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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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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剝落山避暑娘娘府邸處的兩人,就像走入了一場勝負難測的棋局。

有三種選擇,雙方往死裡打一場,隻有一方得利,輸的,極有可能身死道消。

一方退讓,比如陳平安選擇承擔斬殺避暑娘孃的後果,或是那書生得了便宜不賣乖,不將臟水潑在陳平安頭上。

或者兩人各退一步,攜手離開這盤剝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謂的你講一講江湖道義,我講一講和氣生財,雙方一起調轉矛頭,指向其餘五頭妖物。

陳平安問道:“你不是妖?是鬼蜮穀黑吃黑的陰靈?”

書生拍了拍袖子,沒好氣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純陽正氣,如假包換。先前降妖的手段,不過是嚇唬你的旁門術法,行走江湖,沒點遮掩身份的手段怎麼成。”

陳平安問道:“那我們這就結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塵元君的麻煩?”

書生眼神古怪。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孃的白骨,有些瞭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點泄露馬腳的意思。

避暑娘娘既然已死,這座剝落山洞府豈會沒有點家底,哪有入寶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位擅長打家劫舍的修士。

陳平安轉移話題,笑問道:“你這麼處心積慮,想必熟知這座廣寒殿的寶庫秘藏,此山收穫,你我五五分賬,如何?”

書生搖頭道:“在這剝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過是蹲在牆頭看戲,給你三分利,不少了。其餘山頭殺妖之後,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奪。”

陳平安搖頭道:“四六。”

書生猶豫不決,最後露出一副忍痛割愛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副骨架,道:“這位避暑娘孃的白骨,雖然不是鬼物陰靈的那種白玉骨頭,可在鬼蜮穀汲取日月精華近千年,早已淬鍊得比地仙的金枝玉葉,還要略勝一籌,十分珍惜,送給你後,我們再三七分,江湖道義,很夠了吧?”

陳平安譏笑道:“這麼燙手的玩意兒,我收下後,等於是往自己褲襠上抹黃泥巴,難道不更應該四六分賬嗎?”

再者,山澤精怪最珍貴之物,自然是妖丹。

想必已被那書生囫圇吞下,早早占了最大的便宜。

書生故作恍然,一拍腦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賬,這副白骨留在這邊便是。走,我帶你去剝落山寶庫搜刮珍玩秘寶。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張鴛鴦榻下,這頭母蛤蟆,修為不高,可是仗著姘頭的賞賜,以及其餘五頭妖物的處處相讓,還是得了不少寶貝的。”

書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門。

陳平安將劍仙背後在身後,躍下牆頭,跟隨書生,隻是一揮袖,便將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書生停步轉頭,一臉驚訝。

陳平安微笑解釋道:“若是不小心給剝落山精怪瞧見了,豈不是壞事,到時候打草驚蛇,誤了我們接下來的殺妖大業,我還是先收起來為妙。”

書生氣笑道:“那我還得謝謝你?”

陳平安置若罔聞,環顧四周,這座極其寬敞的閨房內,不乏奇珍異玩,不過脂粉氣重了些,壁畫竟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宮圖,尺幅極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畫中男女不過棗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亂宮闈,也有勾欄青樓的**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風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侶在修行房中術,畫卷還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註,這些大概就是朱斂所謂的神仙書?

書生一腳踹在那張巨大鴛鴦榻上,用了巧勁,滑出數丈,竟是毫無聲響。

書生蹲在地上,地板上鑲嵌有一塊光亮如鏡的圓形精鐵,大如水盆,書生低頭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機關。

書生轉頭望去,氣不打一處來,好傢夥,他算是領教了何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那個頭戴鬥笠的青衫遊俠,別說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機的神仙圖,竟是連避暑娘娘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兒收入囊中。咋的,這輩子沒見過錢啊?隻是書生很快轉過頭,繼續打量那塊纖塵不染如寶鏡的奇怪精鐵,書生眉宇間卻有一絲陰霾,明知道接下來還要走入廣寒殿的寶庫,遇到真正的寶物,還如此大肆收刮這些不甚值錢的物件,莫不是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沒這麼大胃口。

陳平安還在那邊翻箱倒櫃,一邊問道:“你先去說那避暑娘娘是月宮種,什麼意思?”

