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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一章 朱斂有拳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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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到了紅燭鎮,還有些奇怪,這小米粒竟敢沒露面,光顧著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沒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帶周米粒去祖師堂罰站,罰站完畢,再幫暖樹灑掃庭院。

隻是很快裴錢就發現不對勁,遠處有街巷鬧鬨哄的,議論紛紛,裴錢耳朵尖,飛奔過去,一聽,便攥緊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著性子,沒有立即動身趕路,多聽了片刻,她這才腳尖一點,掠上了屋脊,舉目張望,最後循著路人所說的大致路線,蜻蜓點水,跨越屋脊,轉瞬即逝。

紅燭鎮邊緣地帶,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著一種脂粉氣沖天的精緻畫舫,住著些身世可憐的船家女。

裴錢約莫四五次踩在畫舫之上,每一條畫舫都是穩穩下墜些許,便驟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於太過搖晃。

裴錢過了河灣,繼續往前,瞧見了一個黑衣小姑娘,離開了水邊,一個人往山上走。

這一路,她也顧不得會不會引來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視線。

總要先見著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個沒心沒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著小曲兒,走在山林裡邊。

裴錢輕輕落在了一棵樹枝上,並沒有立即現身,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頭,假裝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應該問題不大,畢竟隱匿在八十丈外的那頭小精怪,修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點遠。裴錢原本又著急又惱火,結果瞧見了那個東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還有那閒情逸緻隨手抓一把翠綠葉子往嘴裡塞,嚼那葉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沒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錢當下著急是不著急了,卻更加惱火。

聽先前那些人議論,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說法,是米粒一個人在紅燭鎮附近一帶,瞎逛了很久,然後今天趴在一條江畔不知道做些什麼,給那玉液江水神娘孃的水府巡狩精怪給瞧見了,當做了一頭不在譜牒之列的水澤小精怪,便想要招徠一番,去那玉液江當差,周米粒沒答應,一來二去,就起了衝突,水神府那邊好像便扯了些大驪山水律例,亂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嚇得不輕,反正最後就捱了頓揍。

裴錢知道更多些緣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說法,小米粒是北俱蘆洲啞巴湖出身,根腳終究是屬於別洲水精身份,與這大驪三江水性其實略有相沖,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響幾無,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氣,也就入鄉隨俗,雙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錢纔會有事沒事就帶著小米粒,離開落魄山,來到紅燭鎮棋墩山那邊玩耍,卻也不太過靠近三江水畔,總覺得慢慢來,次數多些,以後便是米粒一個人來衝澹、繡花、玉液三江水邊,也無妨了。

裴錢顛了顛背後小竹箱,歎了口氣,喊了聲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轉過頭,瞧見了飄落在地的裴錢,笑得合不攏嘴,撓了撓臉頰,然後微微側過身,儘量以那張沒紅腫的臉頰對著裴錢。

裴錢何等眼力,一下子瞧著周米粒臉頰另外那邊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這麼慢,亂嚼樹葉,敢情就是為了不泄露自己在這邊捱了揍?

裴錢沒說話。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這位小姑娘一手緊攥著,開始一手撓頭。

疏淡微黃的兩條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勁皺起來,怕裴錢覺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蘆洲一起遊山玩水的時候,那人曾經說過,小時候的每一個小憂愁,都是一顆小米粒兒,老了以後想來,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錢問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貪玩,去了江邊,把腦袋鑽水裡去,瞅瞅有沒有魚蝦,過過眼癮,不敢吃瞭解饞的。然後遇見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個官兒,我解釋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黃縣小鎮上邊,我可沒說落魄山,跟沒講泥瓶巷,隨便糊弄了個別處的小巷名字,養了那些雞啊鴨啊,我門兒清,那大官兒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錢怒道:“周米粒!都這麼給人欺負了,乾嘛不報上我師父的名號?!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給他惹麻煩,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錢個兒又高了些,她便覺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攤開手,是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帶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這麼點兒了,小姑娘輕聲道:“裴錢,回家不,咱們可以邊嗑瓜子邊趕路。”

裴錢一瞪眼。

周米粒皺著臉,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錢離開家鄉那麼久,好不容易回來,結果一見面就凶自己,這個才讓小姑娘覺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紅燭鎮逛了那麼多遍,就為了等裴錢回家,能夠先見著自己,還有瓜子可以磕。

裴錢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莫哭莫哭。”

然後裴錢讓周米粒把事情經過,說得詳細些。

根本不記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纔掰扯清楚。

裴錢然後說道:“周米粒,聽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腳跟。

裴錢大手一揮,“你先回家,跑快點,不許磨蹭,不許瞎逛,回家見著了老廚子,若是魏山君在咱們山上,你就私底下與老廚子說,我在紅燭鎮這邊買些東西再回家,年關了,我得備些年貨,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東西太多,你讓老廚子來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兒不聽令。要回咱們一起回。”

裴錢說道:“落魄山上,誰官兒更大?是誰舉薦你當的右護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地上裝傻,伸出手指撥弄著泥土枯葉。

裴錢蹲下身,問道:“我有師父的法旨在身,怕什麼。”

周米粒抬起頭,“啥?”

裴錢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團金色絲線,“瞧見沒?”

周米粒張大嘴巴,又雙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著可厲害可值錢。”

裴錢站起身,“趕緊回落魄山,與老廚子說事情,這叫傳遞軍情,職責極重,辦不辦得到?!有沒有這份擔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聲道:“右護法得令!立即動身!”

裴錢收起了那團金色劍意,卻又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張珍藏多年的心愛符籙,往周米粒額頭一拍,“符籙當頭,妖魔避讓。走你!”

周米粒飛奔離去,臨走之前,沒忘記攤開手。

裴錢氣笑道:“你自個兒路上磕。”

裴錢轉過身,攥緊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氣,直奔玉液江遠處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講道義!

成了山水神祇,更該庇護一方水土纔對。

欺負一個小米粒,算什麼本事?

那水神祠廟在對岸,裴錢飛奔下山之後,一個縱身飛躍,期間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墜身形頓時拔高幾分,最終一步便跨過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紅燭鎮開書鋪的黑衣年輕人,坐在屋頂上,年輕掌櫃看到這一幕後,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衝澹江的江水正神,與那繡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異,繡花江水面寬闊,水性最柔,自家衝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對河道最短,水性無常,靈氣分佈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靈氣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會“做人”,與各方關係籠絡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錢進門去講理。

祠廟便走出了一位廟祝老嫗,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嫗剛剛得了訊息,一頭先前負責追蹤那小姑孃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個極其不妙的訊息。

那個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還是什麼供奉護法來著。

老嫗沒當真,護法供奉?別說是那座誰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麼能夠讓魏大山君那麼庇護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舊驪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個雲遮霧繞的古怪存在,年輕山主陳平安,據說早年隻是個泥瓶巷的貧賤孤兒,但是機緣太好,先認識了聖人阮邛的心愛獨女,後來又結識了正值落難之際、隻是擔任棋墩山土地爺的魏檗,遇到了這麼兩位大貴人,這纔有瞭如今坐擁十數座風水寶地的嚇人光景。

但是那小姑娘,擁有落魄山的譜牒身份,估計不假。

外人隻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對於精怪之屬,對於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計較。

有那魏大山君護著落魄山,誰敢吃飽了撐著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親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就連整箇舊大驪版圖,可都算是北嶽地界轄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說道:“先前是我誤會了那位小姑娘,誤以為她是闖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著職責所在,便盤問了一番,後來起了爭執,確實是我無禮,我願與落魄山賠禮道歉。”

老嫗也笑著說道:“光是賠禮道歉怎麼夠,回頭我們玉液江水神祠,還會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親自攜禮登門。”

裴錢手中攥緊行山杖,一言不發。

怎麼辦?

