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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一章 江湖酒一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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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景澄有些不太適應。

印象中的王鈍老前輩,五陵國立國以來的武學第一人,號稱一隻手就能打遍五陵國江湖的大宗師,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士林文人,或是販夫走卒,都說王鈍老前輩是一位氣度儒雅的青衫老者,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更憂國憂民,曾經在邊境上一襲青衫,一夫當關,攔截了一支叩關南襲的敵國騎軍,為五陵國邊軍贏得了足夠排兵佈陣的時間……

陳平安率先落座,隋景澄也跟著坐下。

王鈍又起身,去櫃檯那邊拎了三壺酒,一人一壺,豪氣道:“我請客。”

王鈍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壺的時候,小聲說道:“老侍郎隋新雨的閨女,是吧?模樣是真好,四大美人齊名,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給咱們五陵國女子漲了臉面,比我這墊底的江湖老把式,更值得收下一塊皇帝老兒的匾額,不過我得說一句公道話,你找的這位劍仙,不管是師父,還是夫君,都小氣了些,隻捨得分你一碗酒。”

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對面的陳平安,隻是自顧自揭開泥封,往大白碗裡倒酒,隋景澄對自稱覆了一張麪皮的老人笑道:“王老莊主……”

王鈍一聽就不太樂意了,擺手道:“不老不老,人老心不老,喊我王莊主就行了,直呼其名,就喊我王鈍,亦無不可。”

隋景澄點點頭,“王莊主,如今那青祠國刀客蕭叔夜已經死了。”

王鈍歎了口氣,聽出了這位“隋家玉人”的言下之意,舉起酒碗抿了口酒,“可我還不是墊底?大篆王朝隨便拎出個老傢夥,身手都要比我高。”

隋景澄覺得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了。

王鈍笑嗬嗬轉頭望向那位青衫年輕人,是一位接連在數封山水邸報上皆有大篇幅事蹟的陳姓劍仙,最早的記載,應該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舍了飛劍不用,僅是以拳對拳,便將一位大觀王朝鐵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後來金烏宮劍仙柳質清禦劍而過,說是一劍劈開了金烏宮護山雷雲,隨後兩位本該結仇廝殺的同道中人,竟然在春露圃玉瑩崖清一同飲茶,傳聞還成了朋友,如今又在五陵國境內摘掉了蕭叔夜的頭顱。

王鈍問道:“這位外鄉劍仙,不會因為我說了句你不夠大方,就要一劍砍死我吧?”

陳平安無奈笑道:“當然不會。”

王鈍舉起酒碗,陳平安跟著舉起,輕輕磕碰了一下,王鈍喝過了酒,輕聲問道:“多大歲數了?”

陳平安說道:“約莫三百歲。”

王鈍放下酒碗,摸了摸心口,“這下子稍微好受點了,不然總覺得自己一大把年紀活到了狗身上。”

隋景澄微微一笑。

雖說與自己印象中的那個王鈍老前輩,八竿子打不著半點兒,可似乎與這樣的灑掃山莊老莊主,坐在一張桌上喝酒,感覺更好些。

王鈍壓低嗓音問道:“當真隻是以拳對拳,將那鐵艟府姓廖的打得墜落渡船?”

陳平安笑道:“有些托大,很凶險了。”

王鈍笑問道:“那咱倆切磋切磋?點到即止的那種。放心,純粹是我喝了些酒,見著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有些手癢。”

陳平安搖搖頭。

王鈍說道:“白喝人家兩壺酒,這點小事都不願意?”

王鈍見那人沒有改變主意的跡象,“那算我求你?”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就按照王老前輩的說法,以拳對拳,點到即止。”

王鈍站起身,環顧四周,似乎挑中了旁邊一張酒桌,輕輕一掌按下,四隻桌腿化作齏粉,卻悄無聲息,桌面輕輕墜落在地。

陳平安說道:“如果覺得兩人跳上桌子切磋,落在旁人眼中,有些像耍戲,那麼我們搬走這張桌子不就行了。”

王鈍愣了一下,“我倒是想這麼做,這不是怕你這位劍仙覺得跌份嗎?”

兩人幾乎同時走上那張桌面。

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陳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起身。

王鈍站定後,抱拳說道:“五陵國灑掃山莊王鈍,拳法小成,還望賜教。”

陳平安抱拳還禮,卻未言語,伸出一手,攤開手掌,“有請。”

報上真實籍貫姓名,不妥當。

說自己是什麼陳好人,不願意。

遠處看客們嘩然一片,怎的這賣酒老翁就成了王鈍老前輩?

隻是當那老人撕去臉上的那張麪皮,露出真容後,群情激動,果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王鈍老前輩!

王鈍拳出如虹,氣勢洶洶,卻無殺機。

那一襲青衫則多是守多攻少。

兩人錯身而立的時候,王鈍笑道:“大致底細摸清楚了,咱們是不是可以稍稍放開手腳?”

陳平安點點頭。

街巷遠處和那屋脊、牆頭樹上,一位位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盪,這種雙方侷限於方寸之地的巔峰之戰,真是百年未遇。

王鈍老前輩不愧是咱們五陵國第一人,遇上了一位劍仙,膽敢出拳不說,還不落下風。

雖說那位劍仙尚未祭出一口飛劍,但是僅是如此,說一句良心話,王鈍老前輩就已經拚上身家性命,賭上了一輩子未有敗績的武夫尊嚴,給五陵國所有江湖中人掙著了一份天大的面子!王鈍老前輩,真乃我們五陵國武膽也!

那些隻敢遠遠觀戰的江湖好漢,一來既無真正的武學宗師,二來距離酒肆較遠,自然還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

比如她就看到前輩打算結束這場切磋的時候,一次出手驟然加快,向前一步,手腕一擰,既拍掉了王鈍一拳,一掌繼續向前,就要拍在王鈍的面門上,應該可以將王鈍一掌拍出雙方腳下的那張桌面,不曾想王鈍趕緊使了個眼色,前輩輕輕點頭,王鈍原本稍慢一籌的一拳,便與前輩那一掌幾乎同時擊中對方,兩人一起倒滑出去兩步,雙方心有靈犀,皆是飄然落定在桌面邊緣。

隋景澄見那王鈍又開始使眼色,而那青衫前輩也開始使眼色,隋景澄一頭霧水,怎麼感覺像是在做買賣殺價?不過雖然討價還價,兩人出拳遞掌卻是越來越快,次次都是你來我往,幾乎都是旗鼓相當的結果,誰都沒占便宜,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場不分高下的宗師之戰。

最後兩人應該是談妥“價格”了,一人一拳砸在對方胸口上,腳下桌面一裂為二,各自跺腳站定,然後各自抱拳。

打完收工。

王鈍大笑道:“不曾想一位劍仙都有如此好拳法。”

對方朗聲道:“你王鈍的拳意更重,打磨得更無瑕疵。長則十年,短則五年,我還要來這灑掃山莊,與你王鈍切磋拳法。”

隋景澄揉了揉額頭,低頭喝酒,覺得有些不忍直視,對於那兩位的相互吹捧,更是覺得真正的江湖,怎麼好似酒裡摻水似的?

