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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五章 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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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荒天下,四條劍光如虹,劃破長空,劍光所至,一處處雲海儘碎。

陳平安頭戴蓮花冠,青紗道袍,背夜遊劍。

寧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劍匣。

齊廷濟與陸芝禦劍遠遊。

陸沉將神識凝為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形,將那頂蓮花冠的一朵花瓣作為道場,端坐其中,好像覺得趕路有些悶,就一個蹦跳起身,打了一套拳法。

齊廷濟以心聲笑道:“隱官好像是在照顧我們的禦劍速度,不然可以更快。”

當下的陳平安,可謂遊乎天地之一氣,就像一葉扁舟,在光陰長河始終順流之下,反觀其餘三位劍修,就需要蹚水趕路。

陸芝有些心不在焉,撇撇嘴,她在忙著打量那隻劍盒裡邊所藏之劍,各有銘文,小小劍盒,估計就是一件白玉京重寶,有那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內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劍名分為秋水,遊鳧,刻意,鑿竅,南冥,遊刃,蜩甲,山木。八把古劍,劍氣盎然,皆蘊藉一份大道真意,難怪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城頭掏出此物,滿臉肉疼神色,估計是陸沉自身道脈的傳家之寶?

陸沉一邊花俏走樁,呼呼喝喝的,跟個江湖武把式差不多,一邊好奇問道:“陸先生,老大劍仙就沒有幫你安排退路?”

照理說,以陳清都最不願與人欠債的脾氣,對陸芝這個戰功卓著的外鄉女子劍修,肯定會特別厚待。

陸芝看在劍盒的份上,就與陸沉實誠說道:“確實找過我,想讓我去神霄城煉劍,沒答應。”

不然老大劍仙會與文廟打聲招呼,等到南婆娑一役結束,陸芝就可以趕赴青冥天下。

陳清都其實先後勸過兩次陸芝,一次是讓她不要死心眼,太過刻意追求第二把本命飛劍“北鬥”的煉化,先躋身了飛昇境再說。

第二次,就是希望陸芝遠遊青冥天下,例如在白玉京撈個不記名的客卿身份,先在那邊安心煉化兩把本命飛劍,破境、煉劍兩不誤,等躋身了飛昇境,要是覺得白玉京那邊修行無趣,規矩太多,就去大玄都觀找孫懷中幫忙,隨便撈個道官身份。

陸沉說道:“陸先生遲遲未能破境,殊為可惜,老大劍仙的建議很好啊,到了白玉京,我,還有餘師兄,肯定都不會約束陸先生,為何不答應?”

陸芝給出一個很陸芝的答案,“懶得跑那麼遠的路。”

一來不願意老大劍仙為自己,去跟文廟打交道。再者那座青冥天下,人生地不熟的,她沒臉皮跟人借錢。

陸芝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從無閒錢的窮鬼,身為大劍仙的俸祿,以及所有戰場殺妖的報酬,都拿來填補那個飛劍“北鬥”煉化的無底洞了。

陸沉聽見了她這個說法,非但不意外,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對陸芝又高看一眼,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打定主意,看看將來有無機會挖牆腳。

在磨礪第二把本命飛劍“北鬥”的一事上,陸芝實在是耗費了太多心神和精力,她雖然是浩然人氏,隻不過她對家鄉天下,好像沒什麼感情,從不談及,以至於不少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一直覺得陸芝就是本土劍修。

而事實上,陸芝那把在劍氣長城從未現世的本命飛劍,南鬥掌生,北鬥注死,又與青冥天下擁有一份天然道緣,畢竟有那玉京群真集北鬥的說法。

當年跟隨倒懸山一起遠遊青冥天下的十六位劍修,由元嬰老劍修程荃領銜,如果陸芝願意點頭,順便也好對其餘十五位劍仙胚子,有個照應。

隻是陸芝沒點頭,陳清都也就作罷。

與一個不惜拿命去換取城頭刻字的女子,說什麼如何如何便大道前途不可限量,好像沒什麼用。

連陸沉都聽到個小道訊息,師兄餘鬥曾經私底下讓倒懸山的那位大弟子,捎話給陸芝,邀請她去白玉京,擔任一樓之主。可惜在陸芝那邊吃了個閉門羹,師刀房那位看門女冠,最後都沒能與陸芝見上一面。

陳平安突然開口道:“陸芝你其實可以在陸掌教的南華城掛個名,當個記名客卿,以後就是半個自家人了,就像不常串門走動的遠房親戚。”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三位掌教,各有一城,此外二城十二樓,或是三脈掌教附屬,或是自立門戶的道脈。像那青翠城是大掌教的修道之地,南華城更是陸沉的一畝三分地。

齊廷濟附和道:“我沒意見。”

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了,那麼陸芝就沒必要歸還那隻劍盒了吧。

寧姚點頭道:“是好事。”

陸沉斬釘截鐵道:“陸先生願意屈尊當南華城的客卿,貧道歡迎之至,隻不過親兄弟明算賬,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這趟聯袂遠遊,已經路過不下百餘個蠻荒天下的王朝、宗門、仙家勢力,但是陳平安的表現,就隻有兩個字,剋製。大多是低頭看幾眼,就帶著寧姚他們一掠而過,不作任何停留。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陳平安說道:“在《丹書真跡》倒數第三頁,記載了三山符,但是根據書上記載,此符除了使用次數,好像還有個至為關鍵的侷限,陸掌教可有破解之法?”

