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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四章 朱顏斂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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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有點晚了……)

桐葉洲一洲之地,仙塚累累,還能依靠山水陣法抵禦妖族的山上門派,屈指可數。

玉圭宗、桐葉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來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陣,越來越黯淡,若從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處處人間燈火好似漸次熄滅,每一次燈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頭的覆滅,是桐葉洲的氣運流逝,轉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長,一洲山上山下,膽魄儘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子修士,祖山箜篌山,祖師堂名為繞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頭,但是由於地理位置太過偏僻,好似雞肋一般,反而暫時沒有遭受妖族大軍的侵襲。

如今冤句派已經聚集了十數個流離失所的山上門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如今人人都是喪家犬。

在這其中,有個小門派出身的青衫劍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師堂玉牌,再上繳一筆神仙錢,得以進入冤句派避難。

他今天獨自來到箜篌山地界的一處形勝之地,犀渚磯觀水台,犀渚磯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測,青衫劍客登上高台,憑藉一枚被譽為萬年的燈犀角照耀映徹下,觀看深潭水族,幽冥異路,但是在仙家術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見眾多奇形異狀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馴化之後,溫順異常,在水中優哉遊哉。

青衫劍客坐在觀水台上,手中有幾份前不久拿到手的軍帳諜報,甲申帳在內的三十軍帳,都已各自占據一處山上仙家祖師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經對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大書院,以及玉圭宗在內四大宗門,徹底完成了包圍圈,蠻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斷蠶食、攫取和轉化一洲山水氣運,妖族大軍登岸之後的大道壓勝,隨之越來越小。

如果不是那個鐘魁,處處牽製王座枯骨大妖白瑩,使得白瑩的一支支白骨大軍極難形成氣候,每次遇到鐘魁便自行潰散,這個鐘魁憑藉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眾多戰場遺址鬼物,往往瞬間就會憑空少去大半,甚至是彷彿死後再戰死一次,給蠻荒天下這條戰線帶來極大麻煩,不然大伏書院和扶乩宗在內的幾個宗門,如今肯定已經失守。

在綬臣、甲申帳木屐提議後,各大軍帳開始主動吸納桐葉洲修士,同時開始約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軍,再不可肆意屠城築京觀,將寶瓶洲大驪鐵騎那一套策略悉數照搬過來,再做適當的修改完善,驅使山下王朝、藩屬軍隊,攻伐山上門派。在青衫劍客看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蠻荒天下各大軍帳,還是比不得大驪宋氏的文武官員,做不到那種令行禁止。

簡單來說,就是殺人都很擅長,可是誅心一事,太不入流。不過這些都在預期之內,別說是他們蠻荒天下,就連浩然天下極多的讀書人,不也是問以經濟策,茫然墜雲霧?無需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個桐葉洲就連僅剩的一點人心士氣,都給敲爛了。

隻是關於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戰略選擇上,斐然,劍仙綬臣,和甲申帳木屐在內的數個軍帳,都建議先攻破太平山,至於那個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幾年又如何,根本不用與它過多糾纏,速速集結兵力,隻要拿下左右坐鎮的桐葉宗,到時候跨洲過海,碾碎寶瓶洲就是了,絕對不能再給大驪鐵騎更多兵馬調度的機會了。

可是更多軍帳,還是認為拿下玉圭宗,徹底占據一洲完整氣運,纔是最為穩妥的選擇。何況蠻荒天下劍修眾多,當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相互問劍,碰了壁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葉洲,剛好可以拿玉圭宗來試劍,問劍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師堂,以此作為一洲戰事的收官,最是適宜。

這個來冤句派避難的青衫劍客,正是較晚登岸桐葉洲的斐然,大妖切韻的師弟。

所以當斐然看到最後一份諜報,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躋身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列,與寧姚、曹慈、山青這些天之驕子並肩而立,已經讓斐然十分彆扭,尤其是那個“擅長壓境”的評語,更是讓斐然難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幾座別家天下的修士,長長久久,都不知道有他這麼一號人物。

不出意外,綬臣早已身在玉芝岡,那是一塊比較難啃的骨頭,是桐葉洲的一個大宗門,護山大陣極為堅韌,據守穩固。綬臣也沒有打草驚蛇,故意調撥大軍兵馬轉去攻打別處宗門,暗中驅逐數萬難民往玉芝崗蜂擁而去,綬臣隻派遣麾下了幾位地仙修士在那邊鬨事,玉芝崗祖師堂議事,有一位動了惻隱之心的女子祖師大義凜然,力排眾議,最終選擇打開山水禁製,讓難民避難玉芝崗。

不同於斐然的遊山玩水,綬臣是奔著玉芝崗祖師堂而去。

斐然抬頭遠望,在那玉芝崗方向,有劍光沖天而起,還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極的術法光彩,是師兄切韻的大手筆。

玉芝崗從這一刻起,就此成為書上人事,然後時日一久,就會是一頁老黃曆。

一個少年往犀渚磯觀水台飛奔而來,來到斐然身邊,侷促不安道:“陳大哥,別人都說冤句派肯定守不住,這可怎麼辦啊?我害陳大哥花了那麼多冤枉錢,若是死了,怎麼還錢。”

少年蹲在地上,悶悶道:“我哪裡值那麼多錢,那可是神仙錢。”

如今化名“陳隱”的斐然笑道:“那筆神仙錢,對我而言,就是你兜裡的那串銅錢,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陳大哥”心疼那些錢,小聲道:“神仙也不能這麼亂花錢啊。”

斐然一笑置之。

斐然不但改了名字,就連麪皮都是那年輕隱官的模樣,沒什麼用意,純粹無聊。

至於這個桐葉洲鄉野少年,是斐然在遊曆途中,認識的一個的小樵夫,少年沒有親人,曾經救下過一頭即將化為人形的山澤精怪,後者為報恩,經常捕捉山中獵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門口。斐然湊巧見到了這一幕,就帶著他一起來到千裡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帶著少年一起觀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漸西下,數道虹光直接撞開冤句派的山水禁製,瞧見了犀渚磯觀水台的斐然身形後,改變軌跡,不去箜篌山之巔的那座繞雷殿,落在了斐然身邊,腰墜養劍葫的師兄切韻,甲申帳劍仙胚子雨四。

還有一個身姿纖細的佩短刀少女,昵稱豆蔻,她是天生“六神無主,魂不守舍”的孱弱體魄,最易招來陰靈鬼魅寄居,但是大道無常,反而讓她修煉出了一個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雙眼無神,極為空洞,不過她還是對斐然點了點頭。

切韻伸出雙指撚動一縷鬢角髮絲,眯眼而笑,“師弟,這個小傢夥,連修行資質都沒有,帶在身邊做什麼?”

斐然笑道:“無聊。”

那少女轉頭看向山巔繞雷殿,切韻說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別再像玉芝崗那樣濫殺一通了,這兒好看的女子多,你別出手行不行?”

少女沙啞開口道:“我砍下她們的頭,留給切韻前輩。男子修士,你就別管了。”

切韻雙手合十,“行吧行吧,記得說話算話,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少女抽出短刀,輕輕抖腕,短刀出鞘之後,驀然變成一把好似斬馬-刀的雪亮巨刃,少女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師堂。

雨四與斐然說道:“綬臣前輩還留在玉芝崗那邊收拾殘局,下一處目標,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點頭道:“都隨意。”

切韻突然笑道:“師兄剛剛得到訊息,周先生已經到了大伏書院門口。有好戲看了。等我補妝完畢,就趕過去為周先生搖旗呐喊。師弟,怎麼說,要不要與師兄同行?”

斐然搖頭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雖然聽不懂這撥人的言語,仍是大致猜出了對方身份,一時間腦子一團漿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國官話與少年微笑道:“對不住,我是妖族。不過不用怕,你就繼續當我是你的陳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沒什麼關係。”

斐然喜歡每到一地,就先與人學習各國官話、地方方言,還是無聊使然。

少年滿頭汗水,顫聲道:“陳大哥,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說道:“大概算是一撥惡客登門,不請自來,破門而入,不給主人留一口飯吃吧。”

少年眼神逐漸堅毅起來,“陳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誰,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別人怎麼看待陳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著嗯了一聲,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徹底魂飛魄散。

切韻有些意外,眨眼問道:“師弟這也殺?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沒有給出解釋。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絲絲的仇恨,不管隱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讓他活下去,甚至可以從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頭望向遠方,問道:“師兄,那位早先執意開門的玉芝崗女子祖師,下場如何了?”