若是胡新豐、蕭叔夜之流如此作為,她隋景澄也無所謂,可他與王鈍老前輩如此厚顏無恥,讓隋景澄差點天崩地裂,這輩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義小說了。

王鈍走到酒肆門口,高高抱拳,算是對眾人行禮招呼,然後揮了揮手,“都散了吧。”

喝彩聲與叫好聲此起彼伏,然後陸陸續續散去。

王鈍老前輩都如此言語了,眾人自然不好繼續逗留。

王鈍坐回原位的時候,那個青衫劍仙已經將地上兩張對半撕開的桌面撿起來,疊放在附件一張酒桌上。

王鈍坐下後,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你既然如此高的修為,為何要主動找我王鈍一個江湖把式?是為了這個隋家妮子背後的家族?希望我王鈍在你們兩位遠離五陵國、去往山上修行後,能夠幫著照拂一二?”

陳平安搖頭道:“並無此求,我隻是希望在這邊露個面,好提醒暗中某些人,如果想要對隋家人動手,就掂量一下被我尋仇的後果。”

王鈍嗯了一聲,點點頭,“山上修道之人的爾虞我詐,其實不過是雙方壽命拉長了的江湖恩怨,究其根本,沒什麼兩樣,都沒什麼意思。倒是你這位應該屬於年輕的劍修,不太像我以往見過的山上神仙,所以請你喝酒,我倒也不覺得糟蹋了這些酒水。我這麼說,是不是口氣太大了?”

陳平安笑道:“武夫修行,最是講究腳踏實地,沒有捷徑,如果心氣不高一些,看得遠一些,還怎麼步步登頂。”

王鈍雖然賣酒,似乎對於飲酒其實並無太多嗜好,多是小口慢飲,從無豪飲姿態,傷感道:“這酒肆是開不下去嘍。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話,便也聽不著了。”

陳平安笑問道:“王莊主就這麼不喜歡聽好話?”

王鈍撇撇嘴,“也愛聽,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聽,如今更愛聽,隻是這麼愛聽好話,如果再不多聽些真心話和難聽話,我怕我王鈍都要飄到雲海裡邊去了,到時候人飄了,又無雲海仙人的神通本事,還不得摔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

王鈍笑問道:“按照先前說好的,除了十幾罈子好酒,還要灑掃山莊掏出點什麼?”

陳平安說道:“兩匹快馬,以及一個綠鶯國仙家渡口的地址。”

王鈍疑惑道:“就這樣?”

陳平安說道:“已經很多了。”

王鈍指了指櫃檯那邊,“越擺在下邊的酒,味道越醇,劍仙隨便拿。”

陳平安起身去往櫃檯那邊,開始往養劍葫裡邊倒酒。

打開了一罈又一罈。

五罈老酒被揭開泥封之後,王鈍就坐不住了,趴在櫃檯那邊,輕聲勸說道:“江湖路上,喝酒誤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瞧著年輕的青衫劍仙背對著王鈍,手上倒酒動作沒停,“沒事,多裝些酒,一樣可以省著點喝。”

王鈍猶豫了一下,提醒道:“我可以換張臉皮,換個地方繼續賣酒的。”

那年輕劍仙抬起頭,笑道:“那我先預祝王莊主開業大吉,財源廣進。”

王鈍見他不上道,隻得繼續說道:“下邊那幾罈子老酒太烈,名為瘦梅酒,其實是我灑掃山莊的老窖藏酒,一般來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哪怕掏得起銀子,也根本不敢喝兩碗,實在是後勁太足,所以被稱為兩碗晃或是三碗倒,你不妨用尋常酒水兌一兌,味道更好。”

年輕人搖頭道:“沒事,喝酒不是喝茶,不用講究什麼餘味綿長,喝酒求醉,天經地義。”

王鈍實在忍不住了,“如今莊子上貴客如雲,官家人,江湖朋友,文壇名宿,都慢待不得,莊子裡邊儲藏的那三十壇瘦梅酒,估摸著已經傷亡殆儘了,我之所以來此躲清靜,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幾罈子瘦梅酒,你就不體諒一二?”

年輕人已經打開最後一罈瘦梅酒,懊惱道:“前輩為何不早說,這泥封一開,就藏不住味了,咱們先前已經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嘗一嘗這瘦梅酒的滋味,這會兒不裝入我的酒壺裡,真是可惜,可惜了。罷了,既然王莊主想要留一罈自飲,做那與我隻願分一碗酒給人喝的小氣之舉,我還是算了,就給王莊主剩下這一罈。”

王鈍擺擺手,嗬嗬笑道:“哪裡哪裡,隻管倒酒,我王鈍不是那種人,好酒贈劍仙,藏酒養劍葫,人間美事啊,好事一樁。”

所以到最後,瘦梅酒一罈子沒剩下。

王鈍轉過身,好似眼瞅著一位位閨女出嫁遠方,有些傷感,不願再看。

王鈍背對著櫃檯,歎了口氣,“什麼時候離開這邊?不是我不願熱情待客,灑掃山莊就還是別去了,多是些無聊應酬。”

然後王鈍說了綠鶯國那處仙家渡口的詳細地址。

陳平安繞出櫃檯,笑道:“那就勞煩王莊主讓人牽來兩匹馬,我們就不在小鎮過夜了,立即趕路。”

王鈍一揮手,將聞訊趕來的一位山莊弟子,從那遠處街巷拐角處喊到身邊,是一位面如冠玉的中年劍客,王鈍武學駁雜,無論是拳法輕功,還是刀劍槍,皆是五陵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所以一眾親傳弟子當中,各有精通,趕來酒肆這位,就是深得王鈍劍術真傳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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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在五陵國是穩居劍術前三甲的江湖高手,見到了陳平安後,聽過了師父的吩咐,離開酒肆之前,沒忘記朝那位青衫劍仙抱拳行禮:“灑掃山莊弟子王靜山,拜見劍仙,以後劍仙若是還會路過山莊,懇請劍仙指點晚輩劍術一二。”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

