是覺得咱倆其實沒啥交情,嫌我高攀了當上高官的高兄?”

陳平安低頭從袖中摸出一件東西,輕輕拋給高野侯,“就算是補上一份泉府建立的禮物。”

高野侯抓在手中,是塊小木片,老檀木材質,樣式頗為雅緻且古怪,曲尺狀,上邊刻有銘文和落款,應該是個老物件,隻是高野侯猜不出是做什麼用的。

“抬頭”四字銘文,“循規蹈矩”,下邊還有一行字跡稍小的文字,“可規可矩謂之國士,合情合理是為良法”。

陳平安笑問道:“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嗎?”

高野侯沒好氣道:“別賣關子,直接說。”

陳平安說道:“是印規,本身不值錢,在山上可能都賣不出半顆雪花錢,但是我珍藏多年,送了你,吃灰可以,別隨便送人。”

高野侯輕輕將那印規放在桌上,點頭道:“一見投緣,會珍惜的。”

高野侯疑惑道:“這就走了?”

陳平安說道:“去你們泉府議事大堂看看,不會不合規矩吧?”

高野侯搖頭笑道:“這有什麼。真要計較起來,整個泉府衙署,都是隱官大人搬來的,除了財庫和簿房兩地,你可以隨便逛。”

曾經的倒懸山四大私宅,分別是春幡齋,梅花園子,猿蹂府和水精宮。

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劉財神的嫡子劉幽州,曾經主動提出將整座府邸送給劍氣長城,當年猿蹂府能搬走的,確實都被劍氣長城搬空了,所以如今整個飛昇城劍修,都很念這份情誼。

屬於雨龍宗的水精宮,是唯一一個沒有跟劍氣長城扯上關係的私宅。

至於劍仙邵雲岩的春幡齋,和酡顏夫人的梅花院子,因為都設置有禁製陣法,一個可以收攏為掌心袖珍府邸,一個能夠“連根拔起”,當年就都到了城內,最終跟隨飛昇城一起來到了五彩天下。酡顏夫人憑此“投名狀”,得以成為陸芝的“侍女”,得到一份庇護,如今還成了龍象劍宗的祖師堂供奉成員,浩然修士,再想找她的麻煩,就得好好掂量掂量,會不會莫名其妙就被“兵解”和“上路”了。

而這一切,當年都是隱官陳平安一手主導。

春幡齋就連同衣坊劍坊,一併劃撥給了泉府一脈。

高野侯放下手邊事務,親自帶路,領著陳平安和小陌一同去往昔年春幡齋大堂。

其實陳平安對昔年春幡齋諸多夾壁、密室的瞭解,恐怕不比高野侯少。

期間路過一座座墨香濃鬱的賬房,多是好奇那位年輕隱官的年輕修士,不少來自晏家和納蘭家族,其中有女子持扇,倚門而立,見著了那一襲青衫,卻沒有打招呼,好像見著了一面便心滿意足,她手持一把併攏摺扇,落座繡凳之前,輕輕拂過渾圓,免得衣裙褶皺。

女子驀然回首,朝門外嫣然一笑,她比昔年當家做主的納蘭彩煥,低了一個輩分,按照家譜,她是納蘭玉牒的姑姑。

可惜屋外那個不解風情的青衫男子,目不斜視,從門外廊道快步走過。

陳平安問道:“那處梅花園子,你們泉府是打算贈送給下一位玉璞境女子劍修?”

高野侯點頭道:“是有這個打算,目前看來,你們隱官一脈的羅真意,可能性最大。”

在飛昇城和八座山頭之間,已經開始圈劃地界,以供未來劍仙私宅的建造。

比如歙州三位師兄弟,就自己掏錢,買下一塊地,打算重新打造出一座簸箕齋。

隻是類似種榆仙館,停雲館,萬壑居,甲仗庫等,這些曾經各有玄妙的劍仙私宅就很難重建了。

沒有了,就隻能是沒有了。

陳平安來到再熟悉不過的大堂,停步片刻,跨過門檻。

高野侯坐在門檻那邊,背對庭院,面朝那些椅子,從袖中摸出一壺酒,問道:“喝不喝?”

陳平安背靠一根柱子,雙臂環胸,看著兩排椅子,搖搖頭。

米裕,孫巨源,高魁,晏溟,納蘭彩煥。

謝鬆花,酈采,苦夏,元青蜀,謝稚,宋聘,蒲禾,邵雲岩。

再加上最後一個到場的新任隱官。

當時趕赴倒懸山,總計十四位劍修在場。

如今回頭再看,竟然是外鄉劍修居多。

陳平安挪步,選擇坐在靠門附近的椅子上,是春幡齋主人邵劍仙的位置,有點負責關門打狗的意思。

陳平安聞著門口那邊飄溢而起的醇香酒味,忍不住轉頭問道:“什麼酒?挺香啊。”

高野侯笑嗬嗬道:“聽說是地地道道的青神山酒水,我讓人偷偷買下一罈,再自己分裝了幾壺,價格確實貴,擔心給我一口氣喝沒了,不過買酒的時候,就跟酒樓約定好了,沒讓他們大張旗鼓對外宣揚,我也不知道酒水的真假,反正嘗過之後,覺得值那個價格。”

陳平安笑道:“酒水真假,我沒喝過,不好妄下斷言,但是價格嘛,高兄多半是當了回冤大頭,被殺豬了。”

高野侯一笑置之。

看著對面的那些椅子,陳平安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高野侯,一定要讓飛昇城一直是飛昇城。”

高野侯打趣道:“一個來自浩然天下的傢夥,說這種話,是不是有點怪?”

陳平安抬起右手,凝聚天地靈氣為一顆圓球,以一縷純粹真氣作為繩線,高高舉起,再用左手輕輕一推圓球。

圓球隨之晃盪起來,陳平安看著那顆球朝兩個方向的一次次搖擺,自顧自說道:“我那師兄崔瀺,曾是大驪當今天子的先生,聽說他給當年還是皇子的宋和,看過兩件事的首尾。”

“一處是邊境州郡,一個位於京畿之地,同樣是出了一樁不小的醜聞,前者的處理手腕,極為蠻橫,民怨沸騰,強行鎮壓下去就是了,最終變成了一樁官不究民不舉的事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京畿之地的官員,就處理得很……漂亮,確實沒有瞞報,密摺,公文,邸報,事情一起,就立即處理妥當了,看上去滴水不漏,既沒有遮掩,也沒有彈壓,從頭到尾,好像什麼都公之於眾了,好像什麼都明明白白了。”

“可其實在這裡邊,是當地官府與達成了一種默契,就那麼在檯面下襬平了。就算是大驪朝廷的刑部追究起來,好像也沒什麼過錯可以秋後算賬的,因為既沒有誰貪汙受賄,也沒有誰瀆職,而且就一郡百姓而言,民心很好啊,隻覺得官府處置得當,雷厲風行,大快人心。但是天底下紙是包不住火的,隻要事情敗露,隻會愈演愈烈,想要事態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就要用一個更大的手腕,將其壓下去,必須更好地遮掩起來。”

高野侯問道:“是擔心未來的飛昇城,眾多劍修的行事風格,從一個極端變成另外一個極端,會漸漸變成那個大驪京畿之地的官員,手法嫻熟,滴水不漏,練劍做人,為官做事……越來越精巧圓滑?”