陸沉笑道:“倒也不難破解,就是有點耗錢,當然還要用上一門白玉京秘法作為引渡。當年師兄在玉皇城為天下各路道官傳道,三山九侯先生暗藏其中,聽了三天兩夜,被師兄看破,就與三山九侯先生請教過一些符籙學問,貧道當時就在一旁看熱鬨呢,後來師兄首創三山符,那道初符的繪製過程,貧道有幸都瞧在眼裡。”

此符是以觀想之術,打造出三座類似山市的渡口,就像在天地間開辟了三扇門,位於光陰長河之畔,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

但是根據《真跡》的註釋批註,所觀想三山,修士需要自己曾經走過。

不然這道三山符,就太過無理了,會是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都夢寐以求的保命符,當然也可以用來殺人越貨。

陳平安為陸芝和齊廷濟大致解釋了三山符的用處,此符除了最宜遠遊趕路,更大妙用,還是溫養魂魄。

持符遠遊,唯一要求,就是練氣士或者純粹武夫的體魄,必須經受得住光陰長河的衝激。三次最佳,一旦濫用此符,就會招來天下山運的無形壓勝,那麼以後出門,最好就要繞山而走了,不然一旦靠近山嶽,就會有莫名其妙的大小災殃發生。這對於練氣士而言,自然是得不償失的舉措,人間非山即水,何況自家山頭就不是山了?

陸芝訝異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

練氣士滋養魂魄一事,境界越高越難立竿見影。

陳平安笑道:“可惜你們今天就要一口氣用掉三次機會。”

陸沉問道:“九座山頭的觀想,已經有主意了?”

陳平安點頭道:“避暑行宮和後來的文廟議事,都看過不少蠻荒山頭。”

大地之上,又路過一座宗字頭勢力,手忙腳亂,開啟數道山水大陣,如臨大敵。

哪怕四條劍光一閃而逝,轉瞬之間就已遠去千裡,那個宗門的護山大陣依舊久久不敢撤去。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陸掌教暫時隻需給出兩份三山符。”

最後三座山頭,還需要謹慎選擇,小心再小心。

其實在走出楊家藥鋪那一刻起,陳平安就開始謀劃此事,可惜道祖走到泥瓶巷口子那邊就停步了。

而那一刻,陳平安剛剛想出了托月山之外的八座山頭,要說遮蔽天機,還有什麼比得過待在道祖身邊?

道祖此舉,定然大有深意,極有可能,是陳平安心中所想的最後一份三山符,路線出了紕漏。

陸沉如釋重負,若是每人三份三山符,九座山頭。

那麼四位劍修,總計就需要三十六張珍稀符紙!

他這位白玉京最窮的城主,砸鍋賣鐵,都湊不出這麼多張降真青綠籙。

寧姚說道:“我那幾份符籙,符紙可以隨便湊合,不必非是那種降真青綠籙。”

陸沉斬釘截鐵道:“這怎麼行,厚此薄彼這種勾當,最傷人品了,貧道非得打腫臉充胖子一回,哪怕青綠籙不夠,也要撕書!”

看在陸沉確實破費不小的份上,陳平安就沒有揭穿這位三掌教的那點小心思。寧姚使用此符,就等於與南華城結下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這種與天下第一人的香火情,任由青綠籙再珍貴,都是劃算買賣。在夜航船,吳霜降就贈送過數張青綠籙,在浩然和青冥兩座天下,若是有白玉京三脈道人成功躋身天君,就會燃燒此符,迎請各自尊奉的白玉京掌教祖師。

陸芝則說道:“我那幾份,別湊合,怎麼值錢怎麼來。”

齊廷濟微道:“我與陸首席一般符紙就行。”

最後陸沉是真的掏光了身上全部家底,才摸出了二十餘張青綠籙,除此之外,還掏出一本紫黃兩氣縈繞的黃庭經,陸沉最終在那蓮花道場,起身掐道訣,唸唸有詞一番,才小心翼翼撕下幾頁書當符紙,不過真正著手畫符之人,還是暫借一身道法的陳平安。如今的陸沉,隻剩心念罷了。

陸沉試探性說道:“因為我們都不曾親自走過六座山頭,所以就需要我分出一粒心神,進入諸位心湖片刻,施展一門白玉京秘傳道法,幫忙虛實轉換,以假亂真……”

陸沉停頓片刻,笑問道:“諸位信得過貧道嗎?當然,你們可以事先以劍心切割出一塊地盤,作為待客之所。再說了,真正做客之人,其實還是陳平安,貧道隻是附驥尾而行。”

結果寧姚三人都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此事就算落定。

明擺著三人都信不過陸沉,隻信得過陳平安的決定。

靈犀一點通。

陳平安瞬間就掌握了那道白玉京仙訣,同時分出心神去往寧姚三人心湖,幫忙塑造出六座山市的心相輪廓。

三人各自心湖,都劍氣縱橫,隻留出一地,嚴密隔絕其餘景象,陸沉很守規矩,可隻是驚鴻一瞥,就咂舌不已,尤其是那寧姚,稍加推演,就可得知她的心相天地,即是一整座五彩天下。

退出三人心湖後,陳平安提醒道:“在每一座山市,最多停留一炷香。此事務必注意,不可掉以輕心。”

然後陳平安笑問道:“敬香一事,有無忌諱?”

