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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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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離開了羊腸宮地界,很快就收起劍仙入鞘,飄落在一處瘴氣橫生的崇山峻嶺當中,先前俯瞰大地,隻要走出這片山嶺,再往東南行去約莫五十餘裡,應該就是那座城池高大的銅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駐地青廬鎮,就不遠了。

學那仙人禦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間雲海千變萬化,百看不厭之外,還可以做些解悶事情,先前離開羊腸宮,陳平安就故意揀選一處齊整如刀削過的雲海底層,腦袋沒入雲海,緩緩禦劍而遊,若是腳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頭瞧見這一幕,大概會覺得……這個不見頭顱的練氣士腦子有病?除了這般幼稚可笑的自娛自樂,陳平安也喜歡整個人沒入雲海之中,隻露出一個腦袋,然後掄起雙臂起起落落,學那鳧水。

這與騎龍巷鋪子裡邊裴錢把腦袋擱在櫃檯上,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對師徒。

人煙罕至的山嶺之中,孤寂荒蕪,林中樹木多虯結病態,陳平安途徑一處崖壁,仰頭瞧見了一棵生長於石崖縫隙中的纖細梅樹,雲煙繚繞,崖壁底下,有一大灘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開竅,已經開始學會捕食飛鳥小獸了。

一般而言,世間草木成精最難,這類精魅,絕大多數化作人形,就已經走到大道斷頭路,像梳水國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鬆柏盆景上的可愛小精怪,就註定修行無望,隻是靠著草木的先天長壽,虛度光陰。多是被修道之人飼養起來,瞧著討巧喜慶而已。

故而驪珠洞天尚未下墜,小鎮那棵槐樹下的老一輩,就喜歡說些山林水澤中那些子虛烏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嚇唬稚童孩子而已,不過老人們大多也會夾雜一句,說我們生而為人,已是不易,當珍惜複珍惜,不然這輩子不好好做人的話,下輩子就會投胎變成豬狗。陳平安年少時就喜歡在那邊遠遠蹲著聽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羨陽是從來就不愛聽這些的,總說什麼鬼神精魅、門神灶王爺,全是騙人玩意兒,所以多是顧璨陪著陳平安在那邊槐蔭下納涼,然後等到泥瓶巷那位婦人扯開嗓門喊顧璨吃飯、睡覺,這才起身離開。

陳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鉤,釘入崖壁,就那麼懸掛在空中,然後取出三顆雪花錢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部煉器訣,將雪花錢與其中蘊含的靈氣,煉化為一滴滴碧綠幽幽的水珠,從指縫間滴落在這棵老梅樹與石崖裂縫接壤處,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後,手掌輕輕一拍崖壁,緩緩飄落在地,繼續趕路。

若是道侶那般處境窘困,急需一筆近乎活命的神仙錢,說不定瞧見了這棵生出些許異象的梅樹,第一個念頭,就是好奇它價值幾許,最後便是壯膽涉險,攀山援壁,將其砍伐,空山斤斧響,至於梅樹本身機緣是否斷絕,哪裡顧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澀,遇上了那鐵索橋上那兩頭精怪,不一樣會是一場凶險不亞於大道之爭的廝殺?

陳平安從來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殺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陳平安都可以理解,陳平安唯獨不喜、甚至是厭惡之人,是某些早已身處高位的山上神仙,占儘好處,如那隱匿於雲海的蛟龍,高高在上,卻依舊對人間沒有半點憐憫之心,隻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們眼中皆命如草芥,隨意打壓、殺死礙眼之人後,卻輕描淡寫一句大道無情,便能夠一顆道心堅如磐石。

這是修的什麼道?

獨自行走於山林間,陳平安喃喃自語:“自己不喜歡的,就一定是錯的?你陳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蔥?”

陳平安又問自己,“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覺得古人說話,隻說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語,一旦某些斷章取義的言語,被世人奉為圭臬,當做為人處世的金科玉律,確實可以少去許多人生上的麻煩,不是說不好,可到底還是美中不足的。

比如書上又講了。

慈不掌兵,大權在握之後,必有大仁。

義不掌財,大富大貴之後,必有大義。

陳平安停下腳步,躍上高枝,坐在樹上,拿出久違不曾碰面的刻刀和竹簡,將這兩句話刻在竹簡上。

想了想,又將羊腸宮與那頭小鼠精說的話,關於修心修力的言語,也刻在另一枚書簡上。

陳平安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書簡,高高舉起,燦爛笑道:“這下子,就算是真正‘書上’說了!”

好嘛。

原來都是陳平安自己隨口瞎謅的道理。

估摸著整座天下,也就隻有落魄山的那些馬屁精,纔會願意將這些言語當真吧?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兩枚竹簡,心情大好。

隨後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去往銅臭城。

而是喝了幾口酒,先前在羊腸宮那邊拎出的酒壺裡,還剩下不少。

陳平安開始在心中仔仔細細清點、盤算家當,此次從骸骨灘進入鬼蜮穀曆練,收穫頗豐。

不過身上這件春草法袍的折損,不算輕了,想要真正修繕如初,估摸著最少需要五六千顆雪花錢。

當初在地湧山當著書生一起逃出重圍,為了示敵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純粹武夫的底細,隻好故意壓抑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單憑法袍,結結實實捱了那頭搬山猿一重錘。後來在黑河之畔,跟那積霄山敕雷神將一番廝殺,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電打雷劈得破損嚴重了,這筆不小開銷,讓陳平安有些牙癢癢。

陳平安隻得安慰自己,“世間最小的包袱齋做買賣,也還需要些本錢呢,你這種無本萬利的掙錢心態,要不得。”

而且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穀曆練。

雖說相較於落魄山竹樓的打熬,輕了些,可是裨益不小,並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間最熬人的牢籠,受此苦難,別有妙處,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筋骨、魂魄,已經稍稍堅韌幾分。

烏鴉嶺,從膚膩城白娘娘那邊奪來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範雲蘿的說法,市價兩三顆穀雨錢。

若是賣還給膚膩城,應該會有一兩顆穀雨錢的溢價。

隻是一想到那個喜歡故弄玄虛的白娘娘,陳平安就心情鬱悶。

當時她變出了一張面孔,以此蠱惑人心,讓陳平安憤懣不已的同時,還有些心虛。

除了讓那對下五境道侶背出鬼蜮穀的五具白骨,咫尺物當中,還擱放有膚膩城十幾位女官侍女瑩瑩如玉的白骨。

至於事後出了鬼蜮穀,能夠在骸骨灘賣出多少價錢,陳平安心裡沒底。

陳平安想到這裡,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對道侶賣出高價沒有。

所謂的一月之約。

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沒當真,隻是讓對方安心收錢罷了。那對在鬼蜮穀掙錢大不易的道侶,是否守約等足一月光陰,陳平安都不在乎。

因為道侶賣出了那五副膚膩城白玉骨頭,不管是等不等那一個月,陳平安都不會在奈何關集市露面,沒等,攜錢潛逃,他們就自己擔心著事後追責,多少是他們的一樁心事。等夠了一月,更好,他們便可心安理得離去,讓那位五境女修破開瓶頸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那筆神仙錢,想必綽綽有餘,還足可幫助她穩固洞府境,至於剩下的盈餘,男子修士能否順勢破境,隻看天意緣分而已。

至於陳平安為何如此。

道理很簡單。

就像陳平安在避暑娘孃的地庫那邊,一定要收取那兩副執手赴死的白骨,為的不是求財,陳平安非但不覬覦那位隴西國君王和清德宗譜牒女修的白骨、龍袍法袍,唯一的念頭,就是回頭找一處他們的故國故地,將他們的白骨合塚葬在那青山綠水之間。

願那人間有情人,成雙成對,終成眷屬,願白首不負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長,長生路遠,修行當中,勤勉練劍出拳、不懼與強者對敵之外,做了這些他人不太願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麼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剝落山廣寒殿,從避暑娘娘閨房和寶庫,都有收穫。

從書生那邊分了一千多顆雪花錢。

不過陳平安覺得最值錢的,還是那塊作為“門扉”的寒鐵,被墨家機關師精心打造出了一座月寒宮。

至於那頭月宮種閨房內的瓶瓶罐罐,陳平安還是很上心的,以後離開骸骨灘繼續北遊,天曉得會不會遇上幾個有錢沒地方花的大家閨秀、山上仙子?說不定她們一個豬油蒙心,就要高價買去?朱斂信誓旦旦說過,天底下就沒有不想要更好看些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為悅己者容”的心儀男子而已。

至於在羊腸宮地道儘頭,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書。

陳平安還沒來得及仔細翻閱,打算在青廬鎮那邊落腳後,才一本本翻翻看,應該都是當初兩大王朝和十數個藩屬國遺落在骸骨灘的書籍,給羊腸宮存世千年之後,也恰好是陳平安這個小包袱齋的本錢之一,不過還是需要精心挑選,揀來一批最好的,以後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書樓。

一想到將來有落魄山弟子,入樓借書翻書,聽聞藏書樓老人,說上一嘴,這是咱們山主當年遠遊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收穫,老人再添油加醋地胡說八道一番,說翻看書籍的時候可一定要小心些,因為這些可是從龍潭虎穴裡找出的寶貝……

那弟子是不是就覺得回頭看書的時候,一定要更加仔細用心,然後在讀書乏了的燈下,多多少少會有些佩服那位年紀輕輕、便走過了千山萬水的“山主”?

陳平安坐在高枝上,不由得笑了起來。

繼續算賬。

同樣是身穿青衫的賬房先生,在書簡湖就隻能想著少輸少虧。

在這鬼蜮穀,就可以想著多掙多賺。

真是日子越過越好了。

在敕雷神將的地盤積霄山,挖掘出了五截大小不一的金色雷鞭。

這些天材地寶的金雷竹鞭真實價值如何,暫時不知。

不過先前那個生有兩顆金雕頭顱的妖物,為何要說自己是搬走了雷池的竊賊?

正因為此,陳平安擔心積霄山那邊有大變故,離開黑河之後,就刻意繞開了積霄山。

其實積霄山與老龍窟一樣,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說不定還有意外收穫。

當然如此一來,就跟那對境界不高的道侶一樣,真是將腦袋拴褲腰帶上賺錢,拿命在賭。

在黑河水畔的祠廟內,與書生坐地分贓,合夥瓜分書生從覆海元君建造河底的洞府庫藏。

六件靈器。

陳平安舍了那支所謂的法寶簪子,隻要了那可憐兮兮的八百顆雪花錢水府庫藏。(ps:上一章正文中的一萬八千顆雪花錢,已作修改,應該是八百顆。)

以及小黿水府裡邊,書生順手掃入咫尺物中,一堆類似月宮種閨閣珍藏的“破爛貨”。

即便書簡湖之行返回落魄山後,曉得了自己大道親水,可是陳平安還是拒絕了那件獨獨裨益親水修士的法寶。

天上確實偶爾會掉幾張餡餅砸在頭上。

可是陳平安信不過那個崇玄署楊凝性以玄妙道法、將全部心性之惡凝練為一粒純粹“芥子”的“書生”。

但是陳平安很好奇這門雲霄宮羽衣卿相的獨門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煉化心神如煉物的。

陳平安算完賬,才發現自己原來這趟鬼蜮穀之行,竟然掙了這麼多家當。

雖說來此途中,發現寶鏡山那邊山水崩裂,極有可能是那楊崇玄終於取得了鏡子機緣,而積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騰空,更是一樁大福緣。

可是陳平安不覺得這些他人之豐厚收益,就可以讓自己覺得眼紅垂涎。

事實上,那個處處勾心鬥角、事事輸給陳平安的書生,反觀他離開鬼蜮穀之際的收穫,哪怕不提那把楊凝真辛苦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境,隻說老龍窟內飼養在小水呈內的金色蠃魚,和那枚當初某位清德宗大隱仙親手鑄造的雕母祖錢,僅此兩物,就已經算是滿載而歸。

不過就算知道了真相,陳平安也不會上心。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你們拿你們的大福緣,我撿我的小破爛。

陳平安驀然而笑,好一個無法掩飾的眉開眼笑,樂嗬嗬道:“這樣的破爛,真是多多益善!”

