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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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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青衫客抓碎藻溪渠主金身的時候,蒼筠湖湖君一臉怒容,似乎隨時都會暴怒出手,甚至不惜上岸廝殺一番。

但是當那人一拳打爛一位河神金身之際,湖君殷侯反而心如止水,神色平淡,面對那位彷彿一騎鑿陣的外鄉人,殷侯抬起手,雙指併攏,一淡金、一碧綠兩縷靈光,分別凝聚如小蛇,盤踞指尖,相互纏繞,殷侯輕輕一晃,以他為圓心的蒼筠湖水面,水霧升騰,青煙滾滾,瞬間籠罩住方圓百丈水面。

渡口那邊,別說是鬼斧宮杜俞,就是晏清運轉氣機凝神望去,視野所及,都唯有霧茫茫一片,再無湖君和蒼筠湖諸多龍宮文官武將的身影,自家寶峒仙境老祖似乎駕馭起了那件師門重寶,一陣寶光若隱若現,護住了所有同門修士,然後開始緩緩後撤,應該是要將戰場完全留給湖君殷侯一方。

水霧邊緣,一條淡金色大蟒和一條碧綠色大蛇盤旋不斷,雙方銜尾飛掠,如行雲布雨的蛟龍之屬,加重湖面水霧。

晏清隻知道這是一位證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單單是障眼法那麼簡單,而是一座類似符陣的牢籠,一旦將修士或是純粹武夫拘押其中,可以分別消耗氣府靈氣和純粹真氣,是一種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終站在原地,瞥了眼前邊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塗,唯獨竹箱和行山杖那邊的地面,依舊完好如初。

前輩真是仙人手筆。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前輩那一腳踏地,尚未全力儘出。

晏清一揮袖子,將渡口塵土拂散。

隻是她眼神始終凝視著蒼筠湖湖面那邊的動靜,方圓百丈皆茫茫的水霧大陣,驟然間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張漁網,變得隻有十餘丈大小,但是水霧也隨之愈發濃稠如水,金色大蟒與碧綠巨蛇竟是一左一右,直接一頭撞入了陣法之中。

晏清心中歎息,到底是蒼筠湖上之戰,湖君殷侯占儘了天時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為代價,阻滯那人前衝勢頭,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處境隻會越來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夠在銀屏國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與一國五嶽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師門老祖會選擇龍宮作為隨駕城之行的最後一處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見他一臉神色自若。

杜俞察覺到晏清的視線,轉頭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隨便打個噴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陳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

這種溜鬚拍馬的噁心言語,大戰落幕後,看你還能不能說出口。

寶峒仙境修士已經撤出戰場百餘丈外,祖師範巍然依舊沒有收起那件鎮山之寶的神通,隻見老婦人頭頂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老婦人身旁出現了一位好似掛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這位虛無縹緲的金人侍女衣袖飄搖,伸手擎起了一盞仙家華蓋,庇護住所有寶峒仙境修士,範巍然腳下湖面則已經結冰,如同打造出一座臨時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鬆了口氣。

祖師看樣子是不打算摻和今夜廝殺了。

湖君殷侯依舊站在原地,但是僅剩兩位河神已經分別帶人遠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那位芍溪渠主亦是如獲大赦不說,似乎還因禍得福,滿臉遮掩不住的雀躍神色,運轉神通,化作一團水霧,飛快掠向自家的芍溪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這是蒼筠湖要興師動眾,對那人趕儘殺絕了。

殷侯還有那閒情逸緻,對晏清微微一笑。

晏清視而不見。

湖上異象橫生。

那座籠罩湖面的陣法牢籠,驀然出現一條金色絲線,然後水陣轟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青衫客一手負後,同樣是雙指併攏,面對湖君殷侯,背對渡口。

那人雙指撚住了一張金色材質的仙家寶籙,才燃燒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

一張破障符而已?

世間有如此威勢巨大的破障符?

不但以此破開了湖君殷侯的陣法,從晏清和杜俞這個渡口方向,還看到了那人負後之手,輕輕握拳,還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綠兩條小蛇的尾巴。

湖君殷侯見之異象,並無半點驚訝,微笑道:“一碟蒼筠湖待客的開胃小菜,這位外鄉仙師覺得味道如何?”

陳平安環顧四周,兩位河神和芍溪渠主應該已經返回了各自轄境,從三條河渠源頭起始,不斷往下遊蓄勢,幫助這位湖君佈下真正的殺陣。

如果不是察覺到外邊的動靜,陳平安其實不介意待在陣法當中,就當是納涼賞月了,畢竟湖君殷侯的那兩條水運蛇蟒,小煉之後,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兩水運精華的寒酸手筆。掂量了一番,最少各一斤重,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蘊遠遠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夠媲美。

陳平安便暫時放棄了徹底小煉了那兩條水運蛇蟒的打算,背後手中那兩抹光彩,瞬間消逝不見,給他拘押入了水府門外。

若真有後手算計,害得自己體魄神魂吃點小苦頭,也算那位湖君殷侯的本事,陳平安認個小栽。

人身小天地氣府之內,兩條水屬蛇蟒盤踞在水府大門之外,瑟瑟發抖。

一頭瘋狂趕來的火龍,高高揚起頭顱,冷冷俯瞰著這兩條螻蟻不如的賤種。它一隻爪子輕輕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們身上帶著一點熟悉的煉化氣息,一爪下去,也就沒了。

水府大門瞬間打開,又猛然關閉。

原來是兩位綠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

那條由武夫純粹真氣顯化的火龍挪動龐大身軀,緩緩轉身,悠悠離去。

湖君殷侯攤開一隻手掌,是一粒金身碎塊,正是暮寒河河神隕落後的全部遺物。

其餘還有一塊更大的,當初一拳過後,兩顆金身碎片崩散濺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經給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搶奪得快,這一粒金身精華,恐怕也要成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輕輕搖頭,歎息一聲,這位暮寒河河神,雖然在三位河神當中戰力最低,卻是最為忠心耿耿的,跟隨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資曆,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這麼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後隻留給自己這麼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若是加上那顆稍大的,興許纔可以增加百年修為。

殷侯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沒入掌心,打算大戰之後再慢慢煉化,這倒是一樁意外之喜。

死了一位所謂的麾下大將算什麼,回頭再跟屏國皇帝討要一個誥命封正便是,反正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動,覬覦河神之位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然自己女兒閨閣中多出的那幾件奇珍異寶,是怎麼來的?

這位暮寒河河神,在這百年間就私藏了兩位資質不俗的美婢,金窩藏嬌,龍宮真要計較起來,死不足惜,不過是他這位湖君大度,不願寒了眾將士的心罷了。

陳平安瞥了眼更遠處的寶峒仙境修士,擺明瞭是要坐山觀虎鬥,其實有些無奈,看來想要賺大錢,有些懸了。這些譜牒仙師,怎麼就沒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都說吃人家的嘴軟,剛剛在龍宮宴席上推杯換盞,這就翻臉不認人了?隨手丟幾件法器過來試試自己的深淺,不算難為你們吧?