切韻輕輕拍了拍臉頰,微笑不語,“祖師堂議事,嗓門就數她最大,等到打起架來,就又最沒個動靜了。”

雨四說道:“綬臣前輩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條性命的,隻是在那祖師堂,見她磕頭求饒,便覺得煩了,才改變主意。”

斐然點頭道:“希望寶瓶洲老龍城,亦是如此作為。”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宮。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輕皇後,姿容極美,她這會兒神色鬱鬱,雙指撚著精巧的小銅火箸兒,輕撥手爐內的灰燼,儘量讓炭火持久些。

坐在一旁的同齡女子,英氣勃勃,她與皇後姚近之是一家人。

姚嶺之見姐姐低頭不語,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們的爺爺,兵部尚書姚鎮,已經重新披甲上陣,老將軍領著所有姚氏子弟,趕赴邊關。

今天先前有那負責鎮守京城、臨時監國的藩王,來到此地,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商議軍國大事,事實上一雙眼珠子就沒離開過姐姐的臉龐,若非姚嶺之護著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許,以此示意對方不要得寸進尺,天曉得那個色胚會做出什麼事情。如今的皇宮,姐姐真沒什麼信得過的人了。哪怕貴為皇後,可到底還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個藩王告辭離去,當他跨過門檻,轉頭之時的那抹笑意,別說是被他死死盯著的皇後姐姐,便是姚嶺之見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頭,慘然笑道:“我沒事。”

姚嶺之心中悲憤,這要沒事,怎麼纔算有事?

如今宮城內外,朝野上下,從廟堂到江湖再到沙場,哪裡不是一團糟。

那個穿龍袍坐龍椅的王八蛋,竟然丟下姐姐一人,他自己偷偷跑了,關鍵他還帶走了一大撥金丹供奉仙師,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難。

最讓姐姐傷心的事情,是那個皇帝陛下不帶姐姐一起離開的荒謬理由,竟然是欽天監那邊有人斷言姐姐是紅顏禍水,帶在身邊隻會禍害連連。

這位大泉王朝的年輕皇後,手捧暖爐,手熱卻心冷。

記得當年,來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給自己算了一卦。

對她是大吉,對大泉王朝而言,卻不是什麼好卦象,當時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來是對錯皆有,算對的是大泉王朝國祚,確實岌岌可危,算錯的是自己命理,註定要跟著一起遭災了。

如果不是爺爺還在邊關率軍廝殺,身邊還有個姚嶺之入宮,為自己貼身護衛,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處,她死不敢死,見著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綾,曾經她壯起膽子,遠遠瞥了眼宮中水井,便更怕死了。姚嶺之入宮後,她一次議事後,在廊道中踉蹌摔倒在地,然後伏地大哭,抬起頭時,梨花帶雨,哭著問妹妹,天底下有沒有不疼的死法。

當時姚嶺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不敢告訴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裡,隻會更加生不如死。

這會兒姚近之突然說道:“這些天,你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不然我撐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時候,你就殺了我,隻是記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嶺之瞬間臉色慘白,輕輕點頭。

年輕皇後驀然而笑,望向門外的大雪景象,沒來由想起了一個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自己都不會這麼擔驚受怕啊。

她這麼些年來,隻會對那個談不上如何喜歡的男子,偶爾心心念念之。

皚皚洲偏遠小國的馬湖府,又名黃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廟,廟祝是個年輕人,名為沛阿香。

今天這個年輕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爐點燃三炷香後,走出雷公廟大門,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來打攪他,敢來的,一般都是沛阿香願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帶,腰間別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墜有一粒泛黃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質,不同尋常,來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則是市井尋常物,尋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劉氏財神爺的嫡子劉幽州,家族供奉柳嬤嬤,以及柳嬤嬤的女兒,柳歲餘,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傳弟子之一。

柳歲餘懸佩烏鞘短刀,一襲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強遠遊境躋身的武夫九境,柳歲餘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劉幽州在遠處就大聲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錢太多的份上,不計較。

柳嬤嬤隻得小聲提醒道:“少爺,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見著了沛前輩,莫要以‘阿香’稱呼嗎?”

劉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皚皚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們劉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門口台階上。

劉幽州一屁股坐在旁邊。

柳歲餘見著了師父,笑道:“師父今兒瞧著精神氣不錯。”

沛阿香打趣道:“見著了善財童子登門,我很難不開心。”

柳嬤嬤鬆了口氣,還好,沛宗師在少爺這邊,還是比較好說話。

劉幽州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香爐,沛阿香瞥了眼,一揮手,將那香爐送到雷公廟內。

劉幽州剛剛從扶搖洲山水窟那邊返回家鄉,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皚皚洲這條歸途路線。

在扶搖洲山水窟那邊,劉幽州送出去了十多件法寶,都是剛認識沒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劉幽州倒是想著他們能夠還自己。

不是捨不得那些法寶,而是不希望那些剛剛記住臉龐的人,一個不小心,就從朋友變成故人。

沛阿香問道:“那個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層境界了?”

劉幽州搖頭道:“沒問。”

沛阿香有些無奈。

柳歲餘坐在一旁,雙手一下一下輕拍膝蓋,“年輕十人當中,還有個山巔境,叫隱官來著,又是劍修,加上先前武運湧去劍氣長城,多半是劉幽州認識的那個年輕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麼個意思?”

關於這一茬,他還真從未聽說過。

劉幽州在裝模作樣地整理衣領。

柳歲餘立即一腳踹在劉幽州身上。

在皚皚洲劉氏府邸,劉幽州的書房裡邊,懸掛著一幅劉幽州的親筆畫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畫符,畫了一葉扁舟泛海,有個背劍少年立船頭。

所謂的少年身形,就是一個圓圈加幾根樹枝,鬼才認得那是個人。

早年柳歲餘瞧見這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後,就問了一嘴,劉幽州就與她顯擺起來,說他這水紋畫法,可是得了馬遠《水圖》的七八分精妙。當時還是少年的劉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隨手從書桌一排筆海中翻翻撿撿,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圖》真跡,要讓柳姨鑒定一番。柳歲餘身為一位女子武夫大宗師,當然對那幅價值連城的神仙《水圖》不感興趣,隻問那少年是誰。

劉幽州就將桂花島渡船路過蛟龍溝那場風波娓娓道來。

柳歲餘便記住了那個後來登上倒懸山、卻沒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這會兒捱了柳姨打是親罵是愛的一腳,劉幽州嘿嘿笑著,“姓陳,寶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說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劉幽州說道:“我隨手送人一顆穀雨錢,跟一般人送出一顆穀雨錢,當然是我小氣,對方大方,道理得這麼算。”

沛阿香笑道:“整個猿蹂府都給人拆了賣錢,你爹沒心疼?”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隻恨倒懸山隻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歎了口氣,“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該你們有錢。”

老嫗輕聲道:“少爺早早就預料到猿蹂府的後來光景了,老爺對此很欣慰,說單憑這點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劉幽州無奈道:“也沒覺得這是什麼好事,柳婆婆說這個作甚。”

沛阿香轉頭問道:“歲餘,你是山巔境,那隱官也是,爭出個最強,有沒有把握?”

柳歲餘說道:“試試看。”

兩人之間,誰率先破境,還能夠得到武運,其實就算分出了勝負。

雙方都不用真正問拳。

沛阿香舉目遠眺,“都趕一起了?你們商量好的?”

柳歲餘跟著師父望去,“好像是那劍仙謝鬆花。除了兩位新收的嫡傳弟子,身邊還跟著個年輕女子……”

沛阿香點點頭,“純粹武夫,年紀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樣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皺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語道:“是那遠遊境?怎麼可能?!”

柳歲餘眼力稍遜一籌,要比沛阿香晚些發現蛛絲馬跡。

那謝鬆花禦劍遠遊,隻是照顧兩位弟子,但是那位年輕女子武夫,竟然無需謝鬆花幫忙禦風。

一行人落在雷公廟外的冷清廣場上。

女子劍仙開門見山道:“謝鬆花。”

沛阿香沒理睬。

等你謝鬆花躋身了仙人境,才能靠個名字就可以嚇唬人。

柳歲餘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個武癡。自己能夠與一位劍仙,各自問拳問劍,會很痛快。

謝鬆花瞥了眼在皚皚洲大名鼎鼎的柳歲餘,笑道:“說正事之前,你們先聊。”

裴錢抱拳道:“晚輩裴錢,想要與沛前輩請教拳法。”

沛阿香給逗樂了,擺擺手,“沒空。”

裴錢撓撓頭,放下手後,又抱拳致禮,乾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這位沛阿香前輩不願指點拳法,作為武學路上的晚輩,裴錢隻能作罷。

武夫問拳,不是找死。

老嫗忍俊不禁,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老嫗看了眼自家少爺。

舉形和朝暮兩個劍仙胚子,面面相覷,原本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幫忙裴姐姐捧書箱、一個幫拿竹杖。

沛阿香終於來了些興致,“小姑娘得了幾次最強,躋身的遠遊境?”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隻有五次。”

劉幽州張大嘴巴。

五次就五次,你別“隻有”啊。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姑娘?

她叫什麼名什麼?劉幽州想要認識這樣的江湖朋友!可以嫌錢多,卻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歲餘揉了揉眉心。

沛阿香神色凝重起來。

柳歲餘好奇問道:“你是在哪兩境界出了岔子?”

裴錢搖搖頭,閉口不言。

柳歲餘笑道:“你要是告訴我,我就壓境在遠遊境,答應與你切磋拳法。”

裴錢想了想,“前輩能不能不壓境?”

我是與你問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壓境做什麼。

柳歲餘走下台階,“好吧,我不壓境就是。”

裴錢點點頭,將行山杖交給朝暮,再摘下書箱,舉形立即雙手接過小竹箱。

朝暮握拳輕輕揮動,壓低嗓音說道:“裴姐姐,小心。”

裴錢揉了揉小姑孃的腦袋,笑道:“等會兒離著我遠些。”

謝鬆花帶著兩位弟子禦風去往高空。

劉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後台階上,腦袋歪斜,望向那個姑娘,輕聲問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還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麼打啊?”

