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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九章 動我心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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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將那把夜遊劍留在了人雲亦雲樓的,帶著小陌,在附近買了約莫兩人份的糕點,再買了一壺酒水,剛好開銷十四兩銀子,一錢不多一錢不少。

小陌跟著陳平安一起買完酒水和糕點,在繁華京城閒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閒者,方能閒世人之所忙。陸道友曾說自己是公子的幫閒,此言妙極。”

一誇誇倆。

陳平安拎著食盒,笑問道:“小陌,一口一個陸道友的,你難道還不知道陸沉的真實身份?”

小陌說道:“陸道友言語磊落,之前並無隱瞞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隻是我覺得喊陸掌教,太見外了,有負陸道友的熱忱。”

陳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裡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習慣性帶著幾分靦腆,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問道:“公子,這隻食盒和裡邊的酒水吃食,都有講究?”

陳平安點頭道:“有講究。這隻食盒木材,出自大驪太後的第二家鄉豫章郡。民以食為天,撐死的人少,餓死人多,就看咱們這位太後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隻要不管閒事,本來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兩銀子剛剛好。”

太後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產良材美木,這些年一直供不應求,先前大驪朝廷之所以管得不嚴,其實不是此事如何難管,真要有一紙軍令下去,隻要調動地方駐軍,不管人數多寡,別說地上權貴豪紳,就是山上神仙,誰都不敢動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

歸根結底,還是那場慘烈戰事,大驪邊軍,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所以朝廷最近纔開始真正動手約束私自砍伐一事,準備封禁山林,理由也簡單,大戰落幕多年,逐漸變成了達官顯貴和山上仙家構建府邸的極佳木材,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為不斷營繕修建的寺廟道觀送去棟梁大木,總之已經跟棺木沒什麼關係了。

意遲巷和篪兒街就在皇城邊上,所以這撥顯貴京官去參加朝會、衙署當值,都極為方便。

大驪早朝,每天天未亮,兩條街巷就會車馬喧闐如龍。

聽說早個大幾十年,在關老爺子剛剛進入吏部那會兒,車輛擁堵道路,經常為了爭搶道路而大打出手,反正那會兒的大驪官員,幾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點類似如今的大驪陪都六部衙門,哪怕官員沒有投身沙場參與廝殺,但是每天過手的公文案牘,就像都帶著硝煙味和血腥氣。

陳平安帶著小陌,路過一座皇城大門,面闊七間,有一對紅漆金釘門扇,氣勢雄偉,青白玉石地基,硃紅高牆,單簷歇山式的黃琉璃瓦頂,門內兩側建有雁翅排房,末間作值班房。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時是絕對沒有機會擅自入內的,陳平安已經將那塊無事牌交給小陌,讓小陌懸掛腰邊,做個樣子。

一位披掛甲冑的武官快步走來,早早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這座皇城大門的周邊數裡地界,設置有數道術法禁製,方便負責門禁的官員勘驗、記錄來者身份。一些個按例根本不需要攔阻的大驪官員、山上供奉,他們出入皇城,根本不用。

陳平安說道:“這位是我們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很快有一位佐吏從值房那邊走出,與武官心聲言語一番。

武官抱拳行禮,“陳宗主,查過了,刑部並無‘陌生’的相關檔案,所以陌生私自懸掛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經不合朝廷禮製。”

言下之意,就是陳平安可以進入皇城,但是身邊的隨從“陌生”,卻不宜入城。

當然不會傻乎乎提醒這位年輕劍仙,趕緊讓扈從摘下那塊刑部無事牌。

但是此事,值班房這邊肯定會仔細錄檔。至於刑部那邊事後會不會計較,敢不敢追責,要不要跟落魄山興師問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百年以來,大驪文武,無論官身大小,早就習慣了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的官場作風。

陳平安微笑道:“回頭我讓刑部補上。”

武官一時語噎,滿臉為難之色。

深呼吸一口氣,這位武官眼神堅毅起來,伸手按住刀柄,與那位青衫劍仙搖搖頭,沉聲道:“陳宗主,既然於禮不合,本官職責所在,得罪了。”

陳平安對武官的那個按刀動作視而不見,也不會為難這些公門當差的,笑道:“你們值班房可以傳信刑部,我在這裡等著訊息就是了。”

刑部答應是最好,不答應的話,跟我入城又有什麼關係。

你們當自己是劉袈嗎?