老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三山符就需要“回禮送聖”,在各座山頭,燒香禮敬那位萬年以來始終雲遮霧繞的三山九侯先生。

齊廷濟笑道:“對三山九侯先生仰慕已久,沒什麼可忌諱的。”

陸芝說道:“這有什麼,燒幾炷香而已。”

反正不花她的錢。

陸沉嘀咕道:“三山九侯先生,再世外高人,也要樂開花。”

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同時燒香禮敬同一人。

陸沉問道:“有無山香?”

他這會兒是真怕了這個隱官大人,坑起人來那是往死裡坑啊。所幸陳平安笑著從袖中撚出一支竹製香筒,還是當年帶著裴錢幾個一起遊曆河伯祠廟,廟祝贈送之物。給寧姚三人分出一把山香,隻是遞給陸芝的時候,笑道:“按照規矩,請香錢,你們得自己出。”

齊廷濟丟給陳平安和陸芝各一顆穀雨錢,陸芝手指一撥,那顆穀雨錢一併落入陳平安袖中。

陳平安率先持符遠遊,在第一座山市,撚出三炷香,點燃山香後,因為是自己是左撇子的緣故,便右手持香,左手虛握,高高舉過頭頂。

陸沉嘖嘖道:“能夠讓你主動放棄這點障眼法,極有誠意了。”

請香完畢,陳平安微笑道:“心誠則靈,還是要信一信的。”

寧姚三人要比陳平安慢上一線,陳平安就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陳平安問道:“聽說白玉京玉樞城的那位郭城主,首創一張大符,名為洗劍?既然陸掌教與郭城主關係那麼好,都在那邊開設觀千劍齋了,想必?”

陸沉苦兮兮說道:“如此大符,屈指可數,可不是青綠籙這樣的符紙能夠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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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

玉樞城的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都是當之無愧的道門老劍仙,

用大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就是白玉京裡邊,懂劍術的,攏共有兩個。

當然是餘鬥算一個,郭解加邵象纔算一個。

玉樞城擁有一件洗劍之物,是一顆極有來曆的遠古星辰。洗劍符,就是在淬鍊飛劍過程中,演化出來的一張大符。

陸沉試探性問道:“還是借,對吧?”

果然是言多必失,早知道就不提什麼觀千劍齋了。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我們買,陸掌教身上有幾張,我們就買幾張。”

陸沉鬆了口氣,“就三張!”

最後齊廷濟花錢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而且全部都送給了陸芝,讓她抓緊煉化,砥礪飛劍北鬥劍鋒。

陸芝破天荒想要與人客氣一番,拗著心性,與陳平安說道:“謝了。”

一隻劍盒,三山符,洗劍符。

還得再加上之前跨海追殺那頭化名邊境的飛昇境大妖。

如果當時不是必須與陳淳安聯手,陸芝一旦搏命,祭出飛劍北鬥,說不定都可以城頭刻字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陸沉心有慼慼然,你小子這是慷他人之慨,記得以前那個泥瓶巷的少年,不這樣的,多質樸一人。

陳平安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座山市,一樣燒香禮敬過後,這次沒有再等寧姚三人,直接到了第三座山市。

陸沉問道:“最後一份三山符,為何不直接觀想出一座托月山?”

陳平安說道:“哪怕已是一條不繫之舟,也需小心駛得萬年船。”

陸沉深以為然,“有道理,更是個好兆頭。”

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突然嬉皮笑臉道:“陳平安,別忘了,你這會兒任何一句無心之語,很有分量的。”

陳平安沒搭理他,隻是看著眼前景象,這處山市,是一座煞氣沖天的山頭,白骨屍骸堆積,黑雲滾滾,山嶺之上白骨累累,天地彷彿隻有黑白兩色。

這座蠻荒天下的宗門,山門口學那浩然仙府,矗立起一座牌坊樓,匾額“白花城”。

看門之人,是兩具屍骸,生前當是劍修,死相淒慘,其中一人,被一把長劍洞穿心竅處,牢牢釘在牌樓石柱上。

一人跪在地上,身體前傾,長劍拄地,劍柄穿過下巴,洞穿頭顱。

是兩位劍氣長城的先人。

陳平安走到一具屍骸那邊,蹲下身,拔出那把鏽跡斑斑的長劍,收入袖中,抬起手掌,在頭顱那邊輕輕往下一抹。

一副屍骸頓時如煙塵飄散,陳平安取出一隻空酒壺,裝入其中。

然後起身走向另外那處跪地屍骸,將那位先人好似攙扶起身,輕輕一震,同樣化塵,收入另外一隻空酒壺中,再取劍入袖。

劍氣長城的劍修,不喜飲酒者寥寥。

做完這些事情,陳平安雙手籠袖。

一頭仙人境妖族修士禦風而至,落在山門台階上,臉色陰晴不定,“來者何人,留下真名!”

幾乎同時,一座宗門,百餘位妖族修士紛紛現身,湧向山門這邊。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劍氣長城,隱官陳平安。”

那頭仙人境先是愕然,隨即大笑不已,笑聲如震雷一般,山嶺間白骨簌簌落,如起雲霧。

哪來的瘋子,開什麼玩笑?!