沛阿香說道:“你去問那姑娘啊。”

劉幽州白眼道:“我遇見了好看姑娘,一直不太敢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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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

那個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歲餘摘下狐裘,隨手丟在身後台階上。

她一手負後,一手遞掌,微笑道:“馬湖府雷神廟一脈,武夫柳歲餘。”

裴錢一腳踏出,身形微微下沉,雙手握拳,擺出一個古樸拳架,沉聲道:“落魄山一脈,開山弟子裴錢。與柳前輩問拳!”

正陽山祖師堂。

除了兩位趕赴老龍城的老祖師,其餘陶家老祖在內的老劍仙們,今天齊聚一堂,有諸多事務需要老祖們一同決斷。

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哪怕是元嬰劍修,給人敬稱一聲劍仙,興許都會不太自在,可是在寶瓶洲,沒有這樣的風俗。

每一位金丹劍修,就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劍仙。

一個姿容平平的婦人,座椅位置偏後,手腕係紅繩,正襟危坐,顯得有些拘謹。

她管著正陽山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在正陽山上,一直是個跑腿的,空有輩分,因為不是劍修,又經常外出,所以遠遠沒有那些劍仙老祖來得讓人敬畏。

尤其是在這正陽山祖師堂內,在那些劍仙老祖師眼中,這是個精明卻不夠聰明的女子,簡而言之,就是個不大氣的婦道人家。

蘇稼最初曾是她帶上山門的弟子,結果卻被轉送給了別峰山頭,作為交換,她得了件法寶,蘇稼後來被收為祖師堂嫡傳,事實證明,那筆買賣,是她做得虧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憑子貴,山上也有許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樣可以師憑徒貴。

當然最後蘇稼的下場不太好。

在風雪廟神仙台,輸給了風雷園現任園主黃河,劍心崩碎,蘇稼連劍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過正陽山祖師堂隻是收回了那枚紫金養劍葫,也未將她從祖師堂譜牒上除名,隻是取消了蘇稼的嫡傳身份。

第一件事,是商議那幾位嫡傳候補人選,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讓他們的名字正式載入祖師堂譜牒。

正陽山是大驪欽定的宗字頭候補,所以如今已經著手準備下宗選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舊朱熒王朝境內的。

正陽山這些年從舊朱熒王朝,吸納了相當數量的年輕劍修,除此之外,還有個相當不俗的劍仙胚子,龍泉劍宗那邊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都在神秀山那邊修行數年,阮邛竟然都不願意收為嫡傳,少年到了正陽山後,破境極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結為道侶。

這第一件事,其實是小事,沒什麼爭執。

第二件事,商議正陽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撥,在兩位老祖師的帶領下,已經趕赴老龍城。

正陽山與藩王宋睦,一向關係不錯,還要歸功於陶紫當年遊曆驪珠洞天,與當時還叫宋集薪的少年,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

隻是這第二撥,誰來負責護道,該派遣哪些子弟下山,都有大講究。分量不夠,容易讓大驪宋氏惱火,可一旦分量太足,正陽山很容易傷了元氣。

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顯早有腹稿,給出了一番章程,沒有太大異議。

再就是商議參與中嶽山君晉青的夜遊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晉山君的口風,免得將來下宗選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齷齪。畢竟晉青對於舊朱熒王朝的那份情誼,舉洲皆知。

接下來第四件事情,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商議與清風城許氏聯姻一事。

正陽山這邊,是修道天才,陶家老祖最寵溺的那個陶紫,清風城許氏那邊則是城主嫡子,雙方曾經一起遊曆驪珠洞天,這些年一直關係不錯,而且雙方長輩都覺得這是一樁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斷的清風城許氏,後來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彌補了清風城與大驪王朝的裂縫。

那手係紅繩的婦人輕聲問道:“陶丫頭自己願意嗎?”

陶家老祖眉宇間閃過一絲陰霾,隻是有些話,難以啟齒。

陶丫頭確實不太情願,而且陶家老祖其實本身,也更多希冀著老龍城藩邸那邊,能夠有些暗示給正陽山。

隻是那個年輕藩王,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將陶紫當做了妹妹。

陶家老祖給了那婦人一個眼神,婦人心領神會,說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讓陶丫頭去老龍城那邊,見一見師兄妹們?”

正陽山山主隻是撫須,而無言語,沉默片刻,似乎聽到了一個心聲言語,點頭道:“可以。”

山主做出這個決斷後,神色肅穆起來,加重語氣道:“問劍風雷園一事,今天我們必須給出一個明確說法!”

正陽山明面上隻有兩位元嬰劍修,一位是正陽山的山主,一位則是陶家老祖。

其餘還有一位輩分最高的老祖師閉關多年,即將出關。

此外還有三位金丹劍修祖師。

正陽山,其實一直缺的就隻是一位上五境劍仙。

纔會被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數百年。

如今李摶景已死,那麼約戰新任園主黃河一事,就是當務之急,那個黃河,資質實在太好,正陽山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養虎為患。

這個黃河,太過鋒芒畢露,如今已是元嬰劍修,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李摶景。所以此事絕對不能再拖了。

現在正陽山就得找一個合適人選,去問劍風雷園。

可無論是與黃河同境的山主問劍風雷園,還是出關即玉璞的老祖師出劍,都不合適,都差了輩分,而且後者還高了個境界。

問題在於正陽山嫡傳弟子當中,還真找不出一個能夠與黃河問劍的,說不定連那劉灞橋出劍,就夠正陽山劍修喝上一壺。

供奉、客卿,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是一位舊朱熒王朝的天才劍修,昔年被譽為雙璧之一,獲得了朱熒王朝的不少劍道氣運,可惜由他與黃河問劍,還是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除非此人願意成為正陽山祖師堂嫡傳。

即便對方腦子進水,答應此事,正陽山一旦如此行事,就有可能惹來北嶽晉青的心生芥蒂。

所以選誰問劍一事,幾乎成了整個正陽山老祖劍仙們的共同心病。

結果今天還是沒能議論出個萬無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惱火道:“實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臉皮不要,去問劍一個晚輩!”

山主搖頭,“不妥。咱們最好能夠贏得讓人心服口服。”

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躋身上五境。對方要是問劍風雷園,贏了還好,若是輸了,或是再有個意外,死在黃河劍下,那麼自己這個山主就算是做到頭了。

當然,山主心知肚明,這位陶家老祖,就是擺個姿態給人看的,因為對方很清楚自己這位山主的處境。

何況對方言語,極有學問,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劍,是問劍晚輩,是舍了麪皮的丟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麼他這山主出劍,一樣不妥。

那婦人見大堂內氣氛沉悶,說道:“興許有法子讓那位客卿成為祖師堂嫡傳。”

她對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師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趣,問道:“怎麼講?成了咱們嫡傳,問劍黃河,確定能贏?”

婦人搖頭道:“很難。元白雖然也是元嬰劍修,但是比起黃河,還是差了些,元白唯一依仗,是他那飛劍擅長以傷換傷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師扯了扯嘴角,這婆姨是誠心討罵嗎?

婦人立即小聲補充了一句,“但是有機會讓黃河坐實了李摶景第二的身份,比如身份,還有……境界!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正陽山便可能輸了這場萬眾矚目的問劍。”

此語一出,祖師堂半數劍仙老祖師依舊不聞不問,這撥老人,一向不愛理會這些正陽山事務,癡心練劍。

但是其餘半數,往往是身居要職的存在,個個以心聲迅速交流起來。

婦人對面那老祖師冷笑道:“那元白又不傻,今天成為咱們祖師堂嫡傳後,明天就要跟黃河拚命,然後說不定就沒後天了,擱誰願意?”

婦人慾言又止。

山主皺眉道:“有話直說。”

婦人這才小心翼翼說道:“元白之所以願意成為我們的客卿,就是希望自己能夠儘量護著那撥舊朱熒出身的劍修胚子,若是我們正陽山答應此人,每甲子,都會額外給舊朱熒人氏一個嫡傳名額,再保證這位嫡傳將來一定能夠躋身上五境。以五百年作為期限即可。之後雙方契約作廢。如此一來,元白很難拒絕,說不得還要感激我們。”

婦人對面那老祖師點頭笑道:“既能光明正大問劍風雷園,又能護住故國晚輩,元白確實應該感謝我們,感謝給他一個問心無愧的死得其所,風光落幕。”

有一位老劍修突然起身,默默離開祖師堂。

隨後又有數位老人跟著告辭離去。

正陽山山主對此見怪不怪,陶家老祖更是懶得多看一眼。一幫冥頑不化的老不死,不是喜歡練劍嗎,不屑耍手段嗎,你們倒是有本事倒是練出個玉璞境啊。可惜一幫廢物,連個元嬰都不是。正陽山靠你們,能成為宗字頭仙家,能有下宗,能夠力壓龍泉劍宗?靠你們這些練劍數百年都沒機會出劍的老廢物,正陽山就能成為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

婦人惴惴不安。

她大概當下在後悔自己的多嘴了。

山主望向婦人,難得多了些笑意,道:“此事就這麼說定,你去說服元白成為祖師堂嫡傳,事成之後,我們立即放出話去,元白要問劍風雷園黃河。”

婦人輕輕點頭。

山主心情大好,再看這個婦人就有些順眼了。

整座正陽山,隻有他知曉一樁內幕,蘇稼當年被祖師堂賜下的那枚紫金養劍葫,曾是這婦人尋見之物,她很知趣,所以才為她換來了祖師堂一把座椅。此事還是早年自己恩師泄露的,要他心裡有數就行了,一定不要外傳。在恩師兵解之後,知道這個不大不小秘密的,就隻有他這山主一人了。

山主說道:“最後一件事,說一說那個劉羨陽。”

說到這裡,山主看了一眼陶家老祖,頗有怨氣,早年陶丫頭和護山供奉一起遊曆驪珠洞天,不曾想既沒能取回那部劍經,又沒能斬草除根,連一個當窯工的鄉野少年都沒解決乾淨,結果就留下了這麼大一個隱患。雖說當時因為李摶景還在世,而那劉羨陽的本命瓷,據說一路輾轉到了風雷園手中,所以那頭搬山猿有些顧忌,亦有為正陽山考慮的成分,不宜與當時的風雷園徹底撕破臉皮。

可如今想來,還是讓山主覺得頭疼不已,萬事最恨一個“早知道”!