對於這撥仙家修士,陳平安沒想著太過結仇。

蒼筠湖則不一樣。

山水神祇的主動為惡,作祟一方,與修道之人的不行善,漠視人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

湖君殷侯見那人沒了動靜,問道:“是想要善了?”

陳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縱聲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陳平安眯起眼。

坐鎮蒼筠湖千年水運,轄境大如北俱蘆洲的那些小藩國了,想必這麼多年下來,都是這麼笑看人間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這輩子就還沒掉過眼淚吧?

湖面上,沒有濺起半點漣漪。

蒼筠湖湖君身前卻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

身穿一襲絳紫色華貴龍袍的殷侯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躲避,打算試一試眼前“劍仙”拳頭的斤兩。

伸出一手,擋在身前。

那件“姹紫”龍袍,是這位湖君耗費大量神仙錢、精心煉製的法袍,一件貨真價實的法寶,擱在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寶。所謂的家底,仙家山頭就得看門派中的法寶到底有幾件,他這湖君和那些山嶽正神,則看手中攥著幾個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統神位。

好重的力道。

法袍之上的一條遊曳蛟龍竟是當場崩開。

湖君殷侯借勢倒滑出去數丈。

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大宗師?所謂劍仙身份,隻是在水仙祠那邊故佈疑陣的障眼法?

不過殷侯依舊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這次身上兩條水運蛟龍炸裂開來,不過何謂法袍?這件姹紫,便是那些靈氣孕育而出的蛟龍,能夠聚散隨心,哪怕暫時碎去一兩條法袍蛟龍,依舊可以如那神祇不傷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間重塑金身。如果僅是這兩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讓此人出拳百餘下,到時候再看是自己這件法袍靈妙非凡,還是你一口純粹真氣更加綿長。

第三拳已至。

法袍同時炸碎了兩條遊走於大袖上的蛟龍。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來。

正要思量是否運轉神通脫身,畢竟與其這般戲弄對方,兩河一渠聲勢已成,三尊金身神祇,即將攜水湧入蒼筠湖,完全無需他這位身份尊貴不輸人間帝王的湖君親身涉險。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摟一番湖君風采,此人想要在蒼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登天之難。

一直懸停湖面數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後,一腳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滿是譏諷。

一拳又至。

一塊彷彿冰雕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湖君殷侯站在距離湖面數丈之下的遠處水中,雙手負後,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純粹武夫,難怪敢為所欲為,胡亂打殺自家的渠主、河神。

殷侯後背心處如遭重錘,拳罡傾斜向上,打得這位湖君直接破開水面,飛入空中。

所幸隻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條蛟龍。

若是九龍同時崩散,法袍暫時就要失去作用了。

這與兵家至寶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頭一拳敲下。

空中響起一聲洪鐘大呂般的聲響。

殷侯剛離開蒼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

湖君殷侯雖未體魄如何受損,卻覺得這兩拳,真是生平大辱。

隨後湖底下。

如有一連串沉悶冬雷在蒼筠湖水下生髮。

湖水激盪。

隻是大浪臨近那位手擎華蓋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是被城池高牆阻攔,化作齏粉,浪花層層疊疊,紛紛被那層金色寶光阻攔,如無數顆雪白珍珠亂彈。

範巍然笑道:“上岸觀戰。”

承載眾人的腳下冰層懸空升起,風馳電掣去往渡口那邊。

老嫗在寶峒仙境是說一不二的存在,當下沒有任何一位修士懷有異議。

唯有那個脾氣古怪的二祖,也就是仙子晏清的傳道恩師,纔敢跟範巍然頂撞幾句。

冰層在臨近渡口後,沒了範巍然的靈氣駕馭,驀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隨著祖師範巍然一起飄然落地,來到近乎廢墟的渡口上。

在這撥仙師臨近渡口後,杜俞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向了那書箱和行山杖旁邊,按住腰間刀柄。

範巍然隻是瞥了眼這位鬼斧宮兵家子弟,便帶人與他擦肩而過。

那位隨侍一旁撐起寶蓋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齒在打架,繃著身軀站在那根行山杖旁邊,紋絲不動。

這個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數國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

而且與那個坐第一把交椅的黃鉞城城主,實力相差無幾。

再者範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早些年沒當上寶峒仙境門主的時候,隻要是她帶隊下山遊曆,就沒有哪次不死幾位修士的,至於時運不濟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數眾多,範巍然還喜歡虐殺敵人,曾經有一位惹到寶峒仙境遊曆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師,被範巍然找上門去,以法寶打倒在地後,老嫗就站在那傢夥身邊,一腳一腳踩下,從腳到頭,將其踩成一灘肉泥。

範巍然抬起手指,輕輕一點頭頂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與手中華蓋便隨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晏清拜見祖師。”

範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晏清的額頭,佯怒道:“你這小妮子恁大膽,敢與這種窮凶極惡的外鄉人走一路。”

晏清赧顏無言,束手而立。

範巍然轉身望向蒼筠湖,以心湖漣漪告之晏清,“好戲上場了。能夠將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毀,隻得真身現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師無疑。難得難得,山下十數國的江湖,已經兩百年不曾見到傳說中的金身武夫了。晏丫頭,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點,千萬別被近身,別學那一味托大的湖君殷侯,會吃虧的。放著仙術和法寶不用,赤手空拳與那武夫比拚氣力大小,不是蠢嗎?”

晏清點頭。

範巍然又說道:“何況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強橫,不是我們練氣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間出現一條身長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經生出四爪,高高抬起頭顱,張開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綠光柱。

一襲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擋下了那道氣勢如虹的光柱。

那幅絢爛畫面,如海上生明月。

晏清默默將這幅畫卷收入眼簾。

範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戰金身神祇,不錯不錯,不虛此行。”

與此同時,兩河一渠的入湖處,同時出現了三條數十丈水龍,兩條黃色水龍身形較大,那條墨黑色水龍則最為嬌小玲瓏。

三條水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唯有眼眸呈現出一層淡淡的金色。

不單單是出現三條馳援而來的水龍,整座蒼筠湖轄境的大小水脈,都已經開始顫動扭轉,為湖君殷侯和一渠兩河的三位金身神祇所用。

今夜的蒼筠湖上,現在纔是真正的洪水氾濫,大浪滔天。

氣勢恢宏的戰場不斷遠離渡口,往蒼筠湖湖心挪去。

一位範巍然的嫡傳弟子女修,輕聲笑道:“師父,這個傢夥倒是識趣知趣,害怕水花濺到了師父一星半點的,就自己跑遠了。”

另外一位高大男子修士附和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已經徹底惹惱了湖君殷侯,生死難料,再與老祖結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頭杵在渡口最前邊。

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還像行山杖。

一個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夠讓他杜俞和鬼斧宮吃不了兜著走,更別提範巍然這種術法無敵的山巔修士。

老嫗一腳踩在鬼斧宮頭頂,那就是真正的山嶽壓頂。

範巍然轉過頭,開口笑道:“晏丫頭,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師門尊卑、輩分高下的晏清這才上前一步,與老祖並肩而立。

