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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無邪即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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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一小兩位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澤之畔,秋風蕭瑟,老道人與弟子說是要見一位故交老友。

年輕弟子也沒問到底是誰,境界高不高的,因為沒必要。

當年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被一位讀書人拒之門外。

年輕道士對自己師父的修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得知師父說那讀書人不是什麼陸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飛昇境後,年輕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師父幾句,隻不過一看到師父渾不在意的模樣,年輕道士就作罷,如此更好,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不濟,他這個當弟子的,道法稀爛,好像也情有可原?

後來師父帶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師門上宗的中土龍虎山,結果張山峰被師父留在了山腳,年輕道士有些遺憾,不過覺得師父面子應該是不夠大,無法帶人一起登山,也就沒說什麼。師父隻說這趟登山,是想要與那些黃紫貴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張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張山峰便讓師父用點心,與那些黃紫貴人們好好說話,別像在自家山頭那般混不吝,畢竟自己能不能拜訪天師府,就全靠師父了。

老道士說師父辦事,有什麼不放心的。

年輕道士眼神哀怨,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麼多年,師父你到底辦成了什麼事?偶爾有些別脈的道人趕來找你老人家談事情,要麼在呼呼大睡,要麼就讓自己和幾位上了歲數的師兄幫忙推脫,久而久之,太霞、白雲和指玄三脈的同門道人,還沒談事情呢,見著了自己露面,就立馬歎氣,轉身就走,毫不猶豫。雖說弟子幫師父解憂,天經地義,可弟子次次幫師父擋災,就說不過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沒多久,就下山了,說事情不成,應該是要害得弟子沒辦法去天師府長見識了。

年輕道士便說沒關係,反過頭來寬慰了老道士幾句。

老道士感激涕零,無比感慨,說山峰啊,你這樣的弟子,真是師父的小棉襖。

年輕道士仰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龍虎山,仙氣繚繞,仙鶴長鳴,寶光蘊藉,便有些失望,隻不過這種失望,不是對師父失望,而是對自己,當年按照師父的吩咐,離開了山頭,就別在自家山頭附近逛蕩了,去遠一些的地方看看風景,於是張山峰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遠方,一番遊曆之後,失魂落魄,不願意就這麼返回師門,一咬牙,掏出幾乎所有的神仙錢,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遠遊寶瓶洲,後來認識了一位朋友,再後來,又認識了一位,三人有分別又有重逢,再有離別。

曆練之後,有些事情,年輕道士很拎得清楚。

所以對自己師父,張山峰越來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澤之畔某處停步,說稍等片刻。

張山峰揹著竹箱站在一旁,輕聲問道:“師父,登門拜訪,沒帶禮物?”

道袍之上繡有兩條火龍的老真人愁眉不展道:“著急趕路,給忘了。”

張山峰歎了口氣,“哪怕隻是幾顆雪花錢的禮物,那也是禮輕情意重,師父,我們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下次你再有拜訪好友,你與我事先說好,我來準備禮物便是。”

老真人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還是忍住了沒告訴弟子真相,咱們師徒若是帶了禮物登門,怕那大澤水神誤以為自己是要先禮後兵,抽筋剝皮,膝蓋多半會軟。這尊大澤水神,雖說是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廟第一位,可當年是真不會做人……做神祇,他脾氣又不太好,所以就開始運轉神通,焚煮大澤,等到整座大澤水面下降丈餘之後,那傢夥終於開始跪地磕頭,祈求他法外開恩。

這會兒,施展了障眼法的老真人稍稍泄露了些許氣象。

很快就有一位金袍老人辟水而來,上了岸後,沒說話。是不敢,內心打鼓不已,戰戰兢兢,繃著臉色,害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賣個可憐,說一些肉麻的馬屁話,到時候反而惹來老神仙的不喜,豈不是大禍?若說在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這尊品秩和修為都不算低的水神,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曾經還跟數位過境大修士打生打死,唯有面對火龍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撐死了就是以術法和法寶打裂他的金身,大傷元氣,憑藉香火和水運修繕金身,便可以恢複。

但是眼前這位火龍真人,卻是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齏粉,而且他還毫無還手之力。

至於為何火龍真人可以隨意對一位山水神祇出手,而中土書院對這位老神仙的規矩約束極少,是有些古怪的。

年輕道士看了眼挺像是一位在此結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著臉一言不發的冷淡神色,有些埋怨師父,瞧瞧,有半點故友重逢的喜慶氣氛嗎?難不成是師父覺得在龍虎山那邊丟了面子,想要來這蜃澤水域,隨便找個關係平平的道友,好在弟子這邊,顯擺自己在中土神洲的交友廣泛?其實師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年輕道士都有些心疼師父了。

張山峰咳嗽一聲,“師父?”

神遊萬裡的火龍真人哦了一聲,微笑道:“好久沒見了。”

金袍老者嚥了口唾沫,笑容牽強道:“是很久了。”

火龍真人也懶得與這位大澤水神廢話,“與你討要一瓶水丹。”

金袍老者差點當場就要留下眼淚。

一瓶蜃澤水神宮的本命水丹而已,讓人捎話說一聲的小事,哪裡需要老真人親自出馬?多走這幾步鄉野小路,豈不是耽誤了老神仙的修行?你老神仙知不知道,你這一現身,都快要嚇破我這小神的膽子了好不好?

金袍老者隻覺得劫後餘生,回頭就要在水神宮舉辦一場筵席,畢竟他這一千多年以來,一直憂心忡忡,總擔心下一次見到火龍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哪裡想到隻是一瓶水丹就能擺平,當然了,所謂一瓶水丹而已,也隻是針對火龍真人這種飛昇境巔峰的老神仙,尋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這麼開口,他這位品秩極高的中土水神,打不過也逃得掉,往水裡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對方若是仗勢欺人,真鬨出了大動靜,王朝與書院都不會袖手旁觀。

於是金袍老者手中立即多出一隻瓷瓶,小心翼翼問道:“一瓶就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你覺得呢?”

