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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九章 登高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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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山澤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相較於泮水縣城的青宮太保,要更果決,見那左右今天不像是會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門壓箱底的攻伐神通。

這位道號青秘的飛昇境大修士,眉心處驀然金光燦燦,如開天眼,隱隱約約,就像大門開啟,顯露出一座小巧玲瓏的帝王宮闕小天地,再從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帶的少年,金色眼眸,雙手持鐵鐧,兩支鐵鐧每次相互敲擊,磕碰之下,就綻放出一條金色閃電,不斷壯大,最終交織成網,好似一座道意無窮的雷池重現人間。

左右每遞出一劍,就會在天地間留下一條清晰穩固的出劍軌跡,不可撼動。

所以天幕處,就像多出了十幾條懸空停滯的絲線。

大概這就是最名副其實的劃破長空。

馮雪濤其實已經施展了數種玄妙遁法,可是不知為何,左右總能精準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間禦劍而至。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馮雪濤的陽神身外身,名為“青秘”,鐵鐧所化雷鞭,一樣可以自行尋覓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個雷聲大雨點小的下場。

並非那“青秘”是什麼繡花枕頭,而是這般聲勢等同於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對左右,才顯得尋常。

換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頭爛額了。

陳平安仰頭眯眼,細看之下,每條雷電都蘊含著一長串的金色文字,彷彿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隻是這麼一個多看幾眼的細微動靜,天幕處的一條雷電長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將,察覺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氣勢洶洶,往鸚鵡洲渡口附近的陳平安一衝而去。

陳平安腳尖輕輕一點,瞬間離地十數丈,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如鉤,以手心擋住那條金色雷電,另外一手再擰轉手腕,駕馭武夫罡氣,不讓那些雷電真意崩散流逝,最後抖了抖袖子,將凝為一粒金色雷電珠子丟入袖中。

等於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籙的殘篇,意思不大,聊勝於無,閒暇時爭取多煉出幾個字。

能夠不損分毫雷法道意、全盤接納下這條雷電長鞭的練氣士,尋常飛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這樣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巔秘傳的仙家寶籙,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差一兩句話,或是幾個關鍵文字,說不定就會讓修習之人誤入歧途。

後來成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賈晟,撇開某個隱蔽身份不談,就是因為修習一道殘缺不全的旁門雷法,傷到了臟腑,繼而導致雙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顯而易見,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左右劍術,又有精進。

李槐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隻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左師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裡的那點淺薄學問,李槐就很心虛,總覺得自己見著了這位左師伯,估計要被罵死。

因為裴錢早年說過,左師伯學問高啊,當年她跟隨大白鵝一起遊曆劍氣長城,三生有幸,見著了學問比劍術更高的左大師伯,那一番學問考校,左師伯問得驚天地泣鬼神,虧得她死記硬背,才能夠涉險過關,要知道左師伯一口氣問了她幾十個難題,她隻回答了個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對這位師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歡逮住晚輩,問很多問題”。

嫩道人剛要言語,柳赤誠已經搶先一步,讚歎不已,“好個左前輩,劍術已通神。”

嫩道人說道:“前輩?柳道友,不至於吧。按照歲數,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誠感歎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達者為師,如是而已。誠心誠意喊那位左先生一聲前輩,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陳平安與嫩道人提醒道:“前輩。”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是在裝傻,心中大罵不已,他孃的,你師兄左右出劍,老子摻和什麼,是幫忙啊?還是找砍?

在那劍氣長城,寧肯罵阿良一百句,不與左右對視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陳平安隻得耐心解釋道:“地上有一堆白撿的香火情,前輩就這麼懶得彎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聲,“有理有理。”

原來是來鸚鵡洲逛蕩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夠,膽量不小,不知輕重利害,看慣了山上一般熱鬨,不曉得山巔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過詭譎,長眼睛一般,竟然能夠自行生髮,轟砸一切睜眼窺探之人,如此一來,便有數十條雷電長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個身形拔地而起,懸在鸚鵡洲島嶼上空,大袖揮動,將那些金色雷電一一打碎。

陳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輩救人過後,記得罵人,不用客氣。”

嫩道人便順勢低頭大罵道:“小娃兒們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對招子了嗎?!”

鸚鵡洲附近的道謝聲,連綿不絕,一些對晚輩勸誡不及的護道人,竭儘全力,老修士們也能護住身邊晚輩的性命,隻是有人出手相助,當然更好,可以免去諸多道行消磨和法寶折損。

一時間眾人唏噓不已,不曾想這位橫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鴛鴦渚瞧著行事跋扈,何等氣焰囂張,竟還是個愛惜晚輩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陳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請前輩登門做客,可以揀選兩三個順眼的,答覆他們一個有空再說。”

嫩道人一掌遙遙打碎一條金色雷鞭,怒道:“這點人情世故,老子還需要你教?!”