“不用我擔心。”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因為一定會的。”

高野侯頓時啞然。

陳平安打散那顆圓球,緩緩道:“下五境的劍修,見到中五境的劍修,中五境的劍修,見到上五境的劍修,玉璞、仙人兩境的劍修,見到飛昇境的劍修。當然還有不是劍修的,見到是劍修的。”

“等到避暑行宮在內三座衙署,劍修們一個個都有了官身,而且越來越等級分明,走在街上,還敢像以前那樣,喊董三更、陳熙的名字一樣,直接喊你高野侯、喊齊狩嗎?”

“修道之人的生死大敵,就是自己,結金丹,孕育元嬰,面對心魔,等到躋身了上五境又要‘返璞求真’,一路艱辛。”

“飛昇城的敵人,亦是如此。”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用太擔心,既然躲不掉,就早做準備。飛昇城如今形勢其實很好,當年我和愁苗劍仙,兩人私底下有過一場比較粗糙的推演,我當時相對悲觀,愁苗劍仙就要樂觀幾分,不說我,飛昇城這些年的迅猛發展,並且能夠做到井然有序,已經遠遠超出了愁苗劍仙的預期,由此可見,齊狩和高野侯做得有多好了。”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大有可為,任重道遠。”

高野侯卻沒有起身,依舊坐在門檻上,說道:“飛昇城裡邊馬上就要建立書院了,你是怎麼看的,有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如今是刑官一脈管此事,不太願意外人摻和,所以如果你有想法,我聽過了,就可以先跟避暑行宮那邊通通氣,等到下次祖師堂議事,該建議建議,該駁回駁回,都不用你出面當惡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其實沒什麼想法。齊狩這個人,沒有什麼小的私心,眼光和胸襟都是有的。”

一個人有了長遠眼光,就不太容易急功近利。

野心勃勃,誌向高遠,本就是一對近義詞。

高野侯好像就沒打算放過陳平安,問道:“關於書院的名稱,還有那些匾額、楹聯,找誰寫?”

陳平安隻得坐回椅子,“北邊的扶搖洲遺民當中,又不缺飽讀詩書的文豪碩儒。我肚子裡那點墨水,早就送給兩本印譜了。”

高野侯是市井底層出身,從小就與妹妹相依為命,打過很多的短工,什麼錢都掙,生平第一次去往太象街,是成為劍修去過戰場後,得到了老劍仙納蘭燒葦的青睞,再被納蘭家族招徠為家族劍師,又過了幾年,高野侯就順勢成了納蘭家族的乘龍快婿,娶了一位性情賢淑的同齡女子,她也是一位劍修,隻不過女子姿容與練劍資質都很尋常,其實納蘭燒葦起先有意讓高野侯迎娶另外一位,但是高野侯沒有答應。

飛昇城和周邊四座藩屬城池,都創辦了學塾,近期正在準備籌建書院。

孩子們的讀書識字,除了避暑行宮當初鼎力推薦的那本《說文解字》,大部分的文字來源,都來自飛昇城內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石碑,並非是浩然天下通行九洲的那些蒙學書籍。

那些曾經誰都不當回事的古老石碑,如今都被一一蒐集、搬遷到了幾處學塾裡邊,就像出現了一座座小碑林。

碑文勒石記事,大多字跡浸剝,依稀可辯,或行或楷,文字皆筋骨強健,道勁可觀,與後世的館閣體,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寥落幾片石,古字滿幽苔。若非逢閒客,何人肯讀來。

學塾蒙童除了跟著夫子們認識文字,還有術算和地理兩科,孩子們都是要學要考的,後者由避暑行宮和刑官一脈合力編訂成冊,介紹五彩天下的山川河流、各地物產。

至於那本《說文解字》,編撰者是那位被浩然天下譽為“召陵字聖”的許夫子。

此外三教典籍,避暑行宮的挑選,顯得極為慎重,比如儒家書籍,就隻有一本《禮記》。

以及屬於單獨摘出的一篇《勸學》,並沒有因為老秀纔是隱官的先生,避暑行宮就大肆推廣文聖一脈的典籍學問。

道家是一本《黃庭經》,佛家則是那本《楞嚴經》。

其實歸根結底,所有學塾就隻有一個宗旨,保證飛昇城的孩子們,都能夠識文斷字。

不用什麼都知道,但是不能什麼都不知道。

陳平安隨口問道:“學塾逃課情況多不多?”

高野侯有些頭疼,“多,怎麼不多,學塾都要專門安排幾個教書先生,在那幾條特定街巷攔路才行,一個個抓回去,逮雞崽兒差不多,再跑再抓,每天都在那邊鬥智鬥勇呢。現在已經算好的了,一開始那會兒,幾乎每天學塾裡邊都是空蕩蕩的,怎麼勸都不管用,就是不願意讀書,從孩子到他們爹孃,好像都覺得這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情,祖師堂專門為此議事,我差點沒忍住,就要提出是不是上學就給錢,一個孩子每天給幾文錢的,泉府當然掏得起,隻是被齊狩拒絕了,勸我乾脆別開這個口。”

陳平安搖搖頭:“齊狩是對的,可不能開這個口子。”

高野侯聊起這個,倒是話多了不少,酒都不喝了,滿臉笑意,娓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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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過了兩三年,願意主動上學的孩子終於稍微多一點,結果就又有了個新麻煩,太象街玉笏街這些地方出身的孩子,與那

些個窮酸街巷的同窗,一言不合就乾架,喜歡各自抱團,一打打一堆,本來就覺得讀書太悶,還是打架帶勁些,往往是教書先生還在那邊之乎者也,下邊就雞飛狗跳了,所以前幾年去學塾當夫子的,一個個叫苦不迭,每天的口頭禪就是教不了教不了,除了在學塾裡邊鬨,束手束腳,每天不等放學就兩幫人約好架了,教書先生們都不知道怎麼管,也不好管,第二天上課那會兒,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看得夫子們又好氣又好笑。”

“說到這個,真得好好感謝郭竹酒,由她牽頭,給孩子們訂立了幾條江湖規矩,算是約法三章吧,兩幫人要想解決江湖恩怨,首先,雙方必須赤手空拳,其次,在家裡邊學過武練過拳的,不能下場打架,隻能當那位高權重的將帥,負責調兵遣將,第三,動手之前,必須將書包放好,交由一兩人看管,誰都不能把書包當武器用,誰敢打壞了裡邊的書籍,就別怪她親自指定的那幾位督戰官鐵面無私不客氣了,最後,江湖恩怨江湖了,在學塾裡邊誰都不能動手,不然做事情就不講究了,算不得真正的老江湖。”

陳平安忍住笑,“竹酒到了落魄山,都沒跟我說這個。”

高野侯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個弟子叫裴錢?”

陳平安點頭道:“怎麼了?”

高野侯笑道:“咱們那位當孩子王的郭竹酒,沒有成為武林盟主,說她有個叫裴錢的師姐,個頭很高,一身神力,拳腳了得,所以她自己隻是狗頭軍師。”

陳平安忍俊不禁。

裴錢隻在郭竹酒這邊完全沒轍,不是沒有理由的。

高野侯嘖嘖稱奇道:“你能想象嗎,到後來動輒一百多號學塾孩子,浩浩蕩盪到了約定戰場,分成兩撥人,主戰場一擁而上,竟然還有各種迂迴包抄,分兵繞路偷襲,都用上兵法了。尤其是等到冬天下雪,那才叫一個熱鬨,四個藩屬城池的學塾,都來飛昇城這邊聚攏,大幾百個的孩子,在太象街那邊擁擠在一起,其中還有不少穿開襠褲的,一起打雪仗,時不時就會‘城門大開’,從某個宅邸裡邊殺出一支伏兵。”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偷偷拿積雪裹住石頭砸人的小王八蛋?”