金袍老者二話不說就要多拿出一份蜃澤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龍真人其實確實隻需要一瓶,隻不過突然想到自家山頭的白雲一脈,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幫著破境,就沒打算拒絕。

張山峰輕輕扯了扯師父的袖子。

火龍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麼一份大禮,又與你相交以誠,師父當年雖說對他有過一份饋贈,可事實上,按照師父的輩分來說,是不太夠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幫你還人情,也是斷一些因果。至於另外一瓶,是送給你白雲一脈的師兄。”

張山峰沒聽太明白何謂當年饋贈和因果。

不過一想到陳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終究是天大好事。

火龍真人不介意這個弟子與那個年輕人,大道同行,天長地久,但是一些瑣碎的小因果,還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龍真人接過兩瓶水丹,與此同時,便悄然在蜃澤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條纖細如絲線的火蛟,幫他淬鍊神祇金身。

拿人好處,總得禮尚往來。

再者,關於陳平安,其實當年火龍真人不願拔苗助長,事實上,弟子張山峰,或者說自己,是欠了對方兩個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印章,東西不貴重,但是對於張山峰而言,意義深遠。這就是道緣。

於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緣最大,法寶仙兵且靠邊。

二是那把劍,隻不過這就是另外一樁道緣了。

也是此次火龍真人“求人”無果之後,願意不在天師府發火的重要理由。

此次按照約定登山,火龍真人是希望弟子張山峰,能夠得到當代天師府大天師的授意,“世襲罔替”外姓大天師一職。

但是天師府認可張山峰未來大道可期,隻是覺得大亂之世氣象已有,遠水不解近渴,斷言張山峰在百年之內註定無法成為龍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師府自己在這千年之間,又找到了兩位外姓大天師候補,所以對於火龍真人的提議,並未接納。所以隻要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真正飛昇之後,中土龍虎山當天就會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師,雖說相較於火龍真人,遜色頗多,可是相比張山峰,自然天壤之別。

當時在天師府祖師堂內,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師,其餘幾乎所有黃紫貴人都有些道心絮亂,難免惶恐。

害怕火龍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

所幸老真人隻是默然下山,帶著弟子張山峰離開龍虎山地界。

大澤之畔,金袍老者如癡如狂,剛想要磕頭謝恩,卻被火龍真人以眼神示意,別這麼胡來。

金袍老者趕緊穩了穩心神。

張山峰從火龍真人手中接過兩瓶水丹,收入袖中後,笑逐顏開。

自己終於可以為陳平安做點什麼了不是?當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說,還欠了陳平安好多的債。在綵衣國鬼宅,賒賬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國渡口還是賒賬的那把劍,後來與徐遠霞在青鸞國那邊身陷圍殺困局,還不是陳平安出手相救?

火龍真人瞥了眼金袍老者,後者立即心領神會,又咬咬牙,掏出隨身攜帶的最後一瓶水丹,送給那年輕道士。

隻是一位下五境修士?

真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高徒?雖說火龍真人脾氣古怪,收取弟子,從不以資質來定,可是老神仙既然願意與一位弟子攜手遊曆中土神洲,這位弟子怎會簡單?

那年輕道士有些羞赧,想要那瓶水丹又總覺得不厚道,便言語推脫一番。

金袍老者大言不慚,說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雙方第一次見面,他虛長幾歲,理該送禮。

他都沒敢說什麼是虛長幾歲的前輩,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輩了,豈不是就要與火龍真人同輩?

張山峰其實已經打定主意不收了,不過火龍真人勸他收下,說以後有機會獨自遊曆中土神洲,可以還禮。

關於“還禮二字”,那金袍水神聽得頭皮發麻,內心惶恐萬分。

他是猜出火龍真人與龍虎山有關係的,因為在火龍真人焚煮大澤之後的千年期間,回到了北俱蘆洲後,便經常會有天師府黃紫貴人下山遊曆,專程來此瞻仰戰場。

張山峰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個稽首謝禮。

金袍老者沒敢多待,告辭離去。

要趕緊藉助那條老神仙贈送的火蛟淬鍊金身,在這之前,當然是要傳令下去,轄境內所有湖澤精怪立即全部滾回老巢,誰敢管不住腿,他這位蜃澤水神就要他們扛不住自己的腦袋。

火龍真人帶著張山峰繼續徒步遊曆。

火龍真人有些重話,沒有對弟子張山峰多說。

那個陳平安與北俱蘆洲的因果牽扯極深,很容易讓這個弟子拽入其中。

相信以那個年輕人的性情,就算身陷絕境,都不會主動拉上張山峰,可是世事一團麻,他陳平安這麼做了,弟子也會有自己的主張,肯定會義無反顧投身其中。

到時候自己這個當師父的,是像當年那樣,任由北俱蘆洲劍仙聯袂出海,抵擋那撥龍虎山天師府道人?還是壞了規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那個年輕人一把?

不得不承認,陸沉推崇的許多道法根本,其實咋一看很混賬,乍一聽很刺耳,實則推敲百遍千年之後,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虛舟蹈虛,或飛昇或輪迴,自然山上清淨,天下太平。

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個人喜好決定山下命運,又有諸子百家的學問,東扯西拽,一團亂麻更亂。

人人講理,人人不講理。

火龍真人曾經在因緣際會之下,早年是去過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帶水的好與不好,也看到了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結成網的好與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虛無縹緲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劍氣長城和倒懸山抵禦蠻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年輕道士突然笑道:“師父,我如今走過了中土神洲,便和陳平安一樣,是走過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都很了不起。”

張山峰問道:“寶瓶洲年輕一輩的練氣士,是不是比我們那邊要遜色一些?”

火龍真人說道:“兩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陰而已,可能接來下再看的話,所有人就會發現寶瓶洲的年輕人,越來越矚目。不過話說回來,一洲氣運是定數,可靈氣多寡卻沒這個說法的,哪個洲大,哪裡年輕天才如雨後春筍的大年份,數目就會更加誇張。所以寶瓶洲想要讓其餘八洲刮目相看,還是需要一點運氣的。就目前來看,師父曾經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會出類拔萃,這是誰都攔不住的。馬苦玄,也是隻差一些歲月的得天獨厚之人,以及他輔佐的那位女子,當然也不例外。這三人,相對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師父會單獨拎出來說一說。隻不過意外小,不等於沒有意外就是了。”

張山峰笑了,“陳平安肯定也會脫穎而出,對吧?”

