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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九章 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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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船登岸,離著骸骨灘渡口其實還有些距離,也好,陳平安本就打算之後返回寶瓶洲的時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師堂所在的木衣山。至於壁畫城什麼的,就更不去了,反正機緣都沒有了,彩繪圖都成了白描畫卷。

不過陳平安要去趟奈何關集市,也就是鬼蜮穀的那處入口,如今鬼蜮穀因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觀城群龍無首,白籠城城主蒲禳去了寶瓶洲戰場,一樣就此杳無音信,隻有個小道訊息流傳開來,傳聞是蒲禳跟隨一位僧人,聯袂遊曆西方佛國去了,高承和蒲禳的離去,使得膚膩城在內大小城池的英靈鬼物,不得不趕緊締結了一個鬆散聯盟,然後跟披麻宗又達成契約,雙方在百年之內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穀,徹底變了天,雖說依然陰氣森森,隻是外鄉修士再想來此曆練,就不成了,因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護,而且各大鬼物異常抱團,不過如果真有人覺得單憑一己之力,就能夠在鬼蜮穀內橫行無忌,大開殺戒,披麻宗也不攔著。

陳平安背了一把夜遊,腰懸一枚硃紅酒壺。

寧姚穿金醴法袍,背劍匣。

裴錢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裡邊站著個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著手指頭,算著什麼時候回到故鄉,大大的啞巴湖。

白髮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舊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樣。

除了陳平安,還有一位飛昇境劍修,一頭飛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巔境瓶頸武夫,當然還有一位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虧得如今不在京觀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攔著陳平安不讓走了。

在骸骨灘稍稍停留,就繼續趕路,陳平安甚至沒有打算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春露圃渡船。

春露圃這件事情,之所以複雜,因為牽扯到了生意上的錢財往來,兩座山頭的香火情,修士之間的私誼,以及某些面子……可歸根結底,就是人心。所以哪怕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賬房韋文龍,再有山君魏檗,對此事也覺頭疼。

陳平安會先去銀屏國隨駕城,去火神廟喝個酒,郡城八百裡之外,還有座蒼筠湖,湖君殷侯怎麼都該有條新龍椅了,至於芍溪與苕溪兩處祠廟,不知如今是否都換了渠主娘娘。

啞巴湖就在寶相國邊境那邊,之後去金烏宮,找柳大劍仙敘舊一二,再去春露圃,然後去彩雀府,以及徐杏酒所在的雲上城,去趴地峰找張山峰,再拎酒去太徽劍宗找那位大名鼎鼎的酒仙。

大源王朝崇玄署那邊,自然需要專程走一趟,來而不往非禮也,拜訪盧氏皇帝和國師楊清恐,再去酈采的浮萍劍湖,見一見陳李和高幼清兩個劍胚,找到了大瀆公侯的沈霖和李源之後,除了感謝他們為陳靈均走瀆的護道,順便談那龍宮洞天內鳧水島的租賃或是購買……

在北俱蘆洲,其實陳平安要去的地方,還真不算少。

一行人禦風而行,很快就可以看見那座高聳入雲的木衣山,以及那條南北向的搖曳河。

陳平安在離開夜航船再登岸後,指尖就一直撚著那張青色符籙,憑此確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順便勘驗自己對夜航船速度的猜測,唯一的擔心,是自己可以憑此符籙找尋夜航船,夜航船一樣可以找到自己。不過先前在船上,陳平安有些猶豫,還是沒有與船主張夫子詢問此事。陳平安隨口說道:“先前跟曹慈那場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廟廣場那邊的時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兩成。”

寧姚好奇道:“他這都願意答應?”

陳平安笑道:“當然答應了,都是朋友,這點小事,曹慈沒理由不答應。作為回禮,我就提議讓他砸鍋賣鐵押注那個不輸局,保證他能掙著大錢。”

寧姚無言以對。

讓曹慈押注自己輸?能這麼調侃曹慈的人,確實不多。

陳平安開始給介紹奈何關的風土人情,說山澤野修來這邊逛蕩的話,以往都是三板斧,搖曳河神祠廟燒香祈福,再去壁畫城看看能否撞大運,最後買本《放心集》,將腦袋在褲腰帶一拴,進了鬼蜮穀,能否重見天日,就看老天爺的了。

不過如今這些都是老黃曆了,以往那本讓人越看越不放心的冊子,披麻宗已經不再版刻。沒了福緣可得的壁畫城,已經遊人稀疏,幾乎都要徹底關門,而明面上失去高承、蒲禳,以及暗中沒了大圓月寺僧人、小玄都觀高真的鬼蜮穀,其實就是一盤散沙,一股股零散山頭勢力,一座座不長腳的城池,所以名義上是與木衣山簽訂契約,井水不犯河水,可在私底下,一個個的,都紛紛主動向披麻宗納降投誠。

陳平安指了指鬼蜮穀小天地之外的那些修道之地,笑道:“三郎廟有一種祕製蒲團,這次如果有機會,可以買幾張帶回落魄山。”

以前的落魄山,純粹武夫不少,修士沒幾個,等到陳平安這次返鄉,情況得到了改觀,隻說白玄在內的劍仙胚子,就有九個。

像那蔣去,成了一位相對罕見的符籙修士,陳平安就將那本《丹書真跡》,重新分門別類,按照畫符的難易程度,循序漸進,分成了上中下三卷,暫時隻給了蔣去一部上卷秘笈,除了李希聖既有的旁白批註,陳平安也加上一些自己的符籙心得,所以拿到那本手抄本後,蔣去自然十分珍重。