高野侯無言以對,還真有。

高野侯斜眼道:“有些個小兔崽子,打架之前,還喜歡慢悠悠捲袖子卷褲管,學某人,還挺有模有樣的。”

陳平安大笑起來。

一個避暑行宮的舊隱官,一個泉府一脈的財神爺。

聊孩子們打群架,竟然也能聊得眉眼飛揚,笑聲不斷。

陳平安離開泉府,來到太象街,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舉目遠眺,送送飛鳥。

飛昇城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池。

因為不需要。

帶著小陌來到一處府邸門外。

太象街陳府。

這裡將會有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很快就會讓整座五彩天下為之側目。

因為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還是曾經的陳熙。

以前在劍氣長城,關於那一小撮巔峰劍仙的戰力高低,一直爭吵不斷,尤其是董三更、蕭愻、陳熙和齊廷濟這四位,具體位次如何,眾說紛紜。

陳平安當然也很好奇,所以有次老大劍仙做客避暑行宮,就問過這個問題,老大劍仙原本一向不摻和這類有的沒的排名,大概是覺得新任隱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破例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殺力是董三更最大,本命飛劍是蕭愻最多最好,劍術是齊廷濟最高,劍道造詣是陳熙第一,董三更輸在年輕時受傷太重,蕭愻輸在心不定,齊廷濟輸在不純粹,陳熙輸在相對體魄孱弱又心太高。

少年模樣的陳緝。

不等陳平安行禮,陳緝就已經擺手道:“免了,省得雙方都彆扭。”

那位侍女抱拳道:“陳晦,見過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恭喜陳姑娘躋身玉璞境。”

如果不是陳晦如今的身份、境界都不宜泄露,飛昇城外那座梅花園子,就已經是屬於她的劍仙私宅了。

屋內兩坐兩站。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陌生,道號喜燭。喊他小陌就是了。是一位飛昇境劍修,來自蠻荒天下,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與元鄉問過劍,也曾砍過仰止和朱厭。”

言下之意,陌生就隻是一位純粹劍修,與劍氣長城並無恩怨。

饒是陳晦道心堅韌,此刻亦是難以遮掩的一臉震驚。

也就是年輕隱官說出口,不然她就隻當是聽個笑話了。

一位活到萬歲高齡的遠古劍修?與龍君觀照元鄉他們都是同輩?

小陌作揖道:“小陌見過陳老劍仙。”

陳緝同樣吃驚不小,起身抱拳道:“劍氣長城,劍修陳熙,有幸一見。”

陳平安跟著陳緝起身再落座。

陳緝問道:“要不要我幫忙想個法子,讓你去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搖頭道:“這次就算了。”

陳緝也不勉強,笑問道:“不擺酒?”

陳平安赧顏道:“太倉促了。下次回這邊,肯定擺酒。”

陳緝不以為然道:“倉促?倉促個什麼,這種事情,總不好讓寧姚開口吧,她到底是個女子。我就奇怪了,你小子膽子也不算小啊,怎麼唯獨遇到這件事,這麼磨磨唧唧的,再說了,即便不擺酒,生米煮成熟飯都不會?”

陳平安聽得一臉尷尬,可對方畢竟是長輩,不好說什麼。

陳緝搖搖頭,隻是也沒有多說什麼,倚老賣老的言語,說多了容易惹人厭,隻是跟陳平安問了些關於陳三秋的近況,聽過了陳三秋的大致遊曆過程,陳緝顯然不太滿意,給了一句腳踩西瓜皮的評價。再問了些董畫符、晏琢和陳李、高幼清這兩輩年輕人離鄉後的修行情況,倒是讓陳緝頗為滿意。

陳緝問道:“齊廷濟的那個龍象劍宗如何了?”

陳平安笑道:“收了十幾位年輕劍修當弟子,齊宗主如今在蠻荒天下那邊,負責駐守一處渡口。”

“難為他了。”

陳緝自嘲道:“果然人都是會變的。”

陳緝突然問道:“你覺得齊狩擔任城主,合不合適?”

陳平安說道:“可以多看幾年,好歹等齊狩躋身了仙人境,其實合不合適,還是齊狩自己說了算。”

陳緝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年輕隱官的這個說法。

可能如今的飛昇城劍修還不太清楚,最希望齊狩能夠當上城主並且當好城主的兩個人,就是此刻屋內兩人。

陳平安是希望齊狩坐穩那把暫時空懸的交椅之一,隻要齊狩能夠真正服眾,那麼寧姚就不用分心。

陳緝是自己不太樂意去當什麼城主,如今更多心思,還是看看能否比起上一世的修行境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但是由陳緝擔任首任城主,曾經是老大劍仙的親自安排,知道此事的,除了陳緝自己,就隻有年輕隱官了。

陳緝還真怕陳平安這小子不仗義,為了能夠讓寧姚輕鬆些,某天就在祖師堂那邊,當眾搬出“這道法旨”。

陳緝又問道:“以後飛昇城的供奉、客卿,數量需要有個定額嗎?”

陳平安想了想,“個人建議,最好人數不要超過祖師堂三成。”

陳緝問道:“鄧涼以後脫離飛昇城,由他創建的那個九都山下宗,我們飛昇城需不需要禮尚往來,安排一個首席供奉?”

陳平安搖搖頭,“不需要盯著,意圖太過明顯了,會成為隱患重重的一條潛在脈絡,一旦開枝散葉,就是飛昇城與那鄧涼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

陳緝笑道:“我倒是覺得意圖明顯一點更好,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飛昇城沒那閒工夫去安撫人心,有些毛病,就是缺少敲打,給慣出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就再議?”

陳緝點頭道:“可以。”

在陳平安和小陌離開後,陳緝繼續看書,陳晦站在一旁,無聲無息,她自幼生長在陳府,既是死士,更是刺客。

陳緝問道:“怎麼樣?”

陳晦畢恭畢敬答道:“若是奴婢與之對敵,毫無勝算。”

陳緝笑問道:“如果是戰場偷襲,或是一場精心準備的刺殺?”

陳晦搖頭道:“奴婢多半還是送死。”

陳緝笑道:“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天才嗎?分兩種,一種是寧姚那種,輕輕鬆鬆就高出齊狩、高野侯兩個境界,還有一種就是陳平安、斐然和綬臣這種了,隻要是與人同境廝殺,就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陳晦難得主動詢問,小心翼翼說道:“主人,一座五彩天下,能夠容納幾位十四境大修士?”

陳緝輕輕翻著書頁,微笑道:“可以有很多個十四境,也可以隻有一位,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態度了。”

夜色裡,一條陋巷,一棟小宅子,燈火昏暗,作為刑官二把手的撚芯,這些年她就一直住在這裡,關於她的身份,至今還是個謎,隻是也沒誰敢去刨根問底。畢竟她作為躲寒行宮武夫一脈的主事人,還管著一座牢獄,身份地位,已經超過當年的老聾兒。

今天難得有客登門,撚芯打開院門,將陳平安和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帶入正屋。

陳平安取出那支老煙桿,很快就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撚芯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本來以為眼前這個男人,現在怎麼都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外加止境武夫的歸真一層。

陳平安解釋道:“去了趟蠻荒天下,代價不小,跌境比較多了。”

撚芯點點頭,也不細問。

有敲門聲響起,小陌去開門,看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男人,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拎著油紙包裹的醬肉,小陌立即露出笑臉,因為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作揖道:“落魄山供奉陌生,拜見鄭先生。鄭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

男人一臉尷尬道:“怎麼覺得像是被做奸在床了。”

撚芯轉頭望向院門口那邊,她黑著臉沉聲道:“鄭大風,你給我說話注意點!”