總覺得哪裡不對。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若是師父在身邊就好了。

就算師父不在,小師兄在也好啊。

老嫗笑容鎮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頓責罰,事後還要掏腰包購置禮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這個小姑娘找上門來興師問罪,真當玉液江水神祠廟的面子如此不值錢嗎?水神府忌憚的,是那個狗屎運極好的年輕山主,以及那個年輕人後邊的阮秀,魏檗。眼前這麼個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還要靠一雙拳頭,一根行山杖,砸咱們祠廟不成?砸了也好,先由著你砸了門,到時候又該輪到誰道歉誰賠禮,就不好說了。

裴錢眼尖,瞧見了。

氣得她隻得深呼吸一口氣。

手中行山杖微微顫動,一隻袖子裡邊,更是起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漣漪,因為並非練氣士運轉神通術法的那種靈氣牽扯,所以連那道行最高的廟祝老嫗也沒發現。

“賠你孃的禮,道你孃的歉!”

一抹青色身形氣勢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門外,站在了裴錢身邊。

正是徹底煉化了一隻龍王簍的陳靈均。

陳靈均二話不說,伸手托起那隻被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修繕如初的龍王簍,龍王簍驀然大如山峰,籠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間龍王簍,連那蛟龍都可肆意拘捕,而陳靈均眼前老嫗與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壓勝,老嫗還能支撐身形不動搖,而水神府官吏男子立即就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隻是被那老嫗伸手抓住肩頭,這纔沒有丟儘顏面。

陳靈均說道:“賠禮道歉是吧,老子就學一學你,先打了你,再與你賠禮道歉!”

老嫗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錯萬錯,隻是有了錯,賠禮道歉,又有何錯?這位仙師,莫不是要仗勢欺人,今天想要以這件仙家法寶鎮壓水神祠?”

陳靈均臉色陰沉,點頭道:“是的,打完了這座破爛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蘆洲了,我家老爺想罵我也罵不著。”

裴錢突然說道:“陳靈均,我被師父罵習慣了,還是我來吧。”

陳靈均愕然。

自家老爺哪裡捨得罵這小姑娘嘛。

陳靈均笑道:“裴錢,你如今境界……”

不等陳靈均說完。

裴錢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團連裴錢也壓抑不住氣象的金色絲線,瞬間散開,如瀑布傾斜,絲絲縷縷,纏繞住行山杖。

如同一把金色長劍。

被裴錢以劍拄地。

刹那之間,天地之間,劍意森森。

便是先天體魄堅韌異常的陳靈均,都忍不住挪開了數步。

女子劍仙周澄那一脈老祖大劍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當出劍。

那老嫗倉皇失措,再也無法維持先前的鎮定氣派,覺得小事一樁。

眼前這個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劍修。

甚至極有可能是那傳說中的劍仙胚子!

廟祝老嫗已經管不著那個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連忙運轉水仙本命神通,以心聲漣漪通知大江水府當中的水神娘娘。

隻是毫無反應。

因為水府上空的江面之上,有個從落魄禦風遠遊的佝僂老人,懸停空中,雙手負後,低頭望向水中,笑眯眯道:“會死的。”

裴錢提起一道道金色劍意縈繞裹纏的那根行山杖,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她說道:“我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了!道歉首要誠心,而不在賠禮之多寡。此事不對,順序就不對。何謂誠心?你們不是要對落魄山道歉,是要與周米粒道歉。”

那衝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臉無奈,總不能真這麼由著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趕緊禦風趕去,熱鬨看多了,光顧著樂嗬,容易惹禍上身,遲早被他人樂嗬樂嗬。

不曾想剛剛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講歪理,也會死的。”

黑衣水神隻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宮裝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尋釁玉液江,我定與要大驪禮部參你們一本。”

朱斂掏出一枚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那第一等無事牌,放在腰間,點頭笑道:“好的。我就給你這個機會。免得讓你那衝澹江同僚,覺得你這婆姨是在虛張聲勢。”

那位水神娘娘瞧見了那枚千真萬確的頭等無事牌後,臉色劇變,正猶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個頭,再做定奪謀劃……不曾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處。

金身顫動不說,七竅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絲。

而那矮小消瘦的老頭,一身磅礴拳意炸開,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遠處。

那老人笑嗬嗬道:“落魄山管事,朱斂,今天問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老人一步後撤,一步步輕輕踏出,佝僂身形愈發彎腰,緩緩道:“老夫出拳,隻分生死,不講道理。”

水底戰場遠處的江面上,衝澹江水神眉頭緊皺,神色凝重。

水底那位武學宗師,不僅僅是遠遊境那麼簡單了。

老者拳意之大,驀然間壓過了玉液江水運。

竟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壓勝意味!

一拳過後。

江水粉碎。

老人伸手拽著一位宮裝女子的脖頸,後者全身流淌著金色鮮血,墜入那滾滾江水當中。

老人瞥了眼衝澹江水神,後者起身抱拳道:“前輩隻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廟。”

老人笑道:“與水神大人的買書賣書情分,可不是一次兩次,落魄山都記著呢,先前是我虛張聲勢罷了,水神大人莫要記恨啊。”

衝澹江水神苦笑點頭。

在祠廟那邊,廟祝遠遠瞧見了一眼那副場景,老者禦風遠遊而來,手中拽著自家重傷至極的水神娘娘。

老嫗魂飛魄散,連忙運轉那點微薄神通術法,施展障眼法,並且立即關閉祠廟大門,免得裡邊的善男信女,瞧見了這一幕。

先前水神祠廟早就鬧鬨哄了,畢竟不是瞎子,都能瞧見那隻懸空的龍王簍,老嫗故意沒關門,隻是攔阻了香客們不得出門,故意讓他們擁簇在門口看熱鬨。

朱斂落地後,將那水神娘娘隨手丟在老嫗腳邊,走到裴錢和陳靈均之間,伸出雙手,按住兩人的腦袋,笑道:“很好。”

裴錢一巴掌拍掉老廚子的手。

陳靈均收起了那隻遮天蔽日的龍王簍。

朱斂向前走去,一腳踩在那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腦袋上,望向大門那邊,對那廟祝老嫗笑道:“你這老婆姨,人醜心壞,怎麼不繼續拉上老百姓幫你分攤危險了,是不是還想著要敗壞一下咱們落魄山的名聲?沒用啊。”

朱斂那隻腳加重力道,直接將那水神大半頭顱踩得凹陷進地面,“行了,就這樣吧,記得賠禮道歉啊,人到不到沒關係,還省了幾碗茶水錢,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錢,一定得到。咱們落魄山是小山頭,窮得揭不開鍋啊。”

朱斂轉頭問道:“是想更舒心些,還是想著做人留一線,以後好相見?”

裴錢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斂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來,就知道了。”

裴錢哦了一聲,“那就道個歉完事啦。”

朱斂低頭看了眼快死了還樂意裝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線,與之笑道:“運道真是不錯,遇上了咱們落魄山,你就偷著樂吧,不然別說這祠廟,以後有沒有玉液江都兩說了。救命之法,已經傳授給你,自己琢磨去。”

朱斂最後帶著裴錢和陳靈均一起離開,沿江而走,悠哉悠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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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終究不夠痛快。若都是這般秉性的山水神靈,元寶的路數,纔是對的。虧得不全是如此。”

裴錢埋怨道:“打打殺殺,成何體統。老廚子,那傻憨憨的元寶又說了啥?她個兒挺高啊,腦子怎麼從來迷糊糊的。”

朱斂笑道:“回了家再說。”

裴錢一棍子砸在悶悶不樂的陳靈均腦袋上,哪怕隻是些許劍意遺留,便打得陳靈均差點倒地不起,抽搐起來。

陳靈均打擺子似的,晃了半天,最後抱住腦袋嚷嚷道:“裴錢,嘛呢嘛呢!”