火龍真人點頭道:“他應該算一個。可是最終高度,暫時還不好說。因為有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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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變數。”

張山峰說道:“師父,我眼光不錯吧,在寶瓶洲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就是陳平安。”

火龍真人說道:“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也不錯。”

張山峰想了想,“陳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師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屬於不好也不壞吧。畢竟有些從趴地峰走出去的師兄師姐,還是很厲害的。”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記住一件事情。”

張山峰好奇道:“師父你說。”

老真人感慨道:“以後你也會收取弟子,與他們傳授道法,切記,不要覺得誰一定可以成為山巔之人,就格外喜歡這些弟子,而是這些弟子身上的許多……好,興許連當師父的,都沒他們好,所以纔會註定讓他們有更多機會登山登頂,你便可以多喜歡他們一些。這其中的先後順序,別搞錯了。資質一事,從來不是絕對。萬物生髮,婀娜多姿,風景沒有什麼唯一。許多宗字頭仙家的老祖師,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腦子生鏽,拎不清這件小事,纔會搞得一座山頭沒有半點人味兒。”

老真人轉過頭,看到自己弟子忍著笑,問道:“怎麼了?”

張山峰笑道:“師父,就我如今這點道行,怎麼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誤人子弟嘛。”

老真人笑道:“慢慢來,不著急。”

所謂的道法傳承,薪火相傳。

可能從來不是多大的事情,無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燈火,雖然光亮稀薄,卻可以在漆黑夜幕的道路上,幫後邊的人點燃一粒燈火的。

不然世道永遠漆黑一片。

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山峰,想不想要坐一坐瓊瑤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遠遊南婆娑洲,沿途風景相當不錯。”

“師父,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情,咱們還是別做了吧?”

“可是那邊有好友邀請師父過去做客,盛情難卻啊。”

“那我覺得師父你老人家的這個朋友,多半與師父關係平平了,不然豈會不知道師父的手頭拮據?”

“山峰啊,實在不行,那就隻能讓你受點罪了,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確實是差了點火候,可師父那一手還算湊合的縮地術法,你是領教過的。”

“那咱們還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錢財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備些乾糧醃菜便是。”

“師父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靈性的弟子呢?”

“師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師父,此次做客,總要備好禮物了吧?出門在外,終究不是自家山頭修行,還是要講究一點禮數。”

“是個讀書人,咱們隨便路邊攤上買幾本書就行了,很好對付。”

“又是讀書人?可別又吃閉門羹啊。”

“山峰,師父不得不與你說些真相了,其實師父的道法和名號,在自家山頭之外,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那為何方纔那位前輩都不樂意邀請咱們去府上做客?請我們喝杯茶也好啊。我總覺得那位前輩,其實很客氣了,哪怕分明不太願意見著咱們師徒,仍是禮數週到,這類光景,我可不陌生,當年我離開趴地峰在山下遊曆,好些家有煞氣縈繞的富貴門戶,我想幫個忙,敲門說清楚情況之後,對方也不趕人,就是丟了我一把銅錢或是幾粒碎銀子,對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來如此。”

“師父,以後你別總在山上睡覺,多去山下走走,這些粗淺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曆練出來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位老人?聽說相談甚歡?”

“嗯,那位老前輩說是與師父舊識,登山問道,我便與他指了路,又閒聊了片刻,聊完之後,那位老前輩好像挺開心。”

火龍真人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一位十二境劍仙離開了趴地峰後,跟市井長舌婦人似的散佈訊息,能不開心嗎?

等他什麼時候返回北俱蘆洲,自己就去趟那傢夥的宗門,再讓他開心開心,一次吃飽。

不過火龍真人有些黯然,修為再高,亦有人間多離別的傷感。

未必回得來了。

斷劍可回,人則未必。

倒懸山之外,劍氣長城那邊。

劍氣沖霄。

浩然天下,雞鳴犬吠,炊煙裊裊,萬家燈火。

有三個洲,都有可能在轉瞬之間,便失去這一切。

最後張山峰沒理由說了一句,“師父,雖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覺得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了。”

老真人笑道:“這就對了,師父挑選弟子的眼光,與弟子看待師父的眼光,都不差。”

張山峰隨口說道:“師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這樣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老真人開懷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老真人笑了笑,輕聲道:“福生無量天尊。”

————

之前的入夏時分。

騎龍巷鋪子那邊,隻剩下石柔一人看顧鋪子生意。

裴錢已經離開了學塾,朱斂點頭答應的,所以石柔就沒有說什麼。

裴錢一走,周米粒就跟著去往了落魄山。

從熱熱鬨鬨,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適應。

魏檗這段時日經常悄然來到落魄山。鄭大風也經常離開山腳他一手督造而出的那座豪宅,來到朱斂這邊。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得以占據其一。

當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煩,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維持天地穩定,就都需要“吃錢”,大把大把的神仙錢。

尤其是想要從靈氣貧瘠的下等福地,升為一座可以讓福地當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續消耗神仙錢,簡單而言,這就是一座無底洞,但是如果經營得當,就會像那桐葉洲玉圭宗薑氏掌握的雲窟福地,起先任由福地鯨吞神仙錢,最終升為上等福地後,形成一個相對穩固的格局,開始可以出現幫忙穩固山水靈氣的各方神祇,以及將靈氣聚攏在各大仙家山頭的修道門派,非但沒有拖垮薑氏家底,反而財源滾滾,最終反哺薑氏。

福地的當地修士,以及受那靈氣浸染、逐漸孕育而生的各種天材地寶,皆是財源。

最近魏檗和朱斂、鄭大風,就在商議此事,到底應該如何經營這處暫命名為的“蓮藕福地”的小地盤,真正的命名,當然還需要陳平安回來再說。

如今這座小福地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國版圖。

人口總計兩千萬人。

蓮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時候,已經靈氣充沛許多,介於下等中等福地之間,這就意味著南苑國眾生,無論是人,還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問題癥結在於隻要尚未躋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國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樣留不住靈氣,這座福地的靈氣會消散,並且去無蹤跡,哪怕是魏檗這種山嶽大神都找不到靈氣流逝的蛛絲馬跡,就更別提阻攔靈氣緩緩外瀉-了。所以當務之急,是如何砸錢將蓮藕福地升為一座中等福地。可砸錢,如何砸,砸在何處,又是大學問,不是胡亂丟下大把神仙錢就可以的,做得好,一顆穀雨錢說不定可以留下九顆小暑錢的靈氣,做得差了,說不定能夠留下四五顆小暑錢的靈氣都算運氣好。

平時還好,一遇到這種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夠雄厚,就一下子凸顯出來,比先前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處處捉襟見肘,還要明顯。