陶家老祖轉過頭,下巴抬起,點了點那婦人,然後與山主說道:“按照她的情報,劉羨陽如今是龍泉劍宗祖師堂嫡傳,由於劉氏祖輩曾是醇儒陳氏先祖墳地的守墓人,後來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十年,如今劉羨陽是什麼境界了?與風雷園有無私底下的接觸?”

婦人起身,從袖子裡取出一頁紙張,陶家老祖伸手一抓,先行瀏覽起來。

山主神色自若,對此不以為意。

陶家老祖皺眉道:“儘是些雞毛蒜皮的破爛事?既然能夠成為阮邛弟子,什麼境界?是不是劍修,飛劍本命神通為何?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期間,可有什麼人脈?都不清楚?!”

陶家老祖將那紙張推給山主那邊,山主看完之後,道:“照著情報來看,這劉羨陽少年時,就是個藏不住話的,愛出風頭,返回家鄉,就沒有跟人談及求學經曆?”

婦人搖頭道:“性情變化很大,雖然喜歡每天閒逛,可與街坊鄰裡言語,隻聊些家鄉故人故事,從不提及醇儒陳氏。甚至整個槐黃縣城,除了曹督造在內的幾人,都沒幾個人知道他成了龍泉劍宗弟子。而神秀山上,龍泉劍宗人數太少,阮邛的嫡傳弟子,更是屈指可數,不宜刺探訊息,免得與阮邛關係交惡。阮邛這種性情的修士,既是大驪首席供奉,還有風雪廟當靠山,據說與那魏劍仙關係不錯,又是與我們大道相爭的劍宗,我們暫時好像不宜過早招惹。”

陶家老祖哈哈笑道:“倒是說了幾句頗有見識的正經話。”

山主沒來由感慨道:“若是有個魏晉,我正陽山何愁未來,我就算給魏晉讓出山主位置,都是可以的。”

魏晉先後兩次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當之無愧的寶瓶洲劍仙第一人。

婦人置若罔聞。

山主問道:“劉羨陽的本命瓷,確定在那風雷園手中?”

婦人點點頭,“應該無誤。”

山主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事已至此,算是死仇了,尤其是這些吃不得半點虧的年輕人,最記仇。萬一以龍泉劍宗的嫡傳身份,與我們問劍,到時候正陽山對他如何處置,打死還是不打死?怎麼看都是個麻煩。萬一再與那風雷園勾連起來,使得風雷園與龍泉劍宗一起針對我們正陽山,哪怕問題不大,終究不美。”

婦人試探性說道:“我有個想法,山主聽聽看。”

山主欣慰笑道:“說說看,若是真能成事,解決一個潛在麻煩,我們正陽山一向賞罰分明。”

山主說到這裡,瞥了眼一張空著的座椅,比那婦人位置靠前幾分。

婦人心領神會,立即笑顏,隻是突然猶豫起來。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說道:“今天商議,已無大事,各位隻管回去修行練劍。”

又有一些老劍修起身離去,祖師堂便空了一半。

那婦人這才說道:“我們瓊枝峰一位女修,先前遊曆狐國的時候,與那清風城一位驪珠洞天出身的盧氏子弟,相互愛慕,咱們不妨順水推舟,讓他們喜結連理,結為一雙山上神仙道侶,再與清風城許氏打個商量,讓那男子入贅正陽山。此人祖籍大驪槐黃縣,出身福祿街盧氏,與那劉羨陽更是死仇,而且不止一次。那盧氏子弟,早先就差點將劉羨陽打死在一條陋巷,後來陶丫頭遊曆驪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風城許氏婦人相中,幫忙帶路。所以劉羨陽,對此人一定怨氣不小。”

山主點頭,大致意思,已經明瞭,又是一個意外之喜,難不成眼前這個始終恪守規矩、不太喜歡出風頭的婦人,正陽山真要重用起來?

婦人繼續說道:“我們婚宴辦得熱鬨些,然後故意放出風聲給槐黃縣城那邊,劉羨陽肯定會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就算劉羨陽大鬨婚宴,打殺了那盧氏子弟,總好過劉羨陽將怨恨憋在心裡,鬨過之後,其實是好事,再往後,就沒藉口與我們正陽山糾纏了。”

坐在婦人對面那位老祖師,再次笑眯眯開口道:“婦人之仁。”

婦人沒有反駁什麼。

那老祖師說道:“隻要劉羨陽在婚禮上敢出手,我就能讓那盧氏子弟死得恰到好處。不但如此,再讓那剛剛穿上嫁妝沒多久的瓊枝峰弟子,事後殉情便是。至於她是真死還是假死,不重要,還不都是由我們說了算。大不了讓她學那蘇稼,隱姓埋名,正陽山不會虧待他。我就不信鬨出這麼一場,阮邛還有臉護著那個劉羨陽。”

婦人輕聲道:“晏祖師遠見。”

那老祖師身體後仰,靠著椅背,“好說。”

山主說道:“還得再想一個讓劉羨陽不得不來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簡單,讓那清風城許氏家主順便參加婚禮。他如今身上還穿著劉羨陽祖傳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風城比我們更希望劉羨陽早早夭折。”

婦人輕輕撥出一口氣,似乎今天說了這麼多,讓她有些疲憊。

正陽山一處對雪峰上,一對主仆,在建造於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賞景。

男子正是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他身邊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個面癱。死氣沉沉,長得還不好看,極其不討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傷,沒有想到隻是出門遊曆了一趟皚皚洲,就已經家國皆無。

婢女的家鄉,其實不算完全意義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皚皚洲那座享譽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皚皚洲劉氏的私人家產,最早發現之時,還是座靈氣稀薄的下等福地,硬生生靠神仙錢砸出來的上等福地。

每年都會有那“天女散花”的盛況。每年開春,讓劉氏家族的年輕女子,身穿七彩法袍,拋灑雪花錢。

不是劉氏錢不夠,而是福地受那無形大道壓製,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就連玉圭宗薑氏掌握的雲窟福地,都沒辦法跟天井福地媲美。

沒辦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難不住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傳聞嫡子劉幽州,小時候不小心說了句玩笑話,砸出個小洞天來,以後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

於是皚皚洲財神爺覺得此事可行啊。

在那之後,看劉氏砸錢的架勢,就是個無底洞,也要用雪花錢給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個諧趣說法,誰能嫁給皚皚洲劉幽州,誰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管家婆了。

男子轉頭看著婢女,輕聲道:“放心吧,我會幫你找到那位福地舊主人。”

婢女點點頭。

一位從祖師堂禦風而至的婦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與她相互行禮。

婦人以心聲言語,面有為難神色,與元白說了先前正陽山祖師堂那個提議。

元白聽過之後,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了。”

婦人輕輕歎息。

到了正陽山就足不出戶的元白笑道:“前輩不用如此。”

在婦人離去後。

元白對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爭取幫你討要一個正陽山嫡傳身份,作為你未來修行路上的護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約了。”

婢女點點頭,“沒關係。”

婦人緩緩禦風回了自家山頭,正陽山規矩森嚴,每一位修士的禦劍禦風軌跡,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講究。

到了十分簡陋的修道之地,婦人嗤笑一聲,她坐在一張蒲團上,伸手撚動手腕上的那根紅繩。

想起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那點仇怨,好一個泥娃兒到水裡打架,螃蟹進鍋裡翻浪。

她現在唯一感興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師兄,為何會破天荒主動找到自己,還要她幫忙照顧那個從皚皚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不用多事,保證她不死就行了,此外都無所謂。

可她絕對不敢有任何多此一舉的舉動,更不敢在她身上動手腳,不然以她的一貫作風,那流彩,與元白,再與劉羨陽,是可以有些姻緣的。

師兄之天算,堪稱匪夷所思。不然也無法憑藉一己之力,壓過整箇中土陰陽家陸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劍道氣運的流轉,再以一洲大勢砥礪自身大道罷了。

但是師兄卻遠遠不止於此。

她那師兄眼中,彷彿一直看著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語道:“師兄,何為以一消一?”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曬著太陽打著盹。

先前從神秀山那邊得了兩份山水邸報,讓劉羨陽很樂嗬。

第一份邸報是那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最新一份,則是給出了候補十人。

劉羨陽既佩服兩份評點的幕後人,也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給出更多詳細內幕的情報。

這些個山上神仙,難道成天沒事,就喜歡逛蕩來晃盪去打探他人訊息嗎?