王鈍笑道:“指點什麼劍術,山上的飛劍一來一回,你王靜山就輸了。直說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劍仙的本命物就是,扯什麼狗屁理由,也不害臊。”

王靜山顯然熟稔自己師父的脾氣,也不覺得尷尬,面帶微笑,告辭離去。

很快王靜山就從山莊那邊帶來兩匹駿馬,除了王靜山之外,還有兩騎,是一雙少年少女,是王靜山的師弟師妹。

三人五馬,來到距離灑掃山莊不遠的這座縣城。

一般的山莊人,不敢跟王靜山開口一起去酒肆叨擾師父,看一看傳說中的劍仙風采,也就是這兩位師父最喜愛的弟子,能夠磨得王靜山不得不硬著頭皮一起帶上。

王鈍與那兩位外鄉人沒在酒肆,而是三人站在酒肆附近的客棧門口。

沒有什麼客套寒暄,陳平安與隋景澄翻身上馬,策馬遠去。

那位與王靜山一般背劍的少年,雙手握拳,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書上所說的劍仙!”

王鈍笑問道:“你哪隻狗眼看出來的?”

少年是半點不怕師父王鈍的,雙指彎曲,指了指自己眼眸,“都瞧出來了!”

這個動作,自然是與師父學來的。

少女佩刀,不以為然道:“我反正是沒看出什麼門道。”

少年嗤笑道:“你學刀,不像我,自然感覺不到那位劍仙身上無窮無儘的劍意,說出來怕嚇到你,我隻是看了幾眼,就大受裨益,下次你我切磋,我哪怕隻是借用劍仙的一絲劍意,你就必敗無疑!”

王鈍一巴掌拍在少年腦袋上,“傻樣兒,方纔那位劍仙在的時候,你咋個不說這些?”

少年一本正經道:“劍仙氣勢太足,我被那股驚天動地的充沛劍意壓製,開不了口啊。”

王鈍又是一巴掌拍過去,打得少年腦袋一晃盪,“滾一邊去。”

少年大搖大擺走出去,轉頭笑道:“來的路上,聽說靜山師兄說那翻江蛟盧大勇領教過劍仙的飛劍,我去問道問道,如果不小心再給我領略出一絲飛劍真意後,嗬嗬,別說是師姐了,就是靜山師兄以後都不是我對手。於我而言,可喜可賀,於靜山師兄而言,真是可悲可歎。”

說完之後,背劍少年快步如飛。

王靜山忍著笑,“師父,小師弟這臭毛病到底是隨誰?”

王鈍為了撇清自己,開始胡亂潑臟水,“應該是隨你們的大師姐吧。”

王鈍的大弟子傅樓台,用刀,也是五陵國前三的刀法宗師,而且傅樓台的劍術造詣也極為不俗,隻是前些年老姑娘嫁了人,竟是相夫教子,選擇徹底離開了江湖,而她所嫁之人,既不是門當戶對的江湖豪俠,也不是什麼世代簪纓的權貴子弟,隻是一個殷實門戶的尋常男子,而且比她還要年紀小了七八歲,更奇怪的是整座灑掃山莊,從王鈍到所有傅樓台的師弟師妹們,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一些江湖上的閒言閒語,也從不計較。早年王鈍不在山莊的時候,其實都是傅樓台傳授武藝,哪怕王靜山比傅樓台年紀更大一些,依舊對這位大師姐極為尊敬。

所以少女有些打抱不平了,埋怨道:“師父,可不能大師姐不在山莊了,你老人家就卸磨殺驢,這也太沒江湖道義了。”

王鈍置若罔聞,帶著兩位弟子走回酒肆那邊。

關了這家酒肆之後,自然是要挪窩了。

王鈍坐在酒桌旁,王靜山開始藉此機會,與老人彙報灑掃山莊的近況,錢財收支,人情往來,皇帝禦賜匾額的懸掛適宜,挑選了哪天做黃道吉日,哪個門派的哪位大俠遞交了名帖和禮物,卻未進莊子住下,又有誰在下榻山莊的時候與他王靜山訴苦,有什麼時候想要請王鈍幫忙與人遞話,又有哪個門派的哪位江湖老人壽宴,灑掃山莊需要誰露面去登門還禮,刑部衙門那邊一位侍郎親自寄信到了山莊,需要莊子這邊派遣人手,去幫忙官府解決一樁懸疑難解的京城命案……

王鈍從桌上酒壺倒酒到大白碗裡邊,一口一口喝著酒水,有些王靜山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情,老人大多隻是點頭,就算是通過了,若是覺得不夠穩妥,就開口指點幾句,一些個王鈍以為比較重要的注意事項,也說得事無钜細,王靜山一一記下。

佩刀少女在一旁聽得打哈欠,又不敢討酒喝,隻是趴在桌上,望著客棧那邊的街道,偷偷想著,那位頭戴冪籬的女子,到底是什麼面容,會不會是一位大美人?摘了冪籬,會不會其實也就那樣,不會讓人覺得有絲毫驚豔?不過少女還是有些失望的,那位原本以為一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見上一面的劍仙,除了年輕得讓人倍感驚奇,其餘好像沒有一點符合她心目中的劍仙形象。

王靜山說了將近半個時辰,纔將近期熱熱鬨鬨的山莊事宜一一說完。

王靜山從不飲酒,對於劍術極為執著,不近女色,而且常年素齋,但是大師姐傅樓台退隱江湖後,山莊事務,多是他與一位老管家管著內外事,後者主內,王靜山主外,可事實上,老管家上了年紀,早年在江湖上落下許多病根,已經精力不濟,所以更多是王靜山多擔待,像師父王鈍躋身十人之列後,老管家就有些手忙腳亂,需要王靜山出面打點關係,畢竟不少有些名氣了的江湖人,就連負責接待自己的灑掃山莊弟子是什麼個身份、修為,都要仔細計較,若是王靜山出面,自然是顏面有光,若是王鈍老前輩諸多弟子中資質最差的陸拙負責招待,那就要犯嘀咕了。