武官鬆了口氣,讓那位陳宗主稍等片刻,再沒有半點拖泥帶水,轉身大踏步返回值房,立即傳信刑部。很快得到的答覆,內容也很簡單,就兩個字,放行。

隻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還鈐印有兩位刑部侍郎的官印。

這讓武官頗為意外。

對於此次陳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滿了好奇。看樣子絕對不是去南薰坊之類的衙署做客那麼簡單。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劍仙,與黃帽青鞋的扈從漸行漸遠。

武官返回值房,與那位來自藩屬國、此刻正在提筆錄檔的佐吏笑道:“這位陳宗主,是我們大驪本土人氏,這麼年輕的劍仙,不比風雪廟魏晉差了。”

“至於陳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評大宗師裴錢的高人,能差到哪裡去?正陽山那場架,咱們這位陳山主的劍術高低,我瞧不出深淺,但是跟正陽山護山供奉的那場架,看得我多花了不少銀子買酒喝。”

那位佐吏笑嗬嗬道:“老馬,陳劍仙是你家親戚啊?奇了怪哉,陳劍仙好像也不姓馬啊。”

武官笑道:“酸。”

佐吏放下筆,突然說道:“這麼厲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輕劍仙,還是武學宗師,怎的在那場大戰當中,隻見他的弟子和祖師堂供奉,在戰場上各自出拳遞劍,唯獨不見本人呢?”

武官有些吃癟,悻悻然道:“說不定是忙著閉關吧。山上神仙,隨便打個盹都要幾個月,何況是破境躋身上五境這種頭等大事。錯過了那場戰事,也實屬正常。”

帶著小陌,陳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內,氣氛肅殺,跟內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陳平安轉頭遠眺了一眼中部陪都大瀆方向,估計那邊的仿白玉京,當下已經得到大驪皇帝陛下的飛劍傳信了。

嚇唬人?

不好意思,當年戰場上,十四舊王座大妖一線排開,也沒能嚇住自己。

陳平安收回視線,心聲說道:“小陌,如果那邊有飛劍趕來這邊,就得有勞你幫忙擋下了。”

小陌收斂笑意,點頭道:“公子隻管放心請人喝酒。有小陌在這裡,就絕不會勞煩夫人的閉關修行。”

自己終於有機會彌補一二了。

在劍氣長城那邊,陸道友當時幸災樂禍,朝自己豎起大拇指,說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寧姑娘遞出一劍,將她打落人間。

陳平安聽到小陌那個“夫人”的說法,輕輕點頭。

當個供奉,屈才了。

雙方走到了一座門禁森嚴的宮門外,陳平安與一位負責把守大門的武將說道:“幫忙通報一聲,我今天隻見南簪。”

或者說是中土陰陽家陸氏的陸絳。

不料從宮門陰暗處走出一位腰掛頭等無事牌的青年修士,對那位武將擺擺手,示意將這兩位不速之客交給自己接待。

陳平安眯眼說道:“陸老前輩,好久不見。”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裝沒聽懂,反而問道:“陳山主為何此行沒有背劍前來,是故意有劍不用?”

眼前這個青衫男子,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止境武夫,末代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當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個一,還是少年當年踩了狗屎運,在小鎮廊橋中選擇前行,竟然成為……劍主。

可不管怎麼看,實在無法跟當年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疊。

那會兒的窯工學徒,就是個送信途中、草鞋踩在在福祿街桃葉巷青石板路上都會惴惴的少年。

剛剛收到了一封來自家族的密信,說陳平安帶著幾位劍修聯袂遠遊蠻荒天下。

做成了那樁拖月壯舉,將一輪皓彩搬遷到了青冥天下。

此外還做了什麼,未知。

陳平安說道:“陸前輩隻是歲數大一些,修道歲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麼劍修,那就別妄言劍道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盯著這個在驪珠洞天隱藏多年的某位陸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門在外,得聽人勸。”

青年修士也不惱火,笑道:“劍氣長城的隱官,確實有資格說這些話,陸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一事,就沒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這個年輕不大卻城府深沉的陳先生,是個極不好糊弄的主兒。

反正封姨,老車伕他們幾個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已經水露石出。

陳平安問道:“你是打算幫忙帶路,還是在這邊接劍?”

這位駐顏有術的陸氏老祖側過身子,伸出一隻手掌,以心聲說道:“請。陸絳已經設好酒宴,她要親自為陳山主接風洗塵。”

三人一起走過宮門。

小陌以心聲問詢道:“公子,我瞧這傢夥挺礙眼的,反正他是陸道友的徒子徒孫,境界也不高,就隻是個離著飛昇還有點距離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後小陌補了一句,“最多三劍。”

約莫是這位纔剛剛離開蠻荒天下的巔峰妖族,真的入鄉隨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個問劍由頭,會拿捏好分寸,隻是將其重傷,讓對方不至於當場斃命。”

不用懷疑一個追殺過仰止、挑釁過白澤兩次,還與元鄉和龍君都問過劍的劍修,劍術到底夠不夠高。

稍稍走在前邊的青年修士轉過頭,隻能夠模糊察覺到不對勁,他看了眼陳平安身邊那個暫時不知身份的年輕人。

小陌朝對方微微一笑。

點頭,隻要對方點個頭,就當答應自己的問劍了。

公子再給句話,小陌就可以出劍。

可惜對方很快就轉過頭。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不著急。一些箇舊賬都要算清楚的。”

見著了獨自一人出現的南簪。

還有個酒局。

陳平安將那隻食盒放在桌上,輕輕打開,取出一壺酒,拿出兩雙尋常材質的青竹筷子,“要麼交出本命瓷,要麼稍微麻煩點,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見那南簪剛要說話,陳平安從桌上隻是拿起一根筷子,提醒道:“你隻有說一句話的機會,如果沒有確切答覆,我就當你默認選擇後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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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簪欲言又止,與先前那次在人雲亦雲樓的見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亂說一個字。