在如何一擲千金之前,又有難題,如何借錢,跟誰借錢,借多少錢。

在這兩個問題得到確定之後,纔是如何與南苑國皇帝和種秋簽訂契約,以及隨後如何偷偷安置仙家靈器法寶、散佈修行秘籍等一係列瑣碎事務,之後纔是傳授南苑國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禮數、儀軌,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從蓮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證不會涸澤而漁,又可以讓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躋身上等福地,在將來湧現出一撥可以被落魄山招徠的地仙修士。

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擔任“老天爺”的身份,來為蓮藕福地定下條條框框的縝密規矩。

朱斂、鄭大風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詳細章程,然後相互查漏補缺。

隨後,朱斂難得主動給盧白象那邊寄信一封,要他拉攏勢力之餘,可以開始積攢神仙錢了。

至於魏羨那封信,隻需要寄給崔東山就行了。其實說到底,還是寄給崔東山,反正是自家少爺的弟子學生,不用客氣。

玉圭宗隋右邊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飛劍,朱斂忍不住罵了一句娘。

要那隋右邊不耽誤自己修行的同時,記得講一講良心,有事沒事就撈幾件法寶送回孃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願意與大驪朝廷已經相對熟稔的各方勢力借錢,但是蓮藕福地在躋身中等福地之後的分紅,與牛角山渡口分成一樣,需要有。

朱斂於是開始翻臉不認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必須拿出足夠的穀雨錢之外,蓮藕福地的收益,他魏檗隻能占據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議的兩成,不但如此,朱斂還想要加上一個期限,千年為期,此後如果魏檗還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額外的穀雨錢,至於具體數目,到時候可以再議。

鄭大風當然是幫著朱斂的。

魏檗在通過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錢舉債的同時,就與這兩個傢夥慢慢磨。

魏檗此舉,朱斂和鄭大風都沒說什麼,魏檗做事,自會拿捏分寸。

在崔東山收到密信後的各種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轍,不管此人願意掏出多少神仙錢,反正絕對不允許他摻和分成一事,哪怕是崔東山以借錢的名義,與落魄山打交道,都沒問題。

這天三人再度碰頭,坐在朱斂小院中,魏檗歎了口氣,緩緩道:“結果算出來了,最少消耗兩千顆穀雨錢,最多三千顆穀雨錢,就可以勉強躋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斂說道:“老龍城範家和孫家的回信,還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議的定論,這兩家如果願意借錢給落魄山,最好是加上利息,落魄山按約還錢給他們便是,可如果兩家願意各出一大筆穀雨錢,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無息本金償還的方式,慢慢還錢。隻不過三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兩家都覺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阮邛如今已經從一座大驪新山嶽那邊返回龍泉郡,但是當鄰居的龍泉劍宗這邊,三人想都沒有想,誰都不會開這個口,因為雙方不合適牽扯太深。陳平安終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種謀劃,還是需要首先考慮陳平安的處境。

鄭大風笑道:“乾脆讓魏檗再舉辦一次夜遊宴,蚊子腿也是肉,過兩天躋身了玉璞境,再辦一場,這可就是兩條蚊子腿了。”

魏檗無奈道:“這麼不要臉,不合適吧?”

鄭大風轉頭望向朱斂,笑道:“你覺得合適嗎?”

朱斂正色道:“我覺得挺合適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辦一場,再收一撥神仙錢和各色靈器。”

鄭大風說道:“不過到時候牛角山重新開張店鋪,高價售賣那些還沒捂熱的拜山禮,我覺得就真有些不要臉了。”

朱斂笑嗬嗬道:“我來賣,當個店鋪掌櫃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麼。大不了讓披雲山放出話去,就說魏山神家裡遭了蟊賊,給偷了一乾二淨。”

魏檗揉了揉眉心,“還是在山水夜遊宴舉辦之前,鋪子就開業吧,反正已經不要臉了,乾脆讓他們曉得我如今很缺錢。”

鄭大風嘖嘖道:“一舉兩得啊,讓人誤以為你需要神仙錢幫忙增加破境機會,這第二場夜遊宴就舉辦得極有深意了,拜山禮說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斂和鄭大風相視一笑。

隨後三人又開始推敲各個提升中等福地的細節。

朱斂在上次與裴錢一起進入藕花福地南苑國後,又獨自去過一次,這福地開門關門一事,並不是什麼隨便事,靈氣流逝會極大,很容易讓蓮藕福地傷筋動骨,所以每次進入嶄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斂去找了國師種秋,又在種秋的引薦下,見了南苑國皇帝,談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後來是種秋說了一句點睛之語,看似詢問朱斂身份,是否是那個傳說中的貴公子朱斂,朱斂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南苑國皇帝便當場變了臉色和眼神,減了些猶疑。

朱斂如今是那“謫仙人”,南苑國皇帝當然忌憚不已。

可如果這位從天而降的謫仙人,是那朱斂,南苑國皇帝就隻剩下畏懼了。

很簡單,曆史上哪個武瘋子一人殺九人,將其餘九大宗師殺了個殆儘,戰場可就在南苑國京城!

與這種人談買賣,誰不怕?

朱斂最後便對那個南苑國皇帝隨便說了一嘴,天外有天,外邊的長生之法,可不是你們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麼多煉丹修仙的皇帝死了,隻是不得其法罷了。

於是那位皇帝的眼神,就從畏懼變成了炙熱。

國師種秋雖然憂心忡忡,當時卻沒有多說什麼。

小院三人聊過了這樁大事,接下來還有一樁大事。

裴錢的練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

二樓那邊,幾乎每天都是這樣。

魏檗有些擔心裴錢會心性大變,到時候陳平安回到落魄山,誰來扛這個責任?

鄭大風說自己就是看山腳大門的,當然是朱斂這個大管家,朱斂說自己扛不住,還是讓竹樓崔誠老前輩來吧,魏檗就有些無言以對。

魏檗猶豫了半天,說了一句,“陳平安如果真的發火了,反正我就躲在披雲山,你們兩個跑哪裡去?”

鄭大風看了眼朱斂,“我好歹離著竹樓遠一點。”

朱斂微笑道:“行了,不會有大問題的。真要有,也屬於誰都攔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爺在山上,會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無可避地發生了,我們就隻能靜觀其變。”

魏檗頭疼,走了。

鄭大風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鎮。

去了趟楊家鋪子,不是借錢,而是詢問一些經營福地的注意事項。

吞雲吐霧的老人沒有開口回答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隻是譏笑道:“真把落魄山當自個兒的家了?”