有一位供奉修士以心聲提醒道:“宗主,這小子的模樣,確實挺像那個隱官。”

隻是很快就有一位修士大笑道:“難道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在浩然天下混不下去,結果跑去當道士了?”

結果那個頭戴道冠的背劍男子身後,又有三人幾乎同時現出身形,

一位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笑嗬嗬道:“聊了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陳平安玩笑道:“我說自己認識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這傢夥打死不信。”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蠻荒天下的雅言官話,都不陌生,幾乎人人都會數種。

尤其是昔年愁苗這樣需要經常外出遠遊的劍修。

齊廷濟點頭道:“那就打死再看信不信。”

齊廷濟就隻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兵解。

他年輕時,曾有個綽號,齊送行。

喜歡幫忙兵解上路。

齊廷濟,陸芝,寧姚……

那個仙人境宗主一句話都沒多說,率先跑路,然後就是一場鬧鬨哄的鳥獸散。

陸芝眯眼道:“我在這邊砍過癮了再走,保證不用半炷香。”

齊廷濟說道:“我針對那些漏網之魚。”

陳平安點點頭,“隻要在半炷香之內,就不會耽誤正事。”

使用了三山符後,此行去往托月山,大為縮減路程,節省時間極多。

陳平安先行離去,寧姚尾隨其後。

下一處山市,鄰近一座古戰場遺址,此地終年暗不見天日,陰靈強橫,鬼魅集聚,陰兵多達數十餘萬眾。

類似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穀。隻不過這裡可沒有披麻宗的壓製,浩然天下的戰場遺址,有儒家書院的壓製,各大王朝藩屬國設置的水陸道場,以及譜牒仙師的下山曆練和積攢功德,故而極少能夠形成氣候,蠻荒天下則不然。

寧姚說在此出劍。

陳平安則繼續持符遠遊下一處山市。

任何一位沒有後顧之憂的飛昇境劍修,一旦徹底放開手腳施展劍術,殺力之大,隻有四個字可以形容,不可理喻。

果然在不到半炷香之內,一座蠻荒宗門,就徹底斷了香火。

陸芝持劍停步在山巔,直呼其名道:“齊廷濟,我希望龍象劍宗和落魄山,以後能夠同舟共濟,不然哪天雙方起了爭執,我說不定會幫著外人。”

齊廷濟打趣道:“陸首席,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

陸芝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董三更,陳熙,還有你,如果可以選,我肯定不會跟著你混,在浩然天下當什麼宗門的開山祖師。”

“因為三個城頭刻字的劍修,就數你最野心勃勃,劍心最不純粹,我到劍氣長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樂意跟你走近,表面上對誰都和顏悅色,其實對誰都生疏。相信你早就看出這點了。”

齊廷濟點點頭,“終於等到這些真心話了。”

陸芝如果一直不開口,不曾主動道破此事,齊廷濟反而不覺得是什麼好事。

人與人兩心不契,稍有間隙,便如隔山川,不可逾越。阿良曾經說過,世間言語,皆是橋梁。此言不虛。

既然說開了,那就更無所謂會不會傷人,陸芝直截了當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齊廷濟欲言又止,忍住笑。

陸芝皺眉道:“說錯了?”

齊廷濟解釋道:“這句話的‘為’字,其實應該念二聲,並非去聲,本是一句實實在在的修行秘訣,告誡後人,要修性養德,知己求真。”

刻字劍仙之中,其實除了董三更,齊廷濟和陳熙,隻說他們的學問,放在浩然天下,當個儒家碩儒,綽綽有餘。至於像孫巨源的劍修,隨便撈個風雅脫俗的清流名士。

陸芝轉頭說道:“不過到了浩然天下,你也變了不少。”

齊廷濟笑道:“當了開山立派的宗主嘛。”

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嶽。

古來雲水茫茫,道山絳闕知何處?

此地就像書上的仙境絳府一般,靈氣盎然濃稠,道氣流轉,行雲流水。

是蠻荒天下一座極負盛名的大嶽。

蠻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嶽,甚至還有一個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雜處。

陳平安沒有去往山頂的大嶽祠廟,站在原地,問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駐守托月山的大妖有哪些?”

陸沉笑道:“難。隻能說蠻荒大祖的那個開山大弟子,肯定會在。至於道號新妝的那位,更大可能性,是跑去跟阿良敘舊了。”

陳平安默然。

陸沉問道:“還是擔心周密未卜先知,我們一行人會被困在某處山市?或是身陷類似處境?”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來這裡做什麼?”

陳平安抬頭望去,“就隻是來這邊看看。”

收回視線,陳平安說道:“那本《丹書真跡》,我打算贈送給太平山黃庭。”

陸沉一點就明,“書籍本身材質就好,加上一千兩百多個字,都煉化了,確實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了,拿來當護山大陣。隻是師兄都送給你了,你與我說這個做什麼?再說了,你們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會在桐葉洲重建宗門的。這本書畢竟是李大哥送給我的,所以你回頭幫我打聲招呼,如果確實可行,我就這麼辦了。”

桐葉洲太平山的道脈香火,正屬於白玉京大掌教一脈法統。

“唉,果然半點沒變,還是個善財童子。行吧,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其實以大師兄的脾氣,你都不用問這個。”

陳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親近之人,該有的禮數還是得有。”

陸沉笑了起來,大師兄還是厲害,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這般受歡迎啊。

陸沉不由得感歎道:“人生一傳舍,無處是吾鄉。世間萬物各有歸屬,哪來的什麼主人,我們都隻是個當鋪夥計。”