她看了眼那位自家老祖宗,後者面無表情。

陳平安安安靜靜等著那個答案。

有些時候,與不講理之人不講理,就是講理。

老大劍仙,曾經在城頭那邊言傳身教,教給當時還不是隱官的陳平安,一個極為質樸的道理。

————

京城欽天監,兩位監正,不得不再次請來了那位袁先生,幫著測算卦象。

不得不承認,在這件事上,袁天風纔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風在欽天監的身份,類似山上的客卿。

算是一個特例。

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澤散人,征召入朝,入朝覲見大驪皇帝。

袁天風精通看相一事,給後來的吏部關老爺子、大將軍蘇高山,還有曹枰這些未來的大驪廟堂中樞重臣,都算過命,而且都一一應驗了。

大驪朝廷對此事從無忌諱,官員一樣不忌諱。

關老爺子那會兒得了個極好的說法,說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貴兩全,紫袍金帶坐高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積玉堆金滿祠堂。說那曹枰是額骨隆起如虯角,內有伏犀如山脈綿延至玉枕骨,貴不可言。說那蘇高山,則是眼含赤脈,貫穿瞳子,言語之時,有赤黃氣縈繞面門。

袁天風說道:“在那陳山主莫名其妙就變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後。其實卦象很穩。”

馬監副追問道:“是不是得有個‘但是’了?”

袁天風笑道:“但是等到對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變得吉凶難料了。”

袁天風笑道:“先前是陳山主隱忍,現在就該輪到你們忍讓幾分了。”

馬監副糾正道:“是我們,我們大驪!”

火神廟花棚那邊。

封姨斜瞥一眼那個不約而至的老車伕,氣笑道:“你蹭酒還上癮了?當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聖啊?”

老車伕歎了口氣,神色陰鬱,伸出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很久沒有的事情了,讓老子都要提心吊膽,怕今天不來喝酒,以後就喝不著了,趁著皇宮那邊還沒打起來,趕緊來一壺百花釀,老子今兒能喝幾壺是幾壺。”

封姨拋出去一壺酒,調侃道:“你們這些老古董,要是覺得事情懸,就聯手唄,難道還怕被一個不到半百歲數的年輕人找你們翻舊賬?”

老車伕揭了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聯手個屁,翻舊賬?老子現在都怕被那小子順藤摸瓜刨了祖墳。這小子這趟遠遊,再回京城,就不對勁,很不對勁,完全變了個人。跟那個古怪境界有關,可又不單單是境界的關係。”

封姨忍俊不禁,“這會兒總算曉得與人為善的道理啦,當年齊靜春沒少說吧?你們幾個有誰聽進去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老車伕悶悶道:“千金難買早知道,萬金難買後悔藥。”

看著這個終於認慫的傢夥,封姨不再繼續打趣對方,她看了眼皇宮那邊,點頭說道:“風雨欲來,不是小事。”

曹府,一處書房。

叔侄二人正在對弈。

曹耕心環顧四周,相較於自己老爹的書房,二叔這邊確實有點寒酸了。

這裡除了書還是書,父親的書房,就要雅緻太多,有那花葉俱美者,秋海棠與水仙。還有冰裂紋極纖雅的青瓷梅瓶,以及懸著一排的金絲楠木鳥籠,精心飼養著鳥聲之最佳者的畫眉、黃鸝,裡邊的那些鳥食罐,都是曹耕心從龍州窯那邊帶回家的,很討父親的歡心。

身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爺爺那邊撒潑打滾,在父親書房隨便亂塗亂畫,卻從小就很少來二叔這邊晃盪,不敢。

委實是眼前這位自己得喊二叔的巡狩使大人,太過嚴厲了。

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帶兵趕赴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經是武臣之極。

整個大驪王朝,總計不過五人,在世的,其實隻有三人了。

文柱國武巡狩,就是未來大驪的格局了。

不過上柱國姓氏可以世襲,巡狩使卻不能,由此可見,顯然還是後者更加金貴,難以獲得。隻不過對一個家族來說,兩者優劣,如今還很難分出高下。

至於死後美諡如何,皇帝是否會追封太傅什麼的,相對前邊兩個頭銜而言,都是虛的。

二叔曹枰,是朝野公認的儒將,出身上柱國姓氏,文韜武略,俱是風流。

今天一場楸枰對弈。

曹耕心單手持一把玉竹摺扇,不斷併攏打開,劈啪作響。

這位當過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傢夥,腰間還懸掛一枚油亮的硃紅酒葫蘆。

曹枰抬起頭,看了眼這個吊兒郎當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這就心煩了?修心不夠啊。”

曹枰問道:“皮癢?”