然後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再說了,你們可不是破爛,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呢。”

何況那從楊凝性那邊扒下來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還藏著那三張瞧著就賊值錢的符籙。

陳平安跳下高枝,腳步歡快,學那崔東山大袖晃盪,還學那裴錢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

陳平安覺得自己確實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可是又如何,我這會兒開心啊。

陳平安拎著那隻酒壺,喝過之後,連酒壺都沒捨得丟,收入咫尺物後,有些遺憾,這一路都沒能撞到精怪鬼物,與銅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可是在即將離開山頭之際,突然發現遙遙一處山腳那邊,有兩撥人起了爭執,雙方對峙,刀戈相向。

陳平安迅速熟門熟路地潛行過去,斂了所有氣機,揀選隱蔽處躲起來。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車輦上,說是車輦,其實四周並無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張木筏,擺著一張寶座,上邊金刀大馬坐著在一位肌肉虯結的魁梧大漢,身高兩丈,拳如缽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頭痛飲,酒水隨意傾瀉,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漢腳邊放滿了空酒壺,寶座旁邊,嬌軀蜷縮坐著一位兩耳尖尖的精怪女子,雙手捧著一隻盛滿酒水的大碗,她時不時偷偷打量一眼“敵軍大營”中的某位,她媚眼如絲。

車輦由那八頭小精怪嘍囉扛在肩上。

車輦附近,數十個嘍囉精怪披掛鐵甲,手持刀槍,叫囂不已。

與這夥山中精怪對峙的,是十數位精銳士卒裝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掛弩,如同人間沙場銳士。

為首一位身穿銀色鎧甲的將領鬼物,滿臉怒容。身邊站著一個矮他一頭的活人男子,與鬼物和精怪雜處相伴,依舊意態倨傲,沒有絲毫畏懼,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繡有白鷳的大紅色文官補服,內穿白紗單衣,足登白襪黑履,腰束玉帶,這位約莫年紀不大的“官員”,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車輦,大罵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壯漢,聽著那人絮絮叨叨的謾罵聲,抬腳輕輕踹了一下腳邊的女子,低聲問道:“到底在說個啥?”

嬌媚女子笑道:“在罵老爺你不是個人呢。”

壯漢愣了一下,“老子啥時候是個人了?咱們跟銅臭城這幫骨頭架子,哪個是人?不就這白麪書生自個兒纔是人嗎?”

女子低頭掩嘴,吃吃而笑,當壯漢丟了手中酒碗,她趕緊舉起手中酒碗,給接過去後,女子一邊給他捶腿,一邊笑道:“老爺,銅臭城的讀書人說話,可不就是這般不著調嘛,老爺你聽不懂纔好,聽懂了,難不成還要去銅臭城當個官老爺?”

壯漢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給那位啥點校女宰相當個芝麻官,白天與她說些書上的酸話,晚上來一場盤腸大戰,聽她哼哼唧唧如同唱曲兒,便是想一想,也真個**。”

那位鬼將聽得真切,按住刀柄,臉色陰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她仙子一般,也是你這毛也沒褪乾淨的畜生,可以言語輕辱的?!”

壯漢不以為意,喝過了半碗酒,也撒掉了半碗酒,摔了酒碗在車輦外,一抹嘴,身體前傾,一邊伸手入嘴剔牙,一邊笑道:“我與那位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結拜兄弟,更是搬山大聖的義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盤上的幾個樵夫,算得了什麼。”

那文官男子大聲嗬斥道:“你這老狗,少在這裡裝傻扮癡呆,我們是來找你索要那位新科進士老爺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讀書郎,你趕緊交還出來,不然咱們銅臭城就要大兵壓境,再也不念半點鄰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輕重,是你一條狗命命硬,還是咱們銅臭城的大軍刀槍鋒利!”

陳平安依稀看出車輦之上的那位壯漢,身後盤踞著一頭攆山狗模樣的本相。

隻是畫面十分模糊,而且時而浮現時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該不會是在羊腸宮門口,那個偷藏尖刀、然後給自己一指彈死的老鼠精吧?

陳平安看了看那車輦,就怕貨比貨,相較於膚膩城範雲蘿的重寶車輦,確實是太過寒酸了,難怪會與那羊腸宮鼠精結拜兄弟。

銅臭城這邊上山討要的新科進士讀書人,肯定就是那個被持扇“君子”抓去剝落山邀功的楊凝性了。

陳平安更多興趣,還是放在了那個文官男子身上。

看得出來,他此次離開銅臭城,算是公務在身,但是觀其神色細微處透露出來的那點幸災樂禍,內心深處,肯定還是希冀著那個有可能與自己爭寵宮闈中的同僚,給攆山狗吃入腹中已經變作此山肥料纔好。

罵人不揭短,給道破真身的壯漢也勃然大怒,唾沫四濺,開始罵那銅臭城官員男子是個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雙方嘴上罵架了老半天。

陳平安也沒見誰率先動刀子。

最後竟是就這麼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

陳平安也是有些服氣。

一拍養劍葫後,便躍下樹枝,遠遠尾隨著那夥銅臭城鬼物。

車輦之上,壯漢巋然不動,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

等到回了洞府,車輦緩緩落地,那嬌媚女子驀然尖叫起來。

原來神功無敵的自家老爺,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斃而亡了,這頭銅官山攆山狗化作人形的精怪壯漢,唯有眉心處,滲出一粒鮮血珠子來。

陳平安臨近銅臭城後,取出那塊披麻宗的牌子掛在腰間。

還背上了一隻大包裹,裡邊裝有從剝落山月宮種閨房、以及黑河水府兩處所得的瓶瓶罐罐。

至於交易這些,會不會露出馬腳,陳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順藤摸瓜,尋仇而來。

隻是那條捉妖大仙連自家的羊腸宮都不敢久留,哪敢來這銅臭城送死。

先前養劍葫內,初一似乎不太願意露面殺妖。

是飛劍十五擊殺的那頭精怪。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然後覆上那張老者麪皮。

先前在黑河邊上的水神祠廟,書生說想要留下那張少年麪皮,當做小小的紀念。

陳平安沒答應。

書生退一步,說他願意重金購買。

陳平安就說買是可以的,價格十顆穀雨錢,既然雙方已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了,談錢有些傷感情,那就打個十一折。

書生這才戀戀不捨地交還那張麪皮。

說好人兄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間難找了。

銅臭城在鬼蜮穀南方諸城中,是一座規模不算小的城池,城牆高大,開城門三座,因為城中北邊一大塊被開辟出人間君主的宮城模樣,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將相公卿、文武官員就都住在附近。城內開辟出十餘座大小坊市,商貿繁華,披麻宗撰寫的《放心集》上多有詳細記載,其中就有寫到,懸掛披麻宗玉牌,進入銅臭城,不但出入城池無禁製,在城內所有交易,都有額外的優厚待遇。

由此可見,那位在青廬鎮附近紮根、卻將生意越做越大的銅臭城城主,是個會做人……當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門鬼物,在見著了陳平安腰間那塊玉牌後,莫說是收錢後一番盤問,還換了一副謙恭嘴臉,一個個低頭哈腰,笑臉相迎,不但如此,還齊聲恭賀“預祝仙師財源廣進”,讓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過後,沒有快步離開,而是擺出一番遊曆青廬鎮的外鄉大爺派頭,彈了一顆雪花錢給一位負責城門的校尉鬼將,後者趕緊雙手接住了那顆雪花錢,用嘴輕輕一咬,頓時笑得合不攏嘴。

銅臭城內,以三座大坊著稱於鬼蜮穀,一座女兒坊,有脂粉氣沖天的眾多青樓勾欄,畢竟銅臭城的人間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兒坊還會販賣人口,揀選一些瞧著模樣靈秀的女孩,在那邊明碼標價,曆史上不是沒有外鄉仙師,相中銅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帶離鬼蜮穀,相傳其中一位女童,還是那八字純陰的修道美玉,與救她於水火的恩人,一起聯袂躋身了地仙之列。世間山上門派仙府,下山選取弟子,勘驗他人資質,往往是各有所長,也就各有所短,極難真正看準看透,何況千奇百怪的根骨機緣,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這類情況,數不勝數。

對此陳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離開書簡湖往北走,無意間路過縣城市井的那座金銀鋪子裡邊,有兩位當時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夥計,因為有兩位隱藏身份、遊曆人間的老神仙在旁看著他們,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選取了那個看似憨厚無半點靈性的少年,作為傳道對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才選了那位機靈伶俐的少年夥計作為弟子。

還有一座走馬坊,多是以物易物,鬼蜮穀內的玉石礦物,靈花異草,白玉骨頭,以及無意間中獲得的各種王朝遺物,皆可在此買賣,各取所需,畢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眾多講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是存世活命更久。

最後一座金粉坊,是專門交易那位點校宰相珍藏的秘寶,當然外鄉遊曆的仙師,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寶物,賣給那位城主妹妹。

這就是陳平安此行銅臭城的目的地,要來這裡當個包袱齋,總得先練練手,學著臉皮厚一些才行。

一路上鬼物行走於白日無礙,屬於活人的男女老幼,也毫無畏懼,逛街購物,各得其樂。

應該是鬼蜮穀這座小天地,已經將那浩然天下的日月之光,如同煉化了一般,尤其是日光已經不傷鬼物。

金粉坊不大,一條街的店面鋪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卻纔名遠播的讀書郎在此借住。

這位女子點校宰相的想法,確實天馬行空。

陳平安來到街角第一家鋪子,掌櫃是位穿著華美的妙齡女鬼,還有兩個臉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

見著了腰懸披麻宗門禁玉牌的陳平安,兩個小傢夥都有些畏懼。

銅臭城曆史上多場災殃,可都是這些外鄉神仙,在城中大開殺戒,死傷無數。

那少女鬼魅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氣氣問道:“老仙師,是要買物還是賣物?我這鋪子,既然能夠開在街頭上,自然貨物不差更不不假。”

陳平安換了換嗓音,沙啞笑道:“我若是從那邊走來,不就是街尾了嗎?”

少女嫣然一笑,不以為意。說到底鋪子這邊的生意,從來是客人愛買不買,愛賣不賣。

兩個原本畏畏縮縮的小傢夥,倒是相視一笑,這個戴鬥笠的老神仙,原來還會說笑話哩。

陳平安看了看鋪子裡邊一架架多寶格上的古董珍玩,有靈氣流淌的,極少,多是些從骸骨灘古戰場挖掘而出的前朝遺物,與烏鴉嶺那邊的盔甲器械差不多,無非是一個保養得當,光亮如新,一個遺落山野,鏽跡斑斑。而且山上寶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靈氣就可以稱之為靈器,修士精心煉化打造,能夠反哺練氣士、溫養氣府,纔算靈器入門,再就是必須可以自行汲取天地靈氣,並且能夠將其煉化精純,這又是一難,便是所謂的“天地賦形、器物有靈”,世間眾多皇宮秘藏,在凡俗夫子眼中可謂價值連城,但是之所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視若敝履,正是如此。

不過店鋪那件鎮店之寶,算是當之無愧的靈器,是一支無羽的重鐵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驚人,是一位沙場悍將,箭矢尖頭之上,血跡斑斑,至今沒有褪散,已經浸透箭矢之中。

那女鬼掌櫃見此人在箭矢之前低頭凝視,微笑道:“老仙師真是好眼光,此物名為‘破山箭’,曾是隴西國一位沙場萬人敵的物件,那位大將軍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張破山弓,配合十二枝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極其驚人,這枝破山箭更是稀罕,因為箭頭沾染鮮血,是由於射穿了另外一位敵對兵家武將的眼珠子,故而血跡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將其命名為‘破睛箭’,若是尋常的銅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覺得刺眼,眼眸生疼。老仙師若是買去,跋山涉水,持箭而遊,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陳平安笑問道:“那張破山弓如今在何處?”

女鬼掌櫃惋惜道:“在骸骨灘那場蕩氣迴腸的戰事中,沙場上直接給主人拉得繃斷了,弓絃斷了不說,弓身亦是如此。”

陳平安感慨道:“好一場慘烈廝殺。”

女鬼笑道:“若非如此,哪有咱們這些鬼物死而複生的機會,倒是要感謝那些不惜命的沙場武人纔對。”

陳平安點點頭,“我再逛逛。”

女鬼也不強求,任由那位頭戴鬥笠的老人離開鋪子。

陳平安逛完了這條街上的所有鋪子,發現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鋪子珍藏一件靈器,例如儘頭鋪子那邊就擱放有一架鐵板琵琶,品相頗好。

其餘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陳平安想要低價購入,到別的地方再轉手賣出,都沒能挑出一兩件來,想必真正的好東西,都已經給那個女子點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宮城”當中。

撿漏和眼力一事,陳平安還是跟馬篤宜還有那頭書簡湖老鬼物學了些皮毛。

不過好東西看多了,一樣物件是好是壞,陳平安還算有點信心,可到底有多好,終究還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後陳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間鋪子,兩個小傢夥已經不太怕他,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呢,隻是挪了挪屁股讓出道來。

女鬼掌櫃笑問道:“老仙師在咱們金粉坊,可有意外收穫?”

陳平安搖頭道:“買不著價格合適又有眼緣的。”

她瞥了眼陳平安揹著的大包裹,問道:“老仙師是要割愛賣寶?”

陳平安點頭道:“碰碰運氣,不知掌櫃看不看得上眼。”

她笑道:“看過再說,如果真有那一眼貨,我這鋪子是不怕花錢的。”

陳平安便摘下包裹,輕輕放在櫃檯上,一件一件東西往外搬。

這隻是避暑娘娘閨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

足可見陳平安先前刮地三尺的能耐,可謂過境之處,寸草不生。

女鬼一開始臉色古怪。

因為先前幾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閨閣用物,脂粉罐,妝鏡,線刻銘文鴛鴦紋銀盒,女子頭飾,大如拳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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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精細雕琢又殷紅牡丹一叢、婆娑數百朵……

這個外鄉老仙師,真是個老不羞的色胚玩意兒!