駝背男人笑道:“我覺得挺好。”

楊老頭說道:“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蘆洲獅子峰,李柳會告訴你。”

鄭大風點點頭。

鄭大風問道:“那斤兩真氣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別人身上?”

楊老頭說道:“隨你。”

鄭大風便起身離去。

在前邊鋪子,佝僂漢子趴在櫃檯上,與那師妹嬉皮笑臉了幾句,把師弟給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邊。

一天拂曉時分,本該可以去往竹樓二樓的黝黑丫頭,一路飛奔到落魄山山腳,坐在台階上,偷偷抹著眼淚。

再跨出一步,就算是離開落魄山了。

所以她坐在那邊發呆。

而且她知道,去遲了竹樓,隻會吃苦更多。

等到她緩緩起身,打算登山。

卻發現老廚子就坐在身後的台階上。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廚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騎龍巷鋪子?!我是那種膽小鬼嗎?”

朱斂搖頭道:“我沒覺得你跑回騎龍巷,有什麼不好。”

裴錢一屁股坐回原地,將行山杖橫放,然後雙手抱胸,怒氣沖沖。

朱斂坐在後邊的台階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爺失望,我覺得沒有必要,你的師父,不會因為你練了一半的拳法就放棄,就對你失望,更不會生氣。放心吧,我不會騙你。隻有你偷懶懈怠,耽擱了抄書,纔會失望。”

裴錢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

每一次被陳如初揹著離開竹樓後,從藥水桶裡清醒過來,她死活都要去抄書,可是魂魄顫抖,身體顫抖,如何能夠做不到雙手不顫抖?

她這段時間,不管她如何咬牙堅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將手和筆捆綁在一起,她始終沒能端端正正寫好一個字,已經積攢下很多欠債了。

朱斂又對那個纖細背影說道:“但是懈怠一事,分兩種,心境上的鬆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夠練拳之餘,哪天補上欠債,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師父反而會覺得你做得對,因為你師父一直覺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暫時的有心無力,不算什麼過錯。等到有心有力,還能一一補上,更是難得。”

裴錢抹了把臉,默默起身,飛奔上山。

朱斂坐在原地,轉頭望去。

有一天,朱斂在灶房那邊炒菜,與平時的用心不太一樣,今天精心準備了不少時令菜肴。

因為屋門口那邊,站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黝黑丫頭,雙臂頹然下垂,臉色慘白,一路晃盪到這邊後,說她今兒有些嘴饞哩。

所以朱斂就打算犒勞犒勞這黑炭丫頭的五臟廟。

然後岑鴛機說有客人拜訪落魄山,來自老龍城,自稱孫嘉樹。

朱斂當時繫著圍裙,哦了一聲,隻說先讓那位孫家主等著,實在不行,就喊幾聲魏檗的大名,讓這傢夥先招待對方。

裴錢便說:“老廚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經炒了好幾碟菜了,夠吃。回頭我讓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裡幫著裴錢扛那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桿,高聲道:“暫任騎龍巷壓歲鋪子右護法周米粒,得令!”

裴錢嗯了一聲,轉過頭,板著臉說道:“辦事得力的話,以後等我師父回家,我再替你與師父說些好話,讓你升任落魄山右護法,也是有機會的。”

周米粒愈發挺起胸膛,咧嘴而笑,隻是很快閉嘴。

可是灶房裡邊,朱斂頭也沒轉,“我覺得現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老廚子,你還是去見那誰吧,炒那麼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剛想要說些大義凜然的言語,結果被裴錢轉過頭,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聲道:“我今兒不餓!”

朱斂這才放下鍋鏟,解了圍裙,離開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邊,裴錢讓周米粒將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過讓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錢還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門的那個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個大碗,盛滿了米飯,與裴錢坐在一張條凳上,因為周米粒需要幫著裴錢拿筷子夾菜餵飯,最近是常有的事情,經常需要她這位右護法建功立業來著,裴錢說了,小米粒做的這些事情,她裴錢都會記在功勞簿上,等到師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

周米粒每給裴錢喂一口飯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嚥一番,然後抬頭的時候,看到裴錢望著那個安安靜靜放著飯碗筷子的空位上,然後裴錢收回視線,似乎有些開心,搖晃著腦袋和肩頭,與周米粒說給她再盛一小碗米飯,今兒要多吃一些,吃飽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幾拳頭。

周米粒起身後,屁顛屁顛端著空碗飯,去擱在一旁小凳上的飯桶那邊盛飯。

背對著裴錢的時候,小水怪偷偷抹了把臉,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曉得如今裴錢每吃一口飯,就要渾身疼。

這一天,是五月初五。

————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陳平安在芙蕖國深山碰到了一對書生書童,是兩個凡夫俗子,書生科舉失意,看了些誌怪小說和文人筆劄,聽說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飄渺絕跡於幽隱山林,就一門心思想要找見一兩位,看看能否學些仙家術法,總覺得比那金榜題名然後衣錦還鄉,要更加簡單些,所以辛辛苦苦尋覓古寺道觀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許多苦頭,陳平安在一條山野小路見到他們的時候,年輕書生和少年書童,已經面黃肌瘦,饑腸轆轆,大太陽的,少年就在一條溪澗裡辛苦摸魚,年輕書生躲在樹蔭底下納涼,隔三岔五詢問抓找沒,少年苦不堪言,悶悶不樂,隻說沒呢。陳平安當時躺在古鬆樹枝上,閉目養神,同時練習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最後少年好不容易摸著了一條帶刺的黃姑婆,歡天喜地,雙手攥住魚兒,高聲言語,說好大一條,興高采烈與自家公子邀功呢,結果雙手冷不丁就給刺得錐心疼,給跑了,那年輕書生丟了充當扇子的一張野蕉葉,原本打算瞅瞅那條“大魚”,少年書童一屁股坐在溪澗中,嚎啕大哭,年輕書生歎了口氣,說莫急莫急,說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話,不曾想少年一聽,哭得愈發使勁,把年輕書生給愁得蹲在溪邊自撓頭。

陳平安便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嶄新的青竹行山杖,飄落在山路上,緩緩而行。“偶遇”了那書生和少年,便摘下竹箱,捲起褲管和袖子,也不多說什麼,下了溪澗,瞅準一處遊魚較多的地方,然後開始搬運石子,緊靠溪邊,在上遊建造堤壩,一橫一豎再一橫,就開始在水淺不過一掌的自家地盤裡摸魚,很快就有好些黃姑婆和船釘子被丟到岸上。那少年眼睛一亮,覺得按照公子的說法,在江湖上,這叫醍醐灌頂,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輩灌輸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就是仙人扶頂傳授長生法!