曹耕心隻得坐正身姿。

別說是親爹親孃,就是那個退仕多年爺爺都不怕,唯獨這個在家幾乎從無個笑臉的二叔,曹耕心是真怕。

沒辦法,實在是曹耕心小時候就被曹枰打怕了。

誰讓這個二叔官大,輩分大,學問大,本事更大,一物降一物。

問題在於曹耕心每次捱揍,都沒頭沒腦的,那些曹耕心自以為會捱揍的事情,二叔反而視而不見,那些曹耕心自以為沒什麼的事情,結果曹枰每次都用腰帶狠狠抽,家裡誰求情都沒用。

意遲巷家塾的琅琅書聲,篪兒街門戶的父親打兒子,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但是曹府這邊,曹枰拿腰帶抽侄子曹耕心,也是一絕,兩條街巷都相當喜聞樂見。

曹枰問道:“你什麼時候娶妻生子?”

曹耕心一陣頭大。見二叔不太會在這件事上放過自己,情急之下,隻得隨便找了個搪塞法子,“我覺得周海鏡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曹耕心瞬間就知道不妙了,二叔當真了!

果不其然,曹枰點點頭,“眼光不錯,隻是周海鏡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給你三年時間,不管你用什麼法子,都要將她迎娶回家。”

曹耕心無言以對。

結果二叔來了句讓人更揪心的言語,“你要是實在沒本事,帶個兒子回家也行。”

曹耕心呆滯無言。

二叔曹枰可從不會跟誰開玩笑。

曹枰沒來由蹦出一句,“你覺得陳平安是怎麼個人,說說看。”

曹耕心輕聲說道:“二叔,雖然是在家裡,可咱倆聊這個,還是不合適。”

世間第一等邱壑深邃的山水險境,就在官場。

沙場那邊,即便是那虎豹蛇虺的敵對之輩,多名將梟雄,不過是真刀真槍。

可是朝野非議,若蠅集人面蚊嘬膚,驅之不散。

曹枰從袖中摸出一封書信,交給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適不合適了。”

曹耕心快速瀏覽信上的內容,竟然是二叔與陳平安的一樁買賣,將密信交還給二叔,曹耕心咳嗽幾聲,“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當差那些年,就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都沒有打照面的機會,那麼個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隨便評價。”

陳平安在小鎮確實極少露面,每次遠遊返鄉,無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墳,然後就會去往落魄山,在槐黃縣城幾乎不做逗留。不然就是下山,去騎龍巷的兩間鋪子查賬。

而曹耕心的路線,就那麼幾條,哪裡有酒往那邊湊。何況曹耕心的那個身份,也不合適與陳平安有什麼交集。

曹枰一手從棋罐中撚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帶。

曹耕心見機不妙,立即說道:“不過我跟劉大劍仙是極投緣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這位年輕隱官的大致性情,我還是瞭解的。陳平安在少年時做事情就穩重得不像話,但是他……從不害人。要說合夥做買賣的對象,陳平安肯定最佳人選了,二叔獨具慧眼,沒話說!”

曹枰見二叔好像還是不太滿意,隻得絞儘腦汁,想出個說法,“律己帶秋氣,處事有春風。”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

曹枰這才點點頭,“寒門貴子才高權重,處世平和行事穩當,定從福慧雙修得來。”

袁府。

離開客棧的元嬰境劍修袁化境,難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剛剛回京述職的袁正定。

雙方對坐飲茶。

他們兩個,被視為百年之內,上柱國袁氏最出類拔萃的兩個。

隻不過雙方年齡懸殊,所幸隻差了一個輩分。

隻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實還要比袁化境老成幾分。

擔任龍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與擔任多年的窯務督造官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場老人拿來作對比。

再加上關翳然,劉洵美,四人年齡、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

其中劉洵美很快就會跟隨曹枰去往蠻荒戰場。

相對來說,曹耕心是最為異類的一個,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風流慣。

當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焉兒壞,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那些“腥風血雨”,最少一半功勞都歸這傢夥的煽風點火,再從中牟利。

所以袁正定一直對曹耕心沒什麼好感。

袁化境說道:“正定,這次意外不大。”

那個黃庭國出身的龍州刺史魏禮,其實現在也在京城,不過相信他很快就會離京,去大驪陪都擔任禮部的侍郎。

那麼空缺出來的龍州刺史一職,就成了個各方勢力爭奪的香餑餑。

官場上,也有一些個類似兵家必爭之地的要津官位。

何況如果能夠官居一州刺史,對於文官來說,就是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了。

袁正定點點頭,疑惑問道:“受傷了?”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這些,安心當你的官。”

然後袁化境以心聲說道:“藩王宋睦的那條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臨時改變主意,沒有入京。”

這就是袁化境作為地支一脈修士的獨有優勢了。

可以知曉很多上柱國姓氏子弟都絕不敢摻和的隱蔽事務。

藩王宋睦身邊。

婢女稚圭,飛昇境。她如今已是四海水君之一。

馬苦玄,真武山。

包括正陽山,雲霞山,老龍城苻家在內,這些山上仙家,一向與那座藩邸關係親近。

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幾支大驪鐵騎。

以及大驪陪都六部衙門的那些青壯官員。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認天子,隻認藩王。這是國之大患。”

袁化境笑道:“那還不至於。”

袁正定說道:“我準備與陛下建言,遷都南部。”

袁化境不置可否。

袁正定問道:“清風城許氏那邊如何了?”