劉羨陽瞬間退出寤寐狀態,一抬頭,笑著打招呼道:“餘米兄。”

是被魏山君丟到自己跟前的劍仙米裕。

米裕拎著張竹椅,坐在劉羨陽一旁,然後遞給劉羨陽一把瓜子。

一起嗑著瓜子,米裕笑道:“披雲山那邊剛剛得知,福祿街那個姓盧的年輕人,要跟正陽山瓊枝峰一位仙子結為道侶了。”

劉羨陽笑嗬嗬道:“那麼清風城那位許城主肯定也會在婚禮上露面了。”

米裕愣了一下,“你沒想著去那邊砸場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陽山了。”

劉羨陽吐出瓜子殼,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與你早早打過招呼了,要你盯著我點,不讓我意氣用事?”

米裕搖頭道:“還真沒有。”

劉羨陽大怒道:“這傢夥如此沒良心!都沒讓餘米兄為我護道?!他孃的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記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頭疼。

劉羨陽這傢夥的腦子,轉得不太合常理啊。

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兄弟。

劉羨陽繼續嗑著瓜子,彎著腰望向遠方,“要是沒有那份山水邸報,我就真去正陽山走一遭了

可既然小平安還活著,那就兩說,以後等他一起吧。他不仗義,我仗義啊。”

米裕笑道:“候補十人,有個杏花巷馬苦玄。”

劉羨陽點頭道:“可憐的搬柴兄,與馬傻子每天朝夕相處,肯定噁心壞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誰?”

劉羨陽解釋道:“泥瓶巷那個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問,這些與隱官大人有關的陳年往事,米裕興趣不大。

劉羨陽嗑完瓜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無奈道:“劉大爺不濟事啊,別說兩份榜單都沒有登榜,就連先前北俱蘆洲選出的寶瓶洲年輕十人,一樣沒我,難道是因為我沒找到媳婦的緣故,不然沒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聽過就算了。

不然在自家落魄山,還有這巴掌大小的槐黃縣,容易讓外鄉人腦子發昏,完全轉不過彎來。

米裕感興趣的,當然是那兩份榜單。

新鮮出爐的候補十人,一樣沒有先後名次。

除了真武山馬苦玄。

還有蠻荒天下王座大妖劉叉的首徒,竹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遊曆第五座天下,符籙派修士蜀中暑。出身於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獨子。

誕生時便有祥瑞異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蓮數枝盛開,有神女懷捧白玉靈芝,親手為其賜福,點額頭。

不但如此,還贈送一株解語花,先後花開六瓣,各有一字,一語天然萬古,即將開出第七瓣,多半會是個“新”字。

竹海洞天,少女純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煉丹,符籙,劍術,武學技擊,無所不精。

少女也是年輕十人、候補十人當中,唯一一個年齡詳細到年月日的存在。

才十四歲。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認可的米賊一脈,道士王原籙。

中土神洲一個叫許白的年輕人。

出身一個藩屬小國,有一處位於市井的許願橋,守橋人姓許,有個兒子,少年風姿卓絕,好似謫仙人,故而綽號許仙。

據說許白在年幼讀書時,便有神人仙靈,在背後幫忙燃燈照明。

後來夜宿橋上,少年夢見有一老道人曳杖而來,臒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氣者。少年似睡非睡,驟然點燈之後,人在星海魚在天。

流霞洲一個福緣深厚的年輕人,給了個夢遊客的古怪說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脈的一位純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巔境瓶頸。

除此之外,候補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為先前那個隱官,有了“第十一”的說法,所以此人就有了個“二十二”的綽號。

此人並不算長的人生,簡直就是一部最神怪誌異的傳奇小說,最早資質尚可,故而隻是成為宗門的外門不記名弟子,受儘白眼,曆經坎坷,情傷亦有,然後在一次下山曆練途中,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難,最終淪為半死不活的鬼物。

當他重見天日之時,手握一座洞天。

年紀輕輕,就是一座宗門的宗主。重新整肅宗門,宗門之內,一大堆的祖師爺。偏偏能夠服眾。

傳聞與遊曆青冥天下的儒家亞聖,以及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玄都觀孫道長,以及煉丹第一人,都有過交集,皆有傳授道法或學問。

他的神仙眷侶,更是驚世駭俗。

是另外一座宗門的飛昇境開山祖師。

雙方無論是年紀,修為,身份,都極為懸殊。

關鍵是兩座宗門之間,本是結仇數千年的死敵。

所以當雙方成為道侶之後,幾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結舌。

劉羨陽搖晃著小竹椅吱呀作響,喃喃道:“流霞洲夢遊客,有那麼點意思。”

如今許多寶瓶洲修士,除了倍感與有榮焉,更是扼腕痛惜,風雪廟魏晉剛剛過了五十歲,藩王宋長鏡也是一樣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長鏡和魏晉共同躋身年輕十人,分別占據一席之地,又有馬苦玄緊隨其後,躋身候補十人。

數座天下,兩份榜單,總計二十一人。

浩然天下最小的寶瓶洲,就會是獨占三人的氣象!

劉羨陽突然轉過頭,盯著米裕,一本正經道:“餘米兄,你長得如此風流倜儻,以後落魄山要是有那鏡花水月的活計,肯定能掙大錢。到時候你帶帶我啊,我給你當綠葉!”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點明白當年隱官大人的真誠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桿,“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劉羨陽趕緊道:“再來點瓜子,慶祝慶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贈送的瓜子,分給劉羨陽一半。

熱熱鬨鬨的清風城,三教九流融洽雜處。熙熙攘攘,都是求財。

許氏又有那狐國,所以這座清風城,是寶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塚溫柔鄉。

一個開設香料鋪子的年輕男子,歲數應該還沒到而立之年,名叫顏放,氣態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前些年在這邊落腳,在山上神仙滿大街的清風城,這個掌櫃,還是不起眼。

香料鋪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實的婦人,或是愛美的少女。

男子面容未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不惑之年。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賣著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隻能算是禮數週到,生意也不會差的。

女子的髮髻,珠釵,衣飾,這位掌櫃,什麼都懂。

年輕掌櫃喜歡逛書肆買書,於是結識了一個家境尚可的書商朋友。

那書商家底豐厚,清風城的書肆買賣,算他最大。隻是在這清風城,就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的門戶了,相較於那些神仙往來的豪門府邸,根本不夠看。

今天顏放被那書商拉著去家中喝酒,喝高了,書商就開始與顏掌櫃稱兄道弟,開始訴苦自己在清風城的立足不易,嫁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都那麼坎坷,竟然會被那未來親家瞧不起,說自己這份產業,擱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都算富甲一郡了,結果在這清風城竟然會被人嫌棄門檻太低。

而他那個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兒,其實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淚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來問父親酒菜夠不夠。

顏掌櫃便給了一條頗為奇怪的生財之道,擰轉酒杯,緩緩道:“袁兄,我未必能夠幫你掙大錢,但是可以幫你子孫三代,有筆細水流長的收入。”

書商愣了愣,小聲道:“老哥我洗耳恭聽。”

年輕掌櫃笑道:“自認書、畫、文、篆刻,還算精通,又不至於太好,註定成為不了什麼大家,但是靠這個做點營生,還是不難的,隻不過我缺那本錢,袁兄剛好有,剛好拿來獻醜了。袁兄是清風城最大的書商,那麼版刻書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負責為袁兄編撰出一部印譜,一百方印章,東拚西湊個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萬確、有據可查的大家手筆,其餘幾方纔是假。”

書商疑惑道:“作假?怎麼賣?不是老哥信不過你的篆刻,實在是兜裡有大錢的,個個人精,不好糊弄啊。”

顏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過不少各國史書、地方縣誌,打個比方,我幫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號的某個文字,故意給出一個看似破綻、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實上,偏偏是符合族譜記錄的,所以這筆買賣,是定然掙不著俗人兜裡錢的,得掙那些看書夠多夠雜的斯文人,隻要稍稍考據一番,他們反而會誤以為撿了個大漏。類似這樣的偏門法子,還有許多。”

書商略微心動,“真能成?”

顏放瞥了眼屏風後的女子,笑道:“事先說好,若是讓袁兄虧了版刻印譜的錢,我便喝罰酒,與袁兄賠罪,賠錢,真沒錢。若是將來掙著了錢,袁兄記得請我喝上一壺仙家酒釀。”

一番詳細計較過後,書商覺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後搖搖晃晃起身又落座,隻得讓那女兒送顏掌櫃離開。

等到女兒返回後,書商已經端坐酒桌旁,問道:“你確定了,真是那舊朱熒王朝渝州地帶的口音?”