書生一手輕輕抹過“圓鏡”邊緣,一邊手指在袖中掐訣,心算不停,隨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陰-精之宗。相傳遠古天庭有一座月宮,名為廣寒。月宮內有那桂樹、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宮種的老祖宗,涼霄煙靄,仙氣熏染,各自成精成神。像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宮蟾蜍的子孫,隻不過像那蛟龍之屬千萬種,高低不一,雲泥之別,剝落山這位,算是一頭還湊合的月宮種妖物。”

陳平安稱讚道:“你倒是學問淹博。”

在那位書生鑽研寶庫機關秘術的時候,陳平安沒有湊過去,不論如何蒐羅房中寶物,始終與他相距十步,無形中算是表明一種態度。

陳平安挑了一張花梨木椅坐下。

書生聞言後搖頭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陳平安隨口道:“以有涯隨無涯,殆也。”

書生轉過頭,瞥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翹起二郎腿,手腕一擰,取出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輕輕扇動清風。

書生已經轉回頭,隻見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那塊鏡面,圓如明月的鏡面之上,有地方開始緩緩升起。

最終變成了一座宮殿模樣的建築,如明月之中升閣樓。

陳平安趕緊收起摺扇入方寸物當中,顧不得什麼忌諱不忌諱,來到書生身邊,凝視著那塊原本渾然無暇的精鐵,當時遠觀一眼,怎麼看是千錘百鍊之後的平滑鏡面,哪裡想到有此玄妙?更讓陳平安倍感驚豔之處,還是哪怕自己當下聚精會神,凝視此物,怎麼看都還是覺得先前“契合”得太過誇張。書生卻皺眉,一次次出手,又將那座大門緊閉的宮殿推回,重新恢複平鏡模樣,陳平安看得目不轉睛,嘖嘖稱奇,世間竟有此等精妙的鑄造之術?

陳平安也顧不得會不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道:“放心,不會下作偷襲你。”

書生盤腿而坐,緩緩道:“是墨家機關師打造的一件法寶無疑了,很有些年頭,此物歸你,入了寶庫後,三七分?如何?”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可以。”

書生驀然一笑,手指敲擊鏡面如飛,轉瞬之間,就有一座袖珍宮殿再度升起,並且府邸大門緩緩而開,使得整座建築開始光彩流轉,照耀得兩人臉龐熠熠生輝,隨後整座地板開始咯吱作響,書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顆雪亮圓球,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然後擰轉手腕,雙手一搓,那輪明月表面的宮殿,便宛如一處縮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

地板處則出現了一條密道,並不陰暗,昏黃的光亮微微搖曳,多半是類似壁畫城燈籠照亮的仙家手段。

書生將手中圓球遞給陳平安,“此後三七分,說好了的。”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

兩人動作都微微凝滯。

一人遞物,一人接物,俱是單手。

書生微微一笑,另外那隻下垂的袖子微動,異象平息。

陳平安那隻縮在袖中、握有一串核桃的手,也輕輕鬆開。

這才交接了寶物。

陳平安將圓球收入咫尺物當中,跟隨書生走入地道。

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顯潮濕,陰氣濃鬱,牆壁生有幽苔,不愧是一頭月宮種打造秘密巢穴。

最終兩人來到儘頭處的一座石窟。

有並肩坐著兩具白骨,一高一低,一魁梧一纖細,似是一對男女道侶,相近雙手緊緊相握,依稀看出兩人離世安詳。

一位頭頂帝王冠冕,身披正黃色龍袍,另外一位卻不曾身披鳳冠霞帔,隻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卻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

除此之外,牆角疊放三隻箱子。

書生對著那兩具白骨,皺眉不語。

陳平安問道:“是骸骨灘遺址那場大戰中,落敗一方的某位君主?”