清風城許氏曾以家族嫡女,與袁氏庶子聯姻。

袁化境笑道:“還能如何,元氣大傷。”

惹上那個傢夥,已經算很幸運了。

人雲亦雲樓那邊的小巷,來了個趙家府上的管事,說是讓趙端明回家一趟。

少年畢竟是天水趙氏的長房嫡出。

劉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別忘了那幾幅字,多給多拿,我不嫌多。”

趙端明點頭道:“必須妥妥的。”

大驪上柱國姓氏當中,袁,曹,關,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檔。然後是出了一位皇後孃孃的餘家,和管著一國馬政的天水趙氏,之後纔是扶風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間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場山頭和脈絡。

先前劉袈幫陳平安跟天水趙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趙氏家訓。

按照約定,不提陳平安,劉袈隻說是自己想要。

雖說管著大驪諸多馬場的天水趙氏,雖然被笑稱為“馬糞趙”。

可是大驪官場所謂的館閣體,其實就是趙體了。

像鴻臚寺官員荀趣的那塊序班官牌,還有通行一國大小官衙的戒石銘,都是出自趙氏家主的手筆。

劉袈在趙氏家主那邊,一向架子不小,偶爾在那邊喝酒,對著那個享譽大驪的二品重臣,劉袈都是一口一個“小趙”的。

趙端明跟著管事回到家中,瞧見了那位身體抱恙就在家養病的爺爺,但是很奇怪,在少年這個練氣士眼中,爺爺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點感染風寒的樣子。

老人站在小院台階那邊,彎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滿是遺憾道:“最近沒被雷劈啦?”

趙端明翻了個白眼。

老人帶著趙端明散步去往花園,自言自語一番。

說那桐葉洲是一部怒其不爭的哀書。扶搖洲是一部充滿血性的怒書。

至於我們寶瓶洲,是一部讓敵我雙方都看不懂的……天書。

少年等到老人不繼續抖摟學問了,這才問道:“爺爺,那一籮筐字畫準備好了嗎,師父那邊著急要。”

“怎麼就變成了一籮筐?”

老人然後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師父急個什麼。”

少年閉嘴不言,自己江湖老道得很,豈會走漏風聲。

老人沒來由感慨道:“要與有肝膽人共事,需從無字句處讀書。”

少年點頭道:“爺爺,這句話很好啊,也得寫幅字畫,我一起帶走。”

老人看著朝氣勃勃的少年,笑了起來。

對於一位遲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場告別。

大概正因為如此,老人一般睡眠都會很淺。

每天清晨的陽光,就像一頭金鹿,輕輕踩著酣睡者的額頭。

皇後餘勉,今天她突然出宮省親,隻是沒有興師動眾,去了一趟意遲巷。

大驪宋氏在這種事上,極為寬鬆。禮部對此從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無半點非議。

皇子宋續,還有餘瑜,負責護送皇後孃娘。

還是個小姑孃的餘瑜,年紀不大,在家族輩分不低,哪怕是皇後孃娘見著了她,都需要喊少女一聲小姨。

反正見了面,各喊各的,餘瑜可不會跟皇後孃娘客氣。

可惜皇子宋續在她這邊,喜歡裝傻。不然就得尊稱她一聲姨奶奶呢。

上柱國餘氏,在官場名聲不顯,隻是管著地方上的官營絲綢、茶務。

“哈哈,陳劍仙當時給了宋續一句很高的評價。”

少女笑得不行,好不容易纔忍住,模仿那位陳劍仙的神態、口氣,伸手指了指宋續,自顧自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後生可畏。”

皇後孃娘微微一笑。

皇子宋續置若罔聞。

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棧,改豔和苦手,還有少年苟存幾個,今天待在一起,隨便閒聊。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後覺,當下已經返回譯經局。

葛嶺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改豔突然打了個激靈,臉色微白。

苟存轉頭問道:“咋了?”

名為苦手的地支修士,有些苦笑。改豔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場廝殺中,白衣人隻說“花開”二字,同僚陸翬就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貌若刺蝟。

之後鬼修改豔,又被無數條劍光切割成碎片。用那個“人”的說法,這一手劍術是自創,名為“片月”。

如何讓劫後餘生之人,不心有餘悸?