鄭大風笑容燦爛,與小陌點頭致意,既然是自家人,就不用客套寒暄了,大步走入院子,一本正經道:“山主,我必須好好解釋一下了,其實我不常來這邊的,跟撚芯姑娘半點不熟。”

落座後,鄭大風看著那個抽旱菸的山主,笑問道:“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

陳平安笑道:“去過楊家藥鋪之後的事情。”

鄭大風放下酒壺和油紙包,抬起手掌晃了晃,搖頭道:“道行差得遠了。”

轉頭望向小陌,鄭大風一臉誠摯問道:“小陌,咱哥倆多年不見,不得喝點?”

陳平安本來想調侃幾句,隻是再一想,不由得臉色古怪起來,便忍住跑到嘴邊的話。

小陌立即起身,拿起酒壺,給鄭大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微笑道:“確實是一別多年。”

因為小陌剛纔在門口那邊,隻是一眼,就認出了鄭大風的雙重身份,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門人,很久之前,更是某地的看門人。

不過那會兒的“鄭大風”,相貌堂堂,英姿勃發,身上披掛一件“大霜甲”。

鄭大風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問道:“去過躲寒行宮了?”

陳平安點點頭,“都不賴。”

鄭大風嗯了一聲,“不錯是不錯,也就僅限於不錯了,麻煩得很,這幫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劍氣長城壓著,拳意未曾真正起來,即便是資質最好的薑勻,也會覺得自己面對劍修,矮人一頭。這種念頭,一天不打消,就會一直是個無形瓶頸,最麻煩的,明明有此瓶頸,還不耽誤破境。這就很難講道理了,我這個教拳師傅,總不能按住他們的腦袋,去跟那些眼高於頂的同齡劍修們問拳搏命打幾架。”

其實換成是陳平安,如果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誠,不曾有過竹樓練拳,一樣會難以逾越那道天塹。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宮那邊,陳平安確實對那些年輕武夫很滿意,是一種發自肺腑的認可。很大程度上,從薑勻和元造化他們的身上,陳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這就像一個境界已經足夠高的長輩,看到一個隻能算是資質湊合的晚輩,後者雖然嘴上不曾豪言壯語,但是一雙眼睛裡,就像一直在反覆唸叨一句話。

我一定可以成為大劍仙,對不對?

陳平安覺得這樣的“言語”,實在是美好動人至極。

鄭大風抿了口酒,立即打了個哆嗦,歎了口氣,緩緩道:“要是擱在浩然天下,除了薑勻,有可能僥倖得到一次武運饋贈,其餘所有人,就都別想了。”

陳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薑勻幾個都躋身了金身境,你多花點心思,底子一樣會很好。”

鄭大風說道:“不如找一撥劍修演場戲,來場劍修和純粹武夫之間的內訌?雙方互為守關過關,結結實實打過一場,無論輸贏,對薑勻他們都是好事。我就是個每月隻領一筆俸祿的教拳師傅,連個芝麻官都算不上,沒那麼大本事,讓隱官或是刑官兩座山頭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挑選出來的劍修,不光是境界合適,心性都有要求,不然這種事情,一方問拳,一方問劍,那些個飛昇城的寶貝疙瘩,一個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顧,一旦跟薑勻他們生死相向,傷感情不說,就怕誰受傷,尤其是傷及大道根本,更怕牽一髮而動全身,打破飛昇城三座山頭的微妙平衡。”

陳平安點點頭,“你確實不適合出面促成此事。”

鄭大風大笑道:“這就叫薑尚真照鏡子。”

“我們周首席的名聲,等到下一次開門,肯定就能傳到青冥天下那邊去了。”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略作思量,“找人切磋這件事,我來辦好了,不過你得做好拉架的準備。”

鄭大風點點頭,“撚芯姑娘,閒著也是閒著,不陪大風哥喝兩口?”

撚芯眯眼冷笑。

鄭大風自顧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風哥做啥子嘛。”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半斤八兩真氣符,能不能畫出來,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宮那些孩子身上?”

鄭大風點頭道:“能畫,也可以用。”

陳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是以為這裡邊有忌諱,有師傳禁製之類的講究。

鄭大風笑道:“按照我師父的說法,無緣無故的,憑什麼白給好處?”

“再說了,當年我師兄在藥鋪後院,捱了那頓罵,難得被師父罵了個狗血淋頭,李二那會兒不就是想當個好人嗎?”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搶先買下那條金色鯉魚和龍王簍,李二當時又得了師父的提醒,還有後來的落魄山?劍氣長城的二掌櫃和末代隱官?我看懸。”

“佛家所謂的福慧雙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難的事情。”

鄭大風放下酒碗,雙手抱住後腦勺,打了個酒嗝,笑道:“不過既然你開口了,我就將那兩張符籙用上。”

其實他是位山巔境武夫了。

隻不過在躲寒行宮那邊,一直“吹噓”自己是位覆地遠遊的羽化境大宗師。

被孩子們瞧不上眼,真是鄭大風自找的。

成為山巔境後,鄭大風就開始刻意練拳懈怠了,確實是懶。

而且還是一種心懶。

因為一旦成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鄭大風懈怠了。

我遠風波,風波未必遠我。

鄭大風覺得現在的安穩日子,就很好嘛。

從不收拾酒桌碗筷,隻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櫃最勤快。

我大風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嗎?

錯了,是我大風哥的那些未過門媳婦們,尋尋覓覓,還沒能找到她們夫君罷了。

鄭大風問道:“落魄山那邊,如今是誰看大門?”

“小米粒幫忙看門最久,每天巡山完畢,就去門口坐著。不過現在是個叫年景的道士,代為看門,他剛剛到小鎮沒幾天。”

“真道士假道士?”

“還真不好說,按照現在的說法,當然是沒有度牒的假道士了,可如果按照老黃曆,算是真道士。”

鄭大風點點頭。

我不多想。

陳平安笑問道:“就沒想著在這邊找個媳婦?”

鄭大風笑嗬嗬道:“我又不是那幫毛頭小子,每天嚷嚷著‘老子進不了避暑行宮,就娶個隱官一脈的女子劍修’。”

“離鄉多年,小鎮那邊啥都不想,就是有點想念毛大孃家的肉包子,嘖嘖,夠大,當然還有黃二孃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灃他爺爺的那個喜事鋪子。”

“對了,你知不知黃二孃的那個寶貝疙瘩?”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不多,隻聽說是個小秀才,讀書種子,後來去了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繼續唸書。”

“就這些?”

“不然?”

“黃二孃的那個死鬼丈夫,姓白,她兒子叫白商。”

陳平安問道:“是那個秋季別稱

之一的‘白商’?”

鄭大風笑道:“不然?”

“還有那個胡灃,如果我沒記錯,跟你是同齡人吧,就是經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撿碎瓷片的那個,你們雙方怎麼都該打過照面的。”

陳平安點頭道:“是見過很多次,但是我跟胡灃從來沒說過話。”

鄭大風再次泄露天機,“胡灃姓胡,他爺爺姓柴,你就不覺得奇怪?”