陳平安來鬼蜮穀這邊,其實主要是想要去羊腸宮那邊走一趟,可能都不會帶上寧姚幾個,讓她們在這邊稍等片刻就是了。

人生路上,不能眼中隻看見趴地峰那樣的高山,火龍真人那樣的高人。

也要看一看羊腸宮外邊守門的小精怪,看一看它小心翼翼埋藏在地底下的那兩本書。

可是再小的集市,好像女子也能逛出一朵花來。

寧姚都不例外。

她要麼不逛,要逛就極其認真,看架勢,是要一間鋪子都不落下的。

難得在奈何關找到一座稀罕的書鋪,輪到了陳平安想要逛的時候,在門口那邊,陳平安反而突然停步,不過很快就順勢跨過門檻,既然見著了,就是一份殊為不易的山上緣分,躲什麼。

鋪子掌櫃是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魚龍混雜的奈何關集市,這點修為,很不起眼。

這間小鋪子,賣些《放心集》,還有從壁畫城那邊買來的神女圖,賺些差價,靠這些,是註定掙不著幾個錢的,所幸鋪子與膚膩城那邊有些芝麻綠豆大小的生意往來,順帶著出售些閒雜貨物,這纔算是在集市這邊紮下根了,鋪子開了十多年,如果刨開租金,其實也沒幾顆神仙錢進賬。隻是相較以往的風餐露宿,削尖了腦袋四處尋找財路,畢竟安穩了太多。

老闆娘瞧見了剛剛走進鋪子的青衫劍客,激動萬分,竟是紅了眼眶,趕緊抹了抹眼角,然後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的肋部。

男人一臉茫然,再抬起頭,看見了陳平安後,與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終於等到這個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尤其是眼前年輕劍仙的那一雙眼睛,讓人太熟悉不過了。

其實陳平安一樣不知道這對夫婦的名字。

早年隻是一場萍水相逢,各自打了個旋兒,照理說就很難重逢了。

當年送出五副烏鴉嶺鬼物白骨,陳平安就沒想著能見著他們,至於什麼錢不錢還不還的,陳平安自然是半點不在乎的。

你別管我陳平安怎麼掙錢。也別管我怎麼花錢。

正是當年那雙涉險掙錢的散修道侶,跟陳平安一起走入鬼蜮穀,女修的資質一般,為了打破境界躋身洞府境,需要一件靈器幫忙梳理本命氣脈,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麼“不挑”,隻做累活,做不來臟活。四處雲遊的,多是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尤其是境界不高的話,說難聽點,就是隻能求點譜牒仙師吃剩下的殘羹冷炙,還得小心翼翼掙錢,不能礙了後者的眼。

夫婦不管如何辛苦積攢,依舊缺了五百顆雪花錢,隻是女子的修行,拖延不得了,萬般無奈之下,隻好來鬼蜮穀這邊搏命,夫婦二人,那次在河神廟那邊,跪地磕頭,最是虔誠,而這麼多年,隻要每逢初一十五,哪怕已經還願,還是會去那邊敬香。

而他們之所以在這邊開了這間鋪子,就是想要還錢。

夫婦二人,並肩而立,雙手抱拳,向那位年輕劍仙,作揖不起。

陳平安伸手輕輕扶起男子的胳膊,笑道:“不必如此。”

等到兩人起身,陳平安與那女子抱拳祝賀道:“恭喜夫人躋身中五境。”

婦人有些慌張,趕緊施了個萬福,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男子介紹起來,他叫晉瞻,大源王朝人氏,妻子叫宋嘉姿,青祠國人氏,都是機緣巧合,才走上修行路。

按照與那位年輕劍仙的約定,他們在奈何關集市,當年等了一個月。後來實在是不能繼續拖延,這才離開骸骨灘,去買下那件破境關鍵所在的靈器,等到宋嘉姿幸運破境,晉瞻就帶著妻子來這邊繼續等人。

今天面對青衫劍仙一行人,他們夫婦二人,其實難免有些自慚形穢,散修之流,哪敢自稱什麼修道之士,他們夫婦就是走江湖的,隻有那些有明確師傳的譜牒仙師,與誰結為夫妻,纔有資格稱為山上道侶,這山上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寶瓶洲大驪龍泉郡人氏,有個山頭叫落魄山,就在北嶽地界,離著披雲山很近,歡迎以後南下遊曆,去我那邊山上坐坐。”

披雲山誰不知道,山君魏檗,名氣極大的,北俱蘆洲的修士,一般都有所耳聞。

那麼離著一洲北嶽很近的仙山,能是個小山頭?必然不能夠。

男人看了眼妻子,如何,還是我猜得對吧,就說恩公肯定是位譜牒仙師,當年那份神仙氣度,那種不把錢當錢耍的英雄氣概,能是野修?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這種事情,有什麼好較勁的呢。何況我猜測這位恩公,是豪閥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錯了啊。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武夫。”

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我們山頭的護山供奉,叫周米粒。”

裴錢抱拳致禮。小米粒挺起胸膛。

寧姚自我介紹道:“我叫寧姚,劍修。”

不能由著陳平安來介紹,天曉得他會怎麼胡說八道。

晉瞻小聲說道:“陳劍仙,那筆錢這就給你取來?”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

宋嘉姿繞到櫃檯後邊,拿出一袋子神仙錢,陳平安也沒清點,直接收入袖中。

陳平安想了想,就與鋪子白拿了一本書籍,是寧姚挑中的那本放心集。

沒有過多閒聊,陳平安告辭離去,夫婦二人將他們送到鋪子門口,有聚有散,一方繼續遊曆集市,一方繼續開門迎客。

夫婦二人都鬆了口氣,終於連本帶利還上錢了,心裡總算稍稍好受些,其實陳劍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續道之德,豈是一袋子神仙錢可以償還的?知道那位劍仙肯定不在意這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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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們很在意,隻是更多的,他們好像也做不到什麼,就隻能將一份偌大恩情,長長久久,放在心頭了。比如以後再去搖曳河燒香,