京城一座門臉兒極小的道觀。

大驪崇虛局下轄的京師道正院。

京城道正主持會議。

包括葛嶺在內,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道錄,都到場了。

還有一位習慣性眯眼、面帶笑意的中年道士。

倒不是什麼笑面虎,而是年輕時喜歡挑燈讀書,經常通宵達旦,傷了眼力。

如今雖說恢複了眼力,但是習慣難改。

他來自早年的一個大驪藩屬國,寶瓶洲東南境的青鸞國,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出身,如今卻是崇虛局的領袖道士。

鴻臚寺的年輕官員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樁秘密差事,負責蒐集朝廷各大衙門的邸報。

官品不高,纔是從九品,不過是科舉進士的清流出身,在鴻臚寺頗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職之外,還得以暫領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場曆練了,明擺著是要高升的。

那位鴻臚寺卿,隻是私底下與荀趣問了一句,那位陳先生的學問如何。

荀趣當然不敢胡說,隻能說暫時與陳先生接觸不多。

落魄山。

崔東山盤腿而坐,院內是一幅桐葉洲北部的山水堪輿圖。

陳靈均坐在一旁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為崔老哥揉肩。

陳靈均幾乎沒有看到崔東山的這麼認真的臉色,還有眼神。

自從那個姓鄭的來了又走,大白鵝就是這副德行了。

難不成喜歡穿成大白鵝模樣的讀書人,都是這般鳥樣?

問題是那個姓鄭不知道叫啥的傢夥,走路的時候也不左搖右晃啊。

陳靈均想起一事,問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陽木客?”

崔東山隨口道:“是一撥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習慣以物易物,不喜歡雙手沾錢,不過在浩然山上名聲不顯,寶瓶洲包袱齋的幕後主人,其實就是洛陽木客出身,不過哪怕這撥人出身相同,隻要下了山,相互間也不太走動往來。”

陳靈均又問道:“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東山心不在焉,搖搖頭,“沒聽過。”

陳靈均補充道:“她自稱是中土膧朧郡人氏。”

崔東山想了想,問道:“她有無懸佩一把白楊木柄刀?”

陳靈均大吃一驚,“還真有!”

他孃的,莫不是又碰到極其紮手的硬釘子了?

崔東山始終直愣愣看著那幅仙氣縹緲的地圖,說道:“那就對了,秀色如瓊花,手執白楊刃,殺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個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歲數,名氣很大的,她在鬨市手刃仇家之時,既沒有習武,也沒有修行。白也在內的不少文豪,都為她寫過詩篇,不過聽說她很快就銷聲匿跡,看來是入山修道了,很合適她。有山上傳聞,竹海洞天那個少女純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請此人代為傳授的。”

陳靈均抬起手,擦了擦額頭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騎龍巷那邊,瞧著她就至多隻是元嬰境的修為啊。”

既然那個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個輩分的修道之人,那麼她肯定就不是什麼元嬰修士了,元嬰境的壽命,

崔東山說道:“不用擔心,她既然是跟著陳真容來的,就沒什麼惡意。”

寶瓶洲曾經一直不受待見。大驪宋長鏡的止境,風雪廟魏晉四十歲的玉璞境,都被視為“破天荒”的稀罕事。

如今別洲是越來越多的奇人異士,主動造訪寶瓶洲了。

陳靈均氣呼呼道:“那傢夥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輩分的長輩,下次再見著了那個姓鄭的,看我不潑他一大桶墨水,怎麼都要幫你出口惡氣!”

這就是陳靈均硬著頭皮撂狠話了。

沒法子,崔東山一直這麼個模樣,陳靈均其實瞧著挺不是個滋味的。

崔東山原本想要提醒陳靈均說話謹慎點,尤其是涉及到那個“姓鄭”的,隻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誰都不用提醒身邊這傢夥。

浩然仙槎,蠻荒桃亭,要比拚豐功偉績,估計已經輸給這位陳大爺了。

崔東山似乎心情轉好,突然一把勒住陳靈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天縱奇才。”

“眼光,是老爺的眼光。福氣,是我的福氣。”

陳靈均朝小米粒擠眉弄眼。

小米粒立即抬起雙手,朝他豎起兩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從門口那邊走入院子。

陳靈均一個搖頭晃腦,也沒能掙脫開大白鵝的胳膊,陳靈均氣勢就弱了,哈哈笑著,揮手道:“呦,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懶得搭理陳靈均,手持一紙公文,笑道:“好訊息,那條跨洲渡船風鳶,寶瓶洲的陸地航線這一塊,大驪朝廷那邊已經通過審議了,並無異議,但是給出了幾點注意事項。”

原來崔東山已經設計好了一條完整路線,從北俱蘆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葉洲最南端的驅山渡。

既然是自己要當那個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懶散了。

比如還得開始收徒。

勉為其難,將那個謝謝收為不記名弟子。

九個劍仙胚子當中,也有合適的人選。

其實這些事情,都比崔東山的預期都要早,最少早了一甲子光陰。

而且崔東山的真正謀劃,要比桐葉洲更遠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東山起身跟魏山君邊走邊聊,一起走到了竹樓那邊的山崖畔。

在魏檗告辭離去後,崔東山推開先生的竹樓一樓房門,既是書房,又是住處。

屋內懸掛有一幅自家先生極為鐘情的對聯。

是一幅藍底金字雲蝠紋對聯。

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雲中花鳥一屋書,無憂翻書聖賢來。

崔東山仰頭看著對聯,很快就走出屋子,關上門後,雙手抱住後腦勺,在那六塊青磚上邊蹦跳,在最後那塊青磚上邊一個雙腳落定。

白衣少年微笑道:“動我心絃者,明月,美人,落雪,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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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陛下建言,遷都南部。”

袁化境不置可否。

袁正定問道:“清風城許氏那邊如何了?”