裴錢也愣了一下,趕緊道歉一番,說這行山杖今兒可古怪,見那陳靈均也沒生氣,大氣!裴錢便哈哈笑道:“陳靈均,今兒辦事,真爽利。我那小賬本上,把你搶瓜子的那些七十二條賬目,都給劃掉,全部劃掉!”

記賬了七十二次……

就為了嗑瓜子這麼一件事。

陳靈均呲牙咧嘴,捱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臉,“我謝謝你啊。”

裴錢蹦跳起來,“找米粒兒吃瓜子去嘍。”

朱斂說道:“裴錢,別忘了。”

裴錢耍著那套瘋魔劍法,時不時嚇唬一下陳靈均,“曉得了,我會叮囑小米粒兒的。”

陳靈均說道:“老廚子,我打算去北俱蘆洲了。”

朱斂點點頭,“早去早回。”

————

阮邛從大驪京城回了龍泉劍宗,依舊是傾心於鑄劍一事。

禦書房議事一事,人人簽訂了山盟,誰泄露出去,遭了誓約反撲,大驪朝廷獲悉之後,一律誅九族。

阮邛更無所謂這些,他與大驪朝廷本就是盟友。

龍泉劍宗事務,阮邛依舊萬事不管,宗門大小具體事務,都交由董穀、徐小橋這些嫡傳弟子打理。

與那大驪朝廷和其餘山上的人情往來,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兒阮秀在龍脊山修行數年之後,就悄然下山北遊,去往龍泉劍宗的新轄境。還好,總算沒打架,與那尊舊中嶽山神和和氣氣談妥了事情。這讓阮邛放心不少。

地盤有了,沒人打理,這就是龍泉劍宗最尷尬的地方。

對於一位宗字頭門派而言,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子弟,太少了。

哪怕陸陸續續收了三撥弟子,因為每一撥人數都不多,還是顯得香火凋零。

所以大驪宋氏,將舊朱熒王朝版圖,交予正陽山,阮邛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夠,兜不住肥肉,然後落在了別人碗裡,那就老老實實啃著自己碗裡的醃菜。

何況先前舊中嶽地界,大驪劃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算是做過了鋪墊。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輕皇帝的一種姿態,免得朝廷官員多想,誤以為龍泉劍宗已經靠邊,正陽山纔是未來寶瓶洲劍道第一宗。

當然大驪宋氏也會少去一份過河拆橋的嫌疑。

大驪朝廷,從先帝到當今陛下,從阮邛坐鎮驪珠洞天到現在,方方面面,對他阮邛,都算極為厚道了。

主要還是阮邛自己不願意濫收弟子,心性不過關的,任你是先天劍胚,自有其他去處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為下一座劍宗的正陽山都無所謂。

先前十二位記名弟子當中,就走了半數,其中就有那位先天劍胚,如今便去了正陽山,已經是那邊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了,據說還被某座山峰老祖收為了關門弟子。

當然阮邛的人緣好,那真是讓年輕皇帝宋和都長了見識。

先前禦書房議事之前,神誥宗祁真,風雪廟老祖,真武山掌律劍修,真境宗劉老成,連同魏檗、晉青在內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風城許氏家主,都與阮邛聊得來,還都是主動開的口,與之攀談,至少也會主動打聲招呼,給足了禮數。

獨一份。

阮邛不善言辭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為人如何,時間久了,很難藏得住。

認識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點毛病,大多願意傾心相交,不認識的,隻要順嘴提及阮邛,無論是以前的風雪廟阮邛,還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願意為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說一句好話。

阮邛今天難得露面,喊了所有首代弟子同桌吃飯。

龍泉劍宗祖師堂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董穀。早年躋身金丹後,已經開峰。但董穀最尷尬的地方,在於他不是劍修,以及他的出身根腳,更是難以啟齒。如今大驪朝廷那邊,以及一些仙家山頭,都已經有了些閒言碎語。

徐小橋最早便是風雪廟劍修,犯下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後,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劍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傳弟子。

謝靈早已是孕育出一口本命飛劍的劍修,不但如此,除了陸沉贈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謝實,也先後贈送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重寶,一把名為“桃葉”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被謝靈大煉為本命物之一,還有一枚品秩極高、名為“滿月”的養劍葫。

師徒四人,剛好一人坐一張長凳。

阮秀還在舊中嶽地界,阮邛想要夾菜給誰,都沒機會。

阮邛說道:“董穀,先前你與我說過,是爭取百年之內躋身元嬰?”

董穀趕緊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師父。”

阮邛說道:“那就別因為別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響到自己的心境,逼著自己提前躋身元嬰,修行證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龍泉劍宗,不是劍修又如何,外人非議笑話又如何,哪怕是以後被徐小橋、謝靈超過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了?什麼時候龍泉劍宗需要靠拳頭論資排輩了,是我沒教過?還是你沒記住?”

阮邛看了眼董穀,“繼續吃飯。”

董穀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轉頭說道:“徐小橋,謝靈,你們倆吃過了飯,就去大驪舊中嶽地界,秀秀如果不願意回來,勸了沒用,就隨她。”

徐小橋點了點頭。

阮邛突然說道:“記得去那騎龍巷壓歲鋪子,多買些糕點。”

性情寡淡的徐小橋難得露出一份笑容。

謝靈更是難掩開心,總算能夠見著秀姐姐了。

兩位龍泉劍宗嫡傳劍修,禦劍去往那座槐黃縣小鎮,到了騎龍巷鋪子外邊,徐小橋在壓歲鋪子每樣糕點,都挑選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兩大油紙包。

掌櫃是那石柔。

見著了徐小橋,尤其是那師門、家世都很顯赫的謝靈,石柔難免有些拘謹。

聽說是給阮秀買糕點後,石柔便想要不收錢。

畢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極親近的,隻是好些年沒見到了。

謝靈微笑道:“石掌櫃,謝了啊,錢還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

畢竟自己如今是這幅尊容,真要計較起來,確實不妥。

然後兩人禦劍去往龍泉劍宗的新地盤。

雲海之上,謝靈笑問道:“二師姐,聽說秀秀姐身邊多了個小精魅?”

徐小橋嗯了一聲。

謝靈便不再多問。

在那積雪厚重的山野之中,兩人走在下山路上,一個懷抱油紙傘的小姑娘一個飛撲出去,然後滿地打滾,渾身白雪,一路往下滾去。

身後那個年輕女子緩緩跟著。

小姑娘起身後,將手中油紙傘當那鐵錘,唸叨著:“老君掄錘兒,熒惑添炭屑,哎呦哎呦!雨師風伯在助陣唉,雷公電母來搭把手唉,劈裡啪啦!”

年輕女子說道:“鑄劍口訣,不是這麼背的。”

小姑娘停了手中掄錘子的動作,抬頭看了眼遠處大山,壓低嗓音問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們大驪王朝的山君!放個屁兒,都好像打雷,能把我這種小傢夥炸死。為啥見著了你,怎麼還是那麼客氣呢?瞧著都不是客氣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說道:“你這麼聰明,知道答案,還問什麼。多說話,容易餓。”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秀姐姐,那你豈不是比我更聰明?”