少年都忘了手還火辣辣疼,依葫蘆畫瓢,搬石勺水,果真也有收穫,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雜魚,雖然無法與那位“前輩”媲美,但是與自家公子對付一頓午餐,綽綽有餘。隻是一想到火摺子已經消耗殆儘,如何生火做飯燒魚,年輕書生和少年又開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線沒錯的話,他們距離最近的縣城還有百餘裡山路,他們是真的好久沒瞧見炊煙了,遊曆之初,覺得鄉野村落那些煩人至極的雞鳴犬吠,這會兒委實是有些想唸了。

所幸那位瞧著半點不像歹人的年輕青衫客,又教了那少年一手絕活,摘了幾根狗尾巴草,將那些已經被開膛破肚清洗乾淨的溪魚串起,然後隨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曬。少年管他孃的,現學現用便是,將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過尾指長短的溪澗雜魚,清洗乾淨後,一一貼放在了滾燙的溪畔石頭上。

書生自報名號,芙蕖國鹿韭郡人氏,姓魯名敦,邀請那位青衫年輕人一起在樹蔭乘涼,少年書童則蹲在一旁,看著不遠處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十數條溪魚,偷偷樂嗬。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邊的小國,一路遊曆至此。魯敦便與他閒聊,主要還是希望能夠與這位負笈遊學的陳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鹿韭郡家鄉,不然他早已囊中羞澀,還剩下五六百裡路程,怎麼走?其實返鄉路途中,是有兩處與自家還算世交之誼的當地郡望家族,可以借些盤纏,隻是他哪裡好意思開這個口,尤其是距離較近的那戶人家,有同齡人在此次京城春闈當中,是杏榜有大名的,他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門拜訪,算怎麼回事。至於另外一處,那個家族當中,有他心心念唸的一位美嬌娘,嫻雅淑靜,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沒臉去了。

陳平安從竹箱裡邊拿出一些乾糧遞給這對主仆。

年輕書生道謝之後,也無客氣,然後分了少年書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著乾糧。

陳平安便說了那些曝曬成乾的溪魚,可以直接食用,還算頂餓。

書生和少年恍然大悟。

年輕書生到底個讀書人,便說自己曾經在一本《西疆雜述》上,看到過一段類似的文字記載,說那烈日可畏,試將麪餅貼之磚壁,少頃烙熟。

少年書童十分自豪。

自家公子,自然還是很有學問的。

陳平安耐心聽完年輕書生的闡述,在細嚼慢嚥的時候,也思量著一些事情。

綠鶯國龍頭渡購買的一套二十四節氣穀雨帖,數量多,卻並不昂貴,十二顆雪花錢,貴的是那枚穀雨牌,售價四十八顆雪花錢,為了砍價兩顆雪花錢,當時陳平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鬥蟋蟀成風的荊南國買了三隻竹編蛐蛐籠,打算送給裴錢和周米粒,當然不會忘記粉裙女童陳如初。

蘭房國的三隻小瓷盆,可以種植小青鬆、蘭花,蘭房國的盆景,冠絕十數國版圖,一樣是三人人手一件,不過估計就算栽種了花草,裴錢和周米粒也都會讓陳如初照料,很快就沒那份耐心去日日澆水、經常搬進搬出。

金扉國的一座前朝禦製香薰爐,還有一種巧奪天空的鏤空金製圓球,依次套嵌,從大到小,九顆之多。

陳平安最終沒有答應與書生少年同行。

不過最後將自己那些溪魚贈予了他們,又送了他們一些魚鉤魚線,兩人再次致謝之後,繼續趕路。

陳平安坐在山中溪邊,開始呼吸吐納。

這麼多年的遠遊。

陳平安見過很多人了,也欽佩很多人。

但是有一個人,在最為艱難的書簡湖之行當中,看似很不起眼,隻是人間泥濘道路的小小過客,卻讓陳平安始終記憶猶新。

那是一位身世坎坷的鄉野老婦人,當時陳平安帶著曾掖和馬篤宜一起還債。

臨近村落溪畔,陳平安見到了一位見到了一位身形佝僂的窮苦老嫗,衣裳潔淨,哪怕縫縫補補,仍然有半點破敗之感。

老嫗剛好從溪邊搗衣而返,挽著隻大竹籃,走回家中,然後見到了被她孫子死後化作的鬼物,附身在曾掖身上,跑到老嫗身邊,使勁磕頭。

老嫗便將那放滿清洗乾淨衣裳的竹籃,趕緊放在了滿是泥濘的地上,蹲下身試圖扶起那個她認不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

讓陳平安能夠記住一輩子。

甚至可以說,她對陳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見五指的書簡湖當中,又是一粒極小卻很溫暖的燈火。

老婦人身上,讓陳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兩個字的力量。

從容。

好像天地間的那麼多無形規矩和苦難,結結實實落在了老嫗身上之後,卻是那麼的不值一提。

世間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貴貧賤之別,可是苦難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個人頭上,有人聽了一句言語的難熬,可能就是別人捱了一刀的疼痛,這很難去用道理解釋什麼,都是一般的難熬。

唯有從容二字,千古不易。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內視之法,心神大動!

卻絕非那種武夫走火入魔的絮亂氣象。

隻覺得雙袖鼓盪,陳平安竟是完全無法抑製自己的一身拳意。

心腹兩處皆如神人擂鼓,震動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蹌,一步跨入溪澗中,然後咬牙站定,一腳在山,一腳在水。

鼓響之際,體內氣府竅穴火龍遊曳而過,如一連串春雷震動,自然而然炸響於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後。

陳平安便有了一顆英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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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裴錢會心性大變,到時候陳平安回到落魄山,誰來扛這個責任?

鄭大風說自己就是看山腳大門的,當然是朱斂這個大管家,朱斂說自己扛不住,還是讓竹樓崔誠老前輩來吧,魏檗就有些無言以對。

魏檗猶豫了半天,說了一句,“陳平安如果真的發火了,反正我就躲在披雲山,你們兩個跑哪裡去?”