陳平安嗬嗬笑道:“哪敢教前輩做事,教前輩做人還是可以的。”

跟這位蠻荒桃亭相處,就不能太順著對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個看似遠在天邊、卻能一劍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禦風返回原地。

柳赤誠輕聲問道:“桃亭老哥,你覺得雙方要打多久?”

至於勝負,毫無懸念。

嫩道人嗤笑一聲,“不是飛昇境大圓滿,經不起左右幾劍的。將左右視為大半個十四境劍修就是了。”

大半個十四境,聽上去好像還沒一位飛昇境巔峰好聽。

可事實上,別說大半個,哪怕隻是半個十四境,就與一般飛昇境拉開了一條天塹。

因為這意味著一位山巔大修士,到底有無登天的資質。

由於暫時性命無憂,那馮雪濤就有意無意瞥了眼鸚鵡洲那邊的青衫劍仙。

不曾想青秘道人的這麼一個分心,就平白無故多捱了一劍。

左右一劍橫抹再豎切,使得那座雷池對半再對半。

先前在泮水縣城打那青宮太保也好,當下在這天幕處打這馮雪濤也罷,左右還是留力不少,隻以出海訪仙時的劍術境界,與兩位飛昇境問劍,而且還沒有傾力出手。

這等於是壓境又壓境了。

一來這兩位飛昇境的出手,顧忌重重,都太過擔心被文廟問責,同樣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對方飛昇境的底蘊深淺,不太願意沒出幾劍,就不小心將對方砍個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兩說。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說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飛昇境,南光照、荊蒿之流,捉對廝殺的本事,確實是要遜色於蠻荒天下的飛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更多是為了境界,為了證道長生。

蠻荒天下那邊,更加純粹,境界我也要,長生不朽也要,但是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大道之上的打殺痛快。

同樣是追求與天地同壽的那個結果,卻是兩條不同的修行道路了。

馮雪濤不愧是野修出身,心聲言語道:“左劍仙要是一心殺人,就別怪方圓千裡之地,術法流散如雨落人間,到時候殃及無辜,當然主要怨我,隻是人死卵朝天,怨不著我,就隻好怪左劍仙的咄咄逼人。”

左右說道:“你大可以試試看。”

馮雪濤一時語噎,差點沒被這個左右氣出內傷。

換成別人如此混不吝,馮雪濤還會認為是虛張聲勢。

可是眼前這位轉去練劍的讀書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馮雪濤問道:“你到底為何要與我問劍一場?打架總需要理由吧?我與你,與你們文聖一脈,素無恩怨。”

左右說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馮雪濤臉色陰沉,“憑什麼要我一定要置身戰場?!老子在山上清淨修行幾千年,修心養性,也不曾妨礙浩然山下半點,你左右莫不是當自己是文廟教主了,管得這麼寬?!”

左右皺眉說道:“最後與你廢話一句,隻有骨頭硬的人,纔有資格在我這邊撂句硬話。”

這幾個飛昇境,修行本事不弱,給自己找藉口的本事更強。

去了各洲戰場,哪怕學不來周神芝,難不成學那算盤子懷蔭都不會?會,不願意而已,半點吃虧都不肯。若隻是如此也就罷了,等到天下無事了,還要幸災樂禍。比如流霞洲的南邊,是有幾場慘烈戰事的,那位家鄉和宗門都在流霞洲的青宮太保,就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中土劍修周神芝戰死在扶搖洲山水窟,與周神芝有宿怨的馮雪濤,事後就跑去瞻仰遺址。哪怕到了文廟這邊,這些個躲過刀兵劫的山巔大修士,還是不知收斂。

天將傾之時,低頭彎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時,關起門來偷著樂就是了,別得寸進尺,裝得好像自己頂天立地,腰桿挺直,隻是不小心錯過了那場席捲天下的戰事。

左右與那馮雪濤說話其實沒幾句,隻是每多說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

所以左右打算遞出最後一劍。

就在此時,文廟那邊突然有一個身影暴起,高聲喊道,“讓我來!”