那頭戴鬥笠的傢夥,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東西,總算開始翻翻撿撿,取出幾件稍稍正常的富貴物件。

女鬼掌櫃慍怒惱羞的臉色,這才稍稍好轉幾分。

當陳平安拿出一雙金箸後,她眼神微變。

比起瞧見那巧奪天工的金花頭飾,還要心動幾分。

最後陳平安隻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數物件,疏疏密密,已經堆滿了櫃檯,問道:“掌櫃可有相中之物?”

女鬼掌櫃視線隨意將那些物件全部巡遊一遍,隻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體上屬於略有動心而已,更多還是大失所望。

陳平安哀歎一聲,“既然你我雙方都沒能拿出一眼貨,隻好白走一趟銅臭城了。”

女鬼見那糟老頭已經要收拾包裹,這才輕輕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壓住那水粉瓷瓶上邊,出聲道:“老仙師,不知這小瓷瓶兒,售價如何?我瞧著小巧可愛,打算自己掏錢買下。”

陳平安瞥了眼那粉彩小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譏諷之意,笑道:“它啊,在我這些寶貝當中,是最不值錢的,送給掌櫃便是。”

陳平安確定它是真不值錢,大家閨秀、權貴婦人興許喜歡,可也就賣個幾十、百兩銀子的價錢,之所以被那女鬼掌櫃獨獨看中,不過是一連串壓價的手段之一,陳平安再不會做買賣,這點眼力勁,還是不缺的。要論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淺,這位銅臭城女鬼掌櫃,真能跟那書生媲美?

所以陳平安就開始將櫃檯上那些物件,往包裹裡塞回,一副你這掌櫃眼瞎、老子已經鐵了心要走的模樣。

果不其然。

那女鬼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著急,又問道:“老仙師,我這鋪子已經許久沒有開張了,這樣吧,我若是將你這包裹裡的所有東西打包,出價九十顆雪花錢,如何?!”

陳平安又一次斜眼瞥那一臉肉疼雪花錢的女鬼,伸手推了推那隻粉彩瓷瓶,然後手上動作不停,沒好氣道:“我也不是那討飯吃的乞丐,這件東西隻管送你了,其餘真正的寶貝,我去別處找那兜裡真正有錢的買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銅臭城,還沒個眼光好的。”

那女鬼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也不去拿起那隻粉彩瓷瓶,又不出言挽留這個糟老頭,任由他收起掏出來的全部家當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後,見她不拿瓷瓶兒,那老頭也不客氣了,拿在手中,不要拉倒,最後就此跨過門檻,揚長而去。

等到那脾氣不太好的老頭子離開鋪子,女鬼掌櫃默唸了十數聲,這才趕緊招手,將一個小鬼女童喊到櫃檯旁邊,說道:“去跟著那個人,若是他轉頭走回咱們鋪子,你就別管,若是一路走了,瞧著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說,咱們鋪子願意與他好好商量價格。”

約莫一刻鐘後,女童小鬼哭喪著臉飛奔回鋪子,皺著小臉蛋,都快要急哭了,說道:“貞觀姐姐,我一路悄悄跟著那個老爺爺,真的沒給他發現我,跟了好久的,結果鄰近女兒坊後,他拐入一條小巷,我不敢跟著太快,怕一回頭就瞅見了我,結果一探頭,等他離開了巷子,我再跑進去,跑出去一看,他就沒影了,貞觀姐姐,那老爺爺真是嗖一下就沒啦,我在那條街上來回跑了好幾趟,可仍是如何都找不見了……”

女童小鬼物雙手捂臉,說到傷心處,便開始嗚咽起來。

女鬼掌櫃既心憂又心疼,趕緊繞出櫃檯,蹲下身,摸著小傢夥的腦袋,柔聲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做著鬼臉,幸災樂禍,說道:“貞觀姐姐,方纔要是讓我去跟著,那老頭兒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頭笨著呢,貞觀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好不容易纔止住哭聲,這一下子,直接就嚎啕大哭起來。

女鬼掌櫃狠狠瞪了那小鬼頭一眼,然後去櫃檯後邊,取出一隻銀色鈴鐺,丟給小鬼,“鋪子這邊我走不開,你拿好這信物,記得千萬別丟了,然後你趕緊去北邊宮門,與看門的楚將軍通報一聲,就說金粉坊先前來了一位外鄉老仙師,有好些寶貝在身上,讓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錯過了,最好是親自與那位仙師見一面。”

男童小鬼使勁點頭,“好嘞,貞觀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頭靠譜多了!”

小女童哭得愈發厲害。

女鬼掌櫃手指向門外,瞪著那個一次次火上加油的小混蛋,“趕緊給我消失!”

“得令!”

男童立即飛奔出去。

片刻之後,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那個小女童的掌櫃,轉頭望去,目瞪口呆。

鋪子門外,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手裡拎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小男童,笑吟吟走入鋪子,微笑道:“貞觀,不用找我了,最近銅臭城風聲緊,所有可疑之人的進出,咱們那位城主都讓人仔細盯著呢,所以當那位外鄉老仙師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訊息。”

女子將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她嗅了嗅,滿臉陶醉,嘖嘖笑道:“呦,好重的寶光之氣,貞觀你啊,真是錯過了一樁天大買賣。”

妙齡女鬼愧疚道:“奴婢是想著幫宰相娘娘多壓價,不曾想那老頭兒脾氣不好,竟是直接負氣走了。”

女子擺擺手,“無妨,隻要還在咱們銅臭城,怎麼都找得到,我已經派人去請他過來了。”

女子正是銅臭城唐城主的親妹妹,名叫唐錦繡,漫長歲月裡,正是她好似小孩子過家家,在城內打造出一座朝堂、還籌辦了科舉的點校宰相。

城主唐驚奇是一位老金丹鬼物,但是幾乎從未與人廝殺過,這也不奇怪,南方十餘城,蒲禳戰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驚世駭俗的玉璞境鬼物劍修了。其餘城主,除了靠近蘭麝鎮的那位太傅城英靈,都未曾躋身元嬰境界,而且都談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纔有一位元嬰城主,便是避暑娘孃的那座隱蔽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強勢英靈,當年神策國戰死沙場的那位砥柱大將,麾下三位鬼帥之一,更是銅臭城那張破山弓的主人,曾經親自造訪金粉坊,隻是看了一眼擺在鋪子裡邊的那那枝破山箭,非但沒有直接搶走,反而銅臭城想要主動歸還此物,那位金丹鬼帥也沒有收下。

唐錦繡笑道:“等他過來後,就說我是這條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錢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時候那位仙師,可不就得往死裡抬價。”

女鬼掌櫃笑著點頭。

唐錦繡瞥了眼男童女童兩個小鬼物,笑罵道:“倆蠢蛋兒,一邊玩去。”

兩個小傢夥趕緊跑出鋪子。

一道修長身影憑空出現在店鋪內,四周陰氣漣漪陣陣。

唐錦繡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麼來了?如果我沒記錯,這還是你第一次大駕光臨我這金粉坊唉。”

被她稱呼為貞觀的妙齡女鬼已經跪在地上,顫聲道:“拜見城主。”

那位中年人說道:“我來這裡,是告訴你,除了與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別有其它想法。”

唐錦繡笑道:“不就是一個老頭兒嗎,怎麼,你還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輕俊哥兒,我可沒想法。”

唐驚奇無奈道:“此人不過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諜報無誤,應該是那個讓範雲蘿、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頭的年輕劍仙。我這不剛得到一個訊息,那頭攆山犬也死了,是給飛劍穿破頭顱而亡,悄無聲息,都沒露面。”

唐錦繡舔了舔舌頭。

唐驚奇正色道:“平時玩耍,我都不與你計較,此次事關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銅臭城的慘事,你如果還敢胡來,可別怪我將你禁足百年!”

唐錦繡委屈道:“既然是天大事情,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驚奇氣笑道:“我出面?做什麼?傳出去,是秘密謀劃著剿滅其餘大妖?還是野心勃勃,想要吞併周邊城池?或者我在這鋪子裡邊,坐下來,嗑著瓜子,跟他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既然人家沒打算聲張,隻是來咱們城中買賣,連你都知道隱藏身份,免得對方抬價,我在這裡,如何殺價?對方一顆小暑錢的物件,我花一顆穀雨錢買下?不然咱們銅臭城,是不是屬於不給一位年輕劍仙面子了?”

唐驚奇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家那個滿臉羞愧的妹妹,“接下來,你就認定一事,買賣而已,既不要畫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討好。可若是對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過畏懼便是,我們銅臭城與青廬鎮簽訂盟約,那些披麻宗修士,決然不會坐視不管。”

唐錦繡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驚奇轉頭看了眼那妙齡女鬼,叮囑道:“記得提醒她,到時候別犯花癡。咱們銅臭城的點校宰相,還真配不上一位年輕劍仙。”

唐錦繡一跺腳,“哥,有你這麼說自己妹妹的嗎?!”

那位城主英靈卻已經匆匆而來悄悄而返。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位故意沒有穿上宮廷裝束的女鬼婦人,領著那個老仙師來到金粉坊街角鋪子。

女鬼貞觀如臨大敵。

唐錦繡早已站在鋪子門口這邊,雙手負後,一手輕輕虛按,示意身後那位真正的掌櫃不用緊張。

那位婦人稟明瞭情況後。

唐錦繡望向那個頭戴鬥笠、揹負行囊的“老頭兒”,笑眯眯道:“老仙師,竟然過女兒坊而不入,躲起來喝酒了,讓我們好找啊。”

唐錦繡然後開始自我介紹,“我呢,是這座金粉坊所有店鋪的大掌櫃,貞觀她眼拙,兜裡又沒幾個錢,所以還是我來與老先生做買賣好了。”

陳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們千萬別店大欺客,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幾下敲打,就連那嚇唬人的言語,都聽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錦繡心中腹誹不已,臉上卻笑容更濃,“金粉坊的鋪子,年歲最短的,都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塊塊金字招牌,回頭客茫茫多,老仙師隻管放心。”

陳平安入了鋪子,唐錦繡和那女鬼貞觀肩並肩站在櫃檯後邊。

找到陳平安的婦人則守住店鋪門口。

陳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櫃檯上。

依舊是先取了三成。

琳琅滿目,寶光流溢。

唐錦繡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當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擁簇的金花首飾後,微微心顫,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邊的市井王朝,僅憑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藝,也該值個萬兩白銀,畢竟此物大有淵源,曾是安亭國一位美豔皇後的心愛之物,隻要碾碎了雪花錢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當中,據說便會有奇異景象發生,嗯,我開價一顆小暑錢。”

唐錦繡期間又提起那雙金箸,仔細端詳之後,相互敲擊一番,她豎耳聆聽,然後點頭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書上有據可查,是那鵲山國末代皇帝當年禦賜給名臣宋靖之物,在一場盛宴之上,為了表彰宋靖的為官清廉,特意命仙家供奉打造了這雙筷子,可不是尋常的黃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寶材質,故而敲擊之聲,恍如有人在耳畔輕輕言說‘清廉’、‘剛正’兩語。宋靖此人也無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領軍廝殺,竟然戰功卓著,在沙場上頗有建樹,隻可惜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勢。”

陳平安突然說道:“既然如此,此物不賣了。”

唐錦繡錯愕道:“老仙師這是為何?我願意同樣出價一顆小暑錢的。何況這雙金箸,在別處,絕對賣不出這種高價了。我既然買東西之餘,在老仙師開價之前,便主動說出曆史淵源,便可知我們金粉坊的誠意,可算真正的以誠待人了。”

“誠意自然是十分誠意了。”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不過這雙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錦繡也就隻好作罷,若是平時,這雙金箸她確實會心動,卻隻會出價五十顆雪花錢,就當是對方給自己省錢了。

最終行囊裡的三成物件,連同那金花頭飾在內,唐錦繡買下了約莫半數,總計九顆小暑錢,算上小暑錢對雪花錢的溢價,也就是九百二三十顆雪花錢。

其中一樣陳平安都沒能瞧出端倪的老舊鎏金香爐,竟然價格最高,唐錦繡也未細說根腳,隻說她願意支付四顆小暑錢,陳平安便提價一顆,唐錦繡一樣猶猶豫豫答應了,等到她讓身旁女鬼貞觀先收起那小香爐,唐錦繡才驀然大笑,得意不已,陳平安便知道賤賣了,不過無妨,人家掙的是眼力錢。

事實上,連同這隻包裹在內,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價,陳平安的預期,就是撐死了賣出五百顆雪花錢。

若是能賣出個三百顆雪花錢,其實都算是大賺了。

自己這趟包袱齋,本就是鳥雀腿上劈精肉、蚊蠅腹內刳脂油的勾當,不奢望大發橫財,隻靠一個細水流長的積少成多。

唐錦繡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又從貞觀手中拿過小香爐,雙手細細摩挲,真是愛不釋手,抬頭對那位摘了鬥笠的“老先生”微笑道:“這小香爐,來曆可是相當相當不簡單,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隱仙年輕時候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隻是底部篆文,不彰顯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這位大隱仙曾有一部遊記傳世,並不廣泛,我恰好收藏有一本,時常翻閱,爛熟於心,才曉得此物的根腳。香爐雖非法寶,隻是件靈器,可真實價格,該有一顆穀雨錢的,地仙之下,無論是鬼物還是精怪,隻要點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靜氣凝神,進入禪定坐忘之境,十分難得。”

女鬼貞觀有些著急,便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口。

唐錦繡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繼續顯擺自己的考據學問。

陳平安笑道:“那說明此物與我無緣,卻與坊主有緣。”

唐錦繡將香爐遞給貞觀捧著,說道:“就憑老先生這份灑脫,我便也豪氣一回,再加一顆小暑錢,湊足一顆穀雨錢!”