書生點頭道:“極有可能是隴山國的君王,年輕時候是位落魄不得寵的庶子王孫,當初北俱蘆洲南方最大的宗門,叫清德宗,山上得道修士,一律被譽為隱仙。那場兩大王朝的衝突,追本溯源,其實正是禍起於清德宗內訌,隻是後世仙家都秘而不宣。這位君主,年少時誌在修道,白龍魚服,上山訪仙,與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為嫡傳弟子的,總計三十人,起先氣象不顯,隻當是尋常翠微峰祖師堂的一次收徒,可短短甲子內,北俱蘆洲其餘山頭就察覺到異樣了,那三十人,竟然有半數都是地仙胚子的良材美玉,其餘半數,也各有造化機緣,不容小覷,故而當年三十人登山拜師那一幕,引來後人無數遐想,後世有詩作證,‘一聲開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而這位隴山國君王,正是其中之一,在那撥天之驕子當中,依舊算是資質極好的佼佼者,可惜隴山國有資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員陸續夭折,他隻好下山,已是龍門境的他,仍是選擇自斷長生橋,繼承了皇位。有街巷流傳的稗官野史,說他與清德宗鳳鳴峰一位師姑關係親昵,我以前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書生喟然長歎,不再打量那兩副白骨,龍袍隻是世間尋常物,瞧著金貴而已,男子身上蘊含的龍氣已經被汲取、或是自行消散殆儘,畢竟國祚一斷,龍氣就會流散,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也不是什麼法寶品秩,隻是清德宗內門修士,人人皆會被祖師堂賜下的尋常法袍,這位人間君主,與那位鳳鳴峰女修,估計都是念舊之人。

書生便去陸續打開三隻箱子,一箱子白燦燦晃人眼的雪花錢,幾千顆之多,一隻箱子裡邊放著一塊古老造像碑,銘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至於先前擱放在最底下的那隻箱子,隻有一物,是隻及膝高的小石舂,與市井人家搗糯米的物件無異。

書生眼神微變,輕輕搖頭,顯然覺得心中那個猜測,不太可能。

陳平安笑道:“該不會是傳說中月宮兔精搗藥的那隻石舂吧?”

書生笑嗬嗬道:“那咱們……賭一賭?”

陳平安問道:“怎麼個賭法?”

書生指了指箱子裡邊的石舂,“這件東西,算七,其餘的算三,但是我讓你先選。”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要選三。

書生趕緊開口道:“先別選,我反悔了。”

書生一巴掌輕輕拍下,那隻石舂頓時化作齏粉,不過露出了一塊狀若白碗的玉石,惋惜道:“果然如此,這隻白玉碗,是這位避暑娘孃的成道之地,由於是一頭月宮種,便打造了石舂將其包裹其中,估計是為了討個好兆頭。”

書生撿起那隻碗,覆在手心,碗底有蠅頭小楷的八個字,清德隱仙,以酒邀月。

是清德宗的祖師堂祭器之一。

靈器而已。

不過對於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自然意義重大。

陳平安問道:“你是挑那龍門碑,還是一箱子雪花錢?”

書生眼皮子一跳。

世間篆文也分古舊,有些古篆,除非是傳承有序的仙家豪閥宗門,根本認不出內容。

這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是如何認得碑首“龍門”二字古篆的?

書生笑了笑。

這個地底石窟,還真是適宜廝殺搏命。

隻是就在此時,那人卻出人意料地說道:“不但這塊龍門造像碑歸你,一箱子雪花錢你七我三,然後我要那兩副白骨。”

書生疑惑道:“那兩具白骨真不值錢,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過龍門境修為,法袍更是一般,值不了幾顆小暑錢,那件龍袍,你信不信隻要伸手輕輕觸碰一下,就會化作灰燼?”

書生笑容玩味,“再說了,扒死人衣服,還是一位女修,不太合適吧?”