王鈍提碗喝酒,放下後,說道:“靜山,埋不埋怨你傅師姐?若是她還在莊子裡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就無需你一肩挑起了,說不定可以讓你早些躋身七境。”

王靜山笑道:“說全然不埋怨,我自己都不信,隻不過埋怨不多,而且更多還是埋怨傅師姐為何找了那麼一位平庸男子,總覺得師姐可以找到一位更好的。”

王鈍笑道:“男女情愛一事,若是能夠講道理,估摸著就不會有那麼多氾濫成災的才子佳人小說了。”

這類話題,王靜山從不太過摻和。

事實上,哪怕是不太喜歡那位偶爾幾次跟隨傅師姐在山莊露面,都畏畏縮縮不討喜的男子,王靜山也都客客氣氣,該有的禮數,半點不缺,不但如此,還儘量約束著那些師弟師妹,擔心他們不小心流露出什麼情緒,到最後,難做人的,還是傅師姐。

王鈍停頓片刻,有些感傷,“耽誤你練劍,師父心裡邊是有些過意不去的,但是說句不中聽的,看著你能夠忙前忙後,師父心裡邊,又很欣慰,總覺得當年收了你當弟子,傳授你劍術,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可是不管如何,師父還是要與你說一句交心話。”

王靜山正襟危坐,“師父請講,弟子在聽。”

王鈍笑了笑,輕聲道:“靜山,哪天若是覺得累了乏了,實在厭倦了這些山莊庶務,想要一人一劍走江湖,莫要覺得愧疚,半點都不要有,隻管大大方方找到師父,拎一壺好酒,師父喝過了酒,為你送行便是。什麼時候想要回家了,就回來,休息過後,再走江湖,理該如此,就該如此。”

王靜山嗯了一聲。

隔壁桌上的佩刀少女,有些眼眶濕潤。

一想到大師姐不在山莊了,若是師兄王靜山也走了,會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

但是更讓少女傷感的,好像是師父老了。

王靜山突然說道:“師父,那我這就走江湖去了啊?”

王鈍一愣,然後笑嗬嗬道:“別介別介,師父今兒酒喝多了,與你說些不花錢的醉話而已,別當真嘛,哪怕當真,也晚一些,如今莊子還需要你挑大梁……”

少女翻了個白眼,轉過頭去,趴在桌面上。

這個在自己人跟前從來沒有半點宗師風範的師父,真是煩死個人。

但是大師姐傅師姐也好,師兄王靜山也罷,都是江湖上的五陵國第一人王鈍,與在灑掃山莊處處偷懶的師父,是兩個人。

她與那個小師弟也信這件事。

因為傅樓台與王靜山都曾與師父一起走過江湖。

師父這輩子數次與山上的修道之人起過沖突,還有數次近乎換命的廝殺。

而師父出手的理由,大師姐傅樓台與師兄王靜山的說法,都如出一轍,就是師父愛管閒事。

但是不知為何,在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傅樓台和王靜山非但對師父沒有半點埋怨,反而在他們的眼睛裡,好像充滿了光彩。

那背劍少年如風一般跑來酒肆,一屁股坐在師父王鈍那條長凳上,挨著坐。

尊師重道這種事情上,王鈍弟子當中,也就這少年做得出來,並且毫無顧忌。

王鈍笑問道:“怎麼,有沒有收穫?”

少年哀歎道:“那翻江蛟盧大勇說得誇張,噴了我一臉唾沫星子,害我一直需要小心擋他那口水暗器,而且盧大俠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我又不是真的神仙,琢磨不出太多的飛劍真意,所以王師兄的運氣要比小師姐好,不然我這會兒就已經是師父弟子當中的第一人了。”

王靜山微笑道:“那我回頭去謝謝胡大俠嘴下留情?”

少年擺擺手,“用不著,反正我的劍術超過師兄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王靜山笑道:“哦?”

少年改口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王靜山不再說話。

雖說這個小師弟嘴上沒個規矩。

可是練劍一事。

少年卻是灑掃山莊最有規矩的一個。

這就夠了。

王鈍視線掃過三位性情各異卻都很好的弟子,覺得今兒酒可以多喝一點,就起身去了櫃檯那邊,結果愣住。

怎的多了三壺陌生酒水來?

打開其中一壺後,那股清冽悠遠的酒香,便是三位弟子都聞到了。

王鈍哈哈大笑,落座前招呼那少女也一起拿碗落座,連王靜山都一併被要求拿碗盛酒,說是讓他小酌一番,嘗一嘗山上神仙的酒水,然後老人給他們人人碗中倒了深淺不一的仙家釀酒。

少年喝了一口,驚訝道:“娘咧,這酒水帶勁兒,比咱們莊子的瘦梅酒都要好喝多了!不愧是劍仙饋贈,了不得了不得!”

王靜山也喝了一口,覺得確實與眾不同,但是依舊不願多喝。

少女嚐了一口後,倒是沒覺得如何,依舊難以嚥下,天底下的酒水哪有好喝的嘛?

老人對那少年笑問道:“你是學劍之人,師父不是劍仙,有沒有覺得很遺憾?”

那少年喝了口仙家酒釀,大大咧咧道:“那弟子也不是劍仙啊。”

老人笑著點頭,原本隨時準備一板栗敲在少年後腦勺的那隻手,也悄悄換做手掌,摸了摸少年腦袋,滿臉慈祥:“還算是個有良心的。”