那女子點頭道:“可惜不是劍修,是個六境武夫,不過已經很天才了。隻要能夠確定對方是朱熒遺民,就可以招徠。”

書商皺眉道:“不像是個貪財之輩,談吐風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將他真心實意當兄弟,可惜他卻想要當袁兄的女婿。”

書商忍俊不禁,搖頭道:“你這狐媚子,未必能夠讓此人真正動心,若說讓他死心塌地為我們許氏所用,更是癡心妄想了。”

女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可以讓我家老祖親自出馬。”

“說笑話嗎?!”

書商隨後跟著猶豫起來,開始權衡利弊,“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吧,除非……”

女子點頭道:“除非此人能夠躋身金身境。最好還有一絲希望,成為遠遊境大宗師。我們清風城,不缺文運,最缺武運!”

書商說道:“不著急,再觀察一段時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現身,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得問過夫人才行。”

那顏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鋪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語,“朱雀橋邊,烏衣巷口,王謝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時節與君別,落花時節又逢君……不喝酒時,心想事成。喝酒醉後,美夢成真……”

背後一個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年輕掌櫃肩頭,不料那人反而一個踉蹌,說了聲對不住,繼續快步離開。

此人繞路返回書商家中,將那年輕掌櫃的言語一字不差說了遍,然後說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會讓我懷疑此人是不是已經七境了。”

書商和那女子對視一眼。

眼前這位臨時借調而來的武夫,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六境武夫。

至於那個顏放會不會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說不得沒多久就是清風城同僚。

臨近自家香料鋪子,在一條有些與騎龍巷相似的僻靜小街上,年輕掌櫃緩緩走下台階,在巷子底部有個被大白鵝追趕的棉襖小姑娘,臟兮兮的,黑乎乎的。先一邊笑一邊跑,被啄後,一邊跑一邊哭。

顏掌櫃駐足停步,看著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時候,神色溫柔。

一位女子剛好在巷子下邊,緩緩拾級而上,當她抬頭瞧見了那一幕,便再難釋懷。

顏放與那女子擦肩而過。

微風拂過年輕男子的鬢角,身形微微搖晃,男子身上既有腰間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當男子眼中沒有女子的時候,反而可能更讓女子放在眼中。

回了暫時關門的鋪子,時辰還早,已經有些女子在那邊等著,抱怨不已,等到瞧見了年輕掌櫃,便又立即笑顏如花。

今天生意還是很好。

鋪子尚未打烊,但是終於暫時沒了客人,顏放端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又看到了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結伴在街上走過。

片刻之後,少年原路返回,來到年輕掌櫃這邊蹲下身,悶悶道:“掌櫃,我沒敢將那香囊送給她。”

然後少年抬起頭,自己給自己打氣,“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給她!”

年輕掌櫃微笑道:“沒關係,你送了一份禮物給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納悶道:“我什麼都沒送給她啊。”

年輕掌櫃笑道:“送了的。還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著頭腦,“啥?”

年輕掌櫃抬頭望向天邊雲霞,輕聲道:“你用心看她時,她會臉紅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他拎起小板凳,關了鋪子。

回了後院,等到一縷不易察覺的氣機漣漪漸漸散去,年輕掌櫃依舊躺在一張藤椅上,輕搖摺扇,涼風徐來。

這些年在清風城,這個外鄉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懶的。

手中摺扇,自古便有涼友的雅稱,又被譽為障面。

之後某天,有位帶著兩位丫鬟的婦人,來此購買香料,眼光比較挑剔,年輕掌櫃斜依櫃檯,婦人問什麼,便答什麼。

再後來,香料鋪子生意太好,年輕掌櫃嫌棄實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幫忙。

不料鋪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年輕掌櫃依舊不太上心,將鋪子生意交給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後院納涼搖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簾,站在後院門口,望向那個躺在藤椅上的年輕掌櫃,笑問道:“知不知道我是誰?”

年輕掌櫃依舊搖晃玉竹摺扇,懶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許氏夫人。”

女子說道:“你其實見過她的。”

年輕掌櫃哦了一聲。

女子說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張麪皮,你若是願意以真容見我,我便以真容見你。”

年輕掌櫃合攏摺扇,輕輕旋轉,最後一把握住,輕輕敲打額頭,道:“可是我習慣了你現在這張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惱,輕咬嘴唇,然後驀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市井女子,為何一直假裝不知?還是說你其實對清風城有所圖謀?故意將我留在身邊?”

年輕掌櫃稍稍轉頭,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說了算。”

女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掌櫃收回視線,望向天幕,“我啊,爛醉鬼一個。”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從不喝酒。”

他隨意道:“明兒就喝。”

那個即將成為清風城許氏供奉的年輕掌櫃,還有一道關隘要過。

但是女子與他朝夕相處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風城許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籬下,她還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後輕輕喊了聲顏放。

他聞聲緩緩轉頭,立即打開摺扇,遮掩自己的臉龐,不再看她,微笑道:“原來是狐國之主。人間真有眼福。”

女子皺緊眉頭,大袖一揮,將他那手中摺扇拍飛出去。

她瞬間來到他身前,伸出併攏手指,抵住他的眉心處,然後問了幾個問題。

她鬆了口氣,收回手指,看著好似昏睡的年輕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鬢角處,輕輕一扯。

她身不由己,後撤數步。

她瞪圓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皺眉頭,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冷聲道:“滾出去。”

她穩了穩心神,笑道:“呦,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將那摺扇駕馭在手,站起身,驀然而笑,走到她身邊,以併攏摺扇輕輕敲打她的臉頰,他眯眼而笑,輕聲道:“乖,以後當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許就不必要了,你其實並不好看,我怕吃虧。”

她微微側頭,偏移視線,繼而又與他對視,抬手推開那把玉竹摺扇,笑道:“不愧是個爛醉人,很喜歡說醉話。”

被推開摺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摔在她臉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國之主,元嬰境修士,竟然捱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沒事人一般,抬頭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轉過身,安安靜靜,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輪圓月竟是恰好沒入雲中。

明月躲雲中,羞見身旁人。

朱斂聚音成線,問道:“我已經等你多年,不能主動找你,隻能等你來見我,等你主動現身。接下來我的言語,不是醉話,你聽好了。”

她開始天人交戰,憑藉直覺,不敢聽他接下來的言語,她嘴上卻是說道:“你馬上就會是清風城許氏的三等供奉了。”

朱斂笑道:“我當然會繼續當這個供奉的。”

她搖頭道:“勸你別說多餘的話,容易畫蛇添足,一個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將來是有希望成為頭等供奉的。”

然後她心中悚然。

不對勁!此人絕對不會隻是什麼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無奈道:“可惜我沒那麼多閒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風城,實在沒資格讓我消耗更多光陰。”

她冷笑道:“你會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朱斂自顧自說道:“想不想搬遷整座狐國,去一個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這樣,每年都會有一張張的狐皮符籙,隨人離開清風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巔境。”

“若是不答應,我就隻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顫聲道:“你是不是瘋了?!”

朱斂以摺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實是捨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應,就去與那位清風城許氏夫人通風報信好了,然後讓那位城主來打死我,我正好領教一下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捨得毀掉半座清風城。但是你如果答應,我就與你詳細說搬遷一事的具體步驟,三年足矣。聽過之後,你應該可以確定,我不是與你癡人說夢。”

她轉過頭,死死盯住那張側臉。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說八道,到底是讓她有一絲心動的。

可是不知為何,她覺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應?

朱斂從袖中取出一張麪皮,輕輕覆蓋在臉,與先前那張年輕面容,一模一樣,動作輕柔且細緻,如女子貼黃花一般。

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會被她親手撕下麪皮,又會答應他的那個要求,所以才用得上這張麪皮。

朱斂躺回藤椅。

她始終站在原地,隻是轉頭望去,再不見先前容顏,讓她如釋重負,又有些惋惜。

她問道:“你真名叫什麼?”

朱斂以摺扇指了指那張竹簾。

竹簾。諧音朱斂。

而清風城許氏,對那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為關係著清風城半數財源的狐國之主,還是清楚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會告訴清風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動泄露天機,她如何都無法相信,眼前此人,會是落魄山上那個常年身形佝僂的老管家!

他揮動那把合攏摺扇,道:“過來揉肩。”

她臉色陰沉,“信不信我這就傳信那位夫人?”

他說道:“你自己信嗎?”

她頹然道:“你說說看那些步驟。我聽過之後再做決定。”

不料那朱斂以摺扇敲肩。

她一咬牙,走過去,蹲下身,她正要忍著羞憤,幫他揉肩。

不曾想朱斂側身而躺,與她對視。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進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窩。”

她鬼使神差問道:“揭了麪皮吧。”

他用摺扇輕輕敲打她的額頭一下,然後重新躺好,“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風景。”

她怔怔無言,突然說了一句先前朱斂說過的言語:“其實我還是習慣你現在的面容。”

他嗯了一聲。

她問道:“你真是山巔境武夫?”