阮秀搖頭道:“我不愛想事情,比較笨。”

小姑娘故意害怕起來,“秀姐姐,你那麼容易餓,不會餓壞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點頭道:“會的。”

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阮秀身邊,這下子是真擔驚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願意說話。

小姑娘捧著那把昵稱撐花的油紙傘,“秀姐姐,小心我告狀哦……”

結果小姑娘被阮秀輕輕一巴掌,打得旋轉了數十圈,重重摔在遠處積雪當中,一路滾去,壓斷了無數枯木樹枝。

隻是小姑娘很快就飛奔回阮秀身邊,渾然不當回事,應該是習以為常了。

臨近山腳,小姑娘趕緊躲在阮秀身後。

徐小橋和謝靈飄然而落,收劍入鞘。隻說收劍姿勢,師出同門的兩人,便迥然不同,一個乾脆利落,一個風流寫意。

一個畢恭畢敬喊大師姐。

一個笑著喊了聲秀秀姐。

阮秀點了點頭,隻是說了句,“來了啊。”

小姑娘在阮秀身後探頭探腦,奇了怪哉,劍仙一來來倆呀,瞧著不是神仙眷侶了,那個模樣可週正壞了的少年,一看就是喜歡秀姐姐的。

方纔喊了秀秀姐?

嘖嘖嘖。

小姑娘覺得這小劍仙,慘兮兮。

徐小橋摘下包裹,遞給阮秀,笑道:“壓歲鋪子的糕點。”

阮秀笑了起來,接過包裹,稍稍掂量了一下,便更開心了。

小姑娘心中腹誹不已,瞧瞧,還不如一包裹糕點,來得讓秀姐姐高興。

真想把這少年一棍子打暈了,拖回洞府當那未來的壓寨夫君,先養著唄,好看真能當飯吃的。至於所謂的洞府,也就她一個人了。

阮秀小心翼翼掏出一塊桃花糕,放入嘴中,頓時滿臉笑意。

然後撚了一塊糕點給小姑娘,小姑娘一口吞下,味道如何,不曉得。

阮秀問道:“給錢沒?”

徐小橋說道:“給了的。”

阮秀點點頭,卻說道:“我去那兒,不用給錢。”

徐小橋啞口無言。

謝靈更是心情複雜。

徐小橋說道:“師父讓我問大師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說道:“回啊,怎麼不回。我還要聽小米粒講故事,這麼久沒見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編出很多了。”

徐小橋覺得這樣的理由,阮秀說了,反而是最天經地義的。

————

在一處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坊間書肆,賣書人,是位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名為何頰,身段極好,哪怕臉蛋不夠出彩,仍是讓許多浪蕩子,常去書肆那邊晃悠,不過誰也沒占著什麼便宜,至多就是嘴花花一番。那年輕女子言語不多,對此更是置若罔聞。也有那家境殷實卻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輕書生,來此買書,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黃昏中,何頰坐在櫃檯後邊,正在翻看一本書籍,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關了書肆,回住處休歇,不遠,就隔了兩條巷弄。

她剛放下書籍,便發現書肆門口外邊,站著一個背劍的年輕男人,哪怕不修邊幅,依舊是難掩英俊容貌,玉樹臨風,如楠如鬆,美質粲然。

她柔聲道:“這位公子,對不住,小店要關門了。”

他站在門檻外邊,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了,嘴唇顫抖,儘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一些,“剛好路過這邊,想要買幾本書,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頰心中微微歎息,這麼蹩腳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騙得了別人嗎?

隻是何頰卻沒有多說什麼,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書,輕聲說道:“公子若是真想買書,自己挑書便是,可以晚些關門。”

年輕男人依舊沒有跨過門檻。

何頰就隻是低頭翻看書籍,藉著夕陽餘暉,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舊不覺得如何為難。

他鼓起勇氣,顫聲道:“隨我去風雷園吧?好不好,蘇稼?”

哪怕她沒有施展那點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瞭如今容貌,他依舊可以一眼就認出她來的。

哪怕光陰長河倒流,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劉灞橋都不會在人海中錯過她。

隻是這些話,他怎麼說得出口,又憑什麼說這些。

何頰抬起頭,皺了皺眉頭,“我雖然不再是祖師堂嫡傳弟子,但是名字還在正陽山外門譜牒上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劉公子,你為何有此說?”

何頰停頓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曆練,劉公子就別喊我蘇稼了。”

劉灞橋隻覺得心肝肚腸都絞在了一起,哪怕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瓶頸劍修,依舊在這一刻覺得窒息,都想要彎腰喘口氣了。

劉灞橋問道:“你如今叫什麼?”

何頰有些不厭其煩,“劉公子,與你有關係嗎?!”

劉灞橋低下頭,小聲呢喃道:“我喜歡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書肆女掌櫃何頰,或者說是正陽山蘇稼,站起身,說道:“劉公子,算我求你,留給我最後一點清淨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業,我耗儘了最後一點積蓄,並不容易,劉公子,我與你不一樣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況我從來就沒有喜歡你,劉公子,你捫心自問,你我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

劉灞橋抬起頭,慘然笑道:“以前不曾說過話,都是今天才說的。”

蘇稼緩了緩語氣,“劉公子,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歡,對不對?”

劉灞橋點點頭。

蘇稼哭笑不得,“劉公子喜歡蘇稼,是風雷園的天才劍修劉灞橋,蘇稼便要對你感恩戴德嗎?”

劉灞橋搖搖頭,“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你不喜歡我,纔是對的。”

蘇稼合上書籍,輕輕放在桌上,說道:“劉公子如果是因為師兄當年問劍,勝了我,以至於讓劉公子覺得有愧疚,那麼我可以與劉公子誠心說一句,無需如此,我並不記恨你師兄黃河,相反,我當年與之問劍,更知道黃河無論是劍道造詣,還是境界修為,確實都遠勝於我,輸了便是輸了。再者,劉公子若是覺得我落敗之後,被祖師堂除名,淪落至此,就會對正陽山心懷怨懟,那劉公子更是誤會了我。”

蘇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對於山下毫無記憶,所以打從記事起,就把正陽山當做了唯一的家鄉。”

劉灞橋輕聲道:“隻要蘇姑娘繼續在這裡開店,我便就此離去,而且保證以後再也不來糾纏蘇姑娘。”

蘇稼氣笑道:“早與你說了,在這裡開一家書肆,買下一棟小宅子,已經耗光了積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兒?隻是希望劉公子信守承偌。”

劉灞橋點頭道:“會的。”

最後劉灞橋還是沒有跨過門檻一步,隻是問道:“我能不能在門檻這邊坐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蘇稼無可奈何。

那個劉灞橋,還真就坐在門檻上了。

等到餘暉將街上的人影拉得越來越長,劉灞橋終於起身走了。

禾之秀實為稼,好稼者眾矣。

喜歡這樣一個女子,有什麼不對。

書肆裡邊,蘇稼搖搖頭,隻想著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為止就好了。

劉灞橋喜歡她這件事,其實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之間,早年就不算什麼秘密,隻是蘇稼對他,是真不喜歡。

蘇稼關了書肆門,走去小宅。

當年那場問劍之後,蘇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劍峰,祖師堂嫡傳身份,師父饋贈的那枚養劍葫……

以至於如今的滿身泥濘,隻能躲在市井。

在這之前,不是沒有坎坷,隻是好不容易都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應付過去,人走過來了。

對於正陽山,就像她自己所說,並無恨意,甚至還有無法釋懷的愧疚。

難以釋懷的,隻是某些人,某些言語。

但是對於那個李摶景的關門弟子,如今的風雷園園主黃河,蘇稼則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經常會讓她從噩夢中驚醒。

無法理解,極難釋懷。

黃河當年在三場問劍選址的風雪廟神仙台上,男子揹負劍匣,裝滿了小劍,卻非本命飛劍,分心馭劍,匪夷所思。

一劍洞穿了蘇稼持劍之手,一次切斷了係掛腰間的那枚養劍葫紅繩,最後被兩把飛劍分別釘入兩隻手腕。

在蘇稼昏厥之後,閉眼之前的最後一幕,是那黃河腳踩養劍葫,將其輕輕撚動。

山嶽一般的男子,好似強大無敵的巍峨存在,卻處處無情冷血。

甚至哪怕是今天見到了劉灞橋,其實蘇稼都在心神顫栗,因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黃河,又想到了那個噩夢,那個罪魁禍首。