清風城許氏曾以家族嫡女,與袁氏庶子聯姻。

袁化境笑道:“還能如何,元氣大傷。”

惹上那個傢夥,已經算很幸運了。

人雲亦雲樓那邊的小巷,來了個趙家府上的管事,說是讓趙端明回家一趟。

少年畢竟是天水趙氏的長房嫡出。

劉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別忘了那幾幅字,多給多拿,我不嫌多。”

趙端明點頭道:“必須妥妥的。”

大驪上柱國姓氏當中,袁,曹,關,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檔。然後是出了一位皇後孃孃的餘家,和管著一國馬政的天水趙氏,之後纔是扶風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間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場山頭和脈絡。

先前劉袈幫陳平安跟天水趙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趙氏家訓。

按照約定,不提陳平安,劉袈隻說是自己想要。

雖說管著大驪諸多馬場的天水趙氏,雖然被笑稱為“馬糞趙”。

可是大驪官場所謂的館閣體,其實就是趙體了。

像鴻臚寺官員荀趣的那塊序班官牌,還有通行一國大小官衙的戒石銘,都是出自趙氏家主的手筆。

劉袈在趙氏家主那邊,一向架子不小,偶爾在那邊喝酒,對著那個享譽大驪的二品重臣,劉袈都是一口一個“小趙”的。

趙端明跟著管事回到家中,瞧見了那位身體抱恙就在家養病的爺爺,但是很奇怪,在少年這個練氣士眼中,爺爺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點感染風寒的樣子。

老人站在小院台階那邊,彎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滿是遺憾道:“最近沒被雷劈啦?”

趙端明翻了個白眼。

老人帶著趙端明散步去往花園,自言自語一番。

說那桐葉洲是一部怒其不爭的哀書。扶搖洲是一部充滿血性的怒書。

至於我們寶瓶洲,是一部讓敵我雙方都看不懂的……天書。

少年等到老人不繼續抖摟學問了,這才問道:“爺爺,那一籮筐字畫準備好了嗎,師父那邊著急要。”

“怎麼就變成了一籮筐?”

老人然後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師父急個什麼。”

少年閉嘴不言,自己江湖老道得很,豈會走漏風聲。

老人沒來由感慨道:“要與有肝膽人共事,需從無字句處讀書。”

少年點頭道:“爺爺,這句話很好啊,也得寫幅字畫,我一起帶走。”

老人看著朝氣勃勃的少年,笑了起來。

對於一位遲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場告別。

大概正因為如此,老人一般睡眠都會很淺。

每天清晨的陽光,就像一頭金鹿,輕輕踩著酣睡者的額頭。

皇後餘勉,今天她突然出宮省親,隻是沒有興師動眾,去了一趟意遲巷。

大驪宋氏在這種事上,極為寬鬆。禮部對此從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無半點非議。

皇子宋續,還有餘瑜,負責護送皇後孃娘。

還是個小姑孃的餘瑜,年紀不大,在家族輩分不低,哪怕是皇後孃娘見著了她,都需要喊少女一聲小姨。

反正見了面,各喊各的,餘瑜可不會跟皇後孃娘客氣。

可惜皇子宋續在她這邊,喜歡裝傻。不然就得尊稱她一聲姨奶奶呢。

上柱國餘氏,在官場名聲不顯,隻是管著地方上的官營絲綢、茶務。

“哈哈,陳劍仙當時給了宋續一句很高的評價。”

少女笑得不行,好不容易纔忍住,模仿那位陳劍仙的神態、口氣,伸手指了指宋續,自顧自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後生可畏。”

皇後孃娘微微一笑。

皇子宋續置若罔聞。

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棧,改豔和苦手,還有少年苟存幾個,今天待在一起,隨便閒聊。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後覺,當下已經返回譯經局。

葛嶺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改豔突然打了個激靈,臉色微白。

苟存轉頭問道:“咋了?”

名為苦手的地支修士,有些苦笑。改豔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場廝殺中,白衣人隻說“花開”二字,同僚陸翬就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貌若刺蝟。

之後鬼修改豔,又被無數條劍光切割成碎片。用那個“人”的說法,這一手劍術是自創,名為“片月”。

如何讓劫後餘生之人,不心有餘悸?