老嫗範巍然神色怡然,其實心中並沒有表面那麼輕鬆。

有些事情,哪怕是湖君殷侯之流,修為已經不算低了,可隻要不站在那個位置上,就還是睜眼瞎。

老嫗抬起頭,望向夜幕。

唯有自己與黃鉞城城主葉酣,才能夠看得見那一鱗半爪的異樣光亮。

所以師妹一直擔心,自己會對她的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懷芥蒂,甚至會暗中阻礙晏清的大道攀登,為此防範自己這個師姐,就跟防賊似的。

範巍然覺得有些好笑。

一位模樣嬌憨的少女突然輕聲道:“祖師婆婆,那人好像隻是在練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拿來淬鍊自己的體魄。”

範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來到老嫗身邊,揚起腦袋,天真無邪道:“真的,祖師婆婆,不騙你。”

身材高大的範巍然微微彎腰,揉了揉小姑孃的腦袋,老嫗低頭凝視著那雙淡淡瑩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頭天賦異稟,也是不錯的,以後長大了,說不定可以與你晏師姑一樣,有大出息,下山曆練,不管走到哪裡,都是萬眾矚目的仙女兒。”

晏清對那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看了眼晏清,雙手扭纏在一起,低下頭去,難為情道:“我可沒有晏師姑這麼好看。”

範巍然哈哈大笑。

少女愈發羞赧。

晏清輕輕擰了一下少女的耳朵。

這可是晏清難得流露出來的親昵舉動。

範巍然笑過之後,遠眺蒼筠湖,神色肅殺,沉聲道:“如此說來,就得好好計較一番了。”

一座門派的衰敗跡象,往往是從青黃不接開始的。

這一點,黃鉞城不差,畢竟還有個何露撐場面,但是自己的寶峒仙境更好。

除了晏清,還有這個翠丫頭,加上自己那個已經閉關十年的大弟子,都會是未來寶峒仙境的頂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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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那人明明藏拙了,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的範祖師,反而動了殺機?

蒼筠湖上,一座島嶼被湖君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條巨大的溝壑。

那一襲青衫,次次出拳隻是退敵。

自保有餘,攻勢乏力。

瞧著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神的金身後,再將湖君逼出真身現世,應該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

這讓本來還藏藏掖掖的兩河一渠三條水龍,打得越來越酣暢淋漓,個個凶性大發。

蒼筠湖遠處,響起湖君殷侯的呐喊聲,“範老祖,隻要你助我誅殺此獠,我便將那件姹紫法袍贈予寶峒仙境!”

範巍然微笑不語。

晏清舉目望去,哪怕運轉口訣,駕馭氣府靈氣,使得一雙眼眸散發出紫色流光,已經呈現出“日月照爐、眼生紫煙”的術法大成氣象,可晏清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處戰場終究還是離著渡口太遠,她隻能瞧見蛇蟒洶洶撲騰的影子。

雖然翠丫頭天生就能夠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還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夠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對數位神祇的傾力圍毆,猶然應付得遊刃有餘。若是雙方上了岸廝殺,蒼筠湖神祇沒有那份地利,晏清纔會稍稍相信。

何況純粹武夫,一口真氣衰竭下墜,隻要不給他隨意換氣的機會,那幾乎就是必死無疑的慘淡結局。

雙方這都搏殺多久了?

還是說金身境武夫的體魄,不但一口真氣綿長如江河,或是真的達到了佛家不敗金身的境界,可以隨便硬抗下湖君和三條水龍的聯手攻勢?

遠處又有湖君殷侯的嗓音如悶雷滾滾,傳來渡口,“範巍然!我再加一個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給你們寶峒仙境!”

範巍然高聲道:“如果我沒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蒼筠湖上,除了驚天動地的巨浪滔天,湖君殷侯再無言語傳來。

晏清雖然不理紅塵俗事,但是一座蒼筠湖轄境,附庸不過是總計三河兩渠,交出一個河神神位已算誠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個藻溪渠水神,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廢了,若是湖君殷侯真答應下來,簡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釘入了兩顆眼中釘、肉中刺,一渠一河兩位銀屏國正統神祇,又有寶峒仙境作為靠山,湖君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隨便打殺的權利,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點道理,湖君殷侯自然明白,何況還會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了蒼筠湖的大量山水氣運,換成晏清也絕對不會貿然答應下來。

晏清以心聲詢問道:“老祖,真要一口氣拿下兩個蒼筠湖水神位置?”

範巍然微笑道:“不這麼抬抬價,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會怨氣難平,以殷侯的城府和手腕,一定會打壓得新河神淪為一個廢物,我們寶峒仙境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天天聽一位別國地界的自家河神訴苦,到時候管還是不管?”

晏清點頭道:“老祖遠見。”

範巍然抓起晏清的一隻白膩如藕的纖纖玉手,老嫗一手握住,一手輕拍手背,感慨道:“晏丫頭,這些俗事,聽過了知道了,就算了,你隻管安心修行,養靈潛性證大道。”

晏清嗯了一聲。

範巍然鬆開手,胸有成竹道:“說不定比我預期的收成,還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

不到半炷香,湖君殷侯再次高聲道:“範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併給你!若是再不答應,得寸進尺,以後蒼筠湖與你們寶峒仙境修士,可就沒有半點情誼可言了!”

這一次的嗓音,再無先前的沉穩,咬牙切齒,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了。

範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聲道:“如何?”

晏清神色複雜,輕聲道:“老祖小心。”

“晏丫頭,你大概不知道十數國曆史上,最後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麼死的吧,回頭返回師門,可以問一問你師父,那可是我那師妹與黃鉞城城主的成名之戰。”

範巍然大笑著化虹掠去。

晏清皺了皺眉頭。

杜俞依舊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當頭頂長虹掛空去往蒼筠湖,杜俞便覺得用處不大了,不過如果手頭有三炷香的話,杜俞還真會往地上一插。

一座幾乎被削平的小島嶼上。

湖君殷侯的龐大真身,繞著島嶼緩緩遊曳。

兩位河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已經殺紅了眼,在島嶼上瘋狂撲殺那一抹青色身影。

至於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條墨黑色水龍,正浮在島嶼外邊的湖面上,隱匿於龍宮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張蒲團上搖搖欲墜,這位芍溪渠主臉色雪白,隻覺得一身骨頭都要被打爛了。

附近兩位河神,都站在蒲團之上,閉眼凝神,金光流轉全身,而且不斷有龍宮水運靈氣湧入金身之中。

隻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樓台汲取龍宮的充沛水運,三位河渠水神真正的金身,已經完全融入三條水龍當中。

一條水龍以碩大頭顱撞向那青衫客。

卻被一掌抵住頭顱,絲毫不得前移。

那人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換我來?”