左右猶豫了一下,沒有遞出那一劍。

任由那人與自己擦肩而過,將躲無可躲的馮雪濤按住腦袋,一同“飛昇”離開浩然。

看架勢,是帶人直接去劍氣長城了。

文廟周邊的各地修士,一個個目瞪口呆。

左右收劍歸鞘,飄然返迴文廟。

沒有多餘的出劍,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回了文廟門口,左右坐在台階上,林君璧還在呼呼大睡,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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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趙搖光護在一旁。

趙搖光猶豫了半天,還是壯起膽子說道:“左先生,晚輩趙搖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說道:“不會答應,別開口了。”

趙搖光憋了半天,隻得乖乖說道:“好的,晚輩知道了。”

將來回了天師府,對家中那位長輩,也算有了個交待。真不是自己沒心沒肺,而是左劍仙根本不給自己開口邀請的機會。

左右橫劍在膝,開始閉目養神。

遙想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陳清都曾經私底下對左右說過一個道理。

如果你沒有辦法保證在十劍之內,徹徹底底砍死一個飛昇境,就去躋身十四境,有意思嗎?沒意思的。

臨了,那位老大劍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話,歲數不小了,劍術不夠高,替你著急啊。

門口那邊,經生熹平以心聲笑道:“左先生兩次出劍,都比預料中要輕巧幾分。”

左右答道:“隻要文廟這邊給句準話,我可以再重些出劍。”

經生熹平搖搖頭,無言以對。

鸚鵡洲這邊,嫩道人說了些公道話:“比起南光照,這個道號青秘的傢夥,確實是要強些。不過臉皮更厚,願意在眾目睽睽之下,站著不動,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隨便罵,不罵白不罵。

柳赤誠笑道:“馮雪濤其實不止這麼點本事,藏私頗多,野修嘛,都是這個德行。當然,主要還是馮雪濤不敢動。”

已經招惹了板上釘釘會躋身十四境的左右,再來個早已領略過十四境風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沒人敢這麼不怕死。

陳平安說道:“大修士青秘,更適合戰場廝殺。”

嫩道人隻當耳邊風。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誠卻聽出了陳平安的言下之意,馮雪濤當年比那南光照更適合下山。

嫩道人交給陳平安一塊寶光瑩然的玉版。

上邊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煉製的諸多關鍵秘術,以蠅頭小楷寫就,洋洋灑灑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說好了,一成分賬。”

陳平安沒計較桃亭的這點耍無賴,以心神迅速瀏覽一遍,心中大定,按照這份秘錄記載,確實能夠將彩雀府法袍拔高一個品秩,

別說一成分紅,兩成都不過分。

陳平安說道:“每過一甲子,落魄山都會按約結賬給錢,除了那筆神仙錢,再加上一本賬簿。”

是每一甲子給錢,還是十年三十年一結賬,其實差距不小。

嫩道人皺眉道:“煩不煩,查賬,當我是打算盤的賬房先生嗎?是你小子信不過我,還是覺得我信不過你?信不過你,還做個屁的買賣。要是你信不過我,以後就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

陳平安笑道:“當朋友有當朋友的規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尤其是朋友合夥做生意,半點含糊不得,前輩可以不翻賬簿明細,落魄山卻不能不給賬本。如果覺得這都會傷了感情,就說明根本不適合一起掙錢。”

嫩道人不耐煩道:“都隨你。”

一行人去了那包袱齋,是一處別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點類似倒懸山的那座黃粱酒鋪。

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側目,紛紛主動讓道。

一位不講道理的青衫劍仙,一個差點打死南光照的浩然嫩道人,再加上一個久負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隻說這三位同行,確實會有一種“求你們來惹我啊”的獨有氣勢。

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包袱齋,當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這處秘境,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家底,什麼叫道行。

有些自慚形穢了。

其實自家牛角山那邊,連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鋪,其實就是包袱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手筆,讓披雲山和落魄山得了個天大便宜。

包袱齋是個鬆散門派,聽說都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金玉譜牒,也沒有山頭和祖師堂,開山老祖師也行蹤不定,門派修士,反正走到哪裡,生意就跟著做到哪裡。至於練氣士如何進入包袱齋,門派律例又有哪些,都個謎。

隻知道包袱齋的老祖師,每次現身,親自做生意,都會取出隨身攜帶的一處“和氣齋”,開門迎客,總計九十九間屋子,每間屋子,一般隻賣一物,偶有例外。

陳平安一行人依次走過屋子,幾乎都會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齋所賣貨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筆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馬圖,二十四節氣,各取一景,依次展現。篆文極其稀少的小暑錢。繪五穀豐登進寶圖的五彩大碗。幾點力士石像頭顱。山鬼雷公八卦花錢。一對彩繪門神大木板。清祿福地山水畫冊。一隻山上名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著不起眼,卻是一件壓勝鬼物的山上重寶。還有幾座破碎的洞天福地,隻要錢足夠,一樣都可以買走。

如果已經賣出貨物,屋內的符籙美人,就會在門外掛個小木牌,上書四字,“已結善緣”。

說實話,如果不是這些包袱齋老祖師親自掌眼的寶物,不存在任何撿漏的可能性,陳平安很想一掃而空。

隻說當下屋內所見那把玉竹扇子,一扇面節錄蘇子祈雨貼,一面草書寫《龍蜇詩》,末尾寫那芒種時節,風雨雷電,閉戶寫此。落款是那謫仙山柳洲。陳平安就差點想要跟柳赤誠借錢,買下此物,隻是一看到那個價格,實在讓人知難而退。這處包袱齋,所有寶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開門,可惜價格,確實讓人隻恨掙錢太難,自己錢袋子太癟。