唐錦繡從腰間荷包撚出一顆穀雨錢,遞給陳平安,“錢貨兩訖。”

陳平安拿過那顆神仙錢,雙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後,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點頭笑道:“買賣雙方,皆大歡喜,難得難得。以後若是又得了些稀罕寶貝,定要來坊主這邊抖摟抖摟。”

唐錦繡指了指那包裹,然後掩嘴笑道:“老仙師難道忘了包裹之內,還有六成物件沒取出?”

陳平安一拍額頭,“這輩子還沒摸到手過幾顆穀雨錢,教坊主看笑話了。我這就慢慢取出其餘物件,坊主隻管細細看。”

唐錦繡笑著不言語,十分善解人意。

她心中則冷笑不已。

演,你繼續演。

至於那位捧著香爐的妙齡女鬼,則覺得大開眼界,這位障眼法易容的年輕劍仙,真是個天生做買賣的。

唐錦繡在陳平安從包裹裡搬東西出來的時候,也沒閒著,開始將那些花錢收入囊中的心愛物件,暫時先放在身後的多寶架上。至於那些沒能買買成功的物件,則被她先挪到櫃檯一旁,動作嫻熟,堆放巧妙,相互間絕無半點磕碰。所以哪怕陳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櫃檯上依舊不顯得擁擠。

唐錦繡又陸陸續續挑中了三件,隻不過這次出價才兩顆小暑錢,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一件金錯銘文的矛尖,也都是因為是兩大王朝帝王將相的遺物,纔有此價格,不過唐錦繡坦言,那矛尖去別處售賣,遇上識貨的兵家修士,興許這一樣就能賣出兩顆小暑錢,隻是在這鬼蜮穀,此物先天價格不高,隻能是個裝樣子的擺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價。

陳平安不以為意,依舊選擇賣給金粉坊。

櫃檯已經擺不下物件,唐錦繡便讓貞觀放好香爐,再去將老仙師身後那排多寶架上的物件挪走。

這一次唐錦繡揀選了四樣小物件,一隻鳧雁銀碗,一卷繪有牡丹兩本的畫軸,一隻小蟋蟀金籠子,以及一隻小蠻靴……

當唐錦繡放下那捲畫軸、拿起那隻小蠻靴的時候。

陳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錢嘛。

唐錦繡最後花了四顆小暑錢,最珍貴的那幅畫,所繪那兩本牡丹,相互依偎,名為“小黃嬌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國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這幅畫便占了三顆小暑錢,其餘三物,隻是唐錦繡瞧著順眼而已,沾了骸骨灘諸國一些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幾個神仙錢,賣給她銅臭城唐錦繡,算是眼前這位“老先生”找對人了。

至於畫卷也好,先前金花頭飾也罷,以及她和銅臭城最為撿漏的香爐,隻要不是骸骨灘和鬼蜮穀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錯過。

兩次結賬,分別遞出那幾顆小暑錢。

陳平安開始收拾包裹,自己這趟銅臭城的包袱齋,當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

是一顆穀雨錢,外加六顆小暑錢啊。

包裹裡其餘沒能賣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就真是什麼破爛貨了,離開了鬼蜮穀和骸骨灘,一樣有機會賣出手換來真金白銀的。

陳平安打定主意,回頭原路離開銅臭城,一定要再打賞給那城門校尉鬼物一顆雪花錢,那傢夥一定是嘴巴開過光吧,自己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財源廣進?

背好行囊,陳平安重新戴起鬥笠,從袖中取出那隻粉彩瓷罐,放在櫃檯上,望向那妙齡女鬼,笑道:“就當是一筆彩頭贈送,聊表心意,祝掌櫃的生意興隆。”

那個名叫貞觀的掌櫃快速瞥了眼唐錦繡,見後者毫無反應,妙齡女鬼這才笑著收下。

陳平安離開金粉坊,從先前城門離開銅臭城,丟了一顆雪花錢給那城門校尉,後者大喜,連連躬身道謝。

陳平安去往青廬鎮。

在那邊找個歇腳的地方,除了休養生息之外,還要畫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畢竟鬼蜮穀內,稱得上安穩二字的地方,蘭麝鎮都不算,隻有披麻宗竺泉親自坐鎮的青廬鎮而已。

青廬鎮距離銅臭城不遠,隻是山水繞路,陳平安也沒有禦劍,隻是徒步行走,在能夠看到青廬鎮的輪廓後,微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離開鋪子後。

唐錦繡手指輕輕敲擊櫃檯,滿臉笑意。

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自己不但成功請神,還略有賺頭,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掙錢了。

不過唐錦繡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個難得嚴肅教訓自己的哥哥,會罵自己“畫蛇添足”。

在陳平安走出城門的那一刻,唐驚奇就來到金粉坊的鋪子。

唐錦繡有些視線遊移不定。

唐驚奇笑道:“挺好的,應對得體,竟然還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筆好買賣,難得難得,都知道幫著銅臭城掙錢了。”

唐錦繡如釋重負。

唐錦繡得意洋洋,問道:“哥,你說那傢夥曉得我身份不?”

唐驚奇扯了扯嘴角,“一開始未必確定,等到離開鋪子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心裡有數了。”

唐錦繡疑惑道:“是我哪裡露了馬腳?一位金粉坊的坊主,知曉那麼多曆史典故吧,不算破綻吧?我身邊的幾位女官,隨我看過了幾百年的書籍,也都能夠如數家珍的。”

唐驚奇瞥了眼那女鬼貞觀,指了指她。

本就肌膚白皙的妙齡女鬼,立即嚇得臉色愈發慘白無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唐錦繡哎呦一聲,後知後覺道:“那傢夥當時送出粉彩小罐,是故意試探貞觀?”

唐驚奇似乎心情不錯,笑道:“你起來吧,又不是多大的過錯,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對於練氣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並不重要,遠遠不如他們心中的猜疑。再者,外鄉的任何一位世間修士,隻要能夠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紀便都不會活到狗身上去的。你們兩個的一言一行,和最終結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這個當城主和哥哥的,對你們沒有理由再多苛求。”

唐驚奇離去之前,對妹妹說道:“記得賞賜給她一顆小暑錢。你啊,對銅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擲千金,若是能夠勻一些給女子,就好了。”

唐錦繡翻了個白眼。

那邊。

陳平安已經摘了麪皮,走入青廬鎮,並不大,甚至還不如那座奈何關集市。

就縱橫交錯的兩條大街而已,估計屋舍建築加在一起,不到百餘棟,並且並無任何豪宅府邸。

路上也行人寥寥,不過茶攤酒樓倒是也有,賣茶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眾的少女婦人,想必是那銅臭城在此謀生的女子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卻又無法成為披麻宗修士的。

青廬鎮倒是有兩家仙家客棧,一南一北,北邊的,價格就貴了,一天一夜就要十顆雪花錢,南邊的,才一顆。

陳平安問了是否因為靈氣懸殊的關係,不曾想北邊客棧那位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實誠,說並無差別,隻是北邊客棧離著那位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錢的仙師,都願意在這邊紮堆,而且杜仙師常年都居住在這座客棧,所以經常能夠碰著。

於是陳平安就轉頭去了南邊。

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訝異。

能夠走到青廬鎮的修士和純粹武夫,可都一個個財大氣粗,真沒誰兜裡是缺錢的主兒,隻分有錢和更有錢的兩種,天底下最金貴的面子,豈能因為這一天的九顆雪花錢,就給自己丟在地上撿不起來?

陳平安要了一間屋子後,開始倒騰咫尺物和那隻包裹,換了些新鮮物件,放入包裹中。

打算隔個幾天再去一趟銅臭城金粉坊。

這叫逮住了一頭肥羊,就使勁薅羊毛。

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做完這些,陳平安繼續以一顆顆雪花錢修繕身上那件春草法袍。

約莫一盞茶後,陳平安停下此事。

修補法袍一事,不是砸錢就行,是一門細緻活。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依舊無法徹底打破所有關隘的劍氣十八停。

一個時辰後,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養劍葫內的深澗水,開始煉化水氣精華,補充自身水府。

隻是一個多時辰,才一鼓作氣煉化出三滴“泉水”,給水府中三位綠衣童子接在手心。

陳平安的這類粗淺修行,尚且如此耗時,一旦閉關,更是兩耳不聞世間事,所以纔有那個說法,山中不知人間寒暑。

當陳平安趁著休憩時分,沉浸心神,陰神化作一粒芥子,巡遊水府,結果就遭了那些小傢夥們的幽怨眼神。

大概是說天資平平,就應該更加勤勉修行,笨鳥先飛啊。為何打造出關鍵竅穴的這麼一座大府邸後,這些年莫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簡直就是一天打漁一年曬網了。

陳平安愧疚難當,狼狽離開水府。

那條武夫純粹真氣凝練化成的火龍,在水府門外的一處岔口處,它默默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黯然不語。

它一擺頭甩尾,快速遊曳離去。

早些年,它那頭顱之上,曾經站著一位儒衫仗劍的金色小人。

與它一起巡狩四方,在這座小天地內一同開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廟堂文武。

陳平安收起念頭,撤了內視之法,回過神後,坐在桌旁,視線低斂,怔怔無言。

講道理這件事,說服別人不容易,說服自己也很難。

那麼為什麼還要講理呢。

一碗市井飯,一部拳譜。

值得嗎?

為此付出的代價,即便極其巨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個選擇,真的就對嗎,萬一是錯的?

陳平安不是在糾結於第一個早有答案的問題,以及那個註定暫時不知對錯的問題。

但是陳平安在害怕,心悸不已,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自己會想這些。

陳平安猛然間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後,離開桌子,身形顛倒,一襲青衫大袖飄搖,閉上眼睛,開始以天地樁倒立行走。

————

銅綠湖上,停有一隻翠綠竹筏,三郎廟少年袁宣依舊在垂釣,這次沒有外人,也就更加閒適隨意,女子武夫扈從,與那位金丹劍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杆魚竿。

少年剛返回這邊沒多久,而且有些失落,那個據說在鬼蜮穀已經闖下偌大名頭的年輕遊俠,沒來。

袁宣瞥了眼始終沒半點動靜的湖面,轉頭問道:“樊姐姐,劉爺爺,不是說那人是純粹武夫嗎,為何青廬鎮那邊,人人都說他是一位境界難測的劍修,隻是各自猜測有無躋身金丹境界,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嚇人元嬰劍仙?”

姓樊的女子臉色尷尬,“應該是一位武夫纔對的。”

老人要更加見多識廣,笑道:“小樊與青廬鎮修士的猜測,其實都未必是錯了。世間有些怪人,確實既是練氣士,又是純粹武夫。隻不過這類天之驕子,越到後來,就越是後繼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經躋身了遠遊境,或是修道一途,終於躋身了元嬰,這就會有天大的麻煩,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舍,果斷棄了其中一條道路,不然極難真正登頂,隻會自己與自己打架一般,兩條路都走到了無路可走的斷頭處。”

袁宣咋舌道:“若真是傳說中隻差山巔境一步的遠遊境武夫,又能夠擁有元嬰修士的術法神通,豈不是要打遍一洲無敵手?”