陳平安撚出一張崇玄署雲霄宮祕製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唸口訣完畢,朝天空一擲而出。

大放光明。

如有一**日耀炤幽冥。

由於沒有刻意追求範圍廣闊,那麼針對這座島嶼的拘押壓勝,就愈發堅固不可摧。

一位河神化身的這條水龍就想要甩頭而退。

以豎立姿態抵住頭顱攻勢的那隻手掌,隨著那位青衫客的一步踏地,輕輕擰轉,以手刀向前。

一線劃開,將那條由河神金身坐鎮的水龍從頭顱起始,一路開膛破肚。

當那人站定之時,手中多出一塊稍大的金身碎塊。

龍宮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頓時枯萎,化作灰燼。

另外一條水龍先是茫然,然後瘋狂逃竄,隻是當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牆壁上,頭顱當場砰然碎裂出幾條裂紋,忍著劇痛,它便想要刨地而遁,隻要鑽透了島嶼這點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隻是下一刻它頭顱之上如遭重擊,緊貼著島嶼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給這條水龍開辟出一條深溝來。

來到水龍頭頂的負劍青衫客一拳砸下。

整座小島都隨之一顫,濺起無數灰塵,原本洶湧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顆河神金身碎塊,被那人握在手中。

再一看。

湖君殷侯竟然不見了。

這也正常,本就是各個擊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闖入符陣範圍,袖中還有一張更值錢的符籙等著,自己剛好還給蒼筠湖一道主菜。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見那條浮在湖面上裝死的墨色小水龍,一個擺尾,撞入湖中,濺起一大團水花。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一掠而去。

陳平安望向一處,那是湖君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後那把劍仙自行出鞘兩三寸。

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斷累積孕育的濃重雲海,沉聲道:“回去!”

劍仙鏗鏘歸鞘。

似乎還有些怨氣。

陳平安身形向後微微一晃,不過他暫時也不與這把劍計較。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張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絕大多數仙家符籙,就是這點不好,開門不易關門難,符膽一開張,就隻能眼睜睜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間,修士隻能減緩符膽碎裂和靈氣流逝的速度,卻無法完全終止一張上品符籙的燃燒。不過這張符籙,關了門後,哪怕已經成為一座四面漏風的宅邸,隻要不再祭出,撐過一旬光陰應該不難。

那位蒼筠湖湖君,自有法子讓他乖乖上岸,與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費一點時日。不過更大的可能性,還是他主動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壞人,往往不會蠢,這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

至於飛劍十五,隻是尾隨追蹤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殺敵。

湖底龍宮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買賣的本錢就更大。

陳平安轉頭望向空中,笑問道:“老嬤嬤這是要趕來作甚?怕我不會鳧水,無法返回渡口不成?”

老祖範巍然滿腔怒火,這個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拿自己頂缸!如果不是察覺到自己即將趕到,這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臨時收手,放棄追殺殷侯。

好嘛,先前還敢揚言要與寶峒仙境的修士不對付,以後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蒼筠湖的水深,還是我們寶峒仙境子弟的術法更高。剛好自己那個師妹已經註定破境無望,就讓她帶人來此專程與你們蒼筠湖這幫精怪畜生對峙百年!

看著那個嘴上客氣寒暄的年輕人,一手縮在袖中,雙指卻撚住那張威勢恐怖的符籙,剛好露出一點金光。

範巍然禦風懸停在島嶼與蒼筠湖交界處,瞥了眼那人係掛腰間的硃紅色酒壺,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劍仙,而且如此年輕,真是令人驚訝。”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這一路上,說了蒼筠湖一大籮筐的齷齪事,提起你們寶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與老嬤嬤你計較了。不然看這麼一場好戲,是需要花錢的。”

範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發現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隻聽他緩緩道:“所以請滾吧。”

範巍然臉色陰沉,雙袖鼓盪,獵獵作響。

範巍然驀然一笑,“來日方長,預祝這位外鄉小劍仙,一路遊山玩水,順風順水。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去我們寶峒仙境做客。”

然後那個問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家祖師堂很堅實?”

範巍然好歹聽出這不是一句好話,但是當她心意已決,便再無任何猶豫糾結,微笑道:“將來小劍仙一見便知。”

老嫗禦風返回渡口。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雲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擊,還算湊合,其餘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真是談不上什麼裨益體魄。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又站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躍出島嶼地界,踩在蒼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縷青煙,一次次蜻蜓點水,去往渡口。

當陳平安躍上渡口,老嫗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

杜俞依舊披掛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給竹箱鬥笠還有那行山杖當門神。

陳平安笑道:“這麼講義氣?”

杜俞狠狠抹了把臉,這風吹雨打的,整張臉有些僵硬了,一抹過後,擠眉弄眼,雙手互搓,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隻是杜俞絞儘腦汁,也沒能想出一句應景的漂亮話,覺得腹稿中那些個好話,都配不起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采。

陳平安將那隻捲起的袖子輕輕撫平,重新戴好鬥笠,背好書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剛要挪步,他孃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當得也算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

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巔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掛念心頭啊。

陳平安走在前邊,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腳步如風,跟上前輩,輕聲問道:“前輩,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又趕跑了那幫寶峒仙境那幫修士,接下來怎麼說?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還是去隨駕城搶異寶?”

陳平安笑道:“咱們?”

至於“打退”一說準不準確,陳平安懶得解釋。

杜俞笑嗬嗬,半點不難為情。

隻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隨後杜俞便不再絮叨。

隻是走了一會兒,杜俞忍不住問道:“前輩,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

陳平安點頭道:“我要在那邊歇腳幾天,等著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

杜俞哦了一聲,不敢多問什麼。

原路返回水神祠廟,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無論是鬼物還是活人,都已樹倒猢猻散。

陳平安來到懸掛“綠水長流”匾額的內宅門前,將其收入咫尺物當中,雖然藻溪渠主已經金身消亡,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摘下竹箱和鬥笠,坐在最底層的台階上,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戰之後,調養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後遺症,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隱患。

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內視之法,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輩的坐姿,沒啥想法,修煉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

再說了,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法,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自己都一樣學不會。

一抹流螢劃破夜空,鑽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

杜俞默默告訴自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杜俞期間添了幾次枯枝。

然後杜俞發現當那個前輩睜開眼睛後,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有些笑意。

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

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雲海,已經散去。

圓月當空。

陳平安問道:“杜俞,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澱千年的風土人情,是不是誰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從上到下,從湖君,到三河兩渠的水神,全部都換了,尤其是蒼筠湖湖君必須得第一個換掉,纔有機會。隻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除非是前輩這種山巔修士親自出馬,然後在這邊空耗最少數十年光陰,死死盯著。不然按照我說,換了還不如不換,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那些個他故意為之的洪澇和乾旱,不過是為龍宮新增幾個資質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幾百個老百姓,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嘩啦一下子,幾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動輒山水打架,或者與同僚結仇,轄境之內,那纔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餓殍千裡。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多了山水神祇、各地城隍爺、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譜牒仙師,開門立派的武學宗師啊,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啊,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啊,這些,纔是他們重點籠絡的對象。”

陳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臉無辜道:“前輩,我就是實話實話,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說句不中聽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點醃臢事,都不如蒼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縫裡摳出來的一點壞水,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輩跟前,隻說掏心窩子的言語,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

陳平安笑了笑。

杜俞沒上杆子往上爬,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巔老神仙的法眼,然後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

杜俞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大概這纔是真正的山巔人,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也有些憂愁,不知為何,遊曆江湖那麼多次,那麼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掛念爹孃。

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應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

就當是一種心境砥礪吧,爹孃以往總說修士修心,沒那麼重要,師門祖訓也好,傳道人對弟子的唸叨也罷,場面話而已,神仙錢,傍身的寶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法,這三者才最重要,隻不過修心一事,還是需要有一點的。

杜俞壯起膽子問道:“前輩,在蒼筠湖上,戰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像你說的,打退了而已。和氣生財嘛。”

杜俞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啊。

不過已經再無膽氣去刨根問底。

老子這後半輩子的膽識氣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給用完了。

還要我杜俞咋個英雄氣概纔算好漢嘛?