陳平安沒著急挪步。

屋內那位姿容清秀的符籙美人,好像暗中得到了包袱齋祖師爺的一道敕令,她突然與這位青衫劍仙施了個萬福,笑容婉約,嗓音輕柔道:“劍仙若是相中了此物,可以賒欠,將這把扇子先行帶走。以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處包袱齋,隨時補上即可。此事並非單獨為劍仙破例,而是我們包袱齋曆來有此定例,所以劍仙無需多心。”

包袱齋最大的特點,就是買方可以賒欠一事,不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囊中羞澀的修士,都有機會與包袱齋訂立一張契據,然後就可以帶走貨物,比山下買賣屋舍,都要更加簡單,而且契據,幾乎沒有任何約束力,也就是說還不上錢,包袱齋認栽,絕不追-債。

所以浩然天下的曆史上,經常會有時隔百年、甚至是千年,纔有修士現身,與包袱齋還上當年所欠的那筆神仙錢。

當然不是人人都可如此,修士也要看能否入包袱齋的眼。

陳平安對此有些猜測,多半是包袱齋有那秘寶,能夠勘驗他人的財運。不然天底下哪有這麼做買賣的路數。

陳平安與那符籙美人先道了一聲謝,然後問道:“是相中了任何物件,我都可以與你們賒欠嗎?”

符籙美人笑著點頭,“都行。我們包袱齋這邊隻有一個要求,九十九間屋子,依次走過後,劍仙不能回頭。”

陳平安看了眼李槐,李槐點點頭,說道:“那就去下一處看看。”

酡顏夫人心聲道:“隱官大人,我其實還有些積蓄,買下這把扇子,還是夠的。”

陳平安笑道:“不用。”

其實陳平安是想要先與包袱齋欠個人情。

唯有如此,纔會有人情往來。

最後他們足足走過三十多間屋子,看得李槐眼睛都有些發澀,才下定決心,相中了一件頗為奇怪的物品,是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篆刻“山仙”二字,有一株老根盤踞的袖珍柳樹,就好像一處盆景,樹底下還站著個觀海境修為的樹精,白髮蒼蒼的老翁模樣,自稱城南老仙君,見著了進屋子的客人,後者稍有動心,剛有買下的念頭,老翁就破口大罵,跳起來朝那些練氣士吐唾沫,說你們這些不長眼的玩意,也配請爺爺去家中落腳,可把你們能耐的,咋個不白日飛昇去啊……

包袱齋這邊標價不過十顆穀雨錢。柳樹精魅的境界,山石的材質等事,屋內的符籙美人都會與客人一一說明。

不過這處山水秘境所賣,也不全是價值連城的珍稀之物,連那幾十顆雪花錢的奇巧物件,一樣有,門檻高的屋子,會一直掛不出那塊木牌,門檻低的,卻是誰都買得起,客人先到先得罷了。

等到李槐跟它大眼瞪小眼,約莫是罵得費勁,著實有些口渴了,老柳樹精背靠石壁,摘下腰間酒葫蘆,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水。

隻是十顆穀雨錢,陳平安其實完全可以自己買下,隻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那符籙美人簽訂契據,算是打了張隻是十顆穀雨錢的欠條。

在那之後,陳平安東拚西湊,與柳赤誠和酡顏夫人都借了穀雨錢,陸陸續續買下了幾件李槐覺得有眼緣的物件,一座價格不菲的鎮妖塔,一對脂粉氣比較重的小金葫蘆耳墜,還有一幅畫滿蝦兵蟹將的水仙夜遊圖。期間碰到了一群山上女修,其中一位氣態雍容的婦人,將那滿屋子的法袍衣裙,數十件之多,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部包圓了,到了下一處屋子,有十套百花福地的花神杯,加在一起,可就是千隻酒杯,她隻給後邊的人留下一套,其餘九套,全部帶走。

關鍵是陳平安都沒有看到那婦人取出什麼方寸物,沒有與包袱齋掏錢結賬。

兩位符籙美人好像也早已習以為常,根本就沒有多說一個字。

陳平安也就就認出了那婦人的身份,天底下最有錢之人的道侶,皚皚洲劉財神的妻子。

出門不用帶錢,一樣可以大手大腳。

————

離著文廟不遠的城內,那個陳平安拍拍手,站起身。

背靠牆壁的蔣龍驤,捱了頓揍不說,還被砸了幾十顆石子,老書生當下氣得渾身顫抖,“你到底是誰?!有本事就報上名來,難不成堂堂劍仙,還怕一箇中五境修士的尋仇?!”