蘇稼走在僻靜巷弄當中,伸出一手,環住肩頭,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著走著,蘇稼便臉色慘白,側身背靠牆壁,再抬起一手,使勁揉著眉心。

長久過後,蘇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去往那棟小宅子。

蘇稼到了一條巷弄儘頭,打開門後,呆立當場,然後瞬間滿臉淚水。

對方婦人模樣,但是就像劉灞橋可以一眼看出蘇稼,蘇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帶著她上山修行的師父。

但是不知為何,祖師堂譜牒上邊,並不如此記載,蘇稼很早就轉投一位正陽山老祖門下,繼而成為祖師堂嫡傳。

而她的師父,依舊門下無一弟子記錄在冊,師父的輩分,卻不低,隻是在正陽山從來名聲不顯。

以前每次祖師堂議事,她師父幾乎從不露面,位置極為靠後的那張椅子,始終空著,因為喜歡師父下山雲遊,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數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驪禦書房參與議事的正陽山女修,當時坐在末位上,從頭到尾,無一人搭理。

容貌年輕,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淚眼朦朧的蘇稼身邊,伸出手,摸了摸蘇稼的腦袋,柔聲笑道:“傻徒兒。師父不過是離開正陽山,遊曆了些年,就變成這般田地了,怎的,沒了師父在身邊,便一直是那個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頭了?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蘇稼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月牙兒。

好像師父在身邊了,便真的可以萬事不怕,變成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那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繫著紅繩。

女子稍作片刻,便起身離去。

並沒有說要帶著蘇稼重返正陽山,恢複祖師堂嫡傳身份,更沒有提那枚養劍葫的將來歸屬。

但是蘇稼反而覺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沒有想象中那麼難熬,雖然心中遺憾有許多,但是每天守著那間書肆,掙著銀子銅錢,反而心神安寧,當然除了那個噩夢。

女子離去後,又變成了一位衣裙樸素的尋常婦人。

在婦人離開沒多久。

敲門聲響起。

蘇稼飛快跑去開門,誤以為是師父返回了,然後蘇稼踉蹌後退,身形搖晃。

劍心已毀,跌境為下五境的蘇稼,此刻連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神色冷漠,緩緩道:“蘇稼,你應該很清楚,劉灞橋以後肯定會偷偷來見你,無非是讓你不知道罷了。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滾回正陽山苟延殘喘,要麼找個男人嫁了,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如果在這之後,劉灞橋依舊對你不死心,耽誤了練劍,那我可就要讓他徹底死心了。”

蘇稼咬緊嘴唇,滲出血絲,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時破關而出的風雷園園主,黃河。

如果不是有那風雪廟劍仙魏晉,黃河就該是如今寶瓶洲的劍道天才第一人。

黃河說完這些,便直接禦劍離去。

如果劉灞橋不是師父極為器重之人,黃河根本懶得管這種無趣至極的男女情愛之事。

如果不是風雷園必須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黃河出現意外之後,扛起大梁,黃河甚至都不覺得需要理會劉灞橋。

雙方同樣是劍修,隻是大道相差太遠。

黃河此次閉關又成功出關,就要等待正陽山某位老祖劍修的問劍風雷園。

一路遙遙跟著那個劉灞橋來到此處,黃河幾次忍住沒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劍砍暈劉灞橋,直接拖迴風雷園,讓這個揮霍天賦的傢夥,乾脆閉關個一百年。

蘇稼魂不守捨去了關門,背靠房門,癱坐在地,嗚咽起來。

陰魂不散的黃河,以後怎麼辦呢。

蘇稼的師父,那位女子剛剛走出郡城城門,抬頭看了眼天幕,繼續趕路,不是去往正陽山,而是去尋找下一位弟子。

至於風雷園,以後數百年,也就止步於此了。

師兄弟結死仇。

留下一個黃河也好,剩下一個劉灞橋也罷,撐死了無非是下一個李摶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於蘇稼不喜歡劉灞橋,以後一樣不會喜歡,而在於蘇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經喜歡的,其實是黃河。

若是劉灞橋和黃河,兩個都半死不活,當然更好。

至於數百年前被李摶景親手斬殺的正陽山女子,事實上,也算是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之弟子,與蘇稼一樣,屬於不記名的那種。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與她有些關係。

或者她也做了些與師徒無關的小事情。

例如風雪廟魏晉,如何會遇到、並且喜歡的賀小涼。

早年的朱熒王朝,也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黃曆小故事。

不知不覺,千年以來的一洲劍道氣運,就這麼被她玩弄於鼓掌之中,不敢說全部,半數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經去過桐葉洲,在扶乩宗曾經留下過一句讖語。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頭望去,笑了笑,收起視線,緩緩前行。

許多所謂的山巔聰明人,也擅長那草灰蛇線、伏線千裡的算計,隻是這般伏線,終究隻是伏線,容易斷,一斷就沒。

但是世間唯有一條線,一旦成了,則劍仙也難斷,即便看似斷了,實則仍是那藕斷絲連,會糾纏不清一輩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計深遠、且極擅長於細微處抽絲剝繭之人,纔有希望面對此局死結,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線頭,又不是劍仙出劍,其實死不了人,但是往往會生不如死,然後死了算。

她從不低估敵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幾條線。

世間癡情種,偏好傷心事,苦中作樂,樂在其中,不傷心如何算得癡心人。

她思緒飄遠。

隻可惜多年未見師兄了。

上一次其實距離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過,沒辦法,隻要師兄一心想要避開她,她恐怕就要睜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認得出。

聽說上一次現身,是在桐葉洲觀道觀附近。

師兄有一點不好,與她借腕上紅線,喜歡有借不還。

女子突然自嘲道:“總不會已經被察覺到了吧?”

女子搖搖頭,笑道:“絕無可能,這纔多大歲數。何必在意小小正陽山呢?”

————

一個邋裡邋遢的青壯漢子,駝著背,先去小鎮酒肆那邊摸了把小手兒,討了幾句笑罵,然後逛盪到了楊家鋪子的那條街上。

既是鋪子夥計,也是楊老頭弟子的少年石靈山,坐在櫃檯後邊,正在“蹚水”煉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師弟石靈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蘇店,今天反而沒在以那古怪法子練拳,就是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晃悠悠走近的師兄鄭大風,蘇店站起身,鄭大風招手道:“蘇丫頭,咋個又俊俏了幾分,再這麼繼續水靈下去,師兄一想到以後終究是要嫁人,師兄這心裡頭愈發不得勁啊。”

走近了蘇店,鄭大風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蘇店問道:“師兄是要找師父?”

鄭大風無奈道:“不找師父啊。隻是山上那叫一個冷啊,睡覺被子怎麼也捂不熱,凍死個人,這不就下山活動活動腿腳。鄭丫頭,你也真是的,離著師兄就幾步路遠,也從不想著去探望探望師兄,師兄那麼大一棟宅子,還不住不個瘦得跟柳條兒似的蘇丫頭?”

蘇店搖頭道:“不敢在那邊過夜,怕外邊牆根有老鼠亂竄一宿。”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蘇丫頭,真不是師兄仗著輩分碎嘴唸叨你,身為練武之人,還是要煉就那一顆英雄膽的,豈可如此膽小,走,今夜就去師兄那邊住著,磨礪磨礪膽識氣魄。”

蘇店無奈道:“師兄,真有事情,麻煩直說。”

如果不是知道這個混不吝的師兄,隻會耍嘴皮子不動手,蘇店早就與他翻臉了。

鄭大風雙手負後,瞧見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應該比較暖和嘛。

結果被蘇店以腳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鄭大風便跨過了門檻,瞧見了那石靈山,搖頭道:“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連個朝夕相處的師姐都看不住,就等著吧,以後有得你小子傷心。哪本江湖演義,不寫那師姐或是師妹行走江湖,給英俊多金的少俠騙了身心去?石靈山,醒醒,你師姐要嫁人了!”