他輕輕點頭。

崔前輩已逝,李二更早就離開了寶瓶洲。

自家公子遠遊未歸。

就連裴錢都去了他鄉。

如今的寶瓶洲,就隻剩下個宋長鏡是十境武夫。

他這要還沒辦法趕緊成為十境武夫,麪皮再多,也沒臉見人了。

隻是缺一兩場架。

所以先前身旁這位狐國之主的直覺,半點不錯,這個武瘋子,是真心希望她傳信清風城許氏。

昔年在那家鄉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闖蕩江湖的時候,以大醉酣暢出拳時,最讓女子心動心醉,真會醉死人。

她拎了一張板凳,坐在藤椅旁,與他一起賞月。

兩兩無言。

朱斂輕輕打開摺扇,扇動陣陣清風。

清風依次拂過兩人鬢角。

她說道:“朱斂,狐國真能成功搬遷到落魄山嗎?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座狐國被我連累。”

他說道:“先相信自己,再來相信我。”

她沉默許久,最終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的人,為何甘心為落魄山賣命?”

他答非所問:“誰人不是籠中雀,哪個不是人間客。”

朱斂朱斂,朱顏斂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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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陽繼續嗑著瓜子,彎著腰望向遠方,“要是沒有那份山水邸報,我就真去正陽山走一遭了

可既然小平安還活著,那就兩說,以後等他一起吧。他不仗義,我仗義啊。”

米裕笑道:“候補十人,有個杏花巷馬苦玄。”

劉羨陽點頭道:“可憐的搬柴兄,與馬傻子每天朝夕相處,肯定噁心壞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誰?”

劉羨陽解釋道:“泥瓶巷那個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問,這些與隱官大人有關的陳年往事,米裕興趣不大。

劉羨陽嗑完瓜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無奈道:“劉大爺不濟事啊,別說兩份榜單都沒有登榜,就連先前北俱蘆洲選出的寶瓶洲年輕十人,一樣沒我,難道是因為我沒找到媳婦的緣故,不然沒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聽過就算了。

不然在自家落魄山,還有這巴掌大小的槐黃縣,容易讓外鄉人腦子發昏,完全轉不過彎來。

米裕感興趣的,當然是那兩份榜單。

新鮮出爐的候補十人,一樣沒有先後名次。

除了真武山馬苦玄。

還有蠻荒天下王座大妖劉叉的首徒,竹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遊曆第五座天下,符籙派修士蜀中暑。出身於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獨子。

誕生時便有祥瑞異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蓮數枝盛開,有神女懷捧白玉靈芝,親手為其賜福,點額頭。

不但如此,還贈送一株解語花,先後花開六瓣,各有一字,一語天然萬古,即將開出第七瓣,多半會是個“新”字。

竹海洞天,少女純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煉丹,符籙,劍術,武學技擊,無所不精。

少女也是年輕十人、候補十人當中,唯一一個年齡詳細到年月日的存在。

才十四歲。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認可的米賊一脈,道士王原籙。

中土神洲一個叫許白的年輕人。

出身一個藩屬小國,有一處位於市井的許願橋,守橋人姓許,有個兒子,少年風姿卓絕,好似謫仙人,故而綽號許仙。

據說許白在年幼讀書時,便有神人仙靈,在背後幫忙燃燈照明。

後來夜宿橋上,少年夢見有一老道人曳杖而來,臒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氣者。少年似睡非睡,驟然點燈之後,人在星海魚在天。

流霞洲一個福緣深厚的年輕人,給了個夢遊客的古怪說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脈的一位純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巔境瓶頸。

除此之外,候補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為先前那個隱官,有了“第十一”的說法,所以此人就有了個“二十二”的綽號。

此人並不算長的人生,簡直就是一部最神怪誌異的傳奇小說,最早資質尚可,故而隻是成為宗門的外門不記名弟子,受儘白眼,曆經坎坷,情傷亦有,然後在一次下山曆練途中,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難,最終淪為半死不活的鬼物。

當他重見天日之時,手握一座洞天。

年紀輕輕,就是一座宗門的宗主。重新整肅宗門,宗門之內,一大堆的祖師爺。偏偏能夠服眾。

傳聞與遊曆青冥天下的儒家亞聖,以及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玄都觀孫道長,以及煉丹第一人,都有過交集,皆有傳授道法或學問。

他的神仙眷侶,更是驚世駭俗。

是另外一座宗門的飛昇境開山祖師。

雙方無論是年紀,修為,身份,都極為懸殊。

關鍵是兩座宗門之間,本是結仇數千年的死敵。

所以當雙方成為道侶之後,幾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結舌。

劉羨陽搖晃著小竹椅吱呀作響,喃喃道:“流霞洲夢遊客,有那麼點意思。”

如今許多寶瓶洲修士,除了倍感與有榮焉,更是扼腕痛惜,風雪廟魏晉剛剛過了五十歲,藩王宋長鏡也是一樣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長鏡和魏晉共同躋身年輕十人,分別占據一席之地,又有馬苦玄緊隨其後,躋身候補十人。

數座天下,兩份榜單,總計二十一人。

浩然天下最小的寶瓶洲,就會是獨占三人的氣象!

劉羨陽突然轉過頭,盯著米裕,一本正經道:“餘米兄,你長得如此風流倜儻,以後落魄山要是有那鏡花水月的活計,肯定能掙大錢。到時候你帶帶我啊,我給你當綠葉!”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點明白當年隱官大人的真誠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桿,“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劉羨陽趕緊道:“再來點瓜子,慶祝慶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贈送的瓜子,分給劉羨陽一半。

熱熱鬨鬨的清風城,三教九流融洽雜處。熙熙攘攘,都是求財。

許氏又有那狐國,所以這座清風城,是寶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塚溫柔鄉。

一個開設香料鋪子的年輕男子,歲數應該還沒到而立之年,名叫顏放,氣態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前些年在這邊落腳,在山上神仙滿大街的清風城,這個掌櫃,還是不起眼。

香料鋪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實的婦人,或是愛美的少女。

男子面容未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不惑之年。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賣著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隻能算是禮數週到,生意也不會差的。

女子的髮髻,珠釵,衣飾,這位掌櫃,什麼都懂。

年輕掌櫃喜歡逛書肆買書,於是結識了一個家境尚可的書商朋友。

那書商家底豐厚,清風城的書肆買賣,算他最大。隻是在這清風城,就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的門戶了,相較於那些神仙往來的豪門府邸,根本不夠看。

今天顏放被那書商拉著去家中喝酒,喝高了,書商就開始與顏掌櫃稱兄道弟,開始訴苦自己在清風城的立足不易,嫁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都那麼坎坷,竟然會被那未來親家瞧不起,說自己這份產業,擱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都算富甲一郡了,結果在這清風城竟然會被人嫌棄門檻太低。

而他那個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兒,其實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淚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來問父親酒菜夠不夠。

顏掌櫃便給了一條頗為奇怪的生財之道,擰轉酒杯,緩緩道:“袁兄,我未必能夠幫你掙大錢,但是可以幫你子孫三代,有筆細水流長的收入。”

書商愣了愣,小聲道:“老哥我洗耳恭聽。”

年輕掌櫃笑道:“自認書、畫、文、篆刻,還算精通,又不至於太好,註定成為不了什麼大家,但是靠這個做點營生,還是不難的,隻不過我缺那本錢,袁兄剛好有,剛好拿來獻醜了。袁兄是清風城最大的書商,那麼版刻書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負責為袁兄編撰出一部印譜,一百方印章,東拚西湊個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萬確、有據可查的大家手筆,其餘幾方纔是假。”

書商疑惑道:“作假?怎麼賣?不是老哥信不過你的篆刻,實在是兜裡有大錢的,個個人精,不好糊弄啊。”

顏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過不少各國史書、地方縣誌,打個比方,我幫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號的某個文字,故意給出一個看似破綻、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實上,偏偏是符合族譜記錄的,所以這筆買賣,是定然掙不著俗人兜裡錢的,得掙那些看書夠多夠雜的斯文人,隻要稍稍考據一番,他們反而會誤以為撿了個大漏。類似這樣的偏門法子,還有許多。”

書商略微心動,“真能成?”

顏放瞥了眼屏風後的女子,笑道:“事先說好,若是讓袁兄虧了版刻印譜的錢,我便喝罰酒,與袁兄賠罪,賠錢,真沒錢。若是將來掙著了錢,袁兄記得請我喝上一壺仙家酒釀。”

一番詳細計較過後,書商覺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後搖搖晃晃起身又落座,隻得讓那女兒送顏掌櫃離開。

等到女兒返回後,書商已經端坐酒桌旁,問道:“你確定了,真是那舊朱熒王朝渝州地帶的口音?”

那女子點頭道:“可惜不是劍修,是個六境武夫,不過已經很天才了。隻要能夠確定對方是朱熒遺民,就可以招徠。”

書商皺眉道:“不像是個貪財之輩,談吐風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將他真心實意當兄弟,可惜他卻想要當袁兄的女婿。”

書商忍俊不禁,搖頭道:“你這狐媚子,未必能夠讓此人真正動心,若說讓他死心塌地為我們許氏所用,更是癡心妄想了。”

女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可以讓我家老祖親自出馬。”

“說笑話嗎?!”

書商隨後跟著猶豫起來,開始權衡利弊,“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吧,除非……”

女子點頭道:“除非此人能夠躋身金身境。最好還有一絲希望,成為遠遊境大宗師。我們清風城,不缺文運,最缺武運!”