隨後陳平安便開始專心練習劍爐立樁。

杜俞則開始以鬼斧宮獨門秘法口訣,緩緩入定,呼吸吐納。

拂曉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對趕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說道:“你在這渠主水神廟找找看,有沒有值錢的物件。”

杜俞點點頭,就要去碰運氣,看能否給前輩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幾顆小暑錢。

但是那位前輩突然來了一句,“我所謂的值錢,就是一顆雪花錢。”

杜俞愣了一下,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是說那一顆小暑錢吧?”

陳平安無奈道:“就你這份耳力,能夠走江湖走到今天,真是難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開始搜刮地皮,有前輩在自己身邊,別說是一座無主的河婆祠廟,就是那座湖底龍宮,他也能挖地三尺。

陳平安閉上眼睛,隻是走樁。

一直到響午時分,杜俞這才扛著兩個大包裹返回,滿載而歸。

陳平安說道:“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另外一隻歸你。”

杜俞哭喪著臉,“前輩,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緩緩道:“修行有修行的規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聽懂了嗎?”

杜俞其實沒懂,但是假裝聽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膽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過杜俞想了想,打開兩袋子,將屬於自己袋子裡邊的幾件值錢物件,放入了前輩那隻袋子裡邊。

陳平安也沒攔著。

陳平安停下拳樁,掠上一棟最高建築的屋脊上,遠望隨駕城方向。

隨後陳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練習走樁。

杜俞就納了悶了,怎麼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麼仙家術法?

杜俞隨即大為佩服。

這位前輩行事,果然是與眾不同,返璞歸真了。

這天黃昏中,杜俞又點燃起篝火,陳平安說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觀之人,都已經心裡有數。”

杜俞有些尷尬。

自己這份小心思,果然難逃前輩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邊,雙方立即分別,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到隨駕城。

杜俞思量一番,覺得該見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隻麻袋去往隨駕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再待一會兒。”

杜俞聽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小聲問道:“前輩,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籙,不比雪泥符和駝碑符遜色太多。”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道:“先前命懸一線,你做這種缺德勾當也就罷了,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再拿師門規矩來為自己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當場。

瞥了眼地上的那隻麻袋。

似乎直到這一刻,才隱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跡。

杜俞雙手握拳,安靜無語。

陳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被陳平安伸手虛按。

杜俞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

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陳平安皺著眉頭。

杜俞有些心驚膽戰,前輩,求你老人家別再辣手摧花了,這麼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前輩你捨得,晚輩我揪心啊。

晏清問道:“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個沒坐穩,趕緊伸手扶住地面。

陳平安問道:“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個擔心雲海落下會殃及無辜百姓的劍仙,真是濫殺之輩?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

陳平安說道:“你信不信,關我屁事?最後勸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這邊。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又開始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姿。

然後杜俞一點一點張大嘴巴。

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爭輝的白衣仙子,然後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轉一圈,白衣美人便跟著旋轉了一個更大的圓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見了。

陳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階那邊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嚥了一口唾沫。

陳平安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辭一聲。

隻見那位前輩突然露出一抹懊惱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廟又是一陣類似渡口那邊的動靜,好一個地動山搖。

杜俞有些為難,自己到底是走還是不走?招呼都沒打,不太好。不走,萬一是那位前輩突然憐香惜玉起來,與那位嬌嬌柔柔的晏清仙子攜手返回這邊,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

背起麻袋就開始跑路。

杜俞剛走出水神廟大門,便怔怔出神。

恐怕這一次不知為何的匆匆趕路,纔是那位前輩真正用上那個了全力?

從身後渠主水神廟到蒼筠湖。

早已不見那一襲青衫的身影,卻猶有雷聲不絕於耳。

杜俞重重歎了口氣。

陳平安落在渡口那邊,眯起眼。

那個讓人膩歪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已經被自己砸入蒼筠湖中,談不上傷勢,頂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狽而已。

但是一想到蒼筠湖湖君極有可能就在附近,陳平安隻好趕來,果然,那女子墜湖之後,已經不見蹤跡。

陳平安雙指撚出那張玉清光明符。

就在陳平安即將丟擲出指尖符籙的時候。

蒼筠湖水面破開,走出那位身穿絳紫色龍袍的湖君殷侯,身邊還站著那位似乎剛剛掙脫術法牢籠的年輕女子,她盯著渡口那邊的青衫客,她滿臉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方纔是本君擔憂晏清仙子的安危,情況緊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門術法,試圖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衝勁,多有得罪,晏清仙子隻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殘餘水氣,禦風飄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個罪魁禍首沒有趕來渡口,晏清無法想象自己的下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還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沒辦法幫你了,可覺得蒼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

晏清冷哼一聲,禦風遠遊。

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戒備的蒼筠湖湖君,笑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如果鐵了心要殺你,真的不難。”

殷侯點頭道:“確實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劍仙為何手下留情。”

陳平安環顧四周,默不作聲。

殷侯雙足始終沒入水中。

不但如此,整座蒼筠湖和所有轄境水域的上空,又開始烏雲密佈。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封隨駕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麼回事?”

湖君殷侯毫不猶豫道:“信的內容,並無新奇,劍仙想必也都猜得到,無非是希冀著京城好友,能夠幫那位太守死後繼續翻案,最少也該找機會公之於眾。不過有一件事,劍仙應該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這輩子都沒能當上朝廷重臣,就不著急涉險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牽連。”

陳平安憑空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緩緩而飲。

殷侯繼續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關係的,而我與隨駕城的惡劣關係,劍仙清楚,我讓藻溪渠主隨行,其實沒其它想法,就是想要順順利利將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在京城還算有些人脈,所以交待藻溪渠主,隻要那人願意翻案,那就幫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順遂一些。其實試圖真正翻案,是休想了,不過是我想要噁心一下隨駕城城隍廟,與那座火神祠罷了,但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那位城隍爺做得如此乾脆利落,直接殺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位已經可謂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並且半點耐心都沒有,都沒讓那人離開隨駕城,這其實是有些麻煩的,不過那位城隍爺想必是狗急跳牆了吧,顧不得更多了,斬草除根了再說。後來不知是哪裡走漏了風聲,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爺便也開始運作,命心腹將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送往了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當時尚未補缺的進士,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隨駕城城隍廟的條件。事已至此,我便讓藻溪渠主返回蒼筠湖,畢竟遠親不如近鄰,暗中做點小動作,無妨,撕破臉皮就不太好了。”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資質不錯的市井女子,何須如此麻煩?”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來百姓無知,畏威不畏德。二來,可不是我龍宮需要美婢,三河兩渠同樣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會需要,蒼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長久以往,畏威過多,也是壞事,老百姓還好說,隻能認命,可那些能夠讓家族長腳跑路的書香門第,富貴人家,便會口口相傳,一年到頭擔驚受怕,之後會如何做?自然是紛紛搬遷他處。久而久之,年複一年,蒼筠湖的風水氣數,便要一直向外流瀉。可若是蒼筠湖訂立了這麼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規矩,就更容易安撫人心了,加上龍宮還算對岸上人家補償豐厚,不瞞劍仙,許多有錢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兒、孫女被龍宮瞧上眼。”

那位蒼筠湖湖君停頓片刻,唏噓道:“天底下的好買賣,從來不是一本萬利的驟然富貴,隻會是年年月月的細水長流,劍仙以為然?”