這個歲數不小的讀書人,其實臉上寫滿了四個大字,色厲內荏。

讀書人的所謂尋仇,當然不會打打殺殺,豈不是有辱斯文,他當然是去請求文廟的聖賢,幫忙主持公道,好好管一管這些以武犯禁的山上修士。

陳平安指了指蔣龍驤的嘴巴,提醒道:“這是上次你在這裡,沒管住嘴的下場,這次還要不要去文廟那邊告狀,自己掂量。話可以隨便說,牙齒就那麼幾顆,好好珍惜,不然以後在家鄉傳道授業解惑,口齒不清,聽課的學子們,容易聽不懂你到底在說個什麼。”

蔣龍驤臉色陰晴不定。

他現在最大的疑惑,其實不是對方為何對自己出手,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而是對方為何有膽子出手行凶,為何近在咫尺的文廟聖賢們,就沒有一人趕來管一管!

陳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廟這邊,我不敢動你。不過千萬別以為這樣就算了,我以後肯定還會去邵元王朝遊曆一趟,到時候咱倆接著敘舊,所以不用你辛苦尋仇。”

蔣龍驤心中憤懣萬法,悲苦與畏懼,各占一半。

這也叫不敢動我?!

下次見了面,你還想要怎的?

陳平安抬起手,輕輕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我會好好與你算賬,連本帶利,一一拿回來。”

蔣龍驤剛要掙紮著站起身。

陳平安作勢要打,嚇得蔣龍驤趕緊轉頭。

陳平安笑著離去。

頭戴冪籬的女子,從拐角處現身,然後停步不前,遠遠望向那一襲青衫。

雖然不見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隻是站在那邊,便宛若牆角一枝梅。

陳平安就將那蔣龍驤晾在一邊,向那冪籬女子走過去,抱拳笑道:“見過姚掌櫃。”

她笑著抱拳還禮道:“陳公子。”

陳平安說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兩人並肩走在巷子裡,陳平安身邊這位,正是九娘,她當初先是跟隨荀淵離開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邊修行數年,之後跟隨大天師趙天籟離開桐葉洲,她就在龍虎山天師府後山潛心修道。

她與十尾天狐煉真,屬於同源不同脈,隻不過天然相親,這些年朝夕相處,情同姐妹。

天狐煉真,大道已然高遠,極為超脫,山中久居,仙氣縹緲,早已不是尋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歡聽九娘講那些充滿市井氣息的江湖故事,就連狐兒鎮那些衙門捕快與鬼物邪祟的鬥智鬥勇,煉真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九娘轉過頭,伸出手指,揭開冪籬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認不出陳公子了。”

當年在大泉邊陲客棧,雙方初次相逢,陳平安還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懸一枚硃紅酒葫蘆,身邊帶著個古靈精怪的黑炭小姑娘,還有幾個氣象各異的扈從。

曾經的少年郎,如今卻已經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劍仙了。

陳平安笑道:“姚掌櫃風姿依舊,很是懷念客棧五年釀的青梅酒,再有一隻烤全羊,實在是山上沒有、山下少有的風味。”

九娘鬆開手指,放下冪籬一角,“喊什麼姚掌櫃,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

這輩子第一次聽說“人生路窄酒杯寬”,就是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語。

九娘笑問道:“那個魏海量,如今沒跟在公子身邊當扈從了?”

那個姓魏的武夫,自稱海量,結果那男子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灘爛泥,趴在桌上鼾聲如雷。

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陳平安搖搖頭,“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歎了口氣:“理是這麼個理兒。”

陳平安心聲說道:“聽說鐘魁如今還在西方佛國,錯過了這場議事。”

九娘跟他陳平安沒什麼好敘舊的,一場萍水相逢,雖說雙方關係不差,可還不至於讓九娘趕來找他。

話沒問,可她來了,本身就是在問話。

九娘卻說道:“提他做什麼,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歡自討苦吃。”

陳平安就說道:“鐘魁當年膽子小,可能是因為他猜到了後來的處境,由不得他膽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膽子還小?”