陳平安說道:“不用你管。”

書生點頭道:“那就這麼說定。”

他大袖一捲,連同木箱將那塊石碑收起,陳平安則同時將兩副白骨收入咫尺物當中。

顯而易見,書生也最少身懷一件咫尺物。

至於一箱子雪花錢,陳平安分得了約莫一千五百顆雪花錢。

書生得了大頭,仍是不太滿足,“剝落山避暑娘娘,需要經常孝敬那位大靠山,家底還是單薄了點,不然一位金丹妖物,不止這麼點家當。”

陳平安說道:“在鬼蜮穀,打生打死,能活下來已經殊為不易,怎麼跟外邊的金丹地仙媲美。”

書生點頭道:“正解。”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有沒有飲水瓶之類的儲水靈器?”

刹那之間。

陳平安已經拔劍出鞘,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更是一把直指那書生天靈蓋,一把懸停書生後方,劍尖指向後心窩。

書生無奈道:“你這是做什麼?這就要黑吃黑啦?真不等咱們一一剷平了其餘五座山頭洞府,各自吃了個肚滾腸圓,咱們再動手搏命?”

陳平安神色凝重,方纔瞬間,就察覺到對方的殺機。

書生心中浮現的殺機之重,還要多於先前避暑娘娘斃命之地。

陳平安見那書生此時此刻,從心境到神色,毫無異樣。

陳平安讓初一十五掠回養劍葫,收起劍仙入鞘,“方纔眼花了,誤以為有守窟的陰物,想要偷襲你。”

書生笑嗬嗬道:“不曾想這位大兄弟,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腸。隻是又暈血又眼花的,到了其它山頭廝殺的時候,可別拖我的後腿。”

陳平安一笑置之。

兩人一起離開石窟,走在那條光線昏暗的地道,原路返回。

並肩而行。

書生笑道:“兄台怎麼稱呼?”

陳平安說道:“姓陳,名好人。”

書生似乎給噎到了,一時間無言以對。

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麼臭不要臉的。

陳平安問道:“你呢?”

書生還有些沒緩過來,有氣無力道:“姓氏就不說了,可以叫我木茂,樹木茂盛的木茂。”

陳平安點點頭,“名字不錯。”

書生說道:“沒好人兄這麼好。”

陳平安道:“哪裡哪裡。”

書生突然笑問道:“你可知那辟塵元君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你也知道我是個外鄉人,這次進入鬼蜮穀就是看風景的,不小心路過剝落山而已,哪裡會知道這些妖物的來曆。不過這些妖物也有趣,膽敢合稱六聖,不是娘娘就是元君,連手底下的精怪都敢自稱君子。”

書生說道:“小地方的精怪嘛,反而窮講究。那位辟塵元君,本是小玄都觀裡的一尾伶俐小貂,啃了兩截禮敬天地的香燭,猶不罷休,還偷吃了那隻琉璃盞內的香油,偷吃完了,還不小心打翻了琉璃盞,因此開了竅,得道成精。當時給一位小仙童撞見,一怒之下,以拂塵將其鞭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曾想老神仙憐惜這樁道緣,不但將它放出道觀與桃林,還抓了一把桃樹下的萬年土,抹在它傷口上,所以這頭小貂先天不懼水火刀兵,尋常法器兵械,傷不著它分毫。”

書生將這些秘事娓娓道來,彷彿親眼所見,“這頭小貂,離了桃林,從此天高地闊,占山為王,自封元君,開辟洞府,很是逍遙快活。隻不過依舊惦念小玄都觀那處成道之地的香火情,尤為敬畏那位老神仙,便在自家山頭,為那位小玄都觀的老神仙,供奉了一個牌位,日日上香供奉。世間精怪大多如此,對於成道之地,以及成精機緣,十分敬奉,避暑娘娘是如此,這頭小貂也是這般。話說回來,這位辟塵元君,與避暑娘娘一般二了,也是個有大靠山的精怪,你就不怕惹惱了那位觀主神仙?畢竟打狗還要看主人。”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咱們就不招惹辟塵元君,直接去找搬山大聖的麻煩。”