鄭大風看了眼朱斂,“我好歹離著竹樓遠一點。”

朱斂微笑道:“行了,不會有大問題的。真要有,也屬於誰都攔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爺在山上,會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無可避地發生了,我們就隻能靜觀其變。”

魏檗頭疼,走了。

鄭大風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鎮。

去了趟楊家鋪子,不是借錢,而是詢問一些經營福地的注意事項。

吞雲吐霧的老人沒有開口回答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隻是譏笑道:“真把落魄山當自個兒的家了?”

駝背男人笑道:“我覺得挺好。”

楊老頭說道:“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蘆洲獅子峰,李柳會告訴你。”

鄭大風點點頭。

鄭大風問道:“那斤兩真氣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別人身上?”

楊老頭說道:“隨你。”

鄭大風便起身離去。

在前邊鋪子,佝僂漢子趴在櫃檯上,與那師妹嬉皮笑臉了幾句,把師弟給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邊。

一天拂曉時分,本該可以去往竹樓二樓的黝黑丫頭,一路飛奔到落魄山山腳,坐在台階上,偷偷抹著眼淚。

再跨出一步,就算是離開落魄山了。

所以她坐在那邊發呆。

而且她知道,去遲了竹樓,隻會吃苦更多。

等到她緩緩起身,打算登山。

卻發現老廚子就坐在身後的台階上。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廚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騎龍巷鋪子?!我是那種膽小鬼嗎?”

朱斂搖頭道:“我沒覺得你跑回騎龍巷,有什麼不好。”

裴錢一屁股坐回原地,將行山杖橫放,然後雙手抱胸,怒氣沖沖。

朱斂坐在後邊的台階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爺失望,我覺得沒有必要,你的師父,不會因為你練了一半的拳法就放棄,就對你失望,更不會生氣。放心吧,我不會騙你。隻有你偷懶懈怠,耽擱了抄書,纔會失望。”

裴錢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

每一次被陳如初揹著離開竹樓後,從藥水桶裡清醒過來,她死活都要去抄書,可是魂魄顫抖,身體顫抖,如何能夠做不到雙手不顫抖?

她這段時間,不管她如何咬牙堅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將手和筆捆綁在一起,她始終沒能端端正正寫好一個字,已經積攢下很多欠債了。

朱斂又對那個纖細背影說道:“但是懈怠一事,分兩種,心境上的鬆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夠練拳之餘,哪天補上欠債,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師父反而會覺得你做得對,因為你師父一直覺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暫時的有心無力,不算什麼過錯。等到有心有力,還能一一補上,更是難得。”

裴錢抹了把臉,默默起身,飛奔上山。

朱斂坐在原地,轉頭望去。

有一天,朱斂在灶房那邊炒菜,與平時的用心不太一樣,今天精心準備了不少時令菜肴。

因為屋門口那邊,站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黝黑丫頭,雙臂頹然下垂,臉色慘白,一路晃盪到這邊後,說她今兒有些嘴饞哩。

所以朱斂就打算犒勞犒勞這黑炭丫頭的五臟廟。

然後岑鴛機說有客人拜訪落魄山,來自老龍城,自稱孫嘉樹。

朱斂當時繫著圍裙,哦了一聲,隻說先讓那位孫家主等著,實在不行,就喊幾聲魏檗的大名,讓這傢夥先招待對方。

裴錢便說:“老廚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經炒了好幾碟菜了,夠吃。回頭我讓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裡幫著裴錢扛那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桿,高聲道:“暫任騎龍巷壓歲鋪子右護法周米粒,得令!”

裴錢嗯了一聲,轉過頭,板著臉說道:“辦事得力的話,以後等我師父回家,我再替你與師父說些好話,讓你升任落魄山右護法,也是有機會的。”

周米粒愈發挺起胸膛,咧嘴而笑,隻是很快閉嘴。

可是灶房裡邊,朱斂頭也沒轉,“我覺得現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老廚子,你還是去見那誰吧,炒那麼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剛想要說些大義凜然的言語,結果被裴錢轉過頭,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聲道:“我今兒不餓!”

朱斂這才放下鍋鏟,解了圍裙,離開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邊,裴錢讓周米粒將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過讓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錢還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門的那個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個大碗,盛滿了米飯,與裴錢坐在一張條凳上,因為周米粒需要幫著裴錢拿筷子夾菜餵飯,最近是常有的事情,經常需要她這位右護法建功立業來著,裴錢說了,小米粒做的這些事情,她裴錢都會記在功勞簿上,等到師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

周米粒每給裴錢喂一口飯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嚥一番,然後抬頭的時候,看到裴錢望著那個安安靜靜放著飯碗筷子的空位上,然後裴錢收回視線,似乎有些開心,搖晃著腦袋和肩頭,與周米粒說給她再盛一小碗米飯,今兒要多吃一些,吃飽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幾拳頭。

周米粒起身後,屁顛屁顛端著空碗飯,去擱在一旁小凳上的飯桶那邊盛飯。

背對著裴錢的時候,小水怪偷偷抹了把臉,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曉得如今裴錢每吃一口飯,就要渾身疼。

這一天,是五月初五。

————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陳平安在芙蕖國深山碰到了一對書生書童,是兩個凡夫俗子,書生科舉失意,看了些誌怪小說和文人筆劄,聽說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飄渺絕跡於幽隱山林,就一門心思想要找見一兩位,看看能否學些仙家術法,總覺得比那金榜題名然後衣錦還鄉,要更加簡單些,所以辛辛苦苦尋覓古寺道觀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許多苦頭,陳平安在一條山野小路見到他們的時候,年輕書生和少年書童,已經面黃肌瘦,饑腸轆轆,大太陽的,少年就在一條溪澗裡辛苦摸魚,年輕書生躲在樹蔭底下納涼,隔三岔五詢問抓找沒,少年苦不堪言,悶悶不樂,隻說沒呢。陳平安當時躺在古鬆樹枝上,閉目養神,同時練習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最後少年好不容易摸著了一條帶刺的黃姑婆,歡天喜地,雙手攥住魚兒,高聲言語,說好大一條,興高采烈與自家公子邀功呢,結果雙手冷不丁就給刺得錐心疼,給跑了,那年輕書生丟了充當扇子的一張野蕉葉,原本打算瞅瞅那條“大魚”,少年書童一屁股坐在溪澗中,嚎啕大哭,年輕書生歎了口氣,說莫急莫急,說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話,不曾想少年一聽,哭得愈發使勁,把年輕書生給愁得蹲在溪邊自撓頭。

陳平安便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嶄新的青竹行山杖,飄落在山路上,緩緩而行。“偶遇”了那書生和少年,便摘下竹箱,捲起褲管和袖子,也不多說什麼,下了溪澗,瞅準一處遊魚較多的地方,然後開始搬運石子,緊靠溪邊,在上遊建造堤壩,一橫一豎再一橫,就開始在水淺不過一掌的自家地盤裡摸魚,很快就有好些黃姑婆和船釘子被丟到岸上。那少年眼睛一亮,覺得按照公子的說法,在江湖上,這叫醍醐灌頂,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輩灌輸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就是仙人扶頂傳授長生法!