她隨即笑了起來,“膽大膽小,跟我沒什麼關係,他就隻是個賬房先生,聚散都隨緣。”

陳平安就不再多說什麼。

與九娘閒聊幾句大泉王朝的近況後,雙方就分道揚鑣。

鐘魁跟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筆姻緣簿上的糊塗賬。

這位九娘,或者說浣紗夫人,對那擔任賬房先生的鐘魁,最大的生氣,甚至不會是鐘魁隱藏書院君子的身份,在那邊監視客棧,盯著她這位浣紗夫人的一舉一動。而是鐘魁的膽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膽大包天的胡言亂語,其實都是膽小。

我未必答應你鐘魁,但是你鐘魁既然喜歡我,卻連喜歡二字都不敢說,算怎麼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鐘魁這個賬房先生,規規矩矩的,站在她面前,誠誠懇懇說那喜歡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講道理,隻是往往男子所講的道理,與她們想要聽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條脈絡上。

女子的道理,其實更多在心情。如果男子連她為何不講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沒轍了,自然隻會說多錯多。

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對於男女情愛一事,隻是開竅晚了些,其實真能算個天賦異稟,懂得不少。

同門師兄,隻說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這種話,當著左師兄和君倩師兄的面,他都敢說。

當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陳平安獨自走在巷弄中,沒來由想起一事,先前與鄭居中一起遊曆問津渡。

其實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隻說了三句話,陳平安就隻是聽著。

斐然和周清高。無疑是這次兩座天下的對峙,是那蠻荒天下最露臉的兩個。

鄭居中對此隻點評一句,“斐然很聰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場,可能會比較可憐,所以覆盤一事,有機會的話,你不如滿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夢,靈犀一動,不覺驚躍,如魘得醒。”

剩下最後一句,是當之無愧的前輩言語,“喊你一聲陳先生,再出門見你,理由很簡單,我今天所見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輕隱官,而是未來山巔之陳先生。”

接下來,陳平安打算去問拳一場。

————

那條夜航船上,靈犀城內,頭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著女主人,主動去見了來此做客的寧姚一行人,說歡迎他們在此逗留。

先前陳平安,就沒這待遇了,路過靈犀城的時候,雙方差點大打出手。

下榻在靈犀城一處仙家府邸,夜幕中,寧姚帶著裴錢,小米粒和白髮童子,一起坐在屋頂賞月。

遊曆途中,寧姚每過一城,就會劈出一劍,打破渡船禁製。

夜航船這邊也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

此刻寧姚笑問道:“小米粒,會不會因為多出個我,你們在北俱蘆洲,就要少去很多個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搖頭道:“不會不會。”

得過過腦子,顯得深思熟慮,可不能隨便脫口而出,那就太沒誠意嘞。

裴錢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膽。實在是擔心這個小米粒,說話八面漏風。

小米粒一個眼神斜視裴錢,然後身體後仰,偷偷伸手繞後,豎起大拇指,與裴錢邀功,順便表揚自己。

她又不是個小傻子。

先前在條目城客棧那邊,有些個小紕漏,其實都是她故意裝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猶豫了很久,還是小心翼翼問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擔心好人山主會喜歡其她人嗎?”

寧姚笑著沒說話。

小米粒雙手抱住膝蓋,輕聲道:“沒有的哦,當年我站在他背後的那隻大籮筐裡,陪著好人山主一起闖蕩江湖,走了好遠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歡寧姐姐啦,每天都會想的。”

寧姚說道:“其實從沒有擔心過,隻是不這樣的話,我好像經常聊著聊著,就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

寧姚停頓片刻,“其實擔心,還是有的。”

怎麼會半點沒有呢,是有一點的。

陳平安如果要想要去一個地方,就一定會走到那裡去,繞再遠的路,都不會改變主意。

可如果他想要離開一個地方了,就一定不會回頭。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聽好人山主說,你們倆,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唉。”

寧姚哭笑不得,沒有搭理這茬,什麼一見鐘情,沒有的事,對小米粒說道:“喊我寧姐姐好了。”

裴錢故意喝酒嗆到了,咳嗽幾聲。

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說錯話了?於是立即補救道:“曉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對寧姐姐一見鐘情,那會兒,寧姐姐還在猶豫要不要喜歡好人山主,是吧?”

寧姚想了想,搖頭笑道:“別聽他胡扯,當年在泥瓶巷剛見面那會兒,我不喜歡他,他也沒喜歡我。”

小米粒立即雙臂環胸,轉過身看著寧姚,認認真真說道:“不的嘞,好人山主說那會兒,他隻是不曉得自己已經喜歡你了。”

寧姚氣笑道:“道理都給他說了去。”

不過第一次聽到這個,她到底是開心的。

————

白衣少年和青衫書生模樣的兩個傢夥,大搖大擺返回了正陽山的那處白鷺渡的仙家客棧。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舊躲在正陽山,不過她被這兩個腦子有病的傢夥,硬生生給逼得不得不主動現身白鷺渡。

因為她先前分身遠遁的手段,不但被兩人看破,還給對方拘押了所有魂魄,如果隻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彌補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薑尚真笑眯眯與那一襲粉綠衣裳的田婉姐姐說道:“水上月如天樣遠,眼前花似鏡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見時容易近時難。”