書生哈哈笑道:“無需如此,那位老神仙隻是敬重道緣一事,對於小貂本身,並無更多牽掛,咱們合力,打殺了就殺了。”

陳平安問道:“一位道門老神仙的心思,你如何猜得透,看得穿?我聽說修行之人,機緣到手之前,最希冀著萬一,得道之後,卻也最怕那萬一。”

書生開始耍無賴,“信不信由你,反正辟塵元君的這地湧山,我是必然要去的,搬山大聖那邊,最近比較熱鬨,臟水洞府的捉妖大仙,積霄山的敕雷神將,應該都在陪酒宴飲,一起謀劃著什麼。說不定那頭老黿的女兒,也該在搬山大聖那邊獻殷勤,唯獨辟塵元君不喜熱鬨,這會兒多半落了單,你要是覺著小玄都觀的名頭太嚇人,那咱們就好聚好散?你走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如何?”

陳平安說道:“那就好聚好散,分道揚鑣。”

書生又覺得意外,不過也未多說什麼。

隻當是自己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異類。

兩人重返避暑娘孃的閨房後,書生伸出手掌,示意陳平安先走一步,率先離開剝落山便是,省得誤以為自己會先跑出廣寒殿,然後敲鑼打鼓,驚動剝落山群妖。

陳平安躍上牆頭,悄然離去。

書生站在原地,他之所以行事如此厚道,除了不願撕破臉皮、節外生枝外,更是樂得此人去搬山大聖那邊硬碰硬,吸引注意力,自己好悠哉悠哉解決掉那位辟塵元君,再打一次牙祭。這些妖物,修為不高,自成格局,卻互為奧援,這纔是它們在鬼蜮穀的立身之本,不然隻需來一位元嬰,掃蕩一圈,就輕而易舉將它們各個擊破了,哪裡支撐得到今天。曆史上北邊城池的一位元嬰陰靈,試圖以自身境界碾壓群妖,就在這邊吃了大虧,差點交待在那座積霄山。

書生抬起手掌,輕輕一吐,一顆硃紅妖丹懸停在手心,滴溜溜旋轉,散發出陣陣水霧寒氣。

他又不是鬼物精怪,一旦吞食此物,隻會壞了自身大道。

書生手上多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白玉小盒,將這顆妖丹放入其中封存,撣了撣衣袖,避暑娘孃的血肉精華,都已經被身上這件袍子吸收,這件早年從地仙邪修身上扒下的法袍,名為“百睛饕餮”,一開始品秩其實不高,連法寶都不算,他穿著,除了能遮掩身份,更重要的是這件法袍,其實可以成長,這些年每次難得出門散心,一次次興之所至的斬妖除魔,大多都變成了這件法袍的養料。

書生突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道:“先前在石窟內,為何攔我殺人?便是壞你一些功德,又算得了什麼?來年你斬卻三屍之時,自然一切都可以了斷。你也有趣,其餘證得金仙的道人,三屍九蟲,頭一個斬的就是我,你倒好,偏偏故意留到最後。”

書生沉默片刻,神色複雜。

大袖一翻。

化作一道滾滾黑煙,鑽入地面,瞬間消逝。

廣寒殿一處宅院,自封書院君子的持扇精怪,與山羊鬚老者在內一幫剝落山嘍囉飲酒作樂。

這位“君子”有些悶悶不樂,在那兒借酒澆愁。其餘那些蠢貨,也是沒眼力的,喝高了,一個個手足舞蹈,唾沫四濺,言語無忌,這個說避暑娘孃的臀兒圓滾滾,摸上一把死也願意,那個講黑河大王的閨女胸脯大,有機會定要鑽一鑽。還有更不知死活的,說那搬山大聖算個屁,隻要避暑娘娘一聲令下,老子一拳就能打爛那頭搬山猿的腦袋……