陳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這麼好的道理,從湖君嘴裡說出來,怎麼就變味了。”

殷侯笑著不言語。

等著對方開價了。

不關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對方能夠在自家蒼筠湖橫著走,自家龍宮就隻能啞巴吃黃連。

及時止損。

比那錯上加錯,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讓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後者往往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大廈傾塌於朝夕間。

陳平安收起酒壺入咫尺物,問道:“隨駕城城隍爺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來訪,可謂坦誠,想起此事,難掩他的幸災樂禍,笑道:“那個當了太守的讀書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負一部分郡城氣數和銀屏國文運,而且份額之多,遠遠超乎我與隨駕城的想象,事實上若非如此,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夠隻憑自己,便逃離隨駕城?再者他還另有一樁姻緣,當初有位銀屏國公主,對此人一見鐘情,畢生念念不忘,為了逃避婚嫁,當了一位苦守青燈的道家女冠,雖無練氣士資質,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寵愛的公主殿下,她便無意中將一絲國祚糾纏在了那個太守身上,後來在京城道觀聽聞噩耗後,她便以一支金釵戳脖,毅然決然自儘了。兩兩疊加,便有了城隍爺那份罪過,直接導致金身出現一絲無法用陰德修補的致命裂縫。”

陳平安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隨駕城的下場,可能是什麼?”

殷侯望了一眼隨駕城那邊,搖頭道:“很慘,攤上這麼個希冀著讓一郡百姓幫他分擔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爺,也算家家戶戶祖上都沒積德。過不了多久,就會天劫落地,最少那座隨駕城的凡俗夫子,多半都會死絕了吧。所以那些去往隨駕城的練氣士,都會在那之前離開,哪怕無法獲取異寶,都不敢停留。”

湖君殷侯本以為今夜還要討價還價一番,不曾想那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竟然轉身走了。

這讓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隻好忍著恨意與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運轉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龍宮。

陳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廟。

卻發現不但杜俞返回,連那個晏清也在。

隻是這一次,陳平安沒有說什麼,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說道:“我先前見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輩這一麻袋天材地寶留在院中,無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趕緊回來了。”

晏清進了祠廟後,就一直站在台階上,看著那個鬼斧宮修士。

杜俞,以前沒什麼印象。倒是聽說過一兩次,還是因為此人爹孃是一對山上道侶的緣故,隻知道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喜歡在江湖上浪蕩。

晏清開口道:“我隻問一個道理,問完就走。”

那人卻隻是凝望著篝火,怔怔無言。

晏清沉默片刻,“為何要對何露出手?你若說從杜俞那邊,聽聞一些蒼筠湖的汙穢事,故而出手狠辣,隨心行事,這也正常。可是你不該見過何露纔對。”

杜俞翻白臉做鬼臉。

哎呦喂,還是為那個小白臉情郎來喊冤叫屈了。

活該被前輩丟入蒼筠湖喝水。

晏清其實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此人會一直當啞巴。

但是沒想到那人竟然緩緩說道:“何露開口勸阻的第一句話,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請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曉此事。

那人繼續道:“因為何露當時覺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聽一些,便猶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階頂端。

結果被那人斜眼望來。

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晏清立即停下動作,再無多餘動作。

那人突然收回視線,繼續凝視著篝火,重新沉默下來。

分明話沒說完,卻沒有了言語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連讓你多說幾句話都難?

晏清心絃一震,再無猶豫,迅速禦風離去。

杜俞猶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辭離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盯著篝火。

道理不隻在強者手上,但也不隻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為你強就更多,也不因為你弱就沒有。

但好像這隻是他陳平安的道理。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個名叫晏清的年輕女修的,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何露的。

在梳水國的江湖,還有宋雨燒。

在烏煙瘴氣的書簡湖,還有那位願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將領。

在白骨累累鬼魅橫生的鬼蜮穀,還有那劍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這裡銀屏國和蒼筠湖,暫時沒能遇到一個半個。

陳平安正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便沉默下來。

陳平安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為何在他們身上就不是道理,因為不會帶給他們半點利益好處,相反,隻會讓他們覺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帶水,覺得行事為人不痛快,所以他們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裝不懂,畢竟大道高遠,風景太好,人間低下,多有泥濘,多是那些他們眼中無足輕重的生死離別,悲歡聚散。

確實,許多無關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脈絡,探究細微處,不總是好事。

例如陳平安都不用跟蒼筠湖殷侯詢問,為何銀屏國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為人逃得掉,因果還在,對於銀屏國皇帝而言,哪怕對隨駕城的異象,前因後果都已心知肚明,都會選擇沉默,與其被那些四散逃離的老百姓,攪亂別郡風水氣數,以至於牽連一國氣運,還不如在隨駕城,來個乾乾淨淨的了斷。所以纔會使得隨駕城的官員和富貴人家,至今仍然一個個都被蒙在鼓中,依舊有那揚鞭縱馬的紈絝子弟,出城快意遊獵。

清晨時分,會有賣炭牛車的車軲轆聲。

月色下應該也會有那搗衣聲。

修道之人,遠離人間,避讓紅塵,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就那麼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經熄滅,仍舊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勢。

一直到天亮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隻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鬥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隨駕城。

先不去城隍廟也不去火神祠。

去那座荒廢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看完之後,就得做點事情了。

在一個夜幕中,一襲青衫翻牆而入隨駕城。

城中有夜禁,陳平安獨自來到那棟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鋪子,問過此處遺址。

陳平安站在夜深人靜的大門外。

陳平安望著那腐朽不堪的大門,早已沒有那門神,也無春聯了。

那個讀書人,至死都沒能為爹孃翻案報仇。

那我泥瓶巷陳平安呢?!

一個早已不再腳穿草鞋、更早已無需去上山采藥的年輕人,摘了下鬥笠。

一些個早早潛伏、隱匿或是紮根於這棟鬼宅附近的各路練氣士。

幾乎就連那最遲鈍、修為最低的練氣士,都悚然一驚,一個個毫無征兆地心境慌亂起來。

一位肩頭蹲著小猴兒的老人站在遠處一座屋脊上,皺眉不已,上次在城門口那邊,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沒能看出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隻手,輕輕按住那隻暴躁不已的寵物。

至於那些個都已經沒來由感到窒息、靈氣不暢的廢物,更是沒人膽敢露頭,去見一見到底是何方神聖。

當街上那人摘下鬥笠和竹箱,憑空消失。

老人開始後退數步。

大街之上,大門之外。

那一襲青衫雙袖,無風鼓盪飄搖。

身形瞬間消逝不見。

一抹青煙劃破夜幕。

最終落在了城隍廟之外。

城隍廟那邊出現一位身披鐵甲的魁梧武判官,沉聲道:“來者何人!”

隻是那位年輕劍客隻是一抬手。

背後劍仙緩緩出鞘,輕輕旋轉,最後被那人輕輕握在手中,橫劍在前,一手握劍,一手雙指輕輕抹過劍身,緩緩移向劍尖。

原本就金光濃稠似水的光亮劍身,當青衫劍客手指每抹過一寸,金光便暴漲一寸。

那人眯起眼,隻是凝視著手上璀璨劍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罷,我泥瓶巷陳平安,都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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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走樁。

一直到響午時分,杜俞這才扛著兩個大包裹返回,滿載而歸。

陳平安說道:“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另外一隻歸你。”

杜俞哭喪著臉,“前輩,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緩緩道:“修行有修行的規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聽懂了嗎?”

杜俞其實沒懂,但是假裝聽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膽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過杜俞想了想,打開兩袋子,將屬於自己袋子裡邊的幾件值錢物件,放入了前輩那隻袋子裡邊。

陳平安也沒攔著。

陳平安停下拳樁,掠上一棟最高建築的屋脊上,遠望隨駕城方向。

隨後陳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練習走樁。

杜俞就納了悶了,怎麼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麼仙家術法?

杜俞隨即大為佩服。

這位前輩行事,果然是與眾不同,返璞歸真了。

這天黃昏中,杜俞又點燃起篝火,陳平安說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觀之人,都已經心裡有數。”

杜俞有些尷尬。

自己這份小心思,果然難逃前輩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邊,雙方立即分別,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到隨駕城。

杜俞思量一番,覺得該見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隻麻袋去往隨駕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再待一會兒。”

杜俞聽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小聲問道:“前輩,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籙,不比雪泥符和駝碑符遜色太多。”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道:“先前命懸一線,你做這種缺德勾當也就罷了,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再拿師門規矩來為自己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當場。

瞥了眼地上的那隻麻袋。

似乎直到這一刻,才隱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跡。

杜俞雙手握拳,安靜無語。

陳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被陳平安伸手虛按。

杜俞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

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陳平安皺著眉頭。

杜俞有些心驚膽戰,前輩,求你老人家別再辣手摧花了,這麼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前輩你捨得,晚輩我揪心啊。

晏清問道:“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個沒坐穩,趕緊伸手扶住地面。

陳平安問道:“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個擔心雲海落下會殃及無辜百姓的劍仙,真是濫殺之輩?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

陳平安說道:“你信不信,關我屁事?最後勸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這邊。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又開始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姿。

然後杜俞一點一點張大嘴巴。

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爭輝的白衣仙子,然後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轉一圈,白衣美人便跟著旋轉了一個更大的圓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見了。

陳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階那邊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嚥了一口唾沫。

陳平安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辭一聲。

隻見那位前輩突然露出一抹懊惱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廟又是一陣類似渡口那邊的動靜,好一個地動山搖。

杜俞有些為難,自己到底是走還是不走?招呼都沒打,不太好。不走,萬一是那位前輩突然憐香惜玉起來,與那位嬌嬌柔柔的晏清仙子攜手返回這邊,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

背起麻袋就開始跑路。

杜俞剛走出水神廟大門,便怔怔出神。

恐怕這一次不知為何的匆匆趕路,纔是那位前輩真正用上那個了全力?

從身後渠主水神廟到蒼筠湖。

早已不見那一襲青衫的身影,卻猶有雷聲不絕於耳。

杜俞重重歎了口氣。

陳平安落在渡口那邊,眯起眼。

那個讓人膩歪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已經被自己砸入蒼筠湖中,談不上傷勢,頂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狽而已。

但是一想到蒼筠湖湖君極有可能就在附近,陳平安隻好趕來,果然,那女子墜湖之後,已經不見蹤跡。

陳平安雙指撚出那張玉清光明符。

就在陳平安即將丟擲出指尖符籙的時候。

蒼筠湖水面破開,走出那位身穿絳紫色龍袍的湖君殷侯,身邊還站著那位似乎剛剛掙脫術法牢籠的年輕女子,她盯著渡口那邊的青衫客,她滿臉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方纔是本君擔憂晏清仙子的安危,情況緊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門術法,試圖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衝勁,多有得罪,晏清仙子隻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殘餘水氣,禦風飄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個罪魁禍首沒有趕來渡口,晏清無法想象自己的下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還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沒辦法幫你了,可覺得蒼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

晏清冷哼一聲,禦風遠遊。

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戒備的蒼筠湖湖君,笑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如果鐵了心要殺你,真的不難。”

殷侯點頭道:“確實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劍仙為何手下留情。”

陳平安環顧四周,默不作聲。

殷侯雙足始終沒入水中。

不但如此,整座蒼筠湖和所有轄境水域的上空,又開始烏雲密佈。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封隨駕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麼回事?”

湖君殷侯毫不猶豫道:“信的內容,並無新奇,劍仙想必也都猜得到,無非是希冀著京城好友,能夠幫那位太守死後繼續翻案,最少也該找機會公之於眾。不過有一件事,劍仙應該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這輩子都沒能當上朝廷重臣,就不著急涉險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牽連。”

陳平安憑空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緩緩而飲。

殷侯繼續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關係的,而我與隨駕城的惡劣關係,劍仙清楚,我讓藻溪渠主隨行,其實沒其它想法,就是想要順順利利將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在京城還算有些人脈,所以交待藻溪渠主,隻要那人願意翻案,那就幫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順遂一些。其實試圖真正翻案,是休想了,不過是我想要噁心一下隨駕城城隍廟,與那座火神祠罷了,但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那位城隍爺做得如此乾脆利落,直接殺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位已經可謂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並且半點耐心都沒有,都沒讓那人離開隨駕城,這其實是有些麻煩的,不過那位城隍爺想必是狗急跳牆了吧,顧不得更多了,斬草除根了再說。後來不知是哪裡走漏了風聲,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爺便也開始運作,命心腹將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送往了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當時尚未補缺的進士,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隨駕城城隍廟的條件。事已至此,我便讓藻溪渠主返回蒼筠湖,畢竟遠親不如近鄰,暗中做點小動作,無妨,撕破臉皮就不太好了。”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資質不錯的市井女子,何須如此麻煩?”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來百姓無知,畏威不畏德。二來,可不是我龍宮需要美婢,三河兩渠同樣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會需要,蒼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長久以往,畏威過多,也是壞事,老百姓還好說,隻能認命,可那些能夠讓家族長腳跑路的書香門第,富貴人家,便會口口相傳,一年到頭擔驚受怕,之後會如何做?自然是紛紛搬遷他處。久而久之,年複一年,蒼筠湖的風水氣數,便要一直向外流瀉。可若是蒼筠湖訂立了這麼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規矩,就更容易安撫人心了,加上龍宮還算對岸上人家補償豐厚,不瞞劍仙,許多有錢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兒、孫女被龍宮瞧上眼。”

那位蒼筠湖湖君停頓片刻,唏噓道:“天底下的好買賣,從來不是一本萬利的驟然富貴,隻會是年年月月的細水長流,劍仙以為然?”

陳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這麼好的道理,從湖君嘴裡說出來,怎麼就變味了。”

殷侯笑著不言語。

等著對方開價了。

不關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對方能夠在自家蒼筠湖橫著走,自家龍宮就隻能啞巴吃黃連。

及時止損。

比那錯上加錯,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讓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後者往往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大廈傾塌於朝夕間。

陳平安收起酒壺入咫尺物,問道:“隨駕城城隍爺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來訪,可謂坦誠,想起此事,難掩他的幸災樂禍,笑道:“那個當了太守的讀書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負一部分郡城氣數和銀屏國文運,而且份額之多,遠遠超乎我與隨駕城的想象,事實上若非如此,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夠隻憑自己,便逃離隨駕城?再者他還另有一樁姻緣,當初有位銀屏國公主,對此人一見鐘情,畢生念念不忘,為了逃避婚嫁,當了一位苦守青燈的道家女冠,雖無練氣士資質,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寵愛的公主殿下,她便無意中將一絲國祚糾纏在了那個太守身上,後來在京城道觀聽聞噩耗後,她便以一支金釵戳脖,毅然決然自儘了。兩兩疊加,便有了城隍爺那份罪過,直接導致金身出現一絲無法用陰德修補的致命裂縫。”

陳平安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隨駕城的下場,可能是什麼?”

殷侯望了一眼隨駕城那邊,搖頭道:“很慘,攤上這麼個希冀著讓一郡百姓幫他分擔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爺,也算家家戶戶祖上都沒積德。過不了多久,就會天劫落地,最少那座隨駕城的凡俗夫子,多半都會死絕了吧。所以那些去往隨駕城的練氣士,都會在那之前離開,哪怕無法獲取異寶,都不敢停留。”

湖君殷侯本以為今夜還要討價還價一番,不曾想那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竟然轉身走了。

這讓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隻好忍著恨意與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運轉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龍宮。

陳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廟。

卻發現不但杜俞返回,連那個晏清也在。

隻是這一次,陳平安沒有說什麼,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說道:“我先前見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輩這一麻袋天材地寶留在院中,無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趕緊回來了。”

晏清進了祠廟後,就一直站在台階上,看著那個鬼斧宮修士。

杜俞,以前沒什麼印象。倒是聽說過一兩次,還是因為此人爹孃是一對山上道侶的緣故,隻知道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喜歡在江湖上浪蕩。

晏清開口道:“我隻問一個道理,問完就走。”

那人卻隻是凝望著篝火,怔怔無言。

晏清沉默片刻,“為何要對何露出手?你若說從杜俞那邊,聽聞一些蒼筠湖的汙穢事,故而出手狠辣,隨心行事,這也正常。可是你不該見過何露纔對。”

杜俞翻白臉做鬼臉。

哎呦喂,還是為那個小白臉情郎來喊冤叫屈了。

活該被前輩丟入蒼筠湖喝水。

晏清其實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此人會一直當啞巴。

但是沒想到那人竟然緩緩說道:“何露開口勸阻的第一句話,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請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曉此事。

那人繼續道:“因為何露當時覺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聽一些,便猶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階頂端。

結果被那人斜眼望來。

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晏清立即停下動作,再無多餘動作。

那人突然收回視線,繼續凝視著篝火,重新沉默下來。

分明話沒說完,卻沒有了言語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連讓你多說幾句話都難?

晏清心絃一震,再無猶豫,迅速禦風離去。

杜俞猶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辭離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盯著篝火。

道理不隻在強者手上,但也不隻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為你強就更多,也不因為你弱就沒有。

但好像這隻是他陳平安的道理。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個名叫晏清的年輕女修的,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何露的。

在梳水國的江湖,還有宋雨燒。

在烏煙瘴氣的書簡湖,還有那位願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將領。

在白骨累累鬼魅橫生的鬼蜮穀,還有那劍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這裡銀屏國和蒼筠湖,暫時沒能遇到一個半個。

陳平安正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便沉默下來。

陳平安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為何在他們身上就不是道理,因為不會帶給他們半點利益好處,相反,隻會讓他們覺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帶水,覺得行事為人不痛快,所以他們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裝不懂,畢竟大道高遠,風景太好,人間低下,多有泥濘,多是那些他們眼中無足輕重的生死離別,悲歡聚散。

確實,許多無關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脈絡,探究細微處,不總是好事。

例如陳平安都不用跟蒼筠湖殷侯詢問,為何銀屏國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為人逃得掉,因果還在,對於銀屏國皇帝而言,哪怕對隨駕城的異象,前因後果都已心知肚明,都會選擇沉默,與其被那些四散逃離的老百姓,攪亂別郡風水氣數,以至於牽連一國氣運,還不如在隨駕城,來個乾乾淨淨的了斷。所以纔會使得隨駕城的官員和富貴人家,至今仍然一個個都被蒙在鼓中,依舊有那揚鞭縱馬的紈絝子弟,出城快意遊獵。

清晨時分,會有賣炭牛車的車軲轆聲。

月色下應該也會有那搗衣聲。

修道之人,遠離人間,避讓紅塵,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就那麼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經熄滅,仍舊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勢。

一直到天亮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隻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鬥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隨駕城。

先不去城隍廟也不去火神祠。

去那座荒廢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看完之後,就得做點事情了。

在一個夜幕中,一襲青衫翻牆而入隨駕城。

城中有夜禁,陳平安獨自來到那棟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鋪子,問過此處遺址。

陳平安站在夜深人靜的大門外。

陳平安望著那腐朽不堪的大門,早已沒有那門神,也無春聯了。

那個讀書人,至死都沒能為爹孃翻案報仇。

那我泥瓶巷陳平安呢?!

一個早已不再腳穿草鞋、更早已無需去上山采藥的年輕人,摘了下鬥笠。

一些個早早潛伏、隱匿或是紮根於這棟鬼宅附近的各路練氣士。

幾乎就連那最遲鈍、修為最低的練氣士,都悚然一驚,一個個毫無征兆地心境慌亂起來。

一位肩頭蹲著小猴兒的老人站在遠處一座屋脊上,皺眉不已,上次在城門口那邊,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沒能看出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隻手,輕輕按住那隻暴躁不已的寵物。

至於那些個都已經沒來由感到窒息、靈氣不暢的廢物,更是沒人膽敢露頭,去見一見到底是何方神聖。

當街上那人摘下鬥笠和竹箱,憑空消失。

老人開始後退數步。

大街之上,大門之外。

那一襲青衫雙袖,無風鼓盪飄搖。

身形瞬間消逝不見。

一抹青煙劃破夜幕。

最終落在了城隍廟之外。

城隍廟那邊出現一位身披鐵甲的魁梧武判官,沉聲道:“來者何人!”

隻是那位年輕劍客隻是一抬手。

背後劍仙緩緩出鞘,輕輕旋轉,最後被那人輕輕握在手中,橫劍在前,一手握劍,一手雙指輕輕抹過劍身,緩緩移向劍尖。

原本就金光濃稠似水的光亮劍身,當青衫劍客手指每抹過一寸,金光便暴漲一寸。

那人眯起眼,隻是凝視著手上璀璨劍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罷,我泥瓶巷陳平安,都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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