少年使勁點頭,然後趁著師父低頭喝酒的時候,少年轉頭對少女擠眉弄眼,大概是想問我聰不聰明,厲不厲害,這都能逃過一劫,少吃一記板栗。

少女開始向師父告狀。

王靜山開始落井下石。

少年則開始裝傻扮癡。

王鈍也沒說什麼,隻是將他們三人碗中的酒水倒入自己白碗中,仰頭聚碗,一口飲儘。

————

去往那個位於北俱蘆洲東部海濱的綠鶯國,從五陵國一路往北,還需要走過荊南、北燕兩國。

都不是大國,卻也不是大王朝的藩屬。

荊南多水澤大湖,北燕多崇山峻嶺。

但是荊南與五陵國關係一直不太好,邊境上多有摩擦,隻是百年以來牽扯萬人邊軍以上的大戰極少。

五陵國邊軍多依據北地險隘雄關,而荊南水軍強悍,雙方都很難敵國深入腹地,所以如果攤上喜歡守成的邊境大將,就是兩國邊關太平,邊貿繁榮的局面,可如果換了喜歡積攢小軍功謀求廟堂名望的邊關武將,就要小仗多如牛毛了,反正註定了不會發生傾儘國力的大戰,邊軍怎麼折騰都沒有後顧之憂,兩國曆代皇帝多有默契,儘量不會同時使用喜歡打殺的武人坐鎮邊境,隻不過荊南國如今外戚勢大,十數年前,就有一位正值青壯的勳貴外戚主動要求外調南邊,厲兵秣馬,打造騎軍,數次啟釁,而五陵國也難得出現了一位崛起於邊境、精通兵法的本土儒將,前些年負責北地防線,所以近幾年就有了一係列小規模廝殺,十年前,如果不是王鈍剛好遊曆邊關,無意間擋下了荊南國的那支精騎毫無征兆地叩關突入,說不定五陵國就要淪陷一兩座邊境重鎮,當然奪也奪得回來,隻不過雙方戰死沙場的將士武卒,一定會是百年之內最多的一次。

陳平安和隋景澄兩騎,在一處沒有重兵把守的五陵國小隘,遞交關牒,走過了邊境,隨後沒有走荊南國官道,依舊是按照陳平安的路線規劃,打算揀選一些山野小路過山過水,尋險訪幽。

結果入境都沒多久,在一處僻靜徑道,遠觀了一場狹路相逢的廝殺。

是兩撥斥候,各十數騎。

南下精騎,是五陵國斥候,北歸斥候,是荊南國精銳騎卒。

隋景澄疑惑道:“一向是荊南國蠻子南下掠關襲擾,怎麼我們的斥候主動進入敵國地界了?”

陳平安說道:“這說明你們五陵國那位名動朝野的年輕儒將,誌向不小。一個年少投軍,不到十年就做到一國邊境正三品大將的人物,肯定不會簡單。”

兩騎早早離開徑道,停馬於路旁密林當中,拴馬之後,陳平安和隋景澄站在一處樹上,俯瞰戰場。

荊南國一向是水軍戰力卓絕,是僅次於大篆王朝和南邊大觀王朝的強大存在,但是幾乎沒有可以真正投入戰場的正規騎軍,是這十數年間,那位外戚武將與西邊接壤的後梁國大肆購買戰馬,才拉攏起一支人數在四千左右的騎軍,隻可惜出師無捷報,碰上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面對這麼一位武學大宗師,哪怕騎了馬有那六條腿也追不上,註定打殺不成,走漏軍情,所以當年便退了回去。

反觀五陵國的步卒騎軍,在十數國版圖上一直不出色,甚至可以說是頗為不濟,但是面對隻重水師的荊南國兵馬,倒是一直處於優勢。

所以隋景澄身為五陵國人氏,覺得兩撥斥候相遇後,定然是自己這一方的邊軍獲勝。

但是戰場形勢竟然呈現出一邊倒的結局,雙方斥候遭遇之後,徑道之上,沒有任何迴旋餘地,雙方斥候領袖也沒有半點猶豫。

兩國斥候,沒有任何嘶吼聲,皆是沉默策馬前衝。

前幾輪弓弩騎射,各有死傷,荊南國斥候小勝,射殺射傷了五陵國斥候五人,荊南國精騎自身隻有兩死一傷。

抽刀再戰。

雙方一個擦身而過。

又是五陵國秘密入境的斥候死傷更多。

雙方交換戰場位置後,兩位負傷墜馬的五陵國斥候試圖逃出徑道,被數位荊南國斥候手持臂弩,射中頭顱、脖頸。

戰場另外一端的荊南國墜地斥候,下場更慘,被數枝箭矢釘入面門、胸膛,還被一騎側身彎腰,一刀精準抹在了脖子上,鮮血灑了一地。

位於戰場南方的五陵國斥候,隻有一騎雙馬繼續南下。

其實雙方斥候都不是一人一騎,但是狹路廝殺,急促間一衝而過,一些試圖跟隨主人一起穿過戰陣的己方戰馬,都會被對方鑿陣之時儘量射殺或砍傷。

所以那位五陵國斥候的一騎雙馬,是以一位同僚果斷讓出坐騎換來的。

不然一人一騎,跑不遠的。

其餘五陵國斥候則紛紛撥轉馬頭,目的很簡單,拿命來阻滯敵軍斥候的追殺。

當然還有那位已經沒了戰馬的斥候,亦是深呼吸一口氣,持刀而立。

沙場之上,且戰且退一事,大隊騎軍不敢做,他們這撥騎軍中最精銳的斥候,其實是可以做的,但是如此一來,很容易連那一騎都沒辦法與這撥荊南國蠻子拉開距離。

雙方原本兵力相當,隻是實力本就有差距,一次穿陣之後,加上五陵國一人兩騎逃離戰場,所以戰力更加懸殊。

片刻之後。

就是一地的屍體。

荊南國斥候有三騎六馬默默追去。

其餘斥候在一位年輕武卒的發號施令下,翻身下馬,或是以輕弩抵住地上負傷敵軍斥候的額頭,砰然一聲,箭矢釘入頭顱。

也有荊南國兩位斥候站在一位受傷極重的敵軍騎卒身後,開始比拚弓弩準頭,輸了的人,惱羞成怒,抽出戰刀,快步向前,一刀砍下頭顱。

那位年輕武卒一直面無表情,一隻腳踩在一具五陵國斥候屍體上,用地上屍體的臉龐,緩緩擦拭掉手中那把戰刀的血跡。

地上一具本該重傷而死的五陵國斥候,驟然間以臂弩朝向一位走近他割首領功的敵人,後者躲無可躲,下意識就要抬手護住面門。

那名年輕武卒似乎早有預料,頭也不轉,隨手丟出手中戰刀,刀刃剛好砍掉那條持弩手臂,那位被救下一命的荊南國斥候勃然大怒,瞪大眼睛,泛起血絲,大步向前,就要將那斷臂斥候砍成肉泥,不曾想遠處那位年輕人說道:“別殺人泄憤,給他一個痛快,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是這麼個下場。”

那位荊南國斥候雖然心中怒火滔天,仍是點了點頭,默默向前,一刀戳中地上那人脖頸,手腕一擰之後,快速拔出。

沒過多久,三騎斥候返回,手中多出了那顆五陵國難逃騎卒的腦袋,無首屍體擱放在一匹輔馬背脊上。

那年輕武卒伸手接過一位下屬斥候遞過來的戰刀,輕輕放回刀鞘,走到那無頭屍體旁邊,搜出一摞對方收集而來的軍情諜報。

年輕武卒背靠戰馬,仔細翻閱那些諜報,想起一事,抬頭吩咐道:“自己兄弟的屍體收好後,敵軍斥候割首,屍體收攏起來,挖個坑埋了。”

一位斥候壯漢竟是哀怨道:“顧標長,這種臟活累活,自有附近駐軍來做的啊。”

年輕武卒笑了笑,“不會讓你們白做的,我那兩顆首級,你們自己商量著這次應該給誰。”

歡呼聲四起。

最終這撥戰力驚人的荊南國斥候呼嘯而去。

道旁密林中的樹上,隋景澄臉色慘白,從頭到尾,她一言不發。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開口讓我出手救人?”