持扇精怪一口飲儘杯中酒,隻覺得跟這幫傢夥待在一起喝酒,真是煞風景,對不起杯中這金濃灩灩的銅臭城美酒。

它哀歎一聲,一手搖扇,一手搖晃空酒杯,“酒為歡伯,除憂來樂。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其餘精怪不以為怪,哈哈大笑,這位君子老爺,又開始酸了。

持扇精怪抬頭瞥了眼避暑娘娘院子那邊,隻覺得腹部燥熱,不管如何,娘孃的身段真是極好的。

想自己這麼多年在剝落山,鞍前馬後,到手的好處其實不多,它倒是想要成為避暑娘孃的入幕之賓,活人眼中,這位娘娘興許算不得花容月貌,可對它們這些山澤精怪來說,瞎講究那些作甚,可是它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一著不慎,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避暑娘娘幾乎每隔幾年,就要獨自出門一趟,去見誰,做什麼,無人知曉。

眾說紛紜。

有說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頭,也有說剝落山的真正主人,是與白籠城蒲禳齊名的那位鬼王老爺,還有說避暑娘娘與黑河大王的獨女,是那種關係。

持扇精怪喝著酒,有些酸意。

為何避暑娘娘與自己都不願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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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有些醉了。

想著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否像避暑娘娘這般,坐擁一座山頭,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風喚雨,好不威風。

想著將來有一天,能不能離開這座鬼蜮穀,去往骸骨灘以外的廣袤天地,去那儒家書院走一遭,見一見真正的讀書人,讀一讀真正的儒家經典。

————

地湧山。

比起剝落山,要戒備森嚴許多。

還打造出了一座有模有樣的護山大陣。

可是對書生而言,還是如入無人之境。

不過想要不惹動靜地殺妖奪寶,入庫搜刮,就很難了。

書生不著急,進了地湧山,站在一棵枝葉茂林的鬆樹上,想要等等。

隻要搬山大聖那邊山水大陣啟動,就意味著那個傢夥已經開始闖山,或是行蹤泄露,那麼就是自己動手之時。

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龍窟那頭老黿,以及黑河裡那頭與避暑娘娘關係莫逆的小黿,不是害怕它們與地湧山聯手,而是那對父女,頗難打死,若是它們非要護著辟塵元君,就比較棘手,書生此行殺妖,說到底隻是閒情逸緻,就像在銅臭城那邊考取一個滑稽可笑的新科進士一樣,解悶而已。

這辟塵元君,與那位黑河大王的老黿,一位根腳在小玄都觀,一位與大圓月寺有些淵源,是寺中養在放生池中的一頭老黿,在骸骨灘尚未成為古戰場遺址之前,根據官府史書記載,老黿成精之前,就在寺廟內常年浮頭聽經。後來兩大王朝廝殺,牽連十數個藩屬國,寺廟被那位早已金身羅漢的老僧以大神通庇護其中,得以避過兵災,最終遷入鬼蜮穀桃林,與原本離著數千裡之遙的小玄都觀成了鄰居。

老黿偷偷離開寺廟,自封黑河大王,占了一處深不見底的洞窟,命名為老龍窟。養了一雙金色蠃魚,說是女兒的嫁妝。

它女兒自封覆海元君,老黿極少露面,都是她打理山頭事務,老龍窟外有一條滔滔大河,給她占據,領著麾下水族精怪,常年興風作浪。這頭小黿,生得黝黑壯碩,粉郎城城主有次與它撞見,撂下了一句戳心窩子的狠話,說那小黿生得這般辟邪模樣,老子再葷素不忌,便是熄了燈,也萬萬下不了嘴。被這位覆海元君,引以為生平頭一樁奇恥大辱。