石靈山氣得七竅生煙,打斷了修行,怒目相視,“鄭大風,你少在這裡煽風點火,信口雌黃!”

鄭大風白眼道:“連個罵人都不會,你會個錘子。”

石靈山剛要說話。

不曾想師姐說道:“師兄,你先前說過,我如果想要破開四境瓶頸,或是躋身了第五境,就該挑選一處古戰場遺址了,師兄心中有數嗎?我想要出門一趟。”

石靈山目瞪口呆。

鄭大風斜眼少年,“師兄下山前就沒吃飽,不去茅坑,你吃不著啥。”

石靈山一個傷心,一個悲憤,兩兩相加,便差點沒忍住要與這個鄭大風切磋切磋,隻是瞧見了對方的駝背模樣,石靈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鄭大風笑了笑,轉頭對蘇店說道:“有是有數的,不過這種大事,師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輪不到我費心。”

蘇店問道:“師兄也覺得我如今可以獨自離開家鄉了?”

鄭大風搖頭道:“還是帶著個拖油瓶吧,好歹有個照應,你們如今境界還太淺,腦子又不靈光,外邊的世道,危險其實都不在修為境界,更在人心。石靈山還好,平時心腸軟,關鍵時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時心腸硬,反而麻煩。蘇丫頭,你倆出門遠遊後,可以對外宣稱石靈山是你兒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臉的光棍漢糾纏你,師兄在山上,一想到這個,便心疼得睡不著覺。”

蘇店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石靈山更是慘遭五雷轟頂。

鄭大風看了眼竹簾子那邊,就轉身離開楊家鋪子。

鄭大風去了那座四塊匾額都已經沒了玄妙的牌坊樓,繞了一圈,畢竟匾額還在,四個說法,都是極有嚼頭的。

鄭大風再去了那口鐵鎖井,如今是某個山頭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價錢買下,結果卵好處沒撈著,腦子有坑,莫過於此。那個傻大個薑韞,機緣不算小。一想到雲林薑氏,鄭大風呲牙咧嘴,見四下無人,掏了掏褲襠,對不住了小老弟。是大哥對不起你,辛苦看書,學來了十八般武藝,不曾想空有一身絕學,無賊可殺啊。

鄭大風又離開了小鎮,去了神仙墳那邊,如今沒這名稱了,大驪有意無意淡化了這個老說法,如今破敗神像都已經攙扶起來,修舊如舊,重塑也如舊,大驪朝廷還是花了心思的,至於那座占地極大的嶄新武廟,就不去了,沒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來。

然後繞路,去了那鐵符江與龍鬚河接壤處的瀑布。

蹲那兒丟石子。

好一個楊入大水為萍。

鄭大風換了個水流深緩的地方,盯著水面,自言自語道:“世間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後鄭大風路過了阮邛最早的鑄劍鋪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恢複了舊石橋真容。

鄭大風獨自一人,坐在石橋上。

轉頭看了眼小鎮北邊,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眾多龍窯。

鄭大風收回視線。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劍仙,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驟然成名之後,專殺蛟龍,殺了個天昏地暗,據說是想要成為第一位打破飛昇境瓶頸的劍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到底不是劍修,就真的隻是讀書人。不然整個浩然天下的格局,興許都要隨之一變。

隻是關於這樁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頭子也沒給個說法,鄭大風早年拐彎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師兄去問一嘴,李二答應是答應了,但後來也就沒下文了。

沒法子,如今還好,好歹能挨幾句罵,以前老頭子願意與他說句話,隻要可以接近十個字,都能讓鄭大風像是過大年。

所以鄭大風隻知道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沒有試圖去往那些曆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從老龍城上岸,撞出了一條地下走龍道,最終在大驪境內隕落。

為的就是尋求庇護,試圖讓某位遠古存在,重開飛昇台,遁入那些聖人難尋的未知之地。

隻是那個老人,並沒有讓它遂願,選擇了束手旁觀。

最終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聖人,訂立規矩,打造出那座懸掛四匾、被驪珠洞天後世當地人笑稱為螃蟹坊的牌坊樓。

大驪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橋之上,再建一座廊橋,為的就是讓大驪國祚綿長、國勢風生水起,爭一爭天下大勢。

宋長鏡帶著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離開之前,專門讓皇子宋集薪去廊橋台階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淒慘枉死的大驪宋氏龍子龍孫。

老督造官宋煜章親手負責此事,等於是掌握大驪宋氏的這場血腥內幕。

最終被那位生兒子一事上比什麼都厲害的娘娘,下令那位盧氏亡國武將的扈從王毅甫,斬去宋煜章的頭顱,裝入匣中,送往大驪京城。

而宋煜章被殺之後,以英靈之身,成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說是大驪皇帝對這位功臣的補償,還是另外一種方式的追究責罰,畢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觸犯了老皇帝的逆鱗,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對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確實對宋煜章,夾雜有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的複雜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無憂的宋集薪,的的確確在那些悠哉悠哉的歲月裡,將宋煜章當做了生父,內心深處,既憤恨,又仰慕。

沒來由想起了老龍城那座灰塵藥鋪。

其實鄭大風是有些懷唸的。

人嘛,正兒八經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過去也就過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壞事的傷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鄭大風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閉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當人上人,不把別人當傻子,有這麼難嗎?世道也怪。”

————

阮秀回了龍泉劍宗。

與裴錢周米粒約了在騎龍巷壓歲鋪子碰頭。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

阮秀髮現小米粒好像有些躲著自己,講那北俱蘆洲的山水故事,都沒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脈絡了。

反正與那玉液江水神府有關,具體為何,阮秀不好奇,也懶得問。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說,為難一個小姑娘作甚。

阮秀隻是吃著桃花糕,不用花錢的。

真算起來,她還是兩座鋪子最早的代掌櫃來著。

裴錢說道:“秀秀姐,我這趟出遠門,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阮秀笑道:“真厲害呀。”

裴錢使勁點頭,“厲害啊厲害,連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秀姐姐,你也遠遊很遠嗎?”

阮秀想了想,隨口說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淵,無處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跡。火光映徹,便是轄境。”

周米粒趕忙抬起兩隻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飛快,“哇,秀秀姐,最厲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換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還好。”

周米粒絞儘腦汁講完了那個故事,就去隔壁草頭鋪子去找酒兒聊天去了。

裴錢要她不許唸叨紅燭鎮那邊的事情,周米粒其實本來都忘記了,結果給裴錢這麼一說,睡覺都在唸叨這事兒,愁得她最近吃飯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頂餓了。所以今天見著了秀姐姐,可把她彆扭壞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錢跟著起身,“秀秀姐,別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小姑孃的腦袋,“喜歡你,喜歡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說了算。”

下一刻。

裴錢著急得直跺腳,使勁撓頭,咋辦咋辦。

所幸朱斂來了,與裴錢說道:“沒事。”

裴錢笑逐顏開,“老廚子,咋個神出鬼沒上癮了?”

朱斂走入壓歲鋪子。

裴錢跟在後頭,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斂笑道:“我其實也會些糕點做法,其中那金團兒棗泥糕,小有名氣,是我琢磨出來的。”

裴錢將信將疑道:“是當年那南苑國京城賊貴賊貴的棗泥糕?”

朱斂雙手負後,打量著鋪子裡邊的各色糕點,點點頭,“想不到吧?”

裴錢稱讚道:“老廚子,你真是個廚子命。可惜模樣不行,不然哪怕年紀大了,一樣打不了光棍!”

朱斂嗯了一聲。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禦風遠遊玉液江,猶豫了下,便不太情願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間沸騰,如日墜水底,大火烹煉。

天威浩蕩。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個先前正靠著水運修繕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經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緣由,為何自己見了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隻求速死!