隋景澄隻是搖搖頭。

兩人牽馬走出密林,陳平安翻身上馬後,轉頭望向道路儘頭,那年輕武卒竟然出現在遠處,停馬不前,片刻之後,那人咧嘴一笑,他朝那一襲青衫點了點頭,然後就撥轉馬頭,沉默離去。

隋景澄問道:“是隱藏在軍中的江湖高手?”

陳平安輕輕一夾馬腹,一人一騎緩緩向前,搖頭道:“才堪堪躋身三境沒多久,應該是他在沙場廝殺中熬出來的境界,很了不起。”

隋景澄有些疑惑。

因為對於一位隨便斬殺蕭叔夜的劍仙而言,一位不過武夫三境的邊軍武卒,怎麼就當得起“很了不起”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山巔之人,可能絕大部分,都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兩騎並駕齊驅,因為不著急趕路,所以馬蹄輕輕,並不急促密集,隋景澄好奇問道:“那剩餘的人?”

陳平安笑道:“命好。”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說道:“有些東西,你出生的時候沒有,可能這輩子也就都沒有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得認命。”

片刻之後,陳平安微笑道:“但是沒關係,還有很多東西,靠自己是可以爭取過來的。如果我們一直死死盯著那些註定沒有的事物,就真一無所有了。”

隋景澄覺得有道理。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她就有些心虛。

陳平安笑道:“生來就有,不是更好的事情嗎?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隋景澄大概是覺得受益匪淺,沉默片刻,轉頭笑道:“前輩,你就讓我說幾句肺腑之言嘛?”

陳平安說道:“閉嘴。”

冪籬之後,隋景澄眼神幽怨,抿起嘴唇。

兩騎繼續北遊。

見過了狹路相逢的慘烈廝殺,後來也見過那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美好畫面。

還有一群鄉野稚童追逐他們兩騎身影的喧鬨。

在一座名山大峰之巔,他們在山頂夕陽中,無意間遇到了一位修道之人,正禦風懸停在一棵姿態虯結的崖畔古鬆附近,攤開宣紙,緩緩作畫。見到了他們,隻是微笑點頭致意,然後那位山上的丹青妙手便自顧自繪畫古鬆,最後在夜幕中悄然離去。

隋景澄舉目遠眺那位練氣士的遠去身影。

陳平安則開始走樁。

隋景澄收回視線後,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如果修成了仙法,再遇到那種邊境廝殺,是不是想救人就可以救人?”

陳平安說道:“當然可以。但是你得想好,能不能承受那些你無法想象的因果,例如那名斥候被你所救,逃回了五陵國,那些諜報軍情成功交到了邊軍大將手中,可能被擱置起來,毫無用處,可能邊境上因此啟釁,多死了幾百幾千人,也有可能,甚至牽一髮而動全身,兩國大戰,生靈塗炭,最終千裡餓殍,哀鴻遍野。”

隋景澄黯然無聲。

陳平安走樁不停,緩緩道:“所以說修道之人,不染紅塵,遠離人間,不全是冷漠無情,鐵石心腸。你暫時不理解這些,沒有關係,我也是真正修行之後,嘗試換一種視線,來看待山下人間,才慢慢想明白的。先前與你覆盤崢嶸峰山巔小鎮,你忘了嗎?那盤棋局當中,你覺得誰該被救?應該幫誰?那個愚忠前朝皇帝的林殊?還是那個已經自己謀劃出一條生路的讀書人?還是那些枉死在崢嶸門大堂內的年輕人?好像最後一種人最該救,那你有沒有想過,救下了他們,林殊怎麼辦,讀書人的複國大業怎麼辦,再遠一點,金扉國的皇帝與前朝皇帝,且不論人好人壞,雙方到底誰對一國社稷蒼生更有功勞,你要不要去知道?那些明明知曉真相、依舊願意為那個前朝皇子慷慨赴死的江湖人,又該怎麼辦?你當了好人,意氣風發,一劍如虹,很痛快嗎?”

隋景澄輕輕點頭,盤腿坐在崖畔,清風拂面,她摘了冪籬,額頭青絲與那鬢角髮絲扶搖不定。

陳平安來到她身邊,卻沒有坐下,“做好人,不是我覺得,做好事,不是我認為。所以說,當個修道之人,沒什麼不好,可以看得更多更遠。”

陳平安取出那根許久沒有露面的行山杖,雙手拄杖,輕輕晃了一下,“但是修道之人多了之後,也會有些麻煩,因為追求絕對自由的強者,會越來越多。而這些人哪怕隻是輕輕的一兩次出手,對於人間而言,都是天翻地覆的動靜。隋景澄,我問你,一張凳子椅子坐久了,會不會搖晃?”

隋景澄想了想,“應該……肯定會吧?”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輩子就沒見過會搖晃的椅子?”

隋景澄不說話,眨了眨眼眸,神色有些無辜。

陳平安無奈道:“見也沒見過?”

隋景澄有些羞赧。

隋氏是五陵國一等一的富貴人家。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笑道:“這讓我怎麼講下去?”

於是他收起了行山杖,繼續走樁去了。

隋景澄有些失望,也有些沒來由的開心。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又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距離綠鶯國那座仙家渡口,還遠著呢,他們走得又不快。

她突然轉頭笑問道:“前輩,我想喝酒!”

那人說道:“花錢買,可以商量,不然免談。”

她笑道:“再貴也買!”