陳平安氣笑道:“我怎麼知道胡灃的爺爺姓柴不姓胡。”

小時候陳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間喜事鋪子,而那個走街串巷做縫補生意的老人,也從不走泥瓶巷。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搖搖頭,問道:“除了老瓷山,還有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

是那個神仙墳。

當年小鎮孩子們經常逛的地方,其實就那麼幾個地方。

在老槐樹下納涼嬉鬨聽故事,在石拱橋和青牛背那邊,釣魚遊水。

去老瓷山各憑喜好撿取碎瓷片,去神仙墳那邊放紙鳶,玩過家家。

陳平安心絃瞬間緊繃起來。

玩過家家?!

鄭大風搖晃酒碗:“鄒子去過驪珠洞天,如果我沒有記錯,是在杏花巷那邊擺的攤子,後來還有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婆姨,就是那個鄒子的師妹了,當年其實也去過驪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緣簿,都被柳七帶去了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紅線,從哪兒來的?這玩意兒,是誰都能煉製出來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製。那麼多的紅線,到底是怎麼來的,就是她從柴老兒手中求來的。”

“都說二掌櫃坐莊無敵,年輕隱官算無遺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麼樣。”

陳平安笑道:“你年紀大,你說了算。”

關於小鎮的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

知道師兄崔瀺肯定動過手腳,故意刪減掉了很多內幕。

但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鄭大風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五個字,剛好圍成一個圓,緩緩道:“是鄒子率先創建了五行學說,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趙繇的木雕鎮紙,你送給顧璨的小泥鰍,秀秀姑孃的火龍手鐲,你家隔壁的那條四腳蛇。這裡邊的學問,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鄭大風不丁說道:“我覺得那個羅真意,有點古怪。”

陳平安回過神,一頭霧水,“什麼?”

羅真意,絕對沒有問題纔對。

鄭大風嗬嗬一笑。

陳平安的心思還在家鄉小鎮和神仙墳那邊,問道:“還有更多的‘來路’嗎?”

鄭大風說道:“差不多也就那樣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數數看,一雙手數得過來嗎?是不是已經夠多了?”

撚芯聽出了一個大概,試探性說道:“養蠱?”

鄭大風一口酒水噴出來,想要與撚芯姑娘瞪眼,又不捨得,隻好擺手道:“別瞎說。”

小陌輕聲說道:“是一種無形中的大道流轉,誰都有機會獲得全部。”

鄭大風笑道:“不扯得那麼玄乎,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有人坐莊,所有人都在賭桌上,有人不斷輸掉籌碼,離開桌子,在別處掙了錢,可能是借了錢,可能是撿了錢,總之隻要有錢,就都還能繼續返回桌子,但是大體上,這張桌子,人還是越來越少,桌上的籌碼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隻剩下一個人的時候,纔算結束。”

直到那一刻,坐莊的那個人,就走了。

也就是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鄭大風的師父。

鄭大風端起桌上酒碗,一飲而儘。

陳平安欲言又止。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旱菸杆,笑道:“沒什麼,其實當年離開之前,我就有點察覺了。”

當時說不出口的話,往往一輩子都是那個“當時”。

一起離開撚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鄭大風笑道:“去酒鋪坐會兒?打烊關門了,再開就是了。”

陳平安點點頭。

到了酒鋪那邊,幫著鄭大風重新開門,陳平安發現櫃檯桌上多出一樣新鮮物件,是一隻青竹筒,裡邊裝滿了竹雕酒令籌。

陳平安隨便抽出一支竹籌,寫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在座各勸十分。”

陳平安笑問道:“抽中這支竹簽,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鄭大風點頭道:“為了維持你這個鋪子的生意,我算是殫精竭慮絞儘腦汁了,不過那幫酒鬼,一開始挺鬨騰,沒過半個月,就都覺得還是喝酒劃拳更舒坦,但是飛昇城別的酒樓,直到現在還是很受歡迎,牆裡開花牆外香,沒法子的事情。”

酒令籌上的文字,五花八門。

比如有那“新舊五絕,平分秋色,各飲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選十人,如果人數不夠,就是滿座都飲酒半碗。

此外還有人擔任監酒官,類似坐莊,還有督飲官,防止被罰飲酒之人腳底下養魚。

陳平安又隨便抽出一支竹籌,看得臉一黑。

懼內兩碗。認飲一碗,不認三碗。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你這手氣,也是沒誰了。小陌,還不快幫我們山主倒滿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沒挪步去拿酒。

鄭大風揮揮手,“既然不喝酒,就趕緊回吧,不然又得在門口睡一宿。”

陳平安背靠櫃檯,看著牆壁。

鄭大風將鑰匙丟在桌上,“我遭不住了,你等下自己關門,明早不用趕來開門,劉娥那邊有鑰匙。”

從酒鋪拎起一壺酒,鄭大風獨自返回住處,離著不遠,走在一條巷弄裡邊,腳步緩慢,運氣不錯,果然又聽見了些動靜,停下腳步,鄭大風咳嗽一聲,問道:“還不睡啊?”

漆黑屋內,頓時響起婦人笑罵和男人怒罵聲。

鄭大風踮起腳尖,趴在牆頭那邊,好心好意“勸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個還打架呢,要不要大風兄弟給你們倆當個和事佬?”

屋子響起男人下床穿鞋還有抄傢夥的動靜,鄭大風立即腳底抹油。

酒鋪那邊,小陌笑道:“鄭先生風采依舊。”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將鑰匙留在櫃檯上邊,關了店鋪門板,帶著小陌重新回到寧府。

在演武場六步走樁了約莫半個時辰,陳平安回到宅子,去廂房那邊點燃燈火,看著桌上那幾方材質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於吧?”

那些印章,都是霜降玉的邊角料雕琢而成。

陳平安其實很想詢問董不得,她當年那塊霜降玉是怎麼得到的。

早年倒懸山,一條斷頭路的狹小巷弄裡邊,有座可以說是籍籍無名的鸛雀客棧。

陳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島登上倒懸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棧,掌櫃是個年輕人,有幾個對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夥計。

是很後面,陳平安才知道原來這座鸛雀客棧,從掌櫃到店夥計,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全部來自青冥天下的歲除宮。

是奔著那頭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宮主吳霜降的心魔道侶“天然”,當年劍氣長城牢獄裡邊的那個白髮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塊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劍氣長城的霜降玉,鸛雀客棧有無動手腳。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喊來小陌。

小陌將那些霜降玉材質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後,搖頭道:“沒有異樣。”

言外之意,就是吳霜降並沒有分出一粒心神隱匿其中。

最少不在桌上這些素章之中。

陳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說過那趟遠遊,曾在大玄都觀裡邊,剛好遇到了躋身十四境的吳霜降做客道觀,當時的吳宮主,瞧著氣象略微不穩,有那麼一點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說,別說是什麼躋身十四境,所有練氣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穩固境界。

但是吳霜降,能夠用常理揣度嗎?

假定吳霜降真的這麼做了,現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飛昇城,也可能是去了歲除宮建在五彩天下的那處山頭。

這種舉動,何止是涉險行事,一來心神不全,再來閉關,是修行頭等大忌,何況是躋身打破飛昇境瓶頸試圖躋身十四境?

而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陽神身外身或是陰神出竅遠遊,離開真身之時,註定境界高不到哪裡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做不出這種勾當。

但是對於吳霜降來說,好像又確實不算什麼。

陳平安試探性喊了一聲,“吳宮主?”