阮秀走過那個伏地不起、渾身顫抖的所謂水神,跨上台階,轉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單手托腮,凝視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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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

對方婦人模樣,但是就像劉灞橋可以一眼看出蘇稼,蘇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帶著她上山修行的師父。

但是不知為何,祖師堂譜牒上邊,並不如此記載,蘇稼很早就轉投一位正陽山老祖門下,繼而成為祖師堂嫡傳。

而她的師父,依舊門下無一弟子記錄在冊,師父的輩分,卻不低,隻是在正陽山從來名聲不顯。

以前每次祖師堂議事,她師父幾乎從不露面,位置極為靠後的那張椅子,始終空著,因為喜歡師父下山雲遊,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數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驪禦書房參與議事的正陽山女修,當時坐在末位上,從頭到尾,無一人搭理。

容貌年輕,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淚眼朦朧的蘇稼身邊,伸出手,摸了摸蘇稼的腦袋,柔聲笑道:“傻徒兒。師父不過是離開正陽山,遊曆了些年,就變成這般田地了,怎的,沒了師父在身邊,便一直是那個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頭了?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蘇稼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月牙兒。

好像師父在身邊了,便真的可以萬事不怕,變成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那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繫著紅繩。

女子稍作片刻,便起身離去。

並沒有說要帶著蘇稼重返正陽山,恢複祖師堂嫡傳身份,更沒有提那枚養劍葫的將來歸屬。

但是蘇稼反而覺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沒有想象中那麼難熬,雖然心中遺憾有許多,但是每天守著那間書肆,掙著銀子銅錢,反而心神安寧,當然除了那個噩夢。

女子離去後,又變成了一位衣裙樸素的尋常婦人。

在婦人離開沒多久。

敲門聲響起。

蘇稼飛快跑去開門,誤以為是師父返回了,然後蘇稼踉蹌後退,身形搖晃。

劍心已毀,跌境為下五境的蘇稼,此刻連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神色冷漠,緩緩道:“蘇稼,你應該很清楚,劉灞橋以後肯定會偷偷來見你,無非是讓你不知道罷了。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滾回正陽山苟延殘喘,要麼找個男人嫁了,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如果在這之後,劉灞橋依舊對你不死心,耽誤了練劍,那我可就要讓他徹底死心了。”

蘇稼咬緊嘴唇,滲出血絲,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時破關而出的風雷園園主,黃河。

如果不是有那風雪廟劍仙魏晉,黃河就該是如今寶瓶洲的劍道天才第一人。

黃河說完這些,便直接禦劍離去。

如果劉灞橋不是師父極為器重之人,黃河根本懶得管這種無趣至極的男女情愛之事。

如果不是風雷園必須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黃河出現意外之後,扛起大梁,黃河甚至都不覺得需要理會劉灞橋。

雙方同樣是劍修,隻是大道相差太遠。

黃河此次閉關又成功出關,就要等待正陽山某位老祖劍修的問劍風雷園。

一路遙遙跟著那個劉灞橋來到此處,黃河幾次忍住沒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劍砍暈劉灞橋,直接拖迴風雷園,讓這個揮霍天賦的傢夥,乾脆閉關個一百年。

蘇稼魂不守捨去了關門,背靠房門,癱坐在地,嗚咽起來。

陰魂不散的黃河,以後怎麼辦呢。

蘇稼的師父,那位女子剛剛走出郡城城門,抬頭看了眼天幕,繼續趕路,不是去往正陽山,而是去尋找下一位弟子。

至於風雷園,以後數百年,也就止步於此了。

師兄弟結死仇。

留下一個黃河也好,剩下一個劉灞橋也罷,撐死了無非是下一個李摶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於蘇稼不喜歡劉灞橋,以後一樣不會喜歡,而在於蘇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經喜歡的,其實是黃河。

若是劉灞橋和黃河,兩個都半死不活,當然更好。

至於數百年前被李摶景親手斬殺的正陽山女子,事實上,也算是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之弟子,與蘇稼一樣,屬於不記名的那種。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與她有些關係。

或者她也做了些與師徒無關的小事情。

例如風雪廟魏晉,如何會遇到、並且喜歡的賀小涼。

早年的朱熒王朝,也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黃曆小故事。

不知不覺,千年以來的一洲劍道氣運,就這麼被她玩弄於鼓掌之中,不敢說全部,半數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經去過桐葉洲,在扶乩宗曾經留下過一句讖語。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頭望去,笑了笑,收起視線,緩緩前行。

許多所謂的山巔聰明人,也擅長那草灰蛇線、伏線千裡的算計,隻是這般伏線,終究隻是伏線,容易斷,一斷就沒。

但是世間唯有一條線,一旦成了,則劍仙也難斷,即便看似斷了,實則仍是那藕斷絲連,會糾纏不清一輩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計深遠、且極擅長於細微處抽絲剝繭之人,纔有希望面對此局死結,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線頭,又不是劍仙出劍,其實死不了人,但是往往會生不如死,然後死了算。

她從不低估敵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幾條線。

世間癡情種,偏好傷心事,苦中作樂,樂在其中,不傷心如何算得癡心人。

她思緒飄遠。

隻可惜多年未見師兄了。

上一次其實距離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過,沒辦法,隻要師兄一心想要避開她,她恐怕就要睜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認得出。

聽說上一次現身,是在桐葉洲觀道觀附近。

師兄有一點不好,與她借腕上紅線,喜歡有借不還。

女子突然自嘲道:“總不會已經被察覺到了吧?”

女子搖搖頭,笑道:“絕無可能,這纔多大歲數。何必在意小小正陽山呢?”

————

一個邋裡邋遢的青壯漢子,駝著背,先去小鎮酒肆那邊摸了把小手兒,討了幾句笑罵,然後逛盪到了楊家鋪子的那條街上。

既是鋪子夥計,也是楊老頭弟子的少年石靈山,坐在櫃檯後邊,正在“蹚水”煉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師弟石靈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蘇店,今天反而沒在以那古怪法子練拳,就是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晃悠悠走近的師兄鄭大風,蘇店站起身,鄭大風招手道:“蘇丫頭,咋個又俊俏了幾分,再這麼繼續水靈下去,師兄一想到以後終究是要嫁人,師兄這心裡頭愈發不得勁啊。”

走近了蘇店,鄭大風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蘇店問道:“師兄是要找師父?”

鄭大風無奈道:“不找師父啊。隻是山上那叫一個冷啊,睡覺被子怎麼也捂不熱,凍死個人,這不就下山活動活動腿腳。鄭丫頭,你也真是的,離著師兄就幾步路遠,也從不想著去探望探望師兄,師兄那麼大一棟宅子,還不住不個瘦得跟柳條兒似的蘇丫頭?”

蘇店搖頭道:“不敢在那邊過夜,怕外邊牆根有老鼠亂竄一宿。”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蘇丫頭,真不是師兄仗著輩分碎嘴唸叨你,身為練武之人,還是要煉就那一顆英雄膽的,豈可如此膽小,走,今夜就去師兄那邊住著,磨礪磨礪膽識氣魄。”

蘇店無奈道:“師兄,真有事情,麻煩直說。”

如果不是知道這個混不吝的師兄,隻會耍嘴皮子不動手,蘇店早就與他翻臉了。

鄭大風雙手負後,瞧見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應該比較暖和嘛。

結果被蘇店以腳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鄭大風便跨過了門檻,瞧見了那石靈山,搖頭道:“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連個朝夕相處的師姐都看不住,就等著吧,以後有得你小子傷心。哪本江湖演義,不寫那師姐或是師妹行走江湖,給英俊多金的少俠騙了身心去?石靈山,醒醒,你師姐要嫁人了!”