“無敵手?還差的遠呢。”

老人笑著搖頭道:“尋常的玉璞境神仙,隻要不是劍修,對上這種鳳毛麟角的怪胎,確實要頭疼不已,可換成劍仙,或是仙人境修士,拿捏起來,一樣遊刃有餘。”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掛角,直接跳往別處的十萬八千裡之外了,笑問道:“劉爺爺,你是劍修,那說說看,為何世間修士的兵器萬萬千,唯獨你們用劍的,這般厲害萬分、還被譽為殺力第一呢?劉爺爺,你可別隨便糊弄我,我可是曉得的,劍修最吃錢,以及先天劍胚是咱們練氣士裡邊的萬中無一,這兩個原因,纔不是全部的緣由。”

老人哈哈笑道:“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黃曆嘍。”

老人不再說話,抬手指了指頭頂高處。

袁宣瞅了瞅,點點頭,最喜歡刨根問底的三郎廟少年,這次竟是不再詢問什麼,開始安安靜靜釣魚。

可袁宣還是有些心癢,猶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

老人搖搖頭,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處。

袁宣收起兩根手指,隻剩下一根。

老人笑了笑,仍是搖頭。

袁宣終於開始安心釣魚了。

反而是比少年歲數更長的女子武夫,一頭漿糊,迷惑不解,不明白這一老一少在打什麼啞語。

半個時辰後,依舊毫無魚獲。

袁宣拋了一把餌料丟入湖水,水有水脈,看似湖面平靜,實則底下大有講究,少年可不是隨手亂拋的,他隨口問道:“聽說黑河那邊的老黿,飼養了一對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載的金色蠃魚,劉爺爺,我若是與杜叔叔說一聲,咱們能不能殺過去,與那頭老黿花錢買來啊?”

老人耐心解釋道:“除非是將其打殺了,否則此等靈物,買是註定買不到手的。可是老黿能夠這鬼蜮穀活這麼久,想要成功打殺,極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親自出手,不然往那老龍窟深處一躲,再難尋見了,哪怕你杜叔叔也要無可奈何。”

袁宣哀歎一聲,“打殺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萬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殺孽,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為何能夠殺人不眨眼,還可以不沾因果業障。”

老人笑道:“隻要是能夠成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祇,在這方天地間立得定,站得穩。”

袁宣撓撓頭,苦兮兮道:“劉爺爺,咱仨的魚漂兒,倒是比那門神還要立得定,一個個比一個穩當。”

老人哈哈大笑。

女子也跟著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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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廬鎮北邊的客棧,杜文思站在門口。

那位出身於銅臭城卻在這邊長大的女子,與這位披麻宗金丹修士並不陌生,杜文思就是出了名的君子風範,所以負責客棧大門的女子並不拘謹,見杜文思在門口站了許久,便好奇問道:“杜仙師,是等人嗎?”

杜文思搖頭笑道:“裡邊悶,出來透口氣。”

女子無言以對,很快便想起一件事來,上次杜仙師也是這般,一個人站在門口發呆來著。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極高的年輕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從牌坊樓那邊進入鬼蜮穀,而是直接一劍劈開了天幕,現身之後,結果又掉頭走了,然後又兩次劈開那傳說中堅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後一次,剛好是在青廬鎮不遠處,那位女冠這才收手,落在了青廬鎮上,然後住進了這座客棧,正好是杜仙師待客,後連竺宗主都來了。

她這幾次擅闖鬼蜮穀,都引來了幾位英靈的前去截殺。

最後一次,更是被宗主劈出了一刀,隻不過給那女冠硬生生接下了。

而且宗主竺泉也隻是象征性示威而已,並未傾力。

一番言語後,竺泉便徑直返回茅屋,任由那位女冠入境,算是過了披麻宗這一關。

那外鄉女冠在客棧隻待了一天,離開的時候,依舊是一劍破開天幕,十分蠻橫無理。

不過比來的時候稍稍含蓄一些,先是禦劍去了北邊一座城池上空,這才破開天地禁製逍遙離去。

然後杜仙師就站在門口這邊,也站了很久,自己問他,還是先前的答案,裡邊悶,透口氣。

杜仙師真是那君子,說謊都不會。

後來聽客棧裡邊的神仙客人說,那外鄉遊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來自桐葉洲的女修,在砥礪山那邊與一個名叫劉景龍的修道天才,那是一位天才中的天才,便是她這個看門的小散修,都聽說過劉景龍的鼎鼎大名,他與那別洲女冠,雙方在那座砥礪山大打出手,兩敗俱傷。

一位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從街上緩緩走來。

看門女修趕緊屏氣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棧,顫聲喊了一聲宗主。

佩刀女子笑著點頭回禮。

然後喊了杜文思,說是一起走走。

杜文思與宗主竺泉並肩而行。

竺泉笑著調侃道:“行啦,那黃庭是說過她南歸之時,會再來一趟青廬鎮,可是她來不來,什麼時候來,是你等在大門口,就能等來的?”

杜文思臉色微紅。

竺泉繼續道:“聽說那個大鬨一場的年輕劍仙,已經進了小鎮住下了?”

杜文思點頭道:“剛從銅臭城那邊回來,就住在咱們南邊的客棧裡。”

竺泉笑道:“這傢夥十分有趣的,騎鹿神女首次離開畫卷,是奔著他去的,不知為何,沒成。不知道是誰沒瞧上眼誰,反正最後騎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蘆洲曆史上最年輕的宗主,這個小娘們,竟然搶了我的名頭,如果不是在這鬼蜮穀,而是在別處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與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贏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輸了,無需她放出訊息,我自個兒就昭告天下,為她揚名。”

杜文思會心一笑。

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氣了。

竺泉突然說道:“寶鏡山徹底毀了,那一場架打得動靜不小,隻不過我沒臉皮偷看,便沒能知道具體過程,那年輕人,應該如你所說,就是那個名次墊底的楊人屠,看樣子,好像已經得了寶鏡山的機緣。不管怎麼說,既然沒在鬼蜮穀四處惹事,也就由著他得寶而歸了。不過剝落山積霄山那塊地盤,就因為這個進入小鎮的年輕人,加上一個不知來曆的書生,兩人聯手,給他們掀了個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謀劃更高,將所有妖物玩弄於鼓掌之中,到頭來你猜怎麼著?”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無奈道:“你這性子,忒無趣,難怪如今還是條光棍,真不是我說你,再遇上了那個叫黃庭的,喜歡了就開口,人家要走你就跪著磕頭,臉皮算得了什麼,給你騙上手後,到時候床上床下,該怎麼拾掇自己媳婦,還需要別人教你?我就不信了,就算你小子在床下打不過她,床上你還……算了算了,床上自古是男子打不過女子的。唉,如此說來,她瞧不上眼你,也是對的,我本來還想要當回牽線搭橋的月老,現在看來,還是免了吧,還是怪你小子不濟事,你說你咋個就還不躋身元嬰境呢,在金丹境烏龜爬爬,好玩啊?真當自己是那頭老黿的親戚啦,那你咋個不去娶了老黿的女兒呢?”

杜文思滿臉漲紅,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惱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窩子了,我這不是著急你的修為嘛,你們平時總說我這個宗主當得懶散,我這剛要上點心,瞅瞅,你又不樂意了,到底要咋個弄嘛。”

杜文思開始伸手揉臉。

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節哀順變,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那黃庭回頭來了咱們青廬鎮,你可別求我幫你打暈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飯的下作勾當,我雖然是你們這些瓜娃兒的宗主,卻終究不是你們爹孃。不過文思啊,我看你終究是要比那楊麟更順眼些的,你喊我一聲孃親試試看,說不得我這個又宗主又當孃親的,就臨時改變主意了。”

饒是杜文思這般好脾氣的,也開始嘴角抽搐。

竺泉哈哈大笑,半天沒忍住笑聲,好不容易纔止住,結果她嘀咕了一句他孃的差點給老孃笑裂了嘴,本就長得一般,以後還怎麼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隻得提醒道:“宗主,咱們能不能說回正事?”

“你的終身大事,咋個就不是正事了?”

竺泉咳嗽一聲,點頭道:“大圓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觀的道人,都離開過那處桃林,至於去往何處,我還是老規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輕宗主,騎鹿神女,以及那個兩次撒網收飛劍的臭王八蛋,以及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穀中部那幾座大城的蠢蠢欲動,相互勾連,文思,你覺得這說明什麼?”

杜文思搖頭歎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長這些謀劃算計。”

竺泉重重點頭,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個踉蹌,“很好,與宗主我一模一樣,就是看出了一個熱鬨!”

行至街道儘頭,竺泉率先轉身走回那座客棧。

杜文思跟著轉身。

竺泉再無言語,直到客棧門口,才緩緩道:“你正值金丹瓶頸將破未破的關鍵,所以接下來隻要開打,你就跑回祖師堂去,不用有任何猶豫,也許那個蹲在渡船上一年到頭喝風的老傢夥,別的都是狗屁混賬話,唯獨那句咱們披麻宗得換一種會用腦子的宗主,是對的。所以別人戰死了,連我在內,都沒什麼,披麻宗修士,這點擔當還是要有的,唯獨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該死在這座烏煙瘴氣的鬼蜮穀,最好都別死在骸骨灘,死去北邊,更北邊纔好。”

杜文思搖搖頭,“宗主,此事我做不到,臨陣脫逃,不戰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與性命,都絕不……”

竺泉突然輕輕一掌推在杜文思腦袋上,她神色平靜,語氣淡然道:“別犯傻,杜文思,我最後襬點宗主架子,與你說一句掏心窩的話,在這世上,最少在我竺泉眼中,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任你山嶽壓我,那脊梁,卻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

竺泉繼續向前緩緩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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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高聳入雲的京觀城牆頭上。

一位堪稱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遠處,兩女一白骨站在走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

道門宗主賀小涼,騎鹿神女,還有這座城池的主人,京觀城城主高承,一尊骸骨灘和鬼蜮穀曆史上最強大的陰靈,坐鎮這座小天地,它幾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長與人廝殺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後世史書上竟然沒有半點記載。

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沒能在兩大王朝十數藩屬國的檔案上,找到任何記錄,一句話都沒有,隻有在一國兵部最底層的一卷戶籍上,確實找到了高承這個名字而已。

步卒高承。

好像這位在當年骸骨灘近百萬累累白骨中站起來的鬼物,真是一個沙場死人堆裡躺著的無名小卒。

好像當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後,纔開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身材不高,依舊以一副雪白瘦骨現世,它隻是披掛了一副最簡陋的破損鐵甲,腰間佩刀,更是尋常物。

高承問道:“賀小涼,你到了我京觀城後,隻說是看一看,看完了沒有?”

那位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微笑道:“城主這是要趕人了?”

高承說道:“再給你三天時間,再不走,就不是趕人,而是殺人了。”

一旁的騎鹿神女有些心驚膽戰。

京觀城內煞氣太重,那頭五彩神鹿是天地承運靈物,最受不了這些消磨,便早已給她收起。

這位神女半點不懷疑那位城主的言語,絕非恐嚇。

賀小涼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時辰一到,我一定離開京觀城。”

高承瞥了眼遠處那個走在牆頭上的“周肥”,“這個薑尚真,最好別乘坐你的流霞舟離開,不然我怕忍不住出刀。”

賀小涼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了城頭。

薑尚真走回賀小涼和騎鹿神女附近,跳下牆頭,微笑道:“隻要賀宗主依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真的隻是看看,到時候不捎帶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給高承留在京觀城內,那些個白骨美人,別有一番滋味嘛。”

賀小涼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這座鬼蜮穀,最缺什麼?”

薑尚真趴在牆頭上,揉了揉屁股,同樣以心聲懶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實小天地的靈氣一直都沒怎麼變,也變不出花樣來,打生打死這麼多年,無非是讓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帶著陽氣的活人,太少了,銅臭城那塊風水寶地,又給青廬鎮和竺泉死死盯住了,擺明瞭你高承膽敢去搶人,她就敢撕破臉大打一場。”

賀小涼微笑道:“那麼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輪迴呢?使得鬼蜮穀內,那麼多天仙神人也無法聚攏的散亂魂魄殘餘陰氣,能夠在鬼蜮穀內投胎轉世為人?百年之後,陰陽相濟,鬼蜮穀躍上兩個大台階,堪稱別有天地,真正成為了一座洞天、福地兼備的寶地,又當如何?”

薑尚真先是臉色凝重,隨後很快釋然搖頭,“高承道行高,在鬼蜮穀內我都打不過,這個我勉強承認,強龍不壓地頭蛇嘛,可要說高承又得了一門遠古的禁忌秘法,知曉了卻隻是不能掌握那轉世之法,我薑尚真……也可以捏著鼻子認了,但是還要說這位京觀城城主,手裡邊剛好擁有這等無上法器,可以承載這份天地大因果,在這終究還是陽間的鬼蜮穀,給他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賀小涼微笑道:“那咱們就拭目以待?”