又喊了一遍,毫無迴應。

乾脆直呼其名喊那吳霜降。

依舊沒有動靜。

陳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無表情。

避暑城一座學塾,有個瞧著年輕容貌的教書先生,月下散步,雙手負後,看著一副親筆手書的楹聯。

上梁巧遇紫微星,豎柱幸逢黃道日。

這位不起眼的教書先生,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因為是練氣士,卻不是劍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劍修孫巨源的宅子裡當差,這些年就住在學塾裡邊,去年剛收了個書童,其實是那可憐至極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隨一位扶搖洲修士遊曆至此,隻不過少年自己並不知曉此事,如此一來,才能神不知鬼不覺。至於那個雲遊修士,自然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牽線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著那條線,做些大道推演,隻是這位教書先生暫時還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選擇將其斬斷。

反正他隻需要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準確。

聽到兩聲吳宮主和一聲吳霜降之後,教書先生嘖嘖道:“莫不是個傻子。”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就去了酒鋪那邊,剛剛開門沒多久,一大早沒什麼生意,丘壟和劉娥,還有馮康樂和桃板都在,圍在一張桌上,閒著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經嫁為人婦的劉娥驚喜道:“二掌櫃!”

丘壟也是滿臉笑意,隻是比自己媳婦相對矜持些。

陳平安笑道:“回頭你們在避暑城那邊開酒鋪,我可能無法親自到場道賀捧場了,不過新酒鋪的匾額、對聯什麼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劉娥趕緊給?乒袷┝爍鐾蚋#疔庹駒諞慌孕Φ煤喜宦W臁?/p>

早年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屁孩馮康樂,都是大夥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邊,很快就給二掌櫃拿了一碗麪條過來,繃著臉不說話,馮康樂埋怨道:“二掌櫃,怎麼纔來啊?”

陳平安接過那碗蔥花面和一雙筷子,輕聲笑道:“沒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麼想就怎麼來。”

馮康樂點頭道:“也對,我倒是想著掙大錢,這麼些年也沒能掙著幾個錢。”

一個趴桌子,一個單手托腮,就那麼盯著久別重逢的二掌櫃。

他們不是修道之人,從孩子變成少年,再從少年變成年輕人,都那麼快,好像就是眨眼功夫的事情,想來變成中年人,也不會慢了。

陳平安捲了一筷子麪條,笑道:“看我吃能飽啊?”

桃板咧嘴一笑。

馮康樂問道:“離開這麼久,會不會想酒鋪啊?”

陳平安點頭道:“會的。”

鄭大風打著哈欠走來酒鋪這邊。

今天酒鋪的第一位客人,讓陳平安大為意外。

是個風流倜儻的年輕人,窮酸書生模樣,還是一身黑衣裝束,此人見著了陳平安,就用了個飛昇城誰都沒聽過的稱呼,興高采烈道:“好人兄!”

陳平安放下筷子,“呦,是木茂兄!”

“好人兄,幾年沒見,風采更勝往昔,他鄉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這心裡邊就暖洋洋的了。”

“好說好說,木茂兄也不差,說實話,要是木茂兄再不來,我就要主動登門拜訪了,怎麼都該略儘地主之誼。”

“實不相瞞,之前我用了個化名陳穩,為了以誠待人,免得好人兄找我不著,就改回木茂這個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竇乂,這會兒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會暈血了吧?”

“這可說不準,分人。”

鄭大風坐在一旁,有點懵,你們倆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呢?

陳平安解釋道:“北俱蘆洲的鬼蜮穀,跟這個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識。”

黑衣書生笑道:“哪裡哪裡,就是一見如故,天公作美,讓我有機會與好人兄並肩作戰,同仇敵愾,一起發財,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他朝鄭大風高高抱拳,使勁搖晃起來,“想必這位,就是那個傳說中自號酒徒胸中全無糟粕、人稱浪子筆下頗有波瀾的代掌櫃了!”

鄭大風抱拳還禮,“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笑道:“要是早點來劍氣長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進避暑行宮。”

黑衣書生擺手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問道:“都來了?”

黑衣書生笑眯眯道:“沒呢,就我。”

陳平安壓下心底疑惑,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眼前這個傢夥,雖說真名楊凝性,隻不過並非全部的楊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鳶,他的那個獨子蜀中暑,當年來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選中一方風水寶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與這個主動找上門去的“陳穩”,很快就打成一片,後者就樂悠悠當起了幕僚和幫閒。

至於那個化名楊橫行的傢夥,真名是叫楊凝真,來自北俱蘆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楊氏,正是這位木茂兄的兄長,當然是親的。

楊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從金丹境躋身了元嬰境,同時還從金身境躋身了遠遊境。

擅長符籙,一點行走江湖不露黃白的講究都沒有,一身法寶,簡直就是一座移動寶庫,結果招來各方勢力的覬覦,楊凝真一貫出手狠辣,滾雪球一般,最後引來將近百餘位練氣士的圍殺、追殺以及被反殺。

而楊凝性,在北俱蘆洲,被譽為“小天君”,要比兄長更有希望繼承雲霄宮,再水到渠成,順勢擔任大源王朝的護國真人。

楊凝性煉化了那把鬼蜮穀寶鏡山的三山九侯鏡後,來到這邊後,幾乎沒有任何波折,就順順利利躋身了玉璞境。

隻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關係不佳,既沒有一同進入五彩天下,這些年也一次見面都沒有,各混各的。

蜀中暑這位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父親身份顯赫、家底豐厚不說,母親還是女子仙人蔥蒨的師妹。

當初他身邊就有五位婢女“劍侍”,跟隨他一同進入嶄新天下。

她們分別名叫小娉,絳色,綵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劍修。

如今她們是兩位金丹,三位龍門境。

由此可見,天隅洞天那對山上道侶,是如何寵溺這個獨子了,以及天隅洞天的底蘊之深厚,可見一斑。

其實她們也就是照顧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罷了,畢竟蜀中暑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陳平安問道:“扶乩宗那個年輕人?”

黑衣書生搖頭道:“遠遠見過,沒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術法,與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寫青詞綠章,隻是除了請神降真,扶乩宗還可以邀請鬼仙。

當年宗主嵇海就請下了一位神將“捉柳”與一位鬼仙“花押”,當時雙方境界都是元嬰境,作為下任宗主的護道人,跟隨少年一同進入五彩天下。

黑衣書生問道:“能不能幫我那個蜀兄弟問點事情,天隅洞天那邊?”

陳平安說道:“出現過一場內亂,但是問題不大。”

其實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樸的宗門,還有百花福地,甚至連皚皚洲劉財神的那條渡船,都遭遇過一場山上的凶險設計。

黑衣書生點頭道:“這就是最好不過了。蜀山主聽了,終於能夠徹底放心。光是這個訊息,就能跟咱們蜀山主討要一兩個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萬一。

但是一旦那個“萬一”來了又過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畢竟“萬一又萬一”的可能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黑衣書生盤腿坐在長凳上,總覺得有點硌屁股。

陳平安問道:“怎麼還不回超然台享福?”

“風景再好,終究就是那麼大點地方,人還少,就那麼幾張面孔,總會看膩的,關鍵是每個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

黑衣書生撇撇嘴,“不像這裡,每天人來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氣勃勃,每個明天都讓人期待下個明天。”

然後他就突然被一個白衣少年狠狠勒住脖子,“放肆!我們騎龍巷左護法借你膽了嗎,竟敢跟我先生稱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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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二孃的那個死鬼丈夫,姓白,她兒子叫白商。”

陳平安問道:“是那個秋季別稱

之一的‘白商’?”

鄭大風笑道:“不然?”

“還有那個胡灃,如果我沒記錯,跟你是同齡人吧,就是經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撿碎瓷片的那個,你們雙方怎麼都該打過照面的。”

陳平安點頭道:“是見過很多次,但是我跟胡灃從來沒說過話。”

鄭大風再次泄露天機,“胡灃姓胡,他爺爺姓柴,你就不覺得奇怪?”