書生站在樹上,先吸了一口氣,這棵古鬆蘊含的陰氣被汲取一空,然後被書生輕輕一吐而出,四周頓時變成水霧濛濛,他這才攤開手掌,以手指畫符。

掌觀山河。

手心一晃。

變出一幅地湧山府邸的山水畫卷。

畫卷景象有些模糊,這是他不願意露出蛛絲馬跡,畢竟那位辟塵元君,出自道家一脈,又是金丹修為,說不得就會心生感應。

地湧山府邸一座高台,正大擺宴席。

書生苦笑不已。

隻見那高台酒席上,妖物紮堆,一個個本相渾厚,落在書生眼中,便如同一尊尊扈從,在妖物身後猙獰現世,守護主人。

書生喃喃道:“怎麼回事,怎的齊聚地湧山了?那個傢夥,倒是運氣比我更好?他是誤打誤撞,還是早有預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則有本相一說,修為越高,本相越模糊,躋身元嬰之後,本相便可徹底收斂。而元嬰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為凝練穩固,也最難遮蔽。

道行高深的元嬰修士,以及一些傳承久遠的宗門金丹,往往能夠看破妖物的本相。

書生趕緊收起這門掌觀山河的神通。

在高台那邊驚鴻一瞥,本相是一頭銀背猿猴的搬山大聖,一隻肥碩鼠精的捉妖仙人,背後有五彩斑斕大蟒蛇盤踞的敕雷神將。

當然還有本相為一隻金色絨毛小貂的辟塵元君。

除此之外,還有一頭金丹鬼物。

除了老龍窟和黑河那對父女,都到了,隻是多出了一位喜歡跟膚膩城較勁的金丹鬼物。

書生無奈道:“可別被關門打狗,我的運氣,不至於如此差吧?”

鬼蜮穀作為一座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對於練氣士是有一些無形壓製的,境界越高,禁錮越重。

再就是對於一些身份特殊的練氣士,壓製也不小。

比如他。

凡夫俗子,會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

尤其是他,八字純陽,與這鬼蜮穀簡直就是八字相剋,若非修行之法,極其高妙,遠遠不是旁門左道可以媲美,能夠與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陰陽相濟,不然他來這鬼蜮穀,會很麻煩,如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之中,燈籠高懸,隻會淪為萬千鬼魅陰物的眾矢之的。

書生又開始喃喃自語,“走?”

沉默片刻,他展顏一笑,“那就再等等看。可別讓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

書生既然有了決斷,就心如止水。

竟是開始靜觀其變,乾脆閉目凝神,呼吸吐納。

稍稍煉化那塊龍門石碑,看看能否成事,錦上添花。

一氣氤氳降甘雨,水府當中,如有一條老龍遊走雲端,行雲布水。

火府當中,有一渾身火焰宛如火部神靈的魁梧大漢,正在錘鍊一把短刀,一次掄臂敲擊,就是一陣火星四濺。

又一處關鍵竅穴內,山巒疊翠,綠樹蔥蔥,山巔有一座道觀,綠色琉璃瓦,懸掛一塊金字匾額。

又有竅穴內,宛如一座金氣肅殺的沙場,兩軍對壘,金戈鐵馬。

而當書生嘗試煉化那塊從剝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後,水府當中就矗立起一塊石碑,緩緩升空,碑頭“龍門”二字,一筆一劃,不斷綻放出金光。

書生沒有一鼓作氣煉化整座石碑,在龍門二字成功顯化後,就此作罷,他睜開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書生抖了抖雙袖,望向那座府邸,一位位妖物禦風升空,朝他這邊緩緩掠來,至於籠罩地湧山的那座護山大陣,瞬間開啟,他反而不太在意。

書生轉頭看了眼搬山大聖山頭方向,微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剝落山是我占了更多便宜,現在就當我還你一些好處,你要是這都討不到好處,無法滿載而歸,就真要讓我大失所望了。”

書生又瞥了眼寶鏡山那邊,不知道那邊的正事,進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鏡。

是他最後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這麼大的事情,他當然要親自來看一看。

一旦五行齊全,再斬卻所有三屍,不但可以輕易躋身元嬰,而且此後破開元嬰瓶頸,成為上