結果那人搖頭道:“一看就是欠錢賒賬的架勢,免談。”

隋景澄哀歎一聲,就那麼後仰倒地,天幕中星星點點,如同最漂亮的一幅百寶嵌,掛在人間萬家燈火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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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積攢小軍功謀求廟堂名望的邊關武將,就要小仗多如牛毛了,反正註定了不會發生傾儘國力的大戰,邊軍怎麼折騰都沒有後顧之憂,兩國曆代皇帝多有默契,儘量不會同時使用喜歡打殺的武人坐鎮邊境,隻不過荊南國如今外戚勢大,十數年前,就有一位正值青壯的勳貴外戚主動要求外調南邊,厲兵秣馬,打造騎軍,數次啟釁,而五陵國也難得出現了一位崛起於邊境、精通兵法的本土儒將,前些年負責北地防線,所以近幾年就有了一係列小規模廝殺,十年前,如果不是王鈍剛好遊曆邊關,無意間擋下了荊南國的那支精騎毫無征兆地叩關突入,說不定五陵國就要淪陷一兩座邊境重鎮,當然奪也奪得回來,隻不過雙方戰死沙場的將士武卒,一定會是百年之內最多的一次。

陳平安和隋景澄兩騎,在一處沒有重兵把守的五陵國小隘,遞交關牒,走過了邊境,隨後沒有走荊南國官道,依舊是按照陳平安的路線規劃,打算揀選一些山野小路過山過水,尋險訪幽。

結果入境都沒多久,在一處僻靜徑道,遠觀了一場狹路相逢的廝殺。

是兩撥斥候,各十數騎。

南下精騎,是五陵國斥候,北歸斥候,是荊南國精銳騎卒。

隋景澄疑惑道:“一向是荊南國蠻子南下掠關襲擾,怎麼我們的斥候主動進入敵國地界了?”

陳平安說道:“這說明你們五陵國那位名動朝野的年輕儒將,誌向不小。一個年少投軍,不到十年就做到一國邊境正三品大將的人物,肯定不會簡單。”

兩騎早早離開徑道,停馬於路旁密林當中,拴馬之後,陳平安和隋景澄站在一處樹上,俯瞰戰場。

荊南國一向是水軍戰力卓絕,是僅次於大篆王朝和南邊大觀王朝的強大存在,但是幾乎沒有可以真正投入戰場的正規騎軍,是這十數年間,那位外戚武將與西邊接壤的後梁國大肆購買戰馬,才拉攏起一支人數在四千左右的騎軍,隻可惜出師無捷報,碰上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面對這麼一位武學大宗師,哪怕騎了馬有那六條腿也追不上,註定打殺不成,走漏軍情,所以當年便退了回去。

反觀五陵國的步卒騎軍,在十數國版圖上一直不出色,甚至可以說是頗為不濟,但是面對隻重水師的荊南國兵馬,倒是一直處於優勢。

所以隋景澄身為五陵國人氏,覺得兩撥斥候相遇後,定然是自己這一方的邊軍獲勝。

但是戰場形勢竟然呈現出一邊倒的結局,雙方斥候遭遇之後,徑道之上,沒有任何迴旋餘地,雙方斥候領袖也沒有半點猶豫。

兩國斥候,沒有任何嘶吼聲,皆是沉默策馬前衝。

前幾輪弓弩騎射,各有死傷,荊南國斥候小勝,射殺射傷了五陵國斥候五人,荊南國精騎自身隻有兩死一傷。

抽刀再戰。

雙方一個擦身而過。

又是五陵國秘密入境的斥候死傷更多。

雙方交換戰場位置後,兩位負傷墜馬的五陵國斥候試圖逃出徑道,被數位荊南國斥候手持臂弩,射中頭顱、脖頸。

戰場另外一端的荊南國墜地斥候,下場更慘,被數枝箭矢釘入面門、胸膛,還被一騎側身彎腰,一刀精準抹在了脖子上,鮮血灑了一地。

位於戰場南方的五陵國斥候,隻有一騎雙馬繼續南下。

其實雙方斥候都不是一人一騎,但是狹路廝殺,急促間一衝而過,一些試圖跟隨主人一起穿過戰陣的己方戰馬,都會被對方鑿陣之時儘量射殺或砍傷。

所以那位五陵國斥候的一騎雙馬,是以一位同僚果斷讓出坐騎換來的。

不然一人一騎,跑不遠的。

其餘五陵國斥候則紛紛撥轉馬頭,目的很簡單,拿命來阻滯敵軍斥候的追殺。

當然還有那位已經沒了戰馬的斥候,亦是深呼吸一口氣,持刀而立。

沙場之上,且戰且退一事,大隊騎軍不敢做,他們這撥騎軍中最精銳的斥候,其實是可以做的,但是如此一來,很容易連那一騎都沒辦法與這撥荊南國蠻子拉開距離。

雙方原本兵力相當,隻是實力本就有差距,一次穿陣之後,加上五陵國一人兩騎逃離戰場,所以戰力更加懸殊。

片刻之後。

就是一地的屍體。

荊南國斥候有三騎六馬默默追去。

其餘斥候在一位年輕武卒的發號施令下,翻身下馬,或是以輕弩抵住地上負傷敵軍斥候的額頭,砰然一聲,箭矢釘入頭顱。

也有荊南國兩位斥候站在一位受傷極重的敵軍騎卒身後,開始比拚弓弩準頭,輸了的人,惱羞成怒,抽出戰刀,快步向前,一刀砍下頭顱。

那位年輕武卒一直面無表情,一隻腳踩在一具五陵國斥候屍體上,用地上屍體的臉龐,緩緩擦拭掉手中那把戰刀的血跡。

地上一具本該重傷而死的五陵國斥候,驟然間以臂弩朝向一位走近他割首領功的敵人,後者躲無可躲,下意識就要抬手護住面門。

那名年輕武卒似乎早有預料,頭也不轉,隨手丟出手中戰刀,刀刃剛好砍掉那條持弩手臂,那位被救下一命的荊南國斥候勃然大怒,瞪大眼睛,泛起血絲,大步向前,就要將那斷臂斥候砍成肉泥,不曾想遠處那位年輕人說道:“別殺人泄憤,給他一個痛快,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是這麼個下場。”

那位荊南國斥候雖然心中怒火滔天,仍是點了點頭,默默向前,一刀戳中地上那人脖頸,手腕一擰之後,快速拔出。

沒過多久,三騎斥候返回,手中多出了那顆五陵國難逃騎卒的腦袋,無首屍體擱放在一匹輔馬背脊上。

那年輕武卒伸手接過一位下屬斥候遞過來的戰刀,輕輕放回刀鞘,走到那無頭屍體旁邊,搜出一摞對方收集而來的軍情諜報。

年輕武卒背靠戰馬,仔細翻閱那些諜報,想起一事,抬頭吩咐道:“自己兄弟的屍體收好後,敵軍斥候割首,屍體收攏起來,挖個坑埋了。”

一位斥候壯漢竟是哀怨道:“顧標長,這種臟活累活,自有附近駐軍來做的啊。”

年輕武卒笑了笑,“不會讓你們白做的,我那兩顆首級,你們自己商量著這次應該給誰。”

歡呼聲四起。

最終這撥戰力驚人的荊南國斥候呼嘯而去。

道旁密林中的樹上,隋景澄臉色慘白,從頭到尾,她一言不發。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開口讓我出手救人?”