可以為那雙都是劍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侶,多多祈福。

之後逛著鋪子,寧姚裴錢幾個在裡邊挑選物件,陳平安站在鋪子門口。

鬼蜮穀有兩條北行之路,分別去往青廬、蘭麝兩鎮,一條路途凶險,山水彎繞,機會也多,一條安生穩當,更適宜賞景。

陳平安當時選擇去了青廬小鎮,此後就再沒有去過蘭麝。

膚膩城,銅臭城,陳平安都比較熟悉,尤其是後者,還在那邊做過買賣,換了張老仙師的麪皮,與一個名叫貞觀的女鬼掌櫃,和那位自封點校宰相的城主妹妹,賣了好些從地湧山那邊搜刮來的閨閣用物,甚至可以說,陳平安當包袱齋一事,好像可以算是在銅臭城起步的,現在回想起來,銅臭城,其實名字挺好的。

至於鬼蜮穀英靈城主之外,當年那幾頭“大妖”,合稱六聖,道號、綽號取得一個比一個大,很能嚇唬人。

剝落山的避暑娘娘,地湧山的辟塵元君,積霄山的敕雷神將,臟水洞府的捉妖大仙,還有那搬山大聖,黑河大王……

街道上,出現了一個勉強幻化人形的小精怪,揹著個大籮筐,都是鬼蜮穀裡邊的花草藥材、土膏奇石,來這邊換錢,再買書!

它來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腸宮。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穀的怪異精魅出入,隻需要掛個牌子好似“點卯”就行了,會被記錄在檔。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鋪子門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給羊腸宮看門的小精怪,心聲一句,揮手招呼。

小鼠精一路飛奔過來,還是瘦竹竿,驚喜萬分道:“劍仙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久不見。買書來了?”

它點點頭,“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不敢走遠。

這個神仙老爺紮堆的奈何關集市,本就不是一個賣書買書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等到以後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著搖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鎮買書,就很便宜了。”

他彎腰翻檢了一下小鼠精的籮筐,笑問道:“能賣多少錢?”

裡邊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擱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來,籮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就像陳平安小時候幫人采摘桑葉,會壓了又壓,一隻籮筐,好像能裝千百斤桑葉。

它一提這個就開心,“回劍仙老爺的話,前些年行情最好的時候,能賣兩三顆雪花錢呢!掌櫃心善,偶爾還會給些碎銀子。”

每三五個月,它就會來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隻有一顆雪花錢了。

反正那鋪子掌櫃說什麼就是什麼,它又不會砍價,而且也沒想著砍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氣笑道:“哪家鋪子收的貨,掌櫃良心給狗吃了嗎?敢這麼做買賣,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嗎?”

鬼蜮穀裡邊,陰氣濃鬱,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種最笨法子的煉物,這麼一大籮筐物件,怎麼都不該隻賣兩三顆雪花錢的。估計還是覺得小鼠精太憨好矇混。

鬼蜮穀裡邊,撇開那些好似藩鎮割據的大小城池不說,早年羊腸宮,積霄山,廣寒殿的避暑娘娘這些,都可算地方豪傑,占山為王,擁水開府,所以小鼠精靠著羊腸宮的身份,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經,說不定都攢下幾顆小暑錢的家當了。

它笑道:“劍仙老爺,不打緊,反正我就隻是花費些氣力,多跑幾步路,就能掙著錢,不求更多了。平時在家裡邊,也沒個開銷。”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能這麼想很好。”

它壓低嗓音問道:“劍仙老爺,今兒是名副其實的劍仙了麼?”

陳平安笑眯起眼,點頭說道:“湊合。”

它立即說道:“那等我啊,賣了錢,我去給劍仙老爺準備一份賀禮。”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

從咫尺物裡邊,陳平安挑了幾本善本書籍,遞給小精怪,“送你了。”

小精怪有些難為情,可是劍仙老爺送的是書唉,這會兒不收,回了家裡,肯定會悔青腸子的。

所以它就不客氣了,趕緊抬起雙手,使勁在身上擦了擦,這才雙手接過兩幾本書。

裴錢幾個繼續挑東西,寧姚站在門口,看著陳平安的那張側臉,他神色溫柔,就像家鄉的一壺糯米酒釀。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意見,要不要聽?”

揹著大籮筐的小精怪,立即站得筆直,挺起胸膛,“劍仙老爺,隻管開金口!”

街上不少行人聽見了“劍仙”稱呼,立即就有人投來好奇視線,其中有一夥膀大粗圓的凶悍之輩,尤其眼神不善,他孃的這個小白臉,穿青衫踩布鞋,背了把劍,就真當自己是山上劍仙了?你他孃的怎麼不叫劉景龍、柳質清啊?看著細皮嫩肉的,風吹就倒,臉色微白,病秧子一個?那就切磋切磋?

陳平安斜眼過去,“瞅啥?”