薑尚真臉色陰沉。

他第一次心情凝重起來。

賀小涼突然笑道:“薑尚真,你其實猜錯了一件事。”

薑尚真又恢複笑容,道:“賀宗主請說。”

賀小涼卻不再言語。

她神色複雜。

薑尚真開始在心中默默推演。

隻可惜又有兩處迷障無法破開,這就很麻煩了。

世上事,差以毫厘謬以千裡。

因為小玄都觀道人和大圓月寺老僧,曾經先後離開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機的神通手段。

一個是出現在掛有鐵索橋的南邊崖畔,在那邊站了一宿。

一個是出現在水神祠廟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較之下,老僧倒算是來去匆匆。

至於陳平安到了青廬鎮後,就無法觀看了,薑尚真是如此,想必賀小涼也不例外,至於那個高承,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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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廬鎮客棧那邊,陳平安雖然心神不寧的狀態,延續頗久,可仍是強行靜下心來,想要連夜畫出了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隻是提筆後,才發現自己遲遲無法動筆,因為心知肚明,勉強落筆,在金色符紙上,也畫不出符籙,普通材質的符紙上,興許可以。

陳平安放下筆,起身練習劍爐立樁一個時辰,竟然仍是無法真正心靜。

便乾脆推開門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廬鎮,回到客棧屋子後取出一些竹簡,在燈下翻來覆去,看了許久。

竟是就這麼守著燈火,陳平安枯坐了一夜。

天亮時分,陳平安覆上麪皮,揹著包裹,又去了趟銅臭城,沒能見著那位熟悉的城門校尉鬼物,有些遺憾。

去到金粉坊,剛好開張,那女鬼掌櫃愣了半天,讓男童小鬼手持銀鈴鐺去喊那位“坊主”,小鬼確實伶俐聰慧,隻是點頭,二話不說,然後去北邊宮門那邊找了那位門神將軍,很快唐錦繡就拎著它一起來到金粉坊,進了鋪子,唐錦繡看到已經在櫃檯上放滿物件。

唐錦繡笑道:“老仙師,又來啦?怎麼咱們鬼蜮穀是遍地寶貝嗎,隨便撿個一宿,就能裝滿一麻袋?”

陳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個好地方。”

唐錦繡啞口無言,雙方按照老規矩,開始買賣。

隻是這一次包裹裡邊的物件,唐錦繡看了一遍,隻買了兩件,掏出兩顆小暑錢。

真不是她吝嗇神仙錢,事實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對方是一位“年輕劍仙”的份上,支付一顆小暑錢,就已經算她童叟無欺了。

陳平安收了錢,就離開了銅臭城。

也不覺得走了冤枉路。

兩顆小暑錢,不算少了。

返回青廬鎮,陳平安繼續在客棧屋內練習天地樁。

他打算走樁之外,也將這個姿勢古怪的拳樁,走出那一百萬遍。

這天隻吃了一頓飯,黃昏中,去那酒肆買了一壺酒,客人寥寥,陳平安坐在那邊喝完了酒,剛好吃完一碟佐酒菜。

依舊是一夜畫符不成,隻是相較於前一天,已經好上許多,陳平安在後半夜也不練習天地樁,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想了許多陳年往事,想著想著,歲月越是往前,一直到了年少時分的一次次上山采藥,不知何時,陳平安竟是就此酣睡過去。

天亮後,陳平安驀然清醒,隻覺得神清氣爽,收拾出了一隻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銅臭城,這一次在城門那邊總算遇到了那位鬼物校尉,陳平安比對方還著急,丟出一顆雪花錢,在那位城門鬼將的帶領下,又聽到了熟悉的“財源滾進”吉利話。陳平安直奔金粉坊,這一次唐錦繡就已經乾脆候在鋪子門口了。

見到了陳平安,她笑道:“老仙師,你給我一句準話,明兒還來不來吧,要是還來,我今兒就在店裡打地鋪了!”

陳平安哈哈笑道:“今天過後,暫時是真沒寶貝要賣了,怪我,昨天喝過了酒,倒頭就睡,這不就耽誤了我晚上出門撿東西。貪杯誤事,莫過於此啊。”

今天唐錦繡翻過所有物件後,挑中了六件,給了五顆小暑錢。

雖然不能與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雙方在鋪子裡大眼瞪小眼、一個眼神詢問真不買?一個眼神次次回答我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場景,今兒的買賣雙方,還是要喜慶開懷太多了。

陳平安收起小暑錢和包裹後,唐錦繡送到門口,打趣道:“老仙師,明兒真不來啦?”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轉頭笑道:“明兒宰相娘娘就安心睡個晚覺吧。”

唐錦繡微微一愣,然後笑道:“好的。”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轉過身,抱拳告辭道:“多有叨擾了。”

唐錦繡也施了一個萬福,笑語盈盈,“劍仙前輩走好,有空再來。”

陳平安點點頭。

唐錦繡突然一個沒忍住,笑道:“這位劍仙,以後可莫要擅闖女子閨閣搜刮物件了,跌份兒。”

陳平安這下頭也沒轉,快步離去。

唐錦繡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她到底是沒敢大笑出聲,她怕那位臉皮又厚也又薄的年輕劍仙,回頭就給自己來上一飛劍。

陳平安離開城門的時候,沒忘記再給那城門校尉一顆雪花錢,已經走出城門附近數步,陳平安莫名其妙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喃喃自語,然後毫不猶豫就又掏出一顆神仙錢拋去,可不是什麼雪花錢,而是一顆小暑錢,陳平安爽朗笑道:“將軍可以請兄弟們喝一頓城內最好的美酒。”

那鬼物校尉如同做夢,反覆看了幾遍手中那顆小暑錢,然後扯開嗓子大笑道:“這敢情好!咱們銅臭城,這玩意兒,真是神仙錢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錢!”

陳平安返回青廬鎮的時候,反正閒來無事,便開始六步走樁,畢竟天地樁還是太過古怪了。

越走樁,越心靜。

不知不覺,陳平安就到了青廬鎮,一笑過後,繼續六步走樁去往客棧,反正也沒剩下幾步路了。

到了客棧屋子,將整個包裹都收入咫尺物。

這包袱齋,在這鬼蜮穀當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後給出的那顆小暑錢,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陳平安坐在桌旁,再次深呼吸一口氣,似乎是因為下定了決心的緣故,再無雜念,又一次方寸物中取出筆墨和兩張金色符紙,開始畫那縮地符。

一氣嗬成。

休息片刻後,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內繼續走六步走樁,落座後,再次一鼓作氣,畫出了第二張縮地符。

將兩張縮地符畫好之後,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陳平安閉上眼睛,開始再次將自己進入鬼蜮穀的所有經曆,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

從自己與三郎廟袁宣等人、那對道侶一起走過牌坊,烏鴉嶺,寶鏡山,桃林,剝落山……最終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說,回頭是岸。

先前在城門那邊,陳平安便是沒來由想起了這四個字,纔給出了那顆小暑錢。

陳平安睜眼後,眯起眼,片刻之後,重新從咫尺物取出一些新物件裝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閨房內的那幾幅神仙打架圖,以及那五條金色竹鞭!

離開客棧後,陳平安沒有直奔銅臭城,而是去了小鎮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櫃老漢將酒碗放在桌上的時候,忍俊不禁道:“這位小劍仙,怎的,才從銅臭城做完買賣,又要去掙錢啦?”

陳平安微笑道:“神仙錢不長腳,別人兜裡的,更是不會挪窩,就隻能靠自己多跑幾步路了。”

掌櫃老漢先前招待過此人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這位年輕劍仙,還有另外一種年輕面容,便打趣道:“見過那位城主妹妹唐錦繡沒?想要從她手上多掙錢,我建議你還是別覆那張老人麪皮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給她瞧上眼了,豈不是麻煩事一樁。”

掌櫃老漢哈哈大笑,“也對。”

老漢看著陳平安坐在那邊小口喝酒,又問道:“你這位堂堂劍仙,這都去了幾次銅臭城當那野修的包袱齋了?真不怕沾染了一身銅臭氣啊。”

陳平安笑道:“這一次應該可以多賺些,先前幾次,不過是熱熱手,釣一釣她的胃口罷了。”

陳平安喝過了酒,去往那座銅臭城,結果發現那城門鬼將已經不在。

陳平安似乎很是失望,問了一位城門鬼卒那位將軍去哪兒,那鬼卒埋怨道:“這位老仙師,還不是你老人家賞賜了那顆雪花錢,將軍大人自個兒去女兒坊快活了,咱們這些當差的啊,反正是沒能喝上一頓酒。”

陳平安一臉無語模樣,哀歎一聲,轉頭就走,然後再轉頭,丟出一顆雪花錢給那鬼卒,叮囑道:“記得跟你們將軍說一聲,明兒我還來你們銅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錢後大喜,點頭哈腰,嚷嚷道:“老仙師隻管放心,明兒小的便是綁也給將軍綁來。”

陳平安回到青廬鎮客棧後,繼續閉門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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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蜮穀北方京觀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緩緩收起手掌,當那個年輕人沒能瞧見城門的福星鬼物後,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廬鎮,這位京觀城城主譏諷一笑。

高承此時此刻,不再是白骨嶙嶙的模樣,而是恢複了生前模樣,隻不過依舊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銅臭城?

高承想起那隻被年輕人懸掛腰間的養劍葫。

它輕輕按住刀柄,開始等待那個女子宗主的離去。

青廬鎮裡邊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準確說來是兩處,但是每次窺探,必須慎之又慎,一來嚴格意義上說,青廬鎮其實不屬於鬼蜮穀這座小天地,二來有竺泉在那邊盯著,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寶壓陣,所以掌觀山河的神通運用起來,十分凝滯模糊,隻能勉強看個大概。

但是即便那兩枚棋子為此泄露了行蹤,還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實更希望那個年輕人,能夠走出青廬鎮,往北方多走幾步。

看樣子,那個傢夥一定會繼續北遊的。

現在就隻等那個姓賀的小道姑離開鬼蜮穀即可。

她在京觀城內。

再加上那個臭名昭著的薑尚真。

形勢就會變得極其複雜。

高承閉上眼睛,雙手輕輕按住王座把手,是兩顆亡國皇帝的頭顱。

夜幕降臨。

那流霞舟緩緩升空。

高承站起身,瞬間來到寶舟之上。

賀小涼望向這位京觀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驀然想通一個模模糊糊的真相,放聲大笑,以拳捶胸,沉聲道:“雖然不知你為何要如此做,可這些歪來繞去的,我都不管,總之隻要成了,我京觀城將來必有重謝!”

賀小涼不予理睬。

依舊是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

高承不再耽誤那艘寶船離開鬼蜮穀,很快就返回京觀城王座,並且大手一揮,主動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將鬼蜮穀與骸骨灘之間打開了一扇大門。

牆頭之上,薑尚真果然沒有去乘坐那艘流霞舟,而是繼續在牆頭上散步,仰頭望向天幕那處如同門扉的窟窿。

流霞舟一閃而逝。

重返骸骨灘後,身後大門瞬間關閉。

騎鹿神女小心翼翼問道:“主人,這是為何?”

賀小涼淡然道:“世間道侶,總是福禍相依的。而我賀小涼更是以福緣深厚,著稱兩洲,所以我在哪裡,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侶,那麼他自然可以福緣不斷。雙方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沖、消磨道行的京觀城內,自然不是什麼好事。”

騎鹿神女有些言語凝滯,“所以我纔會走出了畫卷?所以主人纔會故意來到這座鬼蜮穀,又在今夜離開了?”

賀小涼一言不發。

騎鹿神女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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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灘上空雲海中的賀小涼,突然轉頭,微微張大嘴巴,她臉上不知是喜怒哀樂,最終恢複平靜,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騎鹿神女戰戰兢兢。

賀小涼轉過頭,隻說了一個字,“走。”

京觀城內,薑尚真瞥見那堪稱匪夷所思的一幕後,狠狠抹了把臉。

老子這次是真服氣了。

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氣沖天,怒吼道:“飛劍留下!”

大圓月寺內,老僧仰頭望月,雙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廬鎮那邊。

從南邊客棧屋脊處,兩次金光閃爍後,一位換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輕劍客,刹那之間便來到天幕不遠處,手持劍仙,一劍劈開了天幕,禦劍直去披麻宗祖師堂。

竺泉按住刀柄,懸空而停,目視北方。

這位披麻宗宗主非但沒有攔阻,反而為那個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後雙方做了筆不小買賣的年輕劍仙,為他幫忙盯住北邊的動靜。

京觀城內,一具身高千餘丈的白骨刀客,轟然現身,竟是要一刀劈開天地屏障,去往骸骨灘外,追殺那個年輕劍仙。

薑尚真哈哈大笑,丟出一張比先前兩張“雪花錢網”更加巨大的網,先前那兩張不過是兒孫網,這一張纔是祖宗網。

大網瞬間纏住那高如山嶽的白骨腳踝,將其狠狠往下一拽,薑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葉開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張價值數十顆穀雨錢的重寶大網不要了,飛出天幕窟窿之際,薑尚真轉頭笑道:“你這骨頭架子,來打我啊,來打我啊,來啊,不來你就是我周肥大爺的乖孫兒……”

薑尚真嘴上撂著狠話,半點不耽誤腳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穀內,竺泉出刀,一道白虹從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劍如虹,起始於白籠城,斬中白骨頭顱處。

竺泉咦了一聲,問道:“蒲骨頭,你這是作甚?其實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婦唱夫隨?”