陳平安說道:“走了。”

下一處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這副裝束,倒是不至於太惹眼。

陳平安說道:“來這邊借劍。”

太平山劍陣的陣圖早就有了,隻是一直缺少合適的長劍,不然以崔東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蘆洲的恨劍山,購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劍仙仿劍,大約需要八百顆穀雨錢。

而且前提是恨劍山願意掏光半數家底,肯定拿出那麼多的仿劍。

而這座王朝的京城大陣,就是完全放棄防禦、隻取攻伐的劍陣。

陸沉如釋重負,借給陸芝的那隻劍盒,

借給龍象劍宗,到底還有幾分取回的可能,

借給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麼。

陸沉笑道:“借?”

“不然?”

陳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說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他們將來隻要去落魄山討要,我肯定歸還。”

陸沉問道:“這就動手?”

陳平安雙手籠袖,有片刻失神。

看門人,鄭大風。

先是給小鎮看門,後來是為落魄山看門。

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曾在一處山巔,見過一人。”

陸沉歎了口氣,“不用懷疑了,就是那位功過不相抵的兵家初祖。”

福祿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玉皇李子真清脆。

儒家李希聖,道門周禮。那麼第三人是誰?

陸沉問道:“陳平安,你一直在追求‘無錯’。那你有沒有想過,誰能做到無錯?當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嗎?”

陳平安搖頭道:“是神靈。”

————

老瞎子與陳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各自喝酒。

十萬大山,是老瞎子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塊地盤。

陳清流問道:“那個托月山大祖,隻差些許,未能躋身十五境,除了當年托月山一役,被陳清都三人傷到了大道根本,與這十萬大山的缺失,有無關係?”

老瞎子抬起乾枯手指,撓了撓臉,“有個屁的關係,換成是你,不得與我拚命?”

陳清流笑道:“拚命?哪怕贏了你,不又得消磨極多道行,一樣無法躋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啞而笑,“也對。”

陳清流問道:“那就是為周密讓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還不至於,估摸著是跟我一樣,修行資質不行,那個十五境,苦求不得。”

陳清流抬頭看了眼天。

老瞎子說道:“沒啥可看的。”

天幕懸星河。

骨瘦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長袍,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八卦圖案。

腰間所懸酒葫蘆,瑩光璀璨,隻是裡邊好似歸攏了一整條天上銀河的瑰麗氣象,相較於巔峰時期遜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虛空,聚精會神以為真。彷彿仙人乘槎,鬥轉星移,遠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要繞不開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籙於玄,臉色淡漠道:“可喜可賀。”

於玄揪鬚而笑,“救白也,差點幫倒忙,事後愧疚得不敢見人。不曾想至聖先師欽點來此修行,獨占一份天運,就更愧疚難當了。”

話是這麼說,文廟議事的時候,老人與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嘮嗑的時候,可沒有半點羞愧。

於玄從袖子裡摸出一壺青神山酒水,高高揚起,“來一壺?”

青年搖搖頭。

於玄自顧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問道:“你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為何會摻和驪珠洞天的事情?”

是說那龍窯燒造本命瓷一事。

而這位年輕容貌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萬法之祖的美譽。

此人的修道之地之一,名為牢山,據傳位於-大海中心,神靈驅之不動,仙真高不可攀,遠離人間。

山上有碑、台、澗,

碑刻“太平寰宇斬癡頑”,煉魔台下有條深澗,名為摸錢澗。

而那深澗之水,是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這三種神仙錢之前,曾經通行數座天下的唯一製式錢,也就是後世金精銅錢的前身。

此舉用意,原本是為了徹底分化、打散神性,隻是後來出現了不小的紕漏,經過千餘年的不斷替換、歸攏和收繳,才轉為使用如今的三種神仙錢。

青年說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幫就幫。”

於玄喝著酒,不去評價這些前塵往事。

這位三山九侯先生,弟子當中,其中就有治所位於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內的浩然五嶽。

禮聖當年的那個嘗試,一個關鍵所在,就是專門請這位先生出山,一同製定禮儀規矩。

還有兩個不記名弟子,與白也同一個時代的道士王旻,劍修盧嶽,兩人在人間山上山下,都名聲不顯,所有事蹟,隻在浩然山巔流傳。

一個奉敕出海訪仙,另外一個盧嶽,崛起和隕落就如彗星掠空。

這位“青年”,早年在驪珠洞天駐足過一段歲月。

福祿街?符籙街。

而那個不記名弟子的劍修,就出身福祿街盧氏。

至於桃葉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親手種下的,當然是隨手為之。

大驪王朝關於金精銅錢的鑄造,還是他給的雕母。

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後,與盧氏王朝曾有千絲萬縷的福祿街盧氏,曾經暗中贈送給當時的大驪皇後古書幾頁,

其中一頁,記錄了一道符籙,看似品秩不高,用處不大。

當年南簪在泥瓶巷那邊,就曾現學現用,親自施展過那道穿牆術,從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陳平安的祖宅之內。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隻是就連皇後南簪,或者說後來的太後孃娘陸絳,當年都不曾聽過三山九侯的名諱,就更別談知曉大道根腳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後,未能查出真相,以至於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有重視此事,不能這道符籙,要是落在識貨之人手裡,光憑那一頁紙,就是鎮山之寶。

於玄感慨道:“至人神矣,渡星河騎日月,遊乎三山四海五嶽之外,死生無變於己。”

青年搖頭道:“萬年之前,神靈還是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騎日月就免了。”

於玄轉頭遠眺一處,“那個傢夥,這會兒是不是盯著咱們倆?”