其中一位魁梧漢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刹那之間,眉心處微微發涼。

那漢子隻見眼前懸停著一把飛劍,立即抱拳說道:“爹!兒子走了。”

一夥江湖武夫走得很大步流星。

隨手收起那把恨劍山仿劍,陳平安繼續與小精怪笑道:“以後你再有一籮筐滿滿噹噹了,可以先去趟青廬鎮,我幫你引薦個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楊麟,跟我都是朋友,你與他們中的某個做買賣,賣半籮筐貨物,剩下半籮筐,就來這邊,咬定一個價格,一顆雪花錢。”

小鼠精猶豫不決,難為情極了,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後壯起膽子,鼓起勇氣道:“劍仙老爺,還是算了吧,聽上去好麻煩的。”

說不上什麼道理,就是不太願意如此。隻是又知道劍仙老爺是為自己好,就愈發愧疚了。

陳平安似乎也沒不奇怪是這麼個結果,笑了起來,點點頭,“那就還是老樣子?”

“好嘞!”

曾經也有個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歡喝酒的老先生,當時沒有當成那先生學生。

那麼今天,又有一個小傢夥,拒絕了一位劍仙的好意,又如何呢?不如何。挺好的。

陳平安問道:“知道讀書最怕什麼嗎?”

它搖搖頭。自己書都沒讀幾本,不曉得這麼難的問題。

陳平安笑道:“怕讀書多。”

它就更迷糊了。

陳平安解釋道:“一是書多了,就很難再像手邊隻有幾本書那麼翻書認真。再就是讀書一多,道理懂得多,容易道理跟道理打架,反而最後沒道理。所以你以後讀書的時候,可以多想想這兩件事。”

它說道:“劍仙老爺,聽不明白!”

陳平安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它的肩膀,“不怕不明白,就怕不多想,天底下最該‘借錢不還’的事情,就是讀書,學問不能都還給聖賢們。去買書吧,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以後萬一遇到什麼難關,覺得靠自己熬過不去,就去青廬鎮,找披麻宗修士,說你認識陳平安,你們是好朋友。”

它撓撓頭,“那些神仙,咋個會信。”

陳平安說道:“會信的。”

它使勁點頭,“記住了。”

小精怪揹著大籮筐倒退而走,與那位雙手籠袖望向自己的劍仙老爺,揮手作別。

隻是沒過多久,它就一路飛奔,找到了陳平安一行人,籮筐空了,手裡邊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鱔魚黃的小硯台,勉強能算山上物件。

銘文“明理篤行”。

陳平安收下了這份賀禮,笑問道:“花了多少錢?”

它擦了擦額頭汗水,笑容燦爛道:“回劍仙老爺的話,剛好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傢夥肯定與那個黑心掌櫃賒賬了。隻是也沒說什麼,雙方揮手告別。

寧姚愈發奇怪。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在夜航船見過了那幅陳平安沒有細說內容的光陰畫卷,然後今天再在集市,見著了這個小精怪,陳平安好像整個人的身心,都輕鬆了許多,隻是更深處的那份心氣,劍意,拳意,整個人的精氣神,卻一直在漲。

陳平安與寧姚說道:“我一個人去趟鬼蜮穀,一個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們就不用跟著了。披麻宗牌坊門口那邊的過路錢,有點貴得坑人。”

寧姚無所謂,大不了帶著裴錢再逛幾間鋪子,先前相中幾件東西,屬於可買可不買,不如買了。

陳平安臨時起意要去的地方,不遠,隻是過了烏鴉嶺,卻遠遠沒到青廬鎮。

是一處山崖間,有座鐵索橋,鋪滿了木板,凡俗夫子都不難行走。

上次陳平安路過此地,還是一座破敗不堪、隨風飄蕩的鐵索橋,盤踞著一條漆黑大蟒,還有個女子頭顱的精怪,結蛛網,捕捉過路的山間飛鳥。

在鬼蜮穀形勢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它們就都立即投靠了膚膩城。

然後算是得了張護身符,它們就在索橋一端,搭建茅屋,算是圈畫出了一塊潦草寒酸的修道之地。

陳平安曾經在此夜宿。

當時閒來無事,就有兩頭山中精怪,怯生生沿著索橋,主動找到了陳平安。

由不得他們不怕,當時地上就躺著個昏死過去的黑衣書生,然後那人剝了對方的身上法袍,還得手了幾張符籙,寶光熠熠,傻子都看出那幾張符籙的價值連城。

當年逃離生天之前,好人兄與木茂兄,一見如故,十分投緣。兄弟齊心,四處撿錢。

陳平安在崖畔現身,茅屋那邊,很快走出兩人,其中有個黑衣壯漢,一身肌肉虯結,頗有勇悍氣,朱衣女子,姿容嫵媚,都隻是洞府境,勉強幻化人形,它們的臉龐、手腳和肌膚,其實還有不少泄露根腳的細節。

京觀城高承當時離開鬼蜮穀,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氣運,一地有靈眾生,可謂雨露均沾,隻不過機緣多寡,各憑造化,就連範雲蘿都覺得奇怪,這兩頭原本道行淺薄、福緣一般的索橋精怪,明顯就屬於在那場“山河變色”當中,運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頸,得以聯袂躋身中五境。

兩人一掠過橋,到了陳平安跟前,好個推金柱倒玉山,兩人納頭便拜,伏地不起。

“橋夫拜見恩公。”

“雋繡拜見恩公。”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那晚隻是隨便聊了幾句修行事,當不起恩公一說。以後好好修行,當是報答天地養育之恩。”

等到兩頭精怪起身,已經不見那位青衫劍仙的蹤跡。

回了集市牌坊門口那邊,陳平安發現寧姚一直在翻閱那本《放心集》,剛剛看完,合上書籍,

她的第一個問題,“去青廬鎮的那條路上,附近是不是有個膚膩城?”