劍氣長城那邊,“一個”身影筆直墜地。

被強行飛昇遠遊別座天下的大修士馮雪濤,一陣頭暈目眩,好不容易穩住身形,舉目遠眺,竟是蠻荒天下了。

至於某個狗日的,雙腳就站在這位飛昇境的肩膀上,雙手捋過頭髮,感歎道:“登高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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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指蔣龍驤的嘴巴,提醒道:“這是上次你在這裡,沒管住嘴的下場,這次還要不要去文廟那邊告狀,自己掂量。話可以隨便說,牙齒就那麼幾顆,好好珍惜,不然以後在家鄉傳道授業解惑,口齒不清,聽課的學子們,容易聽不懂你到底在說個什麼。”

蔣龍驤臉色陰晴不定。

他現在最大的疑惑,其實不是對方為何對自己出手,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而是對方為何有膽子出手行凶,為何近在咫尺的文廟聖賢們,就沒有一人趕來管一管!

陳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廟這邊,我不敢動你。不過千萬別以為這樣就算了,我以後肯定還會去邵元王朝遊曆一趟,到時候咱倆接著敘舊,所以不用你辛苦尋仇。”

蔣龍驤心中憤懣萬法,悲苦與畏懼,各占一半。

這也叫不敢動我?!

下次見了面,你還想要怎的?

陳平安抬起手,輕輕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我會好好與你算賬,連本帶利,一一拿回來。”

蔣龍驤剛要掙紮著站起身。

陳平安作勢要打,嚇得蔣龍驤趕緊轉頭。

陳平安笑著離去。

頭戴冪籬的女子,從拐角處現身,然後停步不前,遠遠望向那一襲青衫。

雖然不見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隻是站在那邊,便宛若牆角一枝梅。

陳平安就將那蔣龍驤晾在一邊,向那冪籬女子走過去,抱拳笑道:“見過姚掌櫃。”

她笑著抱拳還禮道:“陳公子。”

陳平安說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兩人並肩走在巷子裡,陳平安身邊這位,正是九娘,她當初先是跟隨荀淵離開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邊修行數年,之後跟隨大天師趙天籟離開桐葉洲,她就在龍虎山天師府後山潛心修道。

她與十尾天狐煉真,屬於同源不同脈,隻不過天然相親,這些年朝夕相處,情同姐妹。

天狐煉真,大道已然高遠,極為超脫,山中久居,仙氣縹緲,早已不是尋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歡聽九娘講那些充滿市井氣息的江湖故事,就連狐兒鎮那些衙門捕快與鬼物邪祟的鬥智鬥勇,煉真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九娘轉過頭,伸出手指,揭開冪籬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認不出陳公子了。”

當年在大泉邊陲客棧,雙方初次相逢,陳平安還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懸一枚硃紅酒葫蘆,身邊帶著個古靈精怪的黑炭小姑娘,還有幾個氣象各異的扈從。

曾經的少年郎,如今卻已經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劍仙了。

陳平安笑道:“姚掌櫃風姿依舊,很是懷念客棧五年釀的青梅酒,再有一隻烤全羊,實在是山上沒有、山下少有的風味。”

九娘鬆開手指,放下冪籬一角,“喊什麼姚掌櫃,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

這輩子第一次聽說“人生路窄酒杯寬”,就是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語。

九娘笑問道:“那個魏海量,如今沒跟在公子身邊當扈從了?”

那個姓魏的武夫,自稱海量,結果那男子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灘爛泥,趴在桌上鼾聲如雷。

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陳平安搖搖頭,“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歎了口氣:“理是這麼個理兒。”

陳平安心聲說道:“聽說鐘魁如今還在西方佛國,錯過了這場議事。”

九娘跟他陳平安沒什麼好敘舊的,一場萍水相逢,雖說雙方關係不差,可還不至於讓九娘趕來找他。

話沒問,可她來了,本身就是在問話。

九娘卻說道:“提他做什麼,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歡自討苦吃。”

陳平安就說道:“鐘魁當年膽子小,可能是因為他猜到了後來的處境,由不得他膽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膽子還小?”

她隨即笑了起來,“膽大膽小,跟我沒什麼關係,他就隻是個賬房先生,聚散都隨緣。”

陳平安就不再多說什麼。

與九娘閒聊幾句大泉王朝的近況後,雙方就分道揚鑣。

鐘魁跟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筆姻緣簿上的糊塗賬。

這位九娘,或者說浣紗夫人,對那擔任賬房先生的鐘魁,最大的生氣,甚至不會是鐘魁隱藏書院君子的身份,在那邊監視客棧,盯著她這位浣紗夫人的一舉一動。而是鐘魁的膽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膽大包天的胡言亂語,其實都是膽小。

我未必答應你鐘魁,但是你鐘魁既然喜歡我,卻連喜歡二字都不敢說,算怎麼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鐘魁這個賬房先生,規規矩矩的,站在她面前,誠誠懇懇說那喜歡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講道理,隻是往往男子所講的道理,與她們想要聽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條脈絡上。