青年卻沒有追隨符籙於玄的視線,反而望向蠻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說道:“好像還不止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橋。

哪怕是一位飛昇境山巔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儘頭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當然占據了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並肩,雙方並無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離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聯袂劍斬托月山的劍修,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於托月山,纔有了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

龍君的本命飛劍名為大墟仙塚。

至於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其本命飛劍,名為光陰長河。

新晉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緋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剝離出來的大道神性,被她隨手丟給了雨四。

登天之時,周密隨身攜帶了數座福地,至於蠻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無意義,隻會是累贅。

那些福地眾生,既是人間香火的源泉所在,也是諸多神位的候補人選來源。

原本劍修斐然,其實最符合周密的預期,是頂替持劍者的最佳人選,神職低於遠古舊天庭的五至高,卻又要高於十二高位。

畢竟那位持劍者依舊在世。

但是白也贈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劍,選中了陳平安,劉材,趙繇,和最後一個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簡直就是一記白帝城鄭居中都下不出的無理手。

絕對不會是中土文廟的安排。這就是浩然天下對浩然賈生,一種無形的大道壓製。

周密隻好退而求其次,將斐然留在了蠻荒天下,一舉成為天下共主。

沒有斐然,就隻好選擇㴫灘。此外被周密帶來此地的數十位劍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劍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籌劃兩千年的神靈轉世,隻是與雨四、㴫灘差不多,雖然都紛紛占據一席神位,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這些都隻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計算之內,誤差極小。

最大意外,還是登天之後,周密才發現自己的粹然神性,確實沒有缺少,甚至比預期還要高出一成,可癥結在於,那某個一,周密隻得到了將近一半,問題是這種近乎一半,無限接近,但就是這毫厘之差,天壤之別。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後手,可那個一,就會跟著水漲船高,讓周密始終無法過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經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卻始終依舊未能拚湊出一個完整的一。

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間的時間。

故而當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個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師要麼繼續合道,過半之後,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會越來越快。

要麼就是……隻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許多相對年輕的山巔修士,都不知道一樁密事,兵家初祖,與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

在重返人間之前,周密不知為何,允許一小撮新晉的高位神靈,保留一部分人性。

比如離真,還有雨四和㴫灘這三位甲申帳故友。

在那場席捲兩座天下的戰役中,若有高位神靈隕落在戰場上,即是一場漂泊萬年的遠遊還鄉,是一種歸位,不過會損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舊天庭之廣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巔修士的想象。

任何一位高位神靈,就像獨占數座天下的疆域,隻是相較於故鄉,顯得死寂一片。

隻說那四座天門之間的距離,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窮其一生,都隻能從一處大門遠遊至另外一處。

狹義上的舊天庭遺址,則像人間王朝的一處京城。

離真,雨四,㴫灘,

今天三人相約在那座金色拱橋的一端,緩緩而行,

不約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憑藉那點保留下來的人性當個人,那種古怪至極的感覺,大概就是名副其實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個最無意義的詞彙。

㴫灘喃喃道:“趁著還能感覺到後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裝當個人還不簡單,以後隨便顯化一處嶄新天下,再分出一點神性,那個自己,肯定比以前還自由自在,隨便犯錯。”

㴫灘滿臉怒色,咬牙切齒道:“那個‘自己’,還是自己嗎?這個自己不還是冷冷看著那個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有何意義?”

當神性完全覆蓋人性之後,就再無喜怒哀樂。對於他們這些神靈而言,似乎擁有了無數的自由,無數種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許自己不是神靈,不允許自己毀滅自己。

離真好像是最無所謂的一個,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真是懷念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啊,我反正已經一點不差地摹拓下來,以後可以經常跟隱官大人閒聊了。”

離真繼續說道:“按照陳清都和龍君早年的那個說法,如果成為名副其實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個桎梏,不用像我們現在這麼……無聊。”

㴫灘眼睛一亮。

驟然之間,天地間大放光明,有個不帶絲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響起,“就憑你們幾個廢物?”

水神雨四一瞬間近乎窒息。

人性被擠壓到一粒塵埃大小,不得不現出一雙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㴫灘也是差不多的處境,不過那份大道壓製,不像雨四當下所承受的那麼誇張。

離真相對好一些,還能保持人身原樣。

離真嬉皮笑臉道:“雨四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咱們這位阮姑娘挑釁幾句,說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夠得個片刻解脫,之後再被周密重新拚湊起來。”

神靈,被譽為不眠者。

周密有意無意讓他們保持一點人性,就像一個世俗人間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隻要消磨掉全部的殘餘人性,被神性吃個一乾二淨,自然就不會有這份痛苦。

所謂的神靈,就像一塊棋盤,每一個格子,都擱放有一種情緒。精準提起,精準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盤越大,擁有更多的格子。

問題在於,每次單個或是多個情緒的起落、重疊和交融,都不是漫無目的,無法隨心所欲,因為井然有序,永遠目的明確。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總數,永遠是一種處於對半分的絕對境地。