《放心集》上邊有寫,其實陳平安當年交給寧姚的那本山水遊記上邊,也有記錄,不過風波不大,就寥寥幾筆帶過了。

陳平安見寧姚上心了,那麼他就不放心了。

於是大致說

了當年剛入鬼蜮穀的遊曆過程,在那烏鴉嶺,就遇到了膚膩城四大鬼物之一的白衣女鬼,被城主範雲蘿稱呼為“白愛卿”,那女鬼,半面妝,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將侍妾,再後來,就是在鬼蜮穀自封“胭脂侯”的範雲蘿,這位生前是亡國公主的英靈,當時乘坐一架珠光寶氣的帝王車輦,身穿鳳冠霞帔,卻是個女童姿容,雙方反正就是一架借一架,大打出手,鬨得很不愉快,算是結下死仇了。

如果不是劍客蒲禳,陳平安都能追殺到膚膩城,來個一鍋端。

寧姚聽著陳平安的言語,突然問道:“這麼精彩的山水故事,怎麼不多寫點筆記?”

陳平安問道:“精彩嗎?”

白髮童子說道:“隱官老祖說精彩就精彩,說不精彩就不精彩,隱官老祖你覺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錢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小米粒卻胳膊肘往外拐,使勁點頭,“精彩得無法無天、一塌糊塗、峯迴路轉哩。”

唉,這個好人山主,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拎不清,我要是這會兒幫了你,以後私底下還怎麼在寧姐姐這邊幫你?到時候再說公道話,就不可信嘞。

陳平安聽完了所有人的意見,微笑道:“那我以後再有這樣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寫點,不吝筆墨。”

一行人離開骸骨灘,禦風去往銀屏國隨駕城。

期間路過了月華山和金光峰,好像那兩頭山中精怪,福緣深厚,跟隨李希聖身邊修行多年。

裴錢上次和李槐、狐魅韋太真一起北遊,期間還專程去鬼斧宮找過杜俞。隻是這位讓裴錢很敬重的“讓三招”杜前輩,當時不在山上,這次陳平安也沒打算去鬼斧宮,就杜俞那脾氣,肯定還是喜歡在江湖裡廝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隨駕城,火神廟,香火鼎盛。

城北的那座城隍廟,也換了一位新城隍爺。

火神祠裡邊的那位大髯漢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後,模樣依舊,二十年光陰,對於一位歲月悠悠的山水神靈來說,實在是彈指一揮間的。

陳平安與大髯漢子喝著酒,聽說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於苕溪渠主娘娘,換了個女子英靈,說起她,就連大髯漢子都覺得相當不錯,有她擔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氣。聽了這些,陳平安就不去蒼筠湖水府看那殷侯的那張新龍椅了。

這位火神祠神靈喝酒最後,以心聲笑道:“陳劍仙,找媳婦的眼光不錯啊,人好看,話不多,懂禮數,很賢惠。”

陳平安滿臉笑意,自己乾了一大碗酒,心聲答道:“哪裡哪裡,出門在外,我畢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內男主外嘛。”

喝了個微醺,剛剛好。

一起禦風離開隨駕城,陳平安立即散去酒氣。

寧姚微笑道:“我都沒什麼與他敬酒,懂禮數嗎?”

陳平安裝聾作啞。

到了寶相國的黃風穀啞巴湖,落地後,裴錢笑道:“這麼大的湖?”

周米粒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這處故鄉的。聽到裴錢這麼說啞巴湖,小米粒就賊高興。

可其實裴錢是來過這邊的。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話,自己可從來說不出口,臊得慌。

冷不丁的,發現隱官老祖斜眼看來。

白髮童子立即拍了拍身邊矮冬瓜的腦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盤,那你麾下,還不得有千軍萬馬的蝦兵蟹將啊?哪兒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來,趕緊讓我長長見識,事先說好啊,嚇壞了我,你得賠錢。”

小米粒撓撓臉,害羞道:“麼的麼的,都是單槍匹馬混江湖哩。”

陳平安走在水邊,沒來由想起了那位走鏢的年輕人。

對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齡了,江湖中人,二十餘年的光陰,曾經的年輕江湖,說不定都有白頭髮了吧。

月色靜謐,波光粼粼,如灑滿了雪花錢。

一起在湖邊散步,陳平安橫臂,小米粒雙手掛在上邊,晃盪腳丫,哈哈大笑。

陳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著白髮童子去啞巴湖裡“遊蕩江湖”,鬨得很。

一樣月色,照遍九洲。

春露圃,照夜草堂。

宋蘭樵好不容易得閒,今天登門,來找唐璽喝酒。

兩個難兄難弟。

一個在師父那邊,說不上話,一說就被罵。道理講不通。

一個在春露圃山主那邊,一樣說不上話,倒是不會捱罵,碰軟釘子。

再加上那些個煽風點火的,唯恐天下不亂,愈發讓這兩個做慣了生意、熟稔人情世故的老江湖,實在心累。

所以最近這些年,這兩位在春露圃祖師堂位置靠後的修士,就有事沒事,經常湊一起喝悶酒。

原本沒什麼私誼的兩人,隔三岔五,一杯一壺的,倒是喝出了不錯的交情。

前不久唐璽得到了個秘密訊息,落魄山那個年輕山主,好像泥牛入海一般,消失無蹤了二十來年,終於回鄉了。

不但如此,還有更加驚世駭俗的說法,落魄山一舉躋身了宗門。

但是獨獨沒有邀請春露圃任何一人,參加那場觀禮。

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宋蘭樵舉起酒杯,呲溜一口,在椅子上盤腿而坐,“你還算不錯了,好歹幫著打理那個蚍蜉鋪子,細水流長的香火情,他是念舊的人,一定不會對你如何。”

唐璽神色鬱鬱,“哪有這麼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佈局,硬是給自己人攪和得稀爛,都怨不得別人,窩囊。”

宋蘭樵白眼道:“你與我師尊說去。”

唐璽氣笑道:“那你倒是去找談老祖啊?”