女子的道理,其實更多在心情。如果男子連她為何不講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沒轍了,自然隻會說多錯多。

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對於男女情愛一事,隻是開竅晚了些,其實真能算個天賦異稟,懂得不少。

同門師兄,隻說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這種話,當著左師兄和君倩師兄的面,他都敢說。

當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陳平安獨自走在巷弄中,沒來由想起一事,先前與鄭居中一起遊曆問津渡。

其實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隻說了三句話,陳平安就隻是聽著。

斐然和周清高。無疑是這次兩座天下的對峙,是那蠻荒天下最露臉的兩個。

鄭居中對此隻點評一句,“斐然很聰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場,可能會比較可憐,所以覆盤一事,有機會的話,你不如滿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夢,靈犀一動,不覺驚躍,如魘得醒。”

剩下最後一句,是當之無愧的前輩言語,“喊你一聲陳先生,再出門見你,理由很簡單,我今天所見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輕隱官,而是未來山巔之陳先生。”

接下來,陳平安打算去問拳一場。

————

那條夜航船上,靈犀城內,頭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著女主人,主動去見了來此做客的寧姚一行人,說歡迎他們在此逗留。

先前陳平安,就沒這待遇了,路過靈犀城的時候,雙方差點大打出手。

下榻在靈犀城一處仙家府邸,夜幕中,寧姚帶著裴錢,小米粒和白髮童子,一起坐在屋頂賞月。

遊曆途中,寧姚每過一城,就會劈出一劍,打破渡船禁製。

夜航船這邊也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

此刻寧姚笑問道:“小米粒,會不會因為多出個我,你們在北俱蘆洲,就要少去很多個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搖頭道:“不會不會。”

得過過腦子,顯得深思熟慮,可不能隨便脫口而出,那就太沒誠意嘞。

裴錢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膽。實在是擔心這個小米粒,說話八面漏風。

小米粒一個眼神斜視裴錢,然後身體後仰,偷偷伸手繞後,豎起大拇指,與裴錢邀功,順便表揚自己。

她又不是個小傻子。

先前在條目城客棧那邊,有些個小紕漏,其實都是她故意裝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猶豫了很久,還是小心翼翼問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擔心好人山主會喜歡其她人嗎?”

寧姚笑著沒說話。

小米粒雙手抱住膝蓋,輕聲道:“沒有的哦,當年我站在他背後的那隻大籮筐裡,陪著好人山主一起闖蕩江湖,走了好遠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歡寧姐姐啦,每天都會想的。”

寧姚說道:“其實從沒有擔心過,隻是不這樣的話,我好像經常聊著聊著,就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

寧姚停頓片刻,“其實擔心,還是有的。”

怎麼會半點沒有呢,是有一點的。

陳平安如果要想要去一個地方,就一定會走到那裡去,繞再遠的路,都不會改變主意。

可如果他想要離開一個地方了,就一定不會回頭。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聽好人山主說,你們倆,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唉。”

寧姚哭笑不得,沒有搭理這茬,什麼一見鐘情,沒有的事,對小米粒說道:“喊我寧姐姐好了。”

裴錢故意喝酒嗆到了,咳嗽幾聲。

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說錯話了?於是立即補救道:“曉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對寧姐姐一見鐘情,那會兒,寧姐姐還在猶豫要不要喜歡好人山主,是吧?”

寧姚想了想,搖頭笑道:“別聽他胡扯,當年在泥瓶巷剛見面那會兒,我不喜歡他,他也沒喜歡我。”

小米粒立即雙臂環胸,轉過身看著寧姚,認認真真說道:“不的嘞,好人山主說那會兒,他隻是不曉得自己已經喜歡你了。”

寧姚氣笑道:“道理都給他說了去。”

不過第一次聽到這個,她到底是開心的。

————

白衣少年和青衫書生模樣的兩個傢夥,大搖大擺返回了正陽山的那處白鷺渡的仙家客棧。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舊躲在正陽山,不過她被這兩個腦子有病的傢夥,硬生生給逼得不得不主動現身白鷺渡。

因為她先前分身遠遁的手段,不但被兩人看破,還給對方拘押了所有魂魄,如果隻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彌補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薑尚真笑眯眯與那一襲粉綠衣裳的田婉姐姐說道:“水上月如天樣遠,眼前花似鏡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見時容易近時難。”

劍氣長城那邊,“一個”身影筆直墜地。

被強行飛昇遠遊別座天下的大修士馮雪濤,一陣頭暈目眩,好不容易穩住身形,舉目遠眺,竟是蠻荒天下了。

至於某個狗日的,雙腳就站在這位飛昇境的肩膀上,雙手捋過頭髮,感歎道:“登高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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