陳平安氣笑道:“我怎麼知道胡灃的爺爺姓柴不姓胡。”

小時候陳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間喜事鋪子,而那個走街串巷做縫補生意的老人,也從不走泥瓶巷。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搖搖頭,問道:“除了老瓷山,還有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

是那個神仙墳。

當年小鎮孩子們經常逛的地方,其實就那麼幾個地方。

在老槐樹下納涼嬉鬨聽故事,在石拱橋和青牛背那邊,釣魚遊水。

去老瓷山各憑喜好撿取碎瓷片,去神仙墳那邊放紙鳶,玩過家家。

陳平安心絃瞬間緊繃起來。

玩過家家?!

鄭大風搖晃酒碗:“鄒子去過驪珠洞天,如果我沒有記錯,是在杏花巷那邊擺的攤子,後來還有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婆姨,就是那個鄒子的師妹了,當年其實也去過驪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緣簿,都被柳七帶去了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紅線,從哪兒來的?這玩意兒,是誰都能煉製出來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製。那麼多的紅線,到底是怎麼來的,就是她從柴老兒手中求來的。”

“都說二掌櫃坐莊無敵,年輕隱官算無遺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麼樣。”

陳平安笑道:“你年紀大,你說了算。”

關於小鎮的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

知道師兄崔瀺肯定動過手腳,故意刪減掉了很多內幕。

但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鄭大風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五個字,剛好圍成一個圓,緩緩道:“是鄒子率先創建了五行學說,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趙繇的木雕鎮紙,你送給顧璨的小泥鰍,秀秀姑孃的火龍手鐲,你家隔壁的那條四腳蛇。這裡邊的學問,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鄭大風不丁說道:“我覺得那個羅真意,有點古怪。”

陳平安回過神,一頭霧水,“什麼?”

羅真意,絕對沒有問題纔對。

鄭大風嗬嗬一笑。

陳平安的心思還在家鄉小鎮和神仙墳那邊,問道:“還有更多的‘來路’嗎?”

鄭大風說道:“差不多也就那樣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數數看,一雙手數得過來嗎?是不是已經夠多了?”

撚芯聽出了一個大概,試探性說道:“養蠱?”

鄭大風一口酒水噴出來,想要與撚芯姑娘瞪眼,又不捨得,隻好擺手道:“別瞎說。”

小陌輕聲說道:“是一種無形中的大道流轉,誰都有機會獲得全部。”

鄭大風笑道:“不扯得那麼玄乎,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有人坐莊,所有人都在賭桌上,有人不斷輸掉籌碼,離開桌子,在別處掙了錢,可能是借了錢,可能是撿了錢,總之隻要有錢,就都還能繼續返回桌子,但是大體上,這張桌子,人還是越來越少,桌上的籌碼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隻剩下一個人的時候,纔算結束。”

直到那一刻,坐莊的那個人,就走了。

也就是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鄭大風的師父。

鄭大風端起桌上酒碗,一飲而儘。

陳平安欲言又止。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旱菸杆,笑道:“沒什麼,其實當年離開之前,我就有點察覺了。”

當時說不出口的話,往往一輩子都是那個“當時”。

一起離開撚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鄭大風笑道:“去酒鋪坐會兒?打烊關門了,再開就是了。”

陳平安點點頭。

到了酒鋪那邊,幫著鄭大風重新開門,陳平安發現櫃檯桌上多出一樣新鮮物件,是一隻青竹筒,裡邊裝滿了竹雕酒令籌。

陳平安隨便抽出一支竹籌,寫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在座各勸十分。”

陳平安笑問道:“抽中這支竹簽,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鄭大風點頭道:“為了維持你這個鋪子的生意,我算是殫精竭慮絞儘腦汁了,不過那幫酒鬼,一開始挺鬨騰,沒過半個月,就都覺得還是喝酒劃拳更舒坦,但是飛昇城別的酒樓,直到現在還是很受歡迎,牆裡開花牆外香,沒法子的事情。”

酒令籌上的文字,五花八門。

比如有那“新舊五絕,平分秋色,各飲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選十人,如果人數不夠,就是滿座都飲酒半碗。

此外還有人擔任監酒官,類似坐莊,還有督飲官,防止被罰飲酒之人腳底下養魚。

陳平安又隨便抽出一支竹籌,看得臉一黑。

懼內兩碗。認飲一碗,不認三碗。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你這手氣,也是沒誰了。小陌,還不快幫我們山主倒滿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沒挪步去拿酒。

鄭大風揮揮手,“既然不喝酒,就趕緊回吧,不然又得在門口睡一宿。”

陳平安背靠櫃檯,看著牆壁。

鄭大風將鑰匙丟在桌上,“我遭不住了,你等下自己關門,明早不用趕來開門,劉娥那邊有鑰匙。”

從酒鋪拎起一壺酒,鄭大風獨自返回住處,離著不遠,走在一條巷弄裡邊,腳步緩慢,運氣不錯,果然又聽見了些動靜,停下腳步,鄭大風咳嗽一聲,問道:“還不睡啊?”

漆黑屋內,頓時響起婦人笑罵和男人怒罵聲。

鄭大風踮起腳尖,趴在牆頭那邊,好心好意“勸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個還打架呢,要不要大風兄弟給你們倆當個和事佬?”

屋子響起男人下床穿鞋還有抄傢夥的動靜,鄭大風立即腳底抹油。

酒鋪那邊,小陌笑道:“鄭先生風采依舊。”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將鑰匙留在櫃檯上邊,關了店鋪門板,帶著小陌重新回到寧府。

在演武場六步走樁了約莫半個時辰,陳平安回到宅子,去廂房那邊點燃燈火,看著桌上那幾方材質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於吧?”

那些印章,都是霜降玉的邊角料雕琢而成。

陳平安其實很想詢問董不得,她當年那塊霜降玉是怎麼得到的。

早年倒懸山,一條斷頭路的狹小巷弄裡邊,有座可以說是籍籍無名的鸛雀客棧。

陳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島登上倒懸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棧,掌櫃是個年輕人,有幾個對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夥計。

是很後面,陳平安才知道原來這座鸛雀客棧,從掌櫃到店夥計,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全部來自青冥天下的歲除宮。

是奔著那頭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宮主吳霜降的心魔道侶“天然”,當年劍氣長城牢獄裡邊的那個白髮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塊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劍氣長城的霜降玉,鸛雀客棧有無動手腳。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喊來小陌。

小陌將那些霜降玉材質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後,搖頭道:“沒有異樣。”

言外之意,就是吳霜降並沒有分出一粒心神隱匿其中。

最少不在桌上這些素章之中。

陳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說過那趟遠遊,曾在大玄都觀裡邊,剛好遇到了躋身十四境的吳霜降做客道觀,當時的吳宮主,瞧著氣象略微不穩,有那麼一點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說,別說是什麼躋身十四境,所有練氣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穩固境界。

但是吳霜降,能夠用常理揣度嗎?

假定吳霜降真的這麼做了,現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飛昇城,也可能是去了歲除宮建在五彩天下的那處山頭。

這種舉動,何止是涉險行事,一來心神不全,再來閉關,是修行頭等大忌,何況是躋身打破飛昇境瓶頸試圖躋身十四境?

而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陽神身外身或是陰神出竅遠遊,離開真身之時,註定境界高不到哪裡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做不出這種勾當。

但是對於吳霜降來說,好像又確實不算什麼。

陳平安試探性喊了一聲,“吳宮主?”