雙方對視一眼,爽朗一笑,各提一杯酒,苦中作樂嘛。

宋蘭樵感慨道:“這麼年輕的宗主啊。估摸著下次見面,見著了那小子,我說話都要不利索了。”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為了那麼個宗字頭,已經謀劃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嬰女修談陵,可謂殫精竭慮。不還是始終未能躋身宗門?

唐璽笑道:“咱們這些老男人過日子,無非是喝酒一口悶。”

宋蘭樵哈哈大笑道:“那就走一個。”

天亮時分,啞巴湖那邊,一行人繼續趕路。

到了那金烏宮山門口,裴錢自報名號,守門修士,很快就去通報此事,有太上師叔祖那邊的貴客來訪,必須與祖師堂和雪樵峰都說一聲。

當年柳質清待客一撥外人,在金烏宮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畢竟這位宮主的小師叔,是出了名的沒有朋友,幾乎從無迎來送往。

門派內,隻聽說自家這位輩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師,好像與那太徽劍宗的新宗主,關係極好。

之前老祖師難得下山,就是與那位宗主劍仙一起,出劍數次,次次狠辣。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結識了一位雲遊四方的年輕劍仙,隻知道姓陳。

裴錢畢恭畢敬抱拳致禮,稱呼了一聲柳先生。

上次造訪金烏宮,柳質清就像一個教書先生,半個家族長輩,甚至仔細查詢過裴錢的抄書,最後來了一句,你的字比師父好些。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寧姚。”

柳質清大為意外,很快收斂心神,單手掐劍訣禮,沉聲道:“金烏宮柳質清,見過寧劍仙。”

寧姚抱拳還禮,“見過柳先生。”

如果喊柳劍仙,好像不妥。

不談劍氣長城的那個習俗,隻說寧姚自己就是一位飛昇境劍修,如果再喊一位元嬰劍修為“劍仙”,估計雙方都要覺得不自在。

陳平安搖搖頭,腹誹不已,這傢夥不如自己多矣。

自己在那龍鬚河鐵匠鋪子,在劉羨陽身邊,見了賒月,喊什麼?

那麼你柳質清見著了寧姚,一聲弟媳婦都不會喊嗎?白給你的輩分,都不知道收下。

柳質清望向那個白髮童子。

陳平安心聲說道:“不適合多說。”

柳質清心領神會,點點頭,不再多問。

飛昇境化外天魔,她的真名天然,青冥天下,歲除宮吳霜降,道侶,合道十四境契機所在……

哪個說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諱?

白髮童子等了半天,見隱官老祖在朋友那邊,竟然提也不提自己半句,傷心欲絕,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靴子踢著靴子。

陳平安笑道:“跟我一起下山?聽說劉景龍如今在北俱蘆洲,好大威風,公認的酒量無敵,隻有我一個人,比較怵他,有你在,我勸酒,你擋酒,咱倆一起殺一殺他的酒桌銳氣!”

柳質清嗬嗬一笑,“不去,得閉關練劍。”

陳平安繼續勸道:“練什麼劍啊,不急於一時,如今咱倆隻差一境,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柳質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陳山主了。”

陳平安一把摟過柳質清的肩膀,可勁兒往這傢夥的傷口撒鹽,嘖嘖道:“呦,恁大架子,怎麼,欺負我不是元嬰劍仙啊?”

柳質清抬起手,雙指併攏,推開陳平安的胳膊。

陳平安收斂笑意,心聲道:“對了,說正經的,未來幾年內,我打算遊曆一趟中土神洲,會喊上劉景龍,你有沒有想法,咱仨一起?”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就跟劉景龍約好了,以後要一起遊曆中土。

柳質清搖頭道:“不躋身玉璞境,我就不下山了。哪天躋身了玉璞,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中土神洲。希望不會太晚。”

如果當真破不開瓶頸,那就隻好以元嬰劍修的身份,去那劍氣長城遺址,再一路禦劍往南去。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就早點破境。”

說不定就有機會,一起走趟蠻荒天下。

到了春露圃,陳平安與寧姚分開,獨自去找了那位老婦人,宋蘭樵的恩師林嵯峨。

依舊是執晚輩禮,登門拜訪,然後沒有半點不耐煩,與老婦人嘮嗑許久,林嵯峨見著了陳平安,在祖師堂那邊見誰罵誰的她,一下子就變成了慈眉善目的長輩,老婦人坐在椅子上,側過身,一直伸手握住身邊那個年輕人的手,詢問這些年出門遊曆,辛不辛苦,怎麼瞧著瘦了,一封書信都沒有寄來春露圃,這樣不好,以後莫要這樣了,教人憂心,如今尋見良人美眷的山上道侶了嗎?若是有,以後就帶來給她看看,若是沒有,可要抓緊了……

老婦人一路將陳平安送到了山腳。

所以陳平安這趟春露圃,就隻是見了她一人。

渡船管事宋蘭樵,財神爺唐璽,山主談陵,一個都沒見。

所以等到陳平安離去之時,再得知這位年輕劍仙、一宗之主,竟然來了就走,春露圃祖師堂當天就緊急召開了一場議事。

一襲青衫,站在一處海邊渡口,清風拂面,鬢角飛揚,雙袖飄蕩。

天上明月,海上風濤,人間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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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寥寥幾筆帶過了。