隋景澄隻是搖搖頭。

兩人牽馬走出密林,陳平安翻身上馬後,轉頭望向道路儘頭,那年輕武卒竟然出現在遠處,停馬不前,片刻之後,那人咧嘴一笑,他朝那一襲青衫點了點頭,然後就撥轉馬頭,沉默離去。

隋景澄問道:“是隱藏在軍中的江湖高手?”

陳平安輕輕一夾馬腹,一人一騎緩緩向前,搖頭道:“才堪堪躋身三境沒多久,應該是他在沙場廝殺中熬出來的境界,很了不起。”

隋景澄有些疑惑。

因為對於一位隨便斬殺蕭叔夜的劍仙而言,一位不過武夫三境的邊軍武卒,怎麼就當得起“很了不起”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山巔之人,可能絕大部分,都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兩騎並駕齊驅,因為不著急趕路,所以馬蹄輕輕,並不急促密集,隋景澄好奇問道:“那剩餘的人?”

陳平安笑道:“命好。”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說道:“有些東西,你出生的時候沒有,可能這輩子也就都沒有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得認命。”

片刻之後,陳平安微笑道:“但是沒關係,還有很多東西,靠自己是可以爭取過來的。如果我們一直死死盯著那些註定沒有的事物,就真一無所有了。”

隋景澄覺得有道理。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她就有些心虛。

陳平安笑道:“生來就有,不是更好的事情嗎?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隋景澄大概是覺得受益匪淺,沉默片刻,轉頭笑道:“前輩,你就讓我說幾句肺腑之言嘛?”

陳平安說道:“閉嘴。”

冪籬之後,隋景澄眼神幽怨,抿起嘴唇。

兩騎繼續北遊。

見過了狹路相逢的慘烈廝殺,後來也見過那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美好畫面。

還有一群鄉野稚童追逐他們兩騎身影的喧鬨。

在一座名山大峰之巔,他們在山頂夕陽中,無意間遇到了一位修道之人,正禦風懸停在一棵姿態虯結的崖畔古鬆附近,攤開宣紙,緩緩作畫。見到了他們,隻是微笑點頭致意,然後那位山上的丹青妙手便自顧自繪畫古鬆,最後在夜幕中悄然離去。

隋景澄舉目遠眺那位練氣士的遠去身影。

陳平安則開始走樁。

隋景澄收回視線後,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如果修成了仙法,再遇到那種邊境廝殺,是不是想救人就可以救人?”

陳平安說道:“當然可以。但是你得想好,能不能承受那些你無法想象的因果,例如那名斥候被你所救,逃回了五陵國,那些諜報軍情成功交到了邊軍大將手中,可能被擱置起來,毫無用處,可能邊境上因此啟釁,多死了幾百幾千人,也有可能,甚至牽一髮而動全身,兩國大戰,生靈塗炭,最終千裡餓殍,哀鴻遍野。”

隋景澄黯然無聲。

陳平安走樁不停,緩緩道:“所以說修道之人,不染紅塵,遠離人間,不全是冷漠無情,鐵石心腸。你暫時不理解這些,沒有關係,我也是真正修行之後,嘗試換一種視線,來看待山下人間,才慢慢想明白的。先前與你覆盤崢嶸峰山巔小鎮,你忘了嗎?那盤棋局當中,你覺得誰該被救?應該幫誰?那個愚忠前朝皇帝的林殊?還是那個已經自己謀劃出一條生路的讀書人?還是那些枉死在崢嶸門大堂內的年輕人?好像最後一種人最該救,那你有沒有想過,救下了他們,林殊怎麼辦,讀書人的複國大業怎麼辦,再遠一點,金扉國的皇帝與前朝皇帝,且不論人好人壞,雙方到底誰對一國社稷蒼生更有功勞,你要不要去知道?那些明明知曉真相、依舊願意為那個前朝皇子慷慨赴死的江湖人,又該怎麼辦?你當了好人,意氣風發,一劍如虹,很痛快嗎?”

隋景澄輕輕點頭,盤腿坐在崖畔,清風拂面,她摘了冪籬,額頭青絲與那鬢角髮絲扶搖不定。

陳平安來到她身邊,卻沒有坐下,“做好人,不是我覺得,做好事,不是我認為。所以說,當個修道之人,沒什麼不好,可以看得更多更遠。”

陳平安取出那根許久沒有露面的行山杖,雙手拄杖,輕輕晃了一下,“但是修道之人多了之後,也會有些麻煩,因為追求絕對自由的強者,會越來越多。而這些人哪怕隻是輕輕的一兩次出手,對於人間而言,都是天翻地覆的動靜。隋景澄,我問你,一張凳子椅子坐久了,會不會搖晃?”

隋景澄想了想,“應該……肯定會吧?”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輩子就沒見過會搖晃的椅子?”

隋景澄不說話,眨了眨眼眸,神色有些無辜。

陳平安無奈道:“見也沒見過?”

隋景澄有些羞赧。

隋氏是五陵國一等一的富貴人家。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笑道:“這讓我怎麼講下去?”

於是他收起了行山杖,繼續走樁去了。

隋景澄有些失望,也有些沒來由的開心。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又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距離綠鶯國那座仙家渡口,還遠著呢,他們走得又不快。

她突然轉頭笑問道:“前輩,我想喝酒!”

那人說道:“花錢買,可以商量,不然免談。”

她笑道:“再貴也買!”

結果那人搖頭道:“一看就是欠錢賒賬的架勢,免談。”

隋景澄哀歎一聲,就那麼後仰倒地,天幕中星星點點,如同最漂亮的一幅百寶嵌,掛在人間萬家燈火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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