少年都忘了手還火辣辣疼,依葫蘆畫瓢,搬石勺水,果真也有收穫,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雜魚,雖然無法與那位“前輩”媲美,但是與自家公子對付一頓午餐,綽綽有餘。隻是一想到火摺子已經消耗殆儘,如何生火做飯燒魚,年輕書生和少年又開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線沒錯的話,他們距離最近的縣城還有百餘裡山路,他們是真的好久沒瞧見炊煙了,遊曆之初,覺得鄉野村落那些煩人至極的雞鳴犬吠,這會兒委實是有些想唸了。

所幸那位瞧著半點不像歹人的年輕青衫客,又教了那少年一手絕活,摘了幾根狗尾巴草,將那些已經被開膛破肚清洗乾淨的溪魚串起,然後隨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曬。少年管他孃的,現學現用便是,將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過尾指長短的溪澗雜魚,清洗乾淨後,一一貼放在了滾燙的溪畔石頭上。

書生自報名號,芙蕖國鹿韭郡人氏,姓魯名敦,邀請那位青衫年輕人一起在樹蔭乘涼,少年書童則蹲在一旁,看著不遠處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十數條溪魚,偷偷樂嗬。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邊的小國,一路遊曆至此。魯敦便與他閒聊,主要還是希望能夠與這位負笈遊學的陳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鹿韭郡家鄉,不然他早已囊中羞澀,還剩下五六百裡路程,怎麼走?其實返鄉路途中,是有兩處與自家還算世交之誼的當地郡望家族,可以借些盤纏,隻是他哪裡好意思開這個口,尤其是距離較近的那戶人家,有同齡人在此次京城春闈當中,是杏榜有大名的,他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門拜訪,算怎麼回事。至於另外一處,那個家族當中,有他心心念唸的一位美嬌娘,嫻雅淑靜,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沒臉去了。

陳平安從竹箱裡邊拿出一些乾糧遞給這對主仆。

年輕書生道謝之後,也無客氣,然後分了少年書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著乾糧。

陳平安便說了那些曝曬成乾的溪魚,可以直接食用,還算頂餓。

書生和少年恍然大悟。

年輕書生到底個讀書人,便說自己曾經在一本《西疆雜述》上,看到過一段類似的文字記載,說那烈日可畏,試將麪餅貼之磚壁,少頃烙熟。

少年書童十分自豪。

自家公子,自然還是很有學問的。

陳平安耐心聽完年輕書生的闡述,在細嚼慢嚥的時候,也思量著一些事情。

綠鶯國龍頭渡購買的一套二十四節氣穀雨帖,數量多,卻並不昂貴,十二顆雪花錢,貴的是那枚穀雨牌,售價四十八顆雪花錢,為了砍價兩顆雪花錢,當時陳平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鬥蟋蟀成風的荊南國買了三隻竹編蛐蛐籠,打算送給裴錢和周米粒,當然不會忘記粉裙女童陳如初。

蘭房國的三隻小瓷盆,可以種植小青鬆、蘭花,蘭房國的盆景,冠絕十數國版圖,一樣是三人人手一件,不過估計就算栽種了花草,裴錢和周米粒也都會讓陳如初照料,很快就沒那份耐心去日日澆水、經常搬進搬出。

金扉國的一座前朝禦製香薰爐,還有一種巧奪天空的鏤空金製圓球,依次套嵌,從大到小,九顆之多。

陳平安最終沒有答應與書生少年同行。

不過最後將自己那些溪魚贈予了他們,又送了他們一些魚鉤魚線,兩人再次致謝之後,繼續趕路。

陳平安坐在山中溪邊,開始呼吸吐納。

這麼多年的遠遊。

陳平安見過很多人了,也欽佩很多人。

但是有一個人,在最為艱難的書簡湖之行當中,看似很不起眼,隻是人間泥濘道路的小小過客,卻讓陳平安始終記憶猶新。

那是一位身世坎坷的鄉野老婦人,當時陳平安帶著曾掖和馬篤宜一起還債。

臨近村落溪畔,陳平安見到了一位見到了一位身形佝僂的窮苦老嫗,衣裳潔淨,哪怕縫縫補補,仍然有半點破敗之感。

老嫗剛好從溪邊搗衣而返,挽著隻大竹籃,走回家中,然後見到了被她孫子死後化作的鬼物,附身在曾掖身上,跑到老嫗身邊,使勁磕頭。

老嫗便將那放滿清洗乾淨衣裳的竹籃,趕緊放在了滿是泥濘的地上,蹲下身試圖扶起那個她認不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

讓陳平安能夠記住一輩子。

甚至可以說,她對陳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見五指的書簡湖當中,又是一粒極小卻很溫暖的燈火。

老婦人身上,讓陳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兩個字的力量。

從容。

好像天地間的那麼多無形規矩和苦難,結結實實落在了老嫗身上之後,卻是那麼的不值一提。

世間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貴貧賤之別,可是苦難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個人頭上,有人聽了一句言語的難熬,可能就是別人捱了一刀的疼痛,這很難去用道理解釋什麼,都是一般的難熬。

唯有從容二字,千古不易。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內視之法,心神大動!

卻絕非那種武夫走火入魔的絮亂氣象。

隻覺得雙袖鼓盪,陳平安竟是完全無法抑製自己的一身拳意。

心腹兩處皆如神人擂鼓,震動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蹌,一步跨入溪澗中,然後咬牙站定,一腳在山,一腳在水。

鼓響之際,體內氣府竅穴火龍遊曳而過,如一連串春雷震動,自然而然炸響於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後。

陳平安便有了一顆英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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