陳平安見寧姚上心了,那麼他就不放心了。

於是大致說

了當年剛入鬼蜮穀的遊曆過程,在那烏鴉嶺,就遇到了膚膩城四大鬼物之一的白衣女鬼,被城主範雲蘿稱呼為“白愛卿”,那女鬼,半面妝,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將侍妾,再後來,就是在鬼蜮穀自封“胭脂侯”的範雲蘿,這位生前是亡國公主的英靈,當時乘坐一架珠光寶氣的帝王車輦,身穿鳳冠霞帔,卻是個女童姿容,雙方反正就是一架借一架,大打出手,鬨得很不愉快,算是結下死仇了。

如果不是劍客蒲禳,陳平安都能追殺到膚膩城,來個一鍋端。

寧姚聽著陳平安的言語,突然問道:“這麼精彩的山水故事,怎麼不多寫點筆記?”

陳平安問道:“精彩嗎?”

白髮童子說道:“隱官老祖說精彩就精彩,說不精彩就不精彩,隱官老祖你覺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錢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小米粒卻胳膊肘往外拐,使勁點頭,“精彩得無法無天、一塌糊塗、峯迴路轉哩。”

唉,這個好人山主,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拎不清,我要是這會兒幫了你,以後私底下還怎麼在寧姐姐這邊幫你?到時候再說公道話,就不可信嘞。

陳平安聽完了所有人的意見,微笑道:“那我以後再有這樣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寫點,不吝筆墨。”

一行人離開骸骨灘,禦風去往銀屏國隨駕城。

期間路過了月華山和金光峰,好像那兩頭山中精怪,福緣深厚,跟隨李希聖身邊修行多年。

裴錢上次和李槐、狐魅韋太真一起北遊,期間還專程去鬼斧宮找過杜俞。隻是這位讓裴錢很敬重的“讓三招”杜前輩,當時不在山上,這次陳平安也沒打算去鬼斧宮,就杜俞那脾氣,肯定還是喜歡在江湖裡廝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隨駕城,火神廟,香火鼎盛。

城北的那座城隍廟,也換了一位新城隍爺。

火神祠裡邊的那位大髯漢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後,模樣依舊,二十年光陰,對於一位歲月悠悠的山水神靈來說,實在是彈指一揮間的。

陳平安與大髯漢子喝著酒,聽說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於苕溪渠主娘娘,換了個女子英靈,說起她,就連大髯漢子都覺得相當不錯,有她擔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氣。聽了這些,陳平安就不去蒼筠湖水府看那殷侯的那張新龍椅了。

這位火神祠神靈喝酒最後,以心聲笑道:“陳劍仙,找媳婦的眼光不錯啊,人好看,話不多,懂禮數,很賢惠。”

陳平安滿臉笑意,自己乾了一大碗酒,心聲答道:“哪裡哪裡,出門在外,我畢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內男主外嘛。”

喝了個微醺,剛剛好。

一起禦風離開隨駕城,陳平安立即散去酒氣。

寧姚微笑道:“我都沒什麼與他敬酒,懂禮數嗎?”

陳平安裝聾作啞。

到了寶相國的黃風穀啞巴湖,落地後,裴錢笑道:“這麼大的湖?”

周米粒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這處故鄉的。聽到裴錢這麼說啞巴湖,小米粒就賊高興。

可其實裴錢是來過這邊的。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話,自己可從來說不出口,臊得慌。

冷不丁的,發現隱官老祖斜眼看來。

白髮童子立即拍了拍身邊矮冬瓜的腦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盤,那你麾下,還不得有千軍萬馬的蝦兵蟹將啊?哪兒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來,趕緊讓我長長見識,事先說好啊,嚇壞了我,你得賠錢。”

小米粒撓撓臉,害羞道:“麼的麼的,都是單槍匹馬混江湖哩。”

陳平安走在水邊,沒來由想起了那位走鏢的年輕人。

對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齡了,江湖中人,二十餘年的光陰,曾經的年輕江湖,說不定都有白頭髮了吧。

月色靜謐,波光粼粼,如灑滿了雪花錢。

一起在湖邊散步,陳平安橫臂,小米粒雙手掛在上邊,晃盪腳丫,哈哈大笑。

陳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著白髮童子去啞巴湖裡“遊蕩江湖”,鬨得很。

一樣月色,照遍九洲。

春露圃,照夜草堂。

宋蘭樵好不容易得閒,今天登門,來找唐璽喝酒。

兩個難兄難弟。

一個在師父那邊,說不上話,一說就被罵。道理講不通。

一個在春露圃山主那邊,一樣說不上話,倒是不會捱罵,碰軟釘子。

再加上那些個煽風點火的,唯恐天下不亂,愈發讓這兩個做慣了生意、熟稔人情世故的老江湖,實在心累。

所以最近這些年,這兩位在春露圃祖師堂位置靠後的修士,就有事沒事,經常湊一起喝悶酒。

原本沒什麼私誼的兩人,隔三岔五,一杯一壺的,倒是喝出了不錯的交情。

前不久唐璽得到了個秘密訊息,落魄山那個年輕山主,好像泥牛入海一般,消失無蹤了二十來年,終於回鄉了。

不但如此,還有更加驚世駭俗的說法,落魄山一舉躋身了宗門。

但是獨獨沒有邀請春露圃任何一人,參加那場觀禮。

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宋蘭樵舉起酒杯,呲溜一口,在椅子上盤腿而坐,“你還算不錯了,好歹幫著打理那個蚍蜉鋪子,細水流長的香火情,他是念舊的人,一定不會對你如何。”

唐璽神色鬱鬱,“哪有這麼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佈局,硬是給自己人攪和得稀爛,都怨不得別人,窩囊。”

宋蘭樵白眼道:“你與我師尊說去。”

唐璽氣笑道:“那你倒是去找談老祖啊?”