如果說人性是神靈賜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籠。

那麼絕對的、純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籠。

而這隻是人族的看法,神靈不自知,或者準確說來,是神靈永遠不會如此認知。

最終,不管是人類還是神靈,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籠。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會犯錯,還能改錯,竟然是一種自由。

沒有比這更能寬慰人心的美好言語了。

一個再沒有紮馬尾辮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橋中央地帶的欄杆上。

她一個揮手,就將那個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日之中,以大火將其烹殺。

一個相當於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對她這個存在,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周密現身此地,倒是沒有阻攔她的肆意妄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舊在此,無一絲一毫的缺漏,回頭他大不了重新拚湊起來就是。

周密趴在欄杆上,遙遙俯瞰數座天下,微笑道:“誰能想到,我會與那個一,就在城頭的咫尺之間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為那個一,如今周密的視線,許多地方暫時都無法觸及。

但是那個站在欄杆上的她,卻無此大道約束,因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轄疆域。

她始終一言不發。

一雙金色眼眸,一頭金色長髮,一件金色長袍。

周密卻知道,登天之後,她看遍人間,獨獨沒有去看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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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可看的。”

天幕懸星河。

骨瘦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長袍,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八卦圖案。

腰間所懸酒葫蘆,瑩光璀璨,隻是裡邊好似歸攏了一整條天上銀河的瑰麗氣象,相較於巔峰時期遜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虛空,聚精會神以為真。彷彿仙人乘槎,鬥轉星移,遠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要繞不開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籙於玄,臉色淡漠道:“可喜可賀。”

於玄揪鬚而笑,“救白也,差點幫倒忙,事後愧疚得不敢見人。不曾想至聖先師欽點來此修行,獨占一份天運,就更愧疚難當了。”

話是這麼說,文廟議事的時候,老人與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嘮嗑的時候,可沒有半點羞愧。

於玄從袖子裡摸出一壺青神山酒水,高高揚起,“來一壺?”

青年搖搖頭。

於玄自顧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問道:“你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為何會摻和驪珠洞天的事情?”

是說那龍窯燒造本命瓷一事。

而這位年輕容貌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萬法之祖的美譽。

此人的修道之地之一,名為牢山,據傳位於-大海中心,神靈驅之不動,仙真高不可攀,遠離人間。

山上有碑、台、澗,

碑刻“太平寰宇斬癡頑”,煉魔台下有條深澗,名為摸錢澗。

而那深澗之水,是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這三種神仙錢之前,曾經通行數座天下的唯一製式錢,也就是後世金精銅錢的前身。

此舉用意,原本是為了徹底分化、打散神性,隻是後來出現了不小的紕漏,經過千餘年的不斷替換、歸攏和收繳,才轉為使用如今的三種神仙錢。

青年說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幫就幫。”

於玄喝著酒,不去評價這些前塵往事。

這位三山九侯先生,弟子當中,其中就有治所位於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內的浩然五嶽。

禮聖當年的那個嘗試,一個關鍵所在,就是專門請這位先生出山,一同製定禮儀規矩。

還有兩個不記名弟子,與白也同一個時代的道士王旻,劍修盧嶽,兩人在人間山上山下,都名聲不顯,所有事蹟,隻在浩然山巔流傳。

一個奉敕出海訪仙,另外一個盧嶽,崛起和隕落就如彗星掠空。

這位“青年”,早年在驪珠洞天駐足過一段歲月。

福祿街?符籙街。

而那個不記名弟子的劍修,就出身福祿街盧氏。

至於桃葉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親手種下的,當然是隨手為之。

大驪王朝關於金精銅錢的鑄造,還是他給的雕母。

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後,與盧氏王朝曾有千絲萬縷的福祿街盧氏,曾經暗中贈送給當時的大驪皇後古書幾頁,

其中一頁,記錄了一道符籙,看似品秩不高,用處不大。

當年南簪在泥瓶巷那邊,就曾現學現用,親自施展過那道穿牆術,從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陳平安的祖宅之內。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隻是就連皇後南簪,或者說後來的太後孃娘陸絳,當年都不曾聽過三山九侯的名諱,就更別談知曉大道根腳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後,未能查出真相,以至於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有重視此事,不能這道符籙,要是落在識貨之人手裡,光憑那一頁紙,就是鎮山之寶。

於玄感慨道:“至人神矣,渡星河騎日月,遊乎三山四海五嶽之外,死生無變於己。”

青年搖頭道:“萬年之前,神靈還是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騎日月就免了。”

於玄轉頭遠眺一處,“那個傢夥,這會兒是不是盯著咱們倆?”