那青衫白骨淡然道:“我輩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

竺泉和蒲禳一人出刀,一人出劍,阻攔那頭巍峨如山的白骨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灘外。

陳平安一路禦劍向披麻宗本山的那座祖師堂,抹了把額頭汗水,咧嘴一笑。

我也是一劍破開過天幕的人了。

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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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依舊毫無魚獲。

袁宣拋了一把餌料丟入湖水,水有水脈,看似湖面平靜,實則底下大有講究,少年可不是隨手亂拋的,他隨口問道:“聽說黑河那邊的老黿,飼養了一對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載的金色蠃魚,劉爺爺,我若是與杜叔叔說一聲,咱們能不能殺過去,與那頭老黿花錢買來啊?”

老人耐心解釋道:“除非是將其打殺了,否則此等靈物,買是註定買不到手的。可是老黿能夠這鬼蜮穀活這麼久,想要成功打殺,極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親自出手,不然往那老龍窟深處一躲,再難尋見了,哪怕你杜叔叔也要無可奈何。”

袁宣哀歎一聲,“打殺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萬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殺孽,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為何能夠殺人不眨眼,還可以不沾因果業障。”

老人笑道:“隻要是能夠成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祇,在這方天地間立得定,站得穩。”

袁宣撓撓頭,苦兮兮道:“劉爺爺,咱仨的魚漂兒,倒是比那門神還要立得定,一個個比一個穩當。”

老人哈哈大笑。

女子也跟著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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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廬鎮北邊的客棧,杜文思站在門口。

那位出身於銅臭城卻在這邊長大的女子,與這位披麻宗金丹修士並不陌生,杜文思就是出了名的君子風範,所以負責客棧大門的女子並不拘謹,見杜文思在門口站了許久,便好奇問道:“杜仙師,是等人嗎?”

杜文思搖頭笑道:“裡邊悶,出來透口氣。”

女子無言以對,很快便想起一件事來,上次杜仙師也是這般,一個人站在門口發呆來著。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極高的年輕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從牌坊樓那邊進入鬼蜮穀,而是直接一劍劈開了天幕,現身之後,結果又掉頭走了,然後又兩次劈開那傳說中堅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後一次,剛好是在青廬鎮不遠處,那位女冠這才收手,落在了青廬鎮上,然後住進了這座客棧,正好是杜仙師待客,後連竺宗主都來了。

她這幾次擅闖鬼蜮穀,都引來了幾位英靈的前去截殺。

最後一次,更是被宗主劈出了一刀,隻不過給那女冠硬生生接下了。

而且宗主竺泉也隻是象征性示威而已,並未傾力。

一番言語後,竺泉便徑直返回茅屋,任由那位女冠入境,算是過了披麻宗這一關。

那外鄉女冠在客棧隻待了一天,離開的時候,依舊是一劍破開天幕,十分蠻橫無理。

不過比來的時候稍稍含蓄一些,先是禦劍去了北邊一座城池上空,這才破開天地禁製逍遙離去。

然後杜仙師就站在門口這邊,也站了很久,自己問他,還是先前的答案,裡邊悶,透口氣。

杜仙師真是那君子,說謊都不會。

後來聽客棧裡邊的神仙客人說,那外鄉遊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來自桐葉洲的女修,在砥礪山那邊與一個名叫劉景龍的修道天才,那是一位天才中的天才,便是她這個看門的小散修,都聽說過劉景龍的鼎鼎大名,他與那別洲女冠,雙方在那座砥礪山大打出手,兩敗俱傷。

一位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從街上緩緩走來。

看門女修趕緊屏氣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棧,顫聲喊了一聲宗主。

佩刀女子笑著點頭回禮。

然後喊了杜文思,說是一起走走。

杜文思與宗主竺泉並肩而行。

竺泉笑著調侃道:“行啦,那黃庭是說過她南歸之時,會再來一趟青廬鎮,可是她來不來,什麼時候來,是你等在大門口,就能等來的?”

杜文思臉色微紅。

竺泉繼續道:“聽說那個大鬨一場的年輕劍仙,已經進了小鎮住下了?”

杜文思點頭道:“剛從銅臭城那邊回來,就住在咱們南邊的客棧裡。”

竺泉笑道:“這傢夥十分有趣的,騎鹿神女首次離開畫卷,是奔著他去的,不知為何,沒成。不知道是誰沒瞧上眼誰,反正最後騎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蘆洲曆史上最年輕的宗主,這個小娘們,竟然搶了我的名頭,如果不是在這鬼蜮穀,而是在別處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與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贏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輸了,無需她放出訊息,我自個兒就昭告天下,為她揚名。”

杜文思會心一笑。

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氣了。

竺泉突然說道:“寶鏡山徹底毀了,那一場架打得動靜不小,隻不過我沒臉皮偷看,便沒能知道具體過程,那年輕人,應該如你所說,就是那個名次墊底的楊人屠,看樣子,好像已經得了寶鏡山的機緣。不管怎麼說,既然沒在鬼蜮穀四處惹事,也就由著他得寶而歸了。不過剝落山積霄山那塊地盤,就因為這個進入小鎮的年輕人,加上一個不知來曆的書生,兩人聯手,給他們掀了個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謀劃更高,將所有妖物玩弄於鼓掌之中,到頭來你猜怎麼著?”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無奈道:“你這性子,忒無趣,難怪如今還是條光棍,真不是我說你,再遇上了那個叫黃庭的,喜歡了就開口,人家要走你就跪著磕頭,臉皮算得了什麼,給你騙上手後,到時候床上床下,該怎麼拾掇自己媳婦,還需要別人教你?我就不信了,就算你小子在床下打不過她,床上你還……算了算了,床上自古是男子打不過女子的。唉,如此說來,她瞧不上眼你,也是對的,我本來還想要當回牽線搭橋的月老,現在看來,還是免了吧,還是怪你小子不濟事,你說你咋個就還不躋身元嬰境呢,在金丹境烏龜爬爬,好玩啊?真當自己是那頭老黿的親戚啦,那你咋個不去娶了老黿的女兒呢?”

杜文思滿臉漲紅,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惱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窩子了,我這不是著急你的修為嘛,你們平時總說我這個宗主當得懶散,我這剛要上點心,瞅瞅,你又不樂意了,到底要咋個弄嘛。”

杜文思開始伸手揉臉。

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節哀順變,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那黃庭回頭來了咱們青廬鎮,你可別求我幫你打暈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飯的下作勾當,我雖然是你們這些瓜娃兒的宗主,卻終究不是你們爹孃。不過文思啊,我看你終究是要比那楊麟更順眼些的,你喊我一聲孃親試試看,說不得我這個又宗主又當孃親的,就臨時改變主意了。”

饒是杜文思這般好脾氣的,也開始嘴角抽搐。

竺泉哈哈大笑,半天沒忍住笑聲,好不容易纔止住,結果她嘀咕了一句他孃的差點給老孃笑裂了嘴,本就長得一般,以後還怎麼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隻得提醒道:“宗主,咱們能不能說回正事?”

“你的終身大事,咋個就不是正事了?”

竺泉咳嗽一聲,點頭道:“大圓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觀的道人,都離開過那處桃林,至於去往何處,我還是老規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輕宗主,騎鹿神女,以及那個兩次撒網收飛劍的臭王八蛋,以及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穀中部那幾座大城的蠢蠢欲動,相互勾連,文思,你覺得這說明什麼?”

杜文思搖頭歎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長這些謀劃算計。”

竺泉重重點頭,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個踉蹌,“很好,與宗主我一模一樣,就是看出了一個熱鬨!”

行至街道儘頭,竺泉率先轉身走回那座客棧。

杜文思跟著轉身。

竺泉再無言語,直到客棧門口,才緩緩道:“你正值金丹瓶頸將破未破的關鍵,所以接下來隻要開打,你就跑回祖師堂去,不用有任何猶豫,也許那個蹲在渡船上一年到頭喝風的老傢夥,別的都是狗屁混賬話,唯獨那句咱們披麻宗得換一種會用腦子的宗主,是對的。所以別人戰死了,連我在內,都沒什麼,披麻宗修士,這點擔當還是要有的,唯獨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該死在這座烏煙瘴氣的鬼蜮穀,最好都別死在骸骨灘,死去北邊,更北邊纔好。”

杜文思搖搖頭,“宗主,此事我做不到,臨陣脫逃,不戰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與性命,都絕不……”

竺泉突然輕輕一掌推在杜文思腦袋上,她神色平靜,語氣淡然道:“別犯傻,杜文思,我最後襬點宗主架子,與你說一句掏心窩的話,在這世上,最少在我竺泉眼中,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任你山嶽壓我,那脊梁,卻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

竺泉繼續向前緩緩而走。

————

城池高聳入雲的京觀城牆頭上。

一位堪稱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遠處,兩女一白骨站在走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

道門宗主賀小涼,騎鹿神女,還有這座城池的主人,京觀城城主高承,一尊骸骨灘和鬼蜮穀曆史上最強大的陰靈,坐鎮這座小天地,它幾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長與人廝殺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後世史書上竟然沒有半點記載。

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沒能在兩大王朝十數藩屬國的檔案上,找到任何記錄,一句話都沒有,隻有在一國兵部最底層的一卷戶籍上,確實找到了高承這個名字而已。

步卒高承。

好像這位在當年骸骨灘近百萬累累白骨中站起來的鬼物,真是一個沙場死人堆裡躺著的無名小卒。

好像當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後,纔開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身材不高,依舊以一副雪白瘦骨現世,它隻是披掛了一副最簡陋的破損鐵甲,腰間佩刀,更是尋常物。

高承問道:“賀小涼,你到了我京觀城後,隻說是看一看,看完了沒有?”

那位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微笑道:“城主這是要趕人了?”

高承說道:“再給你三天時間,再不走,就不是趕人,而是殺人了。”

一旁的騎鹿神女有些心驚膽戰。

京觀城內煞氣太重,那頭五彩神鹿是天地承運靈物,最受不了這些消磨,便早已給她收起。

這位神女半點不懷疑那位城主的言語,絕非恐嚇。

賀小涼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時辰一到,我一定離開京觀城。”

高承瞥了眼遠處那個走在牆頭上的“周肥”,“這個薑尚真,最好別乘坐你的流霞舟離開,不然我怕忍不住出刀。”

賀小涼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了城頭。

薑尚真走回賀小涼和騎鹿神女附近,跳下牆頭,微笑道:“隻要賀宗主依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真的隻是看看,到時候不捎帶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給高承留在京觀城內,那些個白骨美人,別有一番滋味嘛。”

賀小涼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這座鬼蜮穀,最缺什麼?”

薑尚真趴在牆頭上,揉了揉屁股,同樣以心聲懶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實小天地的靈氣一直都沒怎麼變,也變不出花樣來,打生打死這麼多年,無非是讓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帶著陽氣的活人,太少了,銅臭城那塊風水寶地,又給青廬鎮和竺泉死死盯住了,擺明瞭你高承膽敢去搶人,她就敢撕破臉大打一場。”

賀小涼微笑道:“那麼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輪迴呢?使得鬼蜮穀內,那麼多天仙神人也無法聚攏的散亂魂魄殘餘陰氣,能夠在鬼蜮穀內投胎轉世為人?百年之後,陰陽相濟,鬼蜮穀躍上兩個大台階,堪稱別有天地,真正成為了一座洞天、福地兼備的寶地,又當如何?”

薑尚真先是臉色凝重,隨後很快釋然搖頭,“高承道行高,在鬼蜮穀內我都打不過,這個我勉強承認,強龍不壓地頭蛇嘛,可要說高承又得了一門遠古的禁忌秘法,知曉了卻隻是不能掌握那轉世之法,我薑尚真……也可以捏著鼻子認了,但是還要說這位京觀城城主,手裡邊剛好擁有這等無上法器,可以承載這份天地大因果,在這終究還是陽間的鬼蜮穀,給他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賀小涼微笑道:“那咱們就拭目以待?”