雙方對視一眼,爽朗一笑,各提一杯酒,苦中作樂嘛。

宋蘭樵感慨道:“這麼年輕的宗主啊。估摸著下次見面,見著了那小子,我說話都要不利索了。”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為了那麼個宗字頭,已經謀劃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嬰女修談陵,可謂殫精竭慮。不還是始終未能躋身宗門?

唐璽笑道:“咱們這些老男人過日子,無非是喝酒一口悶。”

宋蘭樵哈哈大笑道:“那就走一個。”

天亮時分,啞巴湖那邊,一行人繼續趕路。

到了那金烏宮山門口,裴錢自報名號,守門修士,很快就去通報此事,有太上師叔祖那邊的貴客來訪,必須與祖師堂和雪樵峰都說一聲。

當年柳質清待客一撥外人,在金烏宮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畢竟這位宮主的小師叔,是出了名的沒有朋友,幾乎從無迎來送往。

門派內,隻聽說自家這位輩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師,好像與那太徽劍宗的新宗主,關係極好。

之前老祖師難得下山,就是與那位宗主劍仙一起,出劍數次,次次狠辣。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結識了一位雲遊四方的年輕劍仙,隻知道姓陳。

裴錢畢恭畢敬抱拳致禮,稱呼了一聲柳先生。

上次造訪金烏宮,柳質清就像一個教書先生,半個家族長輩,甚至仔細查詢過裴錢的抄書,最後來了一句,你的字比師父好些。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寧姚。”

柳質清大為意外,很快收斂心神,單手掐劍訣禮,沉聲道:“金烏宮柳質清,見過寧劍仙。”

寧姚抱拳還禮,“見過柳先生。”

如果喊柳劍仙,好像不妥。

不談劍氣長城的那個習俗,隻說寧姚自己就是一位飛昇境劍修,如果再喊一位元嬰劍修為“劍仙”,估計雙方都要覺得不自在。

陳平安搖搖頭,腹誹不已,這傢夥不如自己多矣。

自己在那龍鬚河鐵匠鋪子,在劉羨陽身邊,見了賒月,喊什麼?

那麼你柳質清見著了寧姚,一聲弟媳婦都不會喊嗎?白給你的輩分,都不知道收下。

柳質清望向那個白髮童子。

陳平安心聲說道:“不適合多說。”

柳質清心領神會,點點頭,不再多問。

飛昇境化外天魔,她的真名天然,青冥天下,歲除宮吳霜降,道侶,合道十四境契機所在……

哪個說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諱?

白髮童子等了半天,見隱官老祖在朋友那邊,竟然提也不提自己半句,傷心欲絕,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靴子踢著靴子。

陳平安笑道:“跟我一起下山?聽說劉景龍如今在北俱蘆洲,好大威風,公認的酒量無敵,隻有我一個人,比較怵他,有你在,我勸酒,你擋酒,咱倆一起殺一殺他的酒桌銳氣!”

柳質清嗬嗬一笑,“不去,得閉關練劍。”

陳平安繼續勸道:“練什麼劍啊,不急於一時,如今咱倆隻差一境,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柳質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陳山主了。”

陳平安一把摟過柳質清的肩膀,可勁兒往這傢夥的傷口撒鹽,嘖嘖道:“呦,恁大架子,怎麼,欺負我不是元嬰劍仙啊?”

柳質清抬起手,雙指併攏,推開陳平安的胳膊。

陳平安收斂笑意,心聲道:“對了,說正經的,未來幾年內,我打算遊曆一趟中土神洲,會喊上劉景龍,你有沒有想法,咱仨一起?”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就跟劉景龍約好了,以後要一起遊曆中土。

柳質清搖頭道:“不躋身玉璞境,我就不下山了。哪天躋身了玉璞,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中土神洲。希望不會太晚。”

如果當真破不開瓶頸,那就隻好以元嬰劍修的身份,去那劍氣長城遺址,再一路禦劍往南去。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就早點破境。”

說不定就有機會,一起走趟蠻荒天下。

到了春露圃,陳平安與寧姚分開,獨自去找了那位老婦人,宋蘭樵的恩師林嵯峨。

依舊是執晚輩禮,登門拜訪,然後沒有半點不耐煩,與老婦人嘮嗑許久,林嵯峨見著了陳平安,在祖師堂那邊見誰罵誰的她,一下子就變成了慈眉善目的長輩,老婦人坐在椅子上,側過身,一直伸手握住身邊那個年輕人的手,詢問這些年出門遊曆,辛不辛苦,怎麼瞧著瘦了,一封書信都沒有寄來春露圃,這樣不好,以後莫要這樣了,教人憂心,如今尋見良人美眷的山上道侶了嗎?若是有,以後就帶來給她看看,若是沒有,可要抓緊了……

老婦人一路將陳平安送到了山腳。

所以陳平安這趟春露圃,就隻是見了她一人。

渡船管事宋蘭樵,財神爺唐璽,山主談陵,一個都沒見。

所以等到陳平安離去之時,再得知這位年輕劍仙、一宗之主,竟然來了就走,春露圃祖師堂當天就緊急召開了一場議事。

一襲青衫,站在一處海邊渡口,清風拂面,鬢角飛揚,雙袖飄蕩。

天上明月,海上風濤,人間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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