京城一座門臉兒極小的道觀。

大驪崇虛局下轄的京師道正院。

京城道正主持會議。

包括葛嶺在內,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道錄,都到場了。

還有一位習慣性眯眼、面帶笑意的中年道士。

倒不是什麼笑面虎,而是年輕時喜歡挑燈讀書,經常通宵達旦,傷了眼力。

如今雖說恢複了眼力,但是習慣難改。

他來自早年的一個大驪藩屬國,寶瓶洲東南境的青鸞國,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出身,如今卻是崇虛局的領袖道士。

鴻臚寺的年輕官員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樁秘密差事,負責蒐集朝廷各大衙門的邸報。

官品不高,纔是從九品,不過是科舉進士的清流出身,在鴻臚寺頗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職之外,還得以暫領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場曆練了,明擺著是要高升的。

那位鴻臚寺卿,隻是私底下與荀趣問了一句,那位陳先生的學問如何。

荀趣當然不敢胡說,隻能說暫時與陳先生接觸不多。

落魄山。

崔東山盤腿而坐,院內是一幅桐葉洲北部的山水堪輿圖。

陳靈均坐在一旁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為崔老哥揉肩。

陳靈均幾乎沒有看到崔東山的這麼認真的臉色,還有眼神。

自從那個姓鄭的來了又走,大白鵝就是這副德行了。

難不成喜歡穿成大白鵝模樣的讀書人,都是這般鳥樣?

問題是那個姓鄭不知道叫啥的傢夥,走路的時候也不左搖右晃啊。

陳靈均想起一事,問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陽木客?”

崔東山隨口道:“是一撥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習慣以物易物,不喜歡雙手沾錢,不過在浩然山上名聲不顯,寶瓶洲包袱齋的幕後主人,其實就是洛陽木客出身,不過哪怕這撥人出身相同,隻要下了山,相互間也不太走動往來。”

陳靈均又問道:“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東山心不在焉,搖搖頭,“沒聽過。”

陳靈均補充道:“她自稱是中土膧朧郡人氏。”

崔東山想了想,問道:“她有無懸佩一把白楊木柄刀?”

陳靈均大吃一驚,“還真有!”

他孃的,莫不是又碰到極其紮手的硬釘子了?

崔東山始終直愣愣看著那幅仙氣縹緲的地圖,說道:“那就對了,秀色如瓊花,手執白楊刃,殺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個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歲數,名氣很大的,她在鬨市手刃仇家之時,既沒有習武,也沒有修行。白也在內的不少文豪,都為她寫過詩篇,不過聽說她很快就銷聲匿跡,看來是入山修道了,很合適她。有山上傳聞,竹海洞天那個少女純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請此人代為傳授的。”

陳靈均抬起手,擦了擦額頭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騎龍巷那邊,瞧著她就至多隻是元嬰境的修為啊。”

既然那個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個輩分的修道之人,那麼她肯定就不是什麼元嬰修士了,元嬰境的壽命,

崔東山說道:“不用擔心,她既然是跟著陳真容來的,就沒什麼惡意。”

寶瓶洲曾經一直不受待見。大驪宋長鏡的止境,風雪廟魏晉四十歲的玉璞境,都被視為“破天荒”的稀罕事。

如今別洲是越來越多的奇人異士,主動造訪寶瓶洲了。

陳靈均氣呼呼道:“那傢夥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輩分的長輩,下次再見著了那個姓鄭的,看我不潑他一大桶墨水,怎麼都要幫你出口惡氣!”

這就是陳靈均硬著頭皮撂狠話了。

沒法子,崔東山一直這麼個模樣,陳靈均其實瞧著挺不是個滋味的。

崔東山原本想要提醒陳靈均說話謹慎點,尤其是涉及到那個“姓鄭”的,隻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誰都不用提醒身邊這傢夥。

浩然仙槎,蠻荒桃亭,要比拚豐功偉績,估計已經輸給這位陳大爺了。

崔東山似乎心情轉好,突然一把勒住陳靈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天縱奇才。”

“眼光,是老爺的眼光。福氣,是我的福氣。”

陳靈均朝小米粒擠眉弄眼。

小米粒立即抬起雙手,朝他豎起兩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從門口那邊走入院子。

陳靈均一個搖頭晃腦,也沒能掙脫開大白鵝的胳膊,陳靈均氣勢就弱了,哈哈笑著,揮手道:“呦,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懶得搭理陳靈均,手持一紙公文,笑道:“好訊息,那條跨洲渡船風鳶,寶瓶洲的陸地航線這一塊,大驪朝廷那邊已經通過審議了,並無異議,但是給出了幾點注意事項。”

原來崔東山已經設計好了一條完整路線,從北俱蘆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葉洲最南端的驅山渡。

既然是自己要當那個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懶散了。

比如還得開始收徒。

勉為其難,將那個謝謝收為不記名弟子。

九個劍仙胚子當中,也有合適的人選。

其實這些事情,都比崔東山的預期都要早,最少早了一甲子光陰。

而且崔東山的真正謀劃,要比桐葉洲更遠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東山起身跟魏山君邊走邊聊,一起走到了竹樓那邊的山崖畔。

在魏檗告辭離去後,崔東山推開先生的竹樓一樓房門,既是書房,又是住處。

屋內懸掛有一幅自家先生極為鐘情的對聯。

是一幅藍底金字雲蝠紋對聯。

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雲中花鳥一屋書,無憂翻書聖賢來。

崔東山仰頭看著對聯,很快就走出屋子,關上門後,雙手抱住後腦勺,在那六塊青磚上邊蹦跳,在最後那塊青磚上邊一個雙腳落定。

白衣少年微笑道:“動我心絃者,明月,美人,落雪,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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