石靈山氣得七竅生煙,打斷了修行,怒目相視,“鄭大風,你少在這裡煽風點火,信口雌黃!”

鄭大風白眼道:“連個罵人都不會,你會個錘子。”

石靈山剛要說話。

不曾想師姐說道:“師兄,你先前說過,我如果想要破開四境瓶頸,或是躋身了第五境,就該挑選一處古戰場遺址了,師兄心中有數嗎?我想要出門一趟。”

石靈山目瞪口呆。

鄭大風斜眼少年,“師兄下山前就沒吃飽,不去茅坑,你吃不著啥。”

石靈山一個傷心,一個悲憤,兩兩相加,便差點沒忍住要與這個鄭大風切磋切磋,隻是瞧見了對方的駝背模樣,石靈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鄭大風笑了笑,轉頭對蘇店說道:“有是有數的,不過這種大事,師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輪不到我費心。”

蘇店問道:“師兄也覺得我如今可以獨自離開家鄉了?”

鄭大風搖頭道:“還是帶著個拖油瓶吧,好歹有個照應,你們如今境界還太淺,腦子又不靈光,外邊的世道,危險其實都不在修為境界,更在人心。石靈山還好,平時心腸軟,關鍵時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時心腸硬,反而麻煩。蘇丫頭,你倆出門遠遊後,可以對外宣稱石靈山是你兒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臉的光棍漢糾纏你,師兄在山上,一想到這個,便心疼得睡不著覺。”

蘇店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石靈山更是慘遭五雷轟頂。

鄭大風看了眼竹簾子那邊,就轉身離開楊家鋪子。

鄭大風去了那座四塊匾額都已經沒了玄妙的牌坊樓,繞了一圈,畢竟匾額還在,四個說法,都是極有嚼頭的。

鄭大風再去了那口鐵鎖井,如今是某個山頭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價錢買下,結果卵好處沒撈著,腦子有坑,莫過於此。那個傻大個薑韞,機緣不算小。一想到雲林薑氏,鄭大風呲牙咧嘴,見四下無人,掏了掏褲襠,對不住了小老弟。是大哥對不起你,辛苦看書,學來了十八般武藝,不曾想空有一身絕學,無賊可殺啊。

鄭大風又離開了小鎮,去了神仙墳那邊,如今沒這名稱了,大驪有意無意淡化了這個老說法,如今破敗神像都已經攙扶起來,修舊如舊,重塑也如舊,大驪朝廷還是花了心思的,至於那座占地極大的嶄新武廟,就不去了,沒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來。

然後繞路,去了那鐵符江與龍鬚河接壤處的瀑布。

蹲那兒丟石子。

好一個楊入大水為萍。

鄭大風換了個水流深緩的地方,盯著水面,自言自語道:“世間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後鄭大風路過了阮邛最早的鑄劍鋪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恢複了舊石橋真容。

鄭大風獨自一人,坐在石橋上。

轉頭看了眼小鎮北邊,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眾多龍窯。

鄭大風收回視線。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劍仙,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驟然成名之後,專殺蛟龍,殺了個天昏地暗,據說是想要成為第一位打破飛昇境瓶頸的劍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到底不是劍修,就真的隻是讀書人。不然整個浩然天下的格局,興許都要隨之一變。

隻是關於這樁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頭子也沒給個說法,鄭大風早年拐彎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師兄去問一嘴,李二答應是答應了,但後來也就沒下文了。

沒法子,如今還好,好歹能挨幾句罵,以前老頭子願意與他說句話,隻要可以接近十個字,都能讓鄭大風像是過大年。

所以鄭大風隻知道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沒有試圖去往那些曆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從老龍城上岸,撞出了一條地下走龍道,最終在大驪境內隕落。

為的就是尋求庇護,試圖讓某位遠古存在,重開飛昇台,遁入那些聖人難尋的未知之地。

隻是那個老人,並沒有讓它遂願,選擇了束手旁觀。

最終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聖人,訂立規矩,打造出那座懸掛四匾、被驪珠洞天後世當地人笑稱為螃蟹坊的牌坊樓。

大驪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橋之上,再建一座廊橋,為的就是讓大驪國祚綿長、國勢風生水起,爭一爭天下大勢。

宋長鏡帶著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離開之前,專門讓皇子宋集薪去廊橋台階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淒慘枉死的大驪宋氏龍子龍孫。

老督造官宋煜章親手負責此事,等於是掌握大驪宋氏的這場血腥內幕。

最終被那位生兒子一事上比什麼都厲害的娘娘,下令那位盧氏亡國武將的扈從王毅甫,斬去宋煜章的頭顱,裝入匣中,送往大驪京城。

而宋煜章被殺之後,以英靈之身,成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說是大驪皇帝對這位功臣的補償,還是另外一種方式的追究責罰,畢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觸犯了老皇帝的逆鱗,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對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確實對宋煜章,夾雜有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的複雜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無憂的宋集薪,的的確確在那些悠哉悠哉的歲月裡,將宋煜章當做了生父,內心深處,既憤恨,又仰慕。

沒來由想起了老龍城那座灰塵藥鋪。

其實鄭大風是有些懷唸的。

人嘛,正兒八經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過去也就過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壞事的傷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鄭大風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閉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當人上人,不把別人當傻子,有這麼難嗎?世道也怪。”

————

阮秀回了龍泉劍宗。

與裴錢周米粒約了在騎龍巷壓歲鋪子碰頭。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

阮秀髮現小米粒好像有些躲著自己,講那北俱蘆洲的山水故事,都沒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脈絡了。

反正與那玉液江水神府有關,具體為何,阮秀不好奇,也懶得問。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說,為難一個小姑娘作甚。

阮秀隻是吃著桃花糕,不用花錢的。

真算起來,她還是兩座鋪子最早的代掌櫃來著。

裴錢說道:“秀秀姐,我這趟出遠門,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阮秀笑道:“真厲害呀。”

裴錢使勁點頭,“厲害啊厲害,連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秀姐姐,你也遠遊很遠嗎?”

阮秀想了想,隨口說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淵,無處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跡。火光映徹,便是轄境。”

周米粒趕忙抬起兩隻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飛快,“哇,秀秀姐,最厲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換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還好。”

周米粒絞儘腦汁講完了那個故事,就去隔壁草頭鋪子去找酒兒聊天去了。

裴錢要她不許唸叨紅燭鎮那邊的事情,周米粒其實本來都忘記了,結果給裴錢這麼一說,睡覺都在唸叨這事兒,愁得她最近吃飯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頂餓了。所以今天見著了秀姐姐,可把她彆扭壞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錢跟著起身,“秀秀姐,別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小姑孃的腦袋,“喜歡你,喜歡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說了算。”

下一刻。

裴錢著急得直跺腳,使勁撓頭,咋辦咋辦。

所幸朱斂來了,與裴錢說道:“沒事。”

裴錢笑逐顏開,“老廚子,咋個神出鬼沒上癮了?”

朱斂走入壓歲鋪子。

裴錢跟在後頭,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斂笑道:“我其實也會些糕點做法,其中那金團兒棗泥糕,小有名氣,是我琢磨出來的。”

裴錢將信將疑道:“是當年那南苑國京城賊貴賊貴的棗泥糕?”

朱斂雙手負後,打量著鋪子裡邊的各色糕點,點點頭,“想不到吧?”

裴錢稱讚道:“老廚子,你真是個廚子命。可惜模樣不行,不然哪怕年紀大了,一樣打不了光棍!”

朱斂嗯了一聲。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禦風遠遊玉液江,猶豫了下,便不太情願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間沸騰,如日墜水底,大火烹煉。

天威浩蕩。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個先前正靠著水運修繕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經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緣由,為何自己見了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隻求速死!

阮秀走過那個伏地不起、渾身顫抖的所謂水神,跨上台階,轉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單手托腮,凝視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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