又喊了一遍,毫無迴應。

乾脆直呼其名喊那吳霜降。

依舊沒有動靜。

陳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無表情。

避暑城一座學塾,有個瞧著年輕容貌的教書先生,月下散步,雙手負後,看著一副親筆手書的楹聯。

上梁巧遇紫微星,豎柱幸逢黃道日。

這位不起眼的教書先生,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因為是練氣士,卻不是劍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劍修孫巨源的宅子裡當差,這些年就住在學塾裡邊,去年剛收了個書童,其實是那可憐至極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隨一位扶搖洲修士遊曆至此,隻不過少年自己並不知曉此事,如此一來,才能神不知鬼不覺。至於那個雲遊修士,自然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牽線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著那條線,做些大道推演,隻是這位教書先生暫時還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選擇將其斬斷。

反正他隻需要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準確。

聽到兩聲吳宮主和一聲吳霜降之後,教書先生嘖嘖道:“莫不是個傻子。”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就去了酒鋪那邊,剛剛開門沒多久,一大早沒什麼生意,丘壟和劉娥,還有馮康樂和桃板都在,圍在一張桌上,閒著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經嫁為人婦的劉娥驚喜道:“二掌櫃!”

丘壟也是滿臉笑意,隻是比自己媳婦相對矜持些。

陳平安笑道:“回頭你們在避暑城那邊開酒鋪,我可能無法親自到場道賀捧場了,不過新酒鋪的匾額、對聯什麼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劉娥趕緊給?乒袷┝爍鐾蚋#疔庹駒諞慌孕Φ煤喜宦W臁?/p>

早年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屁孩馮康樂,都是大夥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邊,很快就給二掌櫃拿了一碗麪條過來,繃著臉不說話,馮康樂埋怨道:“二掌櫃,怎麼纔來啊?”

陳平安接過那碗蔥花面和一雙筷子,輕聲笑道:“沒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麼想就怎麼來。”

馮康樂點頭道:“也對,我倒是想著掙大錢,這麼些年也沒能掙著幾個錢。”

一個趴桌子,一個單手托腮,就那麼盯著久別重逢的二掌櫃。

他們不是修道之人,從孩子變成少年,再從少年變成年輕人,都那麼快,好像就是眨眼功夫的事情,想來變成中年人,也不會慢了。

陳平安捲了一筷子麪條,笑道:“看我吃能飽啊?”

桃板咧嘴一笑。

馮康樂問道:“離開這麼久,會不會想酒鋪啊?”

陳平安點頭道:“會的。”

鄭大風打著哈欠走來酒鋪這邊。

今天酒鋪的第一位客人,讓陳平安大為意外。

是個風流倜儻的年輕人,窮酸書生模樣,還是一身黑衣裝束,此人見著了陳平安,就用了個飛昇城誰都沒聽過的稱呼,興高采烈道:“好人兄!”

陳平安放下筷子,“呦,是木茂兄!”

“好人兄,幾年沒見,風采更勝往昔,他鄉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這心裡邊就暖洋洋的了。”

“好說好說,木茂兄也不差,說實話,要是木茂兄再不來,我就要主動登門拜訪了,怎麼都該略儘地主之誼。”

“實不相瞞,之前我用了個化名陳穩,為了以誠待人,免得好人兄找我不著,就改回木茂這個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竇乂,這會兒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會暈血了吧?”

“這可說不準,分人。”

鄭大風坐在一旁,有點懵,你們倆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呢?

陳平安解釋道:“北俱蘆洲的鬼蜮穀,跟這個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識。”

黑衣書生笑道:“哪裡哪裡,就是一見如故,天公作美,讓我有機會與好人兄並肩作戰,同仇敵愾,一起發財,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他朝鄭大風高高抱拳,使勁搖晃起來,“想必這位,就是那個傳說中自號酒徒胸中全無糟粕、人稱浪子筆下頗有波瀾的代掌櫃了!”

鄭大風抱拳還禮,“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笑道:“要是早點來劍氣長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進避暑行宮。”

黑衣書生擺手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問道:“都來了?”

黑衣書生笑眯眯道:“沒呢,就我。”

陳平安壓下心底疑惑,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眼前這個傢夥,雖說真名楊凝性,隻不過並非全部的楊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鳶,他的那個獨子蜀中暑,當年來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選中一方風水寶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與這個主動找上門去的“陳穩”,很快就打成一片,後者就樂悠悠當起了幕僚和幫閒。

至於那個化名楊橫行的傢夥,真名是叫楊凝真,來自北俱蘆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楊氏,正是這位木茂兄的兄長,當然是親的。

楊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從金丹境躋身了元嬰境,同時還從金身境躋身了遠遊境。

擅長符籙,一點行走江湖不露黃白的講究都沒有,一身法寶,簡直就是一座移動寶庫,結果招來各方勢力的覬覦,楊凝真一貫出手狠辣,滾雪球一般,最後引來將近百餘位練氣士的圍殺、追殺以及被反殺。

而楊凝性,在北俱蘆洲,被譽為“小天君”,要比兄長更有希望繼承雲霄宮,再水到渠成,順勢擔任大源王朝的護國真人。

楊凝性煉化了那把鬼蜮穀寶鏡山的三山九侯鏡後,來到這邊後,幾乎沒有任何波折,就順順利利躋身了玉璞境。

隻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關係不佳,既沒有一同進入五彩天下,這些年也一次見面都沒有,各混各的。

蜀中暑這位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父親身份顯赫、家底豐厚不說,母親還是女子仙人蔥蒨的師妹。

當初他身邊就有五位婢女“劍侍”,跟隨他一同進入嶄新天下。

她們分別名叫小娉,絳色,綵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劍修。

如今她們是兩位金丹,三位龍門境。

由此可見,天隅洞天那對山上道侶,是如何寵溺這個獨子了,以及天隅洞天的底蘊之深厚,可見一斑。

其實她們也就是照顧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罷了,畢竟蜀中暑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陳平安問道:“扶乩宗那個年輕人?”

黑衣書生搖頭道:“遠遠見過,沒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術法,與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寫青詞綠章,隻是除了請神降真,扶乩宗還可以邀請鬼仙。

當年宗主嵇海就請下了一位神將“捉柳”與一位鬼仙“花押”,當時雙方境界都是元嬰境,作為下任宗主的護道人,跟隨少年一同進入五彩天下。

黑衣書生問道:“能不能幫我那個蜀兄弟問點事情,天隅洞天那邊?”

陳平安說道:“出現過一場內亂,但是問題不大。”

其實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樸的宗門,還有百花福地,甚至連皚皚洲劉財神的那條渡船,都遭遇過一場山上的凶險設計。

黑衣書生點頭道:“這就是最好不過了。蜀山主聽了,終於能夠徹底放心。光是這個訊息,就能跟咱們蜀山主討要一兩個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萬一。

但是一旦那個“萬一”來了又過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畢竟“萬一又萬一”的可能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黑衣書生盤腿坐在長凳上,總覺得有點硌屁股。

陳平安問道:“怎麼還不回超然台享福?”

“風景再好,終究就是那麼大點地方,人還少,就那麼幾張面孔,總會看膩的,關鍵是每個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

黑衣書生撇撇嘴,“不像這裡,每天人來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氣勃勃,每個明天都讓人期待下個明天。”

然後他就突然被一個白衣少年狠狠勒住脖子,“放肆!我們騎龍巷左護法借你膽了嗎,竟敢跟我先生稱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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