青年卻沒有追隨符籙於玄的視線,反而望向蠻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說道:“好像還不止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橋。

哪怕是一位飛昇境山巔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儘頭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當然占據了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並肩,雙方並無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離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聯袂劍斬托月山的劍修,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於托月山,纔有了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

龍君的本命飛劍名為大墟仙塚。

至於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其本命飛劍,名為光陰長河。

新晉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緋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剝離出來的大道神性,被她隨手丟給了雨四。

登天之時,周密隨身攜帶了數座福地,至於蠻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無意義,隻會是累贅。

那些福地眾生,既是人間香火的源泉所在,也是諸多神位的候補人選來源。

原本劍修斐然,其實最符合周密的預期,是頂替持劍者的最佳人選,神職低於遠古舊天庭的五至高,卻又要高於十二高位。

畢竟那位持劍者依舊在世。

但是白也贈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劍,選中了陳平安,劉材,趙繇,和最後一個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簡直就是一記白帝城鄭居中都下不出的無理手。

絕對不會是中土文廟的安排。這就是浩然天下對浩然賈生,一種無形的大道壓製。

周密隻好退而求其次,將斐然留在了蠻荒天下,一舉成為天下共主。

沒有斐然,就隻好選擇㴫灘。此外被周密帶來此地的數十位劍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劍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籌劃兩千年的神靈轉世,隻是與雨四、㴫灘差不多,雖然都紛紛占據一席神位,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這些都隻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計算之內,誤差極小。

最大意外,還是登天之後,周密才發現自己的粹然神性,確實沒有缺少,甚至比預期還要高出一成,可癥結在於,那某個一,周密隻得到了將近一半,問題是這種近乎一半,無限接近,但就是這毫厘之差,天壤之別。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後手,可那個一,就會跟著水漲船高,讓周密始終無法過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經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卻始終依舊未能拚湊出一個完整的一。

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間的時間。

故而當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個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師要麼繼續合道,過半之後,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會越來越快。

要麼就是……隻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許多相對年輕的山巔修士,都不知道一樁密事,兵家初祖,與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

在重返人間之前,周密不知為何,允許一小撮新晉的高位神靈,保留一部分人性。

比如離真,還有雨四和㴫灘這三位甲申帳故友。

在那場席捲兩座天下的戰役中,若有高位神靈隕落在戰場上,即是一場漂泊萬年的遠遊還鄉,是一種歸位,不過會損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舊天庭之廣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巔修士的想象。

任何一位高位神靈,就像獨占數座天下的疆域,隻是相較於故鄉,顯得死寂一片。

隻說那四座天門之間的距離,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窮其一生,都隻能從一處大門遠遊至另外一處。

狹義上的舊天庭遺址,則像人間王朝的一處京城。

離真,雨四,㴫灘,

今天三人相約在那座金色拱橋的一端,緩緩而行,

不約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憑藉那點保留下來的人性當個人,那種古怪至極的感覺,大概就是名副其實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個最無意義的詞彙。

㴫灘喃喃道:“趁著還能感覺到後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裝當個人還不簡單,以後隨便顯化一處嶄新天下,再分出一點神性,那個自己,肯定比以前還自由自在,隨便犯錯。”

㴫灘滿臉怒色,咬牙切齒道:“那個‘自己’,還是自己嗎?這個自己不還是冷冷看著那個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有何意義?”

當神性完全覆蓋人性之後,就再無喜怒哀樂。對於他們這些神靈而言,似乎擁有了無數的自由,無數種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許自己不是神靈,不允許自己毀滅自己。

離真好像是最無所謂的一個,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真是懷念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啊,我反正已經一點不差地摹拓下來,以後可以經常跟隱官大人閒聊了。”

離真繼續說道:“按照陳清都和龍君早年的那個說法,如果成為名副其實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個桎梏,不用像我們現在這麼……無聊。”

㴫灘眼睛一亮。

驟然之間,天地間大放光明,有個不帶絲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響起,“就憑你們幾個廢物?”

水神雨四一瞬間近乎窒息。

人性被擠壓到一粒塵埃大小,不得不現出一雙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㴫灘也是差不多的處境,不過那份大道壓製,不像雨四當下所承受的那麼誇張。

離真相對好一些,還能保持人身原樣。

離真嬉皮笑臉道:“雨四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咱們這位阮姑娘挑釁幾句,說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夠得個片刻解脫,之後再被周密重新拚湊起來。”

神靈,被譽為不眠者。

周密有意無意讓他們保持一點人性,就像一個世俗人間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隻要消磨掉全部的殘餘人性,被神性吃個一乾二淨,自然就不會有這份痛苦。

所謂的神靈,就像一塊棋盤,每一個格子,都擱放有一種情緒。精準提起,精準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盤越大,擁有更多的格子。

問題在於,每次單個或是多個情緒的起落、重疊和交融,都不是漫無目的,無法隨心所欲,因為井然有序,永遠目的明確。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總數,永遠是一種處於對半分的絕對境地。

如果說人性是神靈賜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籠。

那麼絕對的、純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籠。

而這隻是人族的看法,神靈不自知,或者準確說來,是神靈永遠不會如此認知。

最終,不管是人類還是神靈,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籠。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會犯錯,還能改錯,竟然是一種自由。

沒有比這更能寬慰人心的美好言語了。

一個再沒有紮馬尾辮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橋中央地帶的欄杆上。

她一個揮手,就將那個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日之中,以大火將其烹殺。

一個相當於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對她這個存在,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周密現身此地,倒是沒有阻攔她的肆意妄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舊在此,無一絲一毫的缺漏,回頭他大不了重新拚湊起來就是。

周密趴在欄杆上,遙遙俯瞰數座天下,微笑道:“誰能想到,我會與那個一,就在城頭的咫尺之間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為那個一,如今周密的視線,許多地方暫時都無法觸及。

但是那個站在欄杆上的她,卻無此大道約束,因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轄疆域。

她始終一言不發。

一雙金色眼眸,一頭金色長髮,一件金色長袍。

周密卻知道,登天之後,她看遍人間,獨獨沒有去看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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