書商說道:“不著急,再觀察一段時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現身,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得問過夫人才行。”

那顏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鋪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語,“朱雀橋邊,烏衣巷口,王謝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時節與君別,落花時節又逢君……不喝酒時,心想事成。喝酒醉後,美夢成真……”

背後一個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年輕掌櫃肩頭,不料那人反而一個踉蹌,說了聲對不住,繼續快步離開。

此人繞路返回書商家中,將那年輕掌櫃的言語一字不差說了遍,然後說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會讓我懷疑此人是不是已經七境了。”

書商和那女子對視一眼。

眼前這位臨時借調而來的武夫,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六境武夫。

至於那個顏放會不會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說不得沒多久就是清風城同僚。

臨近自家香料鋪子,在一條有些與騎龍巷相似的僻靜小街上,年輕掌櫃緩緩走下台階,在巷子底部有個被大白鵝追趕的棉襖小姑娘,臟兮兮的,黑乎乎的。先一邊笑一邊跑,被啄後,一邊跑一邊哭。

顏掌櫃駐足停步,看著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時候,神色溫柔。

一位女子剛好在巷子下邊,緩緩拾級而上,當她抬頭瞧見了那一幕,便再難釋懷。

顏放與那女子擦肩而過。

微風拂過年輕男子的鬢角,身形微微搖晃,男子身上既有腰間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當男子眼中沒有女子的時候,反而可能更讓女子放在眼中。

回了暫時關門的鋪子,時辰還早,已經有些女子在那邊等著,抱怨不已,等到瞧見了年輕掌櫃,便又立即笑顏如花。

今天生意還是很好。

鋪子尚未打烊,但是終於暫時沒了客人,顏放端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又看到了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結伴在街上走過。

片刻之後,少年原路返回,來到年輕掌櫃這邊蹲下身,悶悶道:“掌櫃,我沒敢將那香囊送給她。”

然後少年抬起頭,自己給自己打氣,“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給她!”

年輕掌櫃微笑道:“沒關係,你送了一份禮物給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納悶道:“我什麼都沒送給她啊。”

年輕掌櫃笑道:“送了的。還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著頭腦,“啥?”

年輕掌櫃抬頭望向天邊雲霞,輕聲道:“你用心看她時,她會臉紅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他拎起小板凳,關了鋪子。

回了後院,等到一縷不易察覺的氣機漣漪漸漸散去,年輕掌櫃依舊躺在一張藤椅上,輕搖摺扇,涼風徐來。

這些年在清風城,這個外鄉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懶的。

手中摺扇,自古便有涼友的雅稱,又被譽為障面。

之後某天,有位帶著兩位丫鬟的婦人,來此購買香料,眼光比較挑剔,年輕掌櫃斜依櫃檯,婦人問什麼,便答什麼。

再後來,香料鋪子生意太好,年輕掌櫃嫌棄實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幫忙。

不料鋪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年輕掌櫃依舊不太上心,將鋪子生意交給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後院納涼搖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簾,站在後院門口,望向那個躺在藤椅上的年輕掌櫃,笑問道:“知不知道我是誰?”

年輕掌櫃依舊搖晃玉竹摺扇,懶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許氏夫人。”

女子說道:“你其實見過她的。”

年輕掌櫃哦了一聲。

女子說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張麪皮,你若是願意以真容見我,我便以真容見你。”

年輕掌櫃合攏摺扇,輕輕旋轉,最後一把握住,輕輕敲打額頭,道:“可是我習慣了你現在這張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惱,輕咬嘴唇,然後驀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市井女子,為何一直假裝不知?還是說你其實對清風城有所圖謀?故意將我留在身邊?”

年輕掌櫃稍稍轉頭,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說了算。”

女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掌櫃收回視線,望向天幕,“我啊,爛醉鬼一個。”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從不喝酒。”

他隨意道:“明兒就喝。”

那個即將成為清風城許氏供奉的年輕掌櫃,還有一道關隘要過。

但是女子與他朝夕相處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風城許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籬下,她還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後輕輕喊了聲顏放。

他聞聲緩緩轉頭,立即打開摺扇,遮掩自己的臉龐,不再看她,微笑道:“原來是狐國之主。人間真有眼福。”

女子皺緊眉頭,大袖一揮,將他那手中摺扇拍飛出去。

她瞬間來到他身前,伸出併攏手指,抵住他的眉心處,然後問了幾個問題。

她鬆了口氣,收回手指,看著好似昏睡的年輕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鬢角處,輕輕一扯。

她身不由己,後撤數步。

她瞪圓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皺眉頭,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冷聲道:“滾出去。”

她穩了穩心神,笑道:“呦,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將那摺扇駕馭在手,站起身,驀然而笑,走到她身邊,以併攏摺扇輕輕敲打她的臉頰,他眯眼而笑,輕聲道:“乖,以後當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許就不必要了,你其實並不好看,我怕吃虧。”

她微微側頭,偏移視線,繼而又與他對視,抬手推開那把玉竹摺扇,笑道:“不愧是個爛醉人,很喜歡說醉話。”

被推開摺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摔在她臉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國之主,元嬰境修士,竟然捱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沒事人一般,抬頭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轉過身,安安靜靜,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輪圓月竟是恰好沒入雲中。

明月躲雲中,羞見身旁人。

朱斂聚音成線,問道:“我已經等你多年,不能主動找你,隻能等你來見我,等你主動現身。接下來我的言語,不是醉話,你聽好了。”

她開始天人交戰,憑藉直覺,不敢聽他接下來的言語,她嘴上卻是說道:“你馬上就會是清風城許氏的三等供奉了。”

朱斂笑道:“我當然會繼續當這個供奉的。”

她搖頭道:“勸你別說多餘的話,容易畫蛇添足,一個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將來是有希望成為頭等供奉的。”

然後她心中悚然。

不對勁!此人絕對不會隻是什麼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無奈道:“可惜我沒那麼多閒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風城,實在沒資格讓我消耗更多光陰。”

她冷笑道:“你會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朱斂自顧自說道:“想不想搬遷整座狐國,去一個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這樣,每年都會有一張張的狐皮符籙,隨人離開清風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巔境。”

“若是不答應,我就隻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顫聲道:“你是不是瘋了?!”

朱斂以摺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實是捨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應,就去與那位清風城許氏夫人通風報信好了,然後讓那位城主來打死我,我正好領教一下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捨得毀掉半座清風城。但是你如果答應,我就與你詳細說搬遷一事的具體步驟,三年足矣。聽過之後,你應該可以確定,我不是與你癡人說夢。”

她轉過頭,死死盯住那張側臉。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說八道,到底是讓她有一絲心動的。

可是不知為何,她覺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應?

朱斂從袖中取出一張麪皮,輕輕覆蓋在臉,與先前那張年輕面容,一模一樣,動作輕柔且細緻,如女子貼黃花一般。

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會被她親手撕下麪皮,又會答應他的那個要求,所以才用得上這張麪皮。

朱斂躺回藤椅。

她始終站在原地,隻是轉頭望去,再不見先前容顏,讓她如釋重負,又有些惋惜。

她問道:“你真名叫什麼?”

朱斂以摺扇指了指那張竹簾。

竹簾。諧音朱斂。

而清風城許氏,對那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為關係著清風城半數財源的狐國之主,還是清楚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會告訴清風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動泄露天機,她如何都無法相信,眼前此人,會是落魄山上那個常年身形佝僂的老管家!

他揮動那把合攏摺扇,道:“過來揉肩。”

她臉色陰沉,“信不信我這就傳信那位夫人?”

他說道:“你自己信嗎?”

她頹然道:“你說說看那些步驟。我聽過之後再做決定。”

不料那朱斂以摺扇敲肩。

她一咬牙,走過去,蹲下身,她正要忍著羞憤,幫他揉肩。

不曾想朱斂側身而躺,與她對視。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進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窩。”

她鬼使神差問道:“揭了麪皮吧。”

他用摺扇輕輕敲打她的額頭一下,然後重新躺好,“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風景。”

她怔怔無言,突然說了一句先前朱斂說過的言語:“其實我還是習慣你現在的面容。”

他嗯了一聲。

她問道:“你真是山巔境武夫?”

他輕輕點頭。

崔前輩已逝,李二更早就離開了寶瓶洲。

自家公子遠遊未歸。

就連裴錢都去了他鄉。

如今的寶瓶洲,就隻剩下個宋長鏡是十境武夫。

他這要還沒辦法趕緊成為十境武夫,麪皮再多,也沒臉見人了。

隻是缺一兩場架。

所以先前身旁這位狐國之主的直覺,半點不錯,這個武瘋子,是真心希望她傳信清風城許氏。

昔年在那家鄉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闖蕩江湖的時候,以大醉酣暢出拳時,最讓女子心動心醉,真會醉死人。

她拎了一張板凳,坐在藤椅旁,與他一起賞月。

兩兩無言。

朱斂輕輕打開摺扇,扇動陣陣清風。

清風依次拂過兩人鬢角。

她說道:“朱斂,狐國真能成功搬遷到落魄山嗎?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座狐國被我連累。”

他說道:“先相信自己,再來相信我。”

她沉默許久,最終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的人,為何甘心為落魄山賣命?”

他答非所問:“誰人不是籠中雀,哪個不是人間客。”

朱斂朱斂,朱顏斂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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