薑尚真臉色陰沉。

他第一次心情凝重起來。

賀小涼突然笑道:“薑尚真,你其實猜錯了一件事。”

薑尚真又恢複笑容,道:“賀宗主請說。”

賀小涼卻不再言語。

她神色複雜。

薑尚真開始在心中默默推演。

隻可惜又有兩處迷障無法破開,這就很麻煩了。

世上事,差以毫厘謬以千裡。

因為小玄都觀道人和大圓月寺老僧,曾經先後離開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機的神通手段。

一個是出現在掛有鐵索橋的南邊崖畔,在那邊站了一宿。

一個是出現在水神祠廟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較之下,老僧倒算是來去匆匆。

至於陳平安到了青廬鎮後,就無法觀看了,薑尚真是如此,想必賀小涼也不例外,至於那個高承,不好說。

————

青廬鎮客棧那邊,陳平安雖然心神不寧的狀態,延續頗久,可仍是強行靜下心來,想要連夜畫出了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隻是提筆後,才發現自己遲遲無法動筆,因為心知肚明,勉強落筆,在金色符紙上,也畫不出符籙,普通材質的符紙上,興許可以。

陳平安放下筆,起身練習劍爐立樁一個時辰,竟然仍是無法真正心靜。

便乾脆推開門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廬鎮,回到客棧屋子後取出一些竹簡,在燈下翻來覆去,看了許久。

竟是就這麼守著燈火,陳平安枯坐了一夜。

天亮時分,陳平安覆上麪皮,揹著包裹,又去了趟銅臭城,沒能見著那位熟悉的城門校尉鬼物,有些遺憾。

去到金粉坊,剛好開張,那女鬼掌櫃愣了半天,讓男童小鬼手持銀鈴鐺去喊那位“坊主”,小鬼確實伶俐聰慧,隻是點頭,二話不說,然後去北邊宮門那邊找了那位門神將軍,很快唐錦繡就拎著它一起來到金粉坊,進了鋪子,唐錦繡看到已經在櫃檯上放滿物件。

唐錦繡笑道:“老仙師,又來啦?怎麼咱們鬼蜮穀是遍地寶貝嗎,隨便撿個一宿,就能裝滿一麻袋?”

陳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個好地方。”

唐錦繡啞口無言,雙方按照老規矩,開始買賣。

隻是這一次包裹裡邊的物件,唐錦繡看了一遍,隻買了兩件,掏出兩顆小暑錢。

真不是她吝嗇神仙錢,事實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對方是一位“年輕劍仙”的份上,支付一顆小暑錢,就已經算她童叟無欺了。

陳平安收了錢,就離開了銅臭城。

也不覺得走了冤枉路。

兩顆小暑錢,不算少了。

返回青廬鎮,陳平安繼續在客棧屋內練習天地樁。

他打算走樁之外,也將這個姿勢古怪的拳樁,走出那一百萬遍。

這天隻吃了一頓飯,黃昏中,去那酒肆買了一壺酒,客人寥寥,陳平安坐在那邊喝完了酒,剛好吃完一碟佐酒菜。

依舊是一夜畫符不成,隻是相較於前一天,已經好上許多,陳平安在後半夜也不練習天地樁,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想了許多陳年往事,想著想著,歲月越是往前,一直到了年少時分的一次次上山采藥,不知何時,陳平安竟是就此酣睡過去。

天亮後,陳平安驀然清醒,隻覺得神清氣爽,收拾出了一隻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銅臭城,這一次在城門那邊總算遇到了那位鬼物校尉,陳平安比對方還著急,丟出一顆雪花錢,在那位城門鬼將的帶領下,又聽到了熟悉的“財源滾進”吉利話。陳平安直奔金粉坊,這一次唐錦繡就已經乾脆候在鋪子門口了。

見到了陳平安,她笑道:“老仙師,你給我一句準話,明兒還來不來吧,要是還來,我今兒就在店裡打地鋪了!”

陳平安哈哈笑道:“今天過後,暫時是真沒寶貝要賣了,怪我,昨天喝過了酒,倒頭就睡,這不就耽誤了我晚上出門撿東西。貪杯誤事,莫過於此啊。”

今天唐錦繡翻過所有物件後,挑中了六件,給了五顆小暑錢。

雖然不能與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雙方在鋪子裡大眼瞪小眼、一個眼神詢問真不買?一個眼神次次回答我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場景,今兒的買賣雙方,還是要喜慶開懷太多了。

陳平安收起小暑錢和包裹後,唐錦繡送到門口,打趣道:“老仙師,明兒真不來啦?”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轉頭笑道:“明兒宰相娘娘就安心睡個晚覺吧。”

唐錦繡微微一愣,然後笑道:“好的。”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轉過身,抱拳告辭道:“多有叨擾了。”

唐錦繡也施了一個萬福,笑語盈盈,“劍仙前輩走好,有空再來。”

陳平安點點頭。

唐錦繡突然一個沒忍住,笑道:“這位劍仙,以後可莫要擅闖女子閨閣搜刮物件了,跌份兒。”

陳平安這下頭也沒轉,快步離去。

唐錦繡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她到底是沒敢大笑出聲,她怕那位臉皮又厚也又薄的年輕劍仙,回頭就給自己來上一飛劍。

陳平安離開城門的時候,沒忘記再給那城門校尉一顆雪花錢,已經走出城門附近數步,陳平安莫名其妙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喃喃自語,然後毫不猶豫就又掏出一顆神仙錢拋去,可不是什麼雪花錢,而是一顆小暑錢,陳平安爽朗笑道:“將軍可以請兄弟們喝一頓城內最好的美酒。”

那鬼物校尉如同做夢,反覆看了幾遍手中那顆小暑錢,然後扯開嗓子大笑道:“這敢情好!咱們銅臭城,這玩意兒,真是神仙錢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錢!”

陳平安返回青廬鎮的時候,反正閒來無事,便開始六步走樁,畢竟天地樁還是太過古怪了。

越走樁,越心靜。

不知不覺,陳平安就到了青廬鎮,一笑過後,繼續六步走樁去往客棧,反正也沒剩下幾步路了。

到了客棧屋子,將整個包裹都收入咫尺物。

這包袱齋,在這鬼蜮穀當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後給出的那顆小暑錢,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陳平安坐在桌旁,再次深呼吸一口氣,似乎是因為下定了決心的緣故,再無雜念,又一次方寸物中取出筆墨和兩張金色符紙,開始畫那縮地符。

一氣嗬成。

休息片刻後,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內繼續走六步走樁,落座後,再次一鼓作氣,畫出了第二張縮地符。

將兩張縮地符畫好之後,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陳平安閉上眼睛,開始再次將自己進入鬼蜮穀的所有經曆,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

從自己與三郎廟袁宣等人、那對道侶一起走過牌坊,烏鴉嶺,寶鏡山,桃林,剝落山……最終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說,回頭是岸。

先前在城門那邊,陳平安便是沒來由想起了這四個字,纔給出了那顆小暑錢。

陳平安睜眼後,眯起眼,片刻之後,重新從咫尺物取出一些新物件裝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閨房內的那幾幅神仙打架圖,以及那五條金色竹鞭!

離開客棧後,陳平安沒有直奔銅臭城,而是去了小鎮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櫃老漢將酒碗放在桌上的時候,忍俊不禁道:“這位小劍仙,怎的,才從銅臭城做完買賣,又要去掙錢啦?”

陳平安微笑道:“神仙錢不長腳,別人兜裡的,更是不會挪窩,就隻能靠自己多跑幾步路了。”

掌櫃老漢先前招待過此人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這位年輕劍仙,還有另外一種年輕面容,便打趣道:“見過那位城主妹妹唐錦繡沒?想要從她手上多掙錢,我建議你還是別覆那張老人麪皮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給她瞧上眼了,豈不是麻煩事一樁。”

掌櫃老漢哈哈大笑,“也對。”

老漢看著陳平安坐在那邊小口喝酒,又問道:“你這位堂堂劍仙,這都去了幾次銅臭城當那野修的包袱齋了?真不怕沾染了一身銅臭氣啊。”

陳平安笑道:“這一次應該可以多賺些,先前幾次,不過是熱熱手,釣一釣她的胃口罷了。”

陳平安喝過了酒,去往那座銅臭城,結果發現那城門鬼將已經不在。

陳平安似乎很是失望,問了一位城門鬼卒那位將軍去哪兒,那鬼卒埋怨道:“這位老仙師,還不是你老人家賞賜了那顆雪花錢,將軍大人自個兒去女兒坊快活了,咱們這些當差的啊,反正是沒能喝上一頓酒。”

陳平安一臉無語模樣,哀歎一聲,轉頭就走,然後再轉頭,丟出一顆雪花錢給那鬼卒,叮囑道:“記得跟你們將軍說一聲,明兒我還來你們銅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錢後大喜,點頭哈腰,嚷嚷道:“老仙師隻管放心,明兒小的便是綁也給將軍綁來。”

陳平安回到青廬鎮客棧後,繼續閉門不出。

————

鬼蜮穀北方京觀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緩緩收起手掌,當那個年輕人沒能瞧見城門的福星鬼物後,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廬鎮,這位京觀城城主譏諷一笑。

高承此時此刻,不再是白骨嶙嶙的模樣,而是恢複了生前模樣,隻不過依舊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銅臭城?

高承想起那隻被年輕人懸掛腰間的養劍葫。

它輕輕按住刀柄,開始等待那個女子宗主的離去。

青廬鎮裡邊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準確說來是兩處,但是每次窺探,必須慎之又慎,一來嚴格意義上說,青廬鎮其實不屬於鬼蜮穀這座小天地,二來有竺泉在那邊盯著,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寶壓陣,所以掌觀山河的神通運用起來,十分凝滯模糊,隻能勉強看個大概。

但是即便那兩枚棋子為此泄露了行蹤,還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實更希望那個年輕人,能夠走出青廬鎮,往北方多走幾步。

看樣子,那個傢夥一定會繼續北遊的。

現在就隻等那個姓賀的小道姑離開鬼蜮穀即可。

她在京觀城內。

再加上那個臭名昭著的薑尚真。

形勢就會變得極其複雜。

高承閉上眼睛,雙手輕輕按住王座把手,是兩顆亡國皇帝的頭顱。

夜幕降臨。

那流霞舟緩緩升空。

高承站起身,瞬間來到寶舟之上。

賀小涼望向這位京觀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驀然想通一個模模糊糊的真相,放聲大笑,以拳捶胸,沉聲道:“雖然不知你為何要如此做,可這些歪來繞去的,我都不管,總之隻要成了,我京觀城將來必有重謝!”

賀小涼不予理睬。

依舊是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

高承不再耽誤那艘寶船離開鬼蜮穀,很快就返回京觀城王座,並且大手一揮,主動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將鬼蜮穀與骸骨灘之間打開了一扇大門。

牆頭之上,薑尚真果然沒有去乘坐那艘流霞舟,而是繼續在牆頭上散步,仰頭望向天幕那處如同門扉的窟窿。

流霞舟一閃而逝。

重返骸骨灘後,身後大門瞬間關閉。

騎鹿神女小心翼翼問道:“主人,這是為何?”

賀小涼淡然道:“世間道侶,總是福禍相依的。而我賀小涼更是以福緣深厚,著稱兩洲,所以我在哪裡,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侶,那麼他自然可以福緣不斷。雙方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沖、消磨道行的京觀城內,自然不是什麼好事。”

騎鹿神女有些言語凝滯,“所以我纔會走出了畫卷?所以主人纔會故意來到這座鬼蜮穀,又在今夜離開了?”

賀小涼一言不發。

騎鹿神女臉色慘白。

————

骸骨灘上空雲海中的賀小涼,突然轉頭,微微張大嘴巴,她臉上不知是喜怒哀樂,最終恢複平靜,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騎鹿神女戰戰兢兢。

賀小涼轉過頭,隻說了一個字,“走。”

京觀城內,薑尚真瞥見那堪稱匪夷所思的一幕後,狠狠抹了把臉。

老子這次是真服氣了。

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氣沖天,怒吼道:“飛劍留下!”

大圓月寺內,老僧仰頭望月,雙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廬鎮那邊。

從南邊客棧屋脊處,兩次金光閃爍後,一位換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輕劍客,刹那之間便來到天幕不遠處,手持劍仙,一劍劈開了天幕,禦劍直去披麻宗祖師堂。

竺泉按住刀柄,懸空而停,目視北方。

這位披麻宗宗主非但沒有攔阻,反而為那個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後雙方做了筆不小買賣的年輕劍仙,為他幫忙盯住北邊的動靜。

京觀城內,一具身高千餘丈的白骨刀客,轟然現身,竟是要一刀劈開天地屏障,去往骸骨灘外,追殺那個年輕劍仙。

薑尚真哈哈大笑,丟出一張比先前兩張“雪花錢網”更加巨大的網,先前那兩張不過是兒孫網,這一張纔是祖宗網。

大網瞬間纏住那高如山嶽的白骨腳踝,將其狠狠往下一拽,薑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葉開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張價值數十顆穀雨錢的重寶大網不要了,飛出天幕窟窿之際,薑尚真轉頭笑道:“你這骨頭架子,來打我啊,來打我啊,來啊,不來你就是我周肥大爺的乖孫兒……”

薑尚真嘴上撂著狠話,半點不耽誤腳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穀內,竺泉出刀,一道白虹從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劍如虹,起始於白籠城,斬中白骨頭顱處。

竺泉咦了一聲,問道:“蒲骨頭,你這是作甚?其實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婦唱夫隨?”

那青衫白骨淡然道:“我輩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

竺泉和蒲禳一人出刀,一人出劍,阻攔那頭巍峨如山的白骨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灘外。

陳平安一路禦劍向披麻宗本山的那座祖師堂,抹了把額頭汗水,咧嘴一笑。

我也是一劍破開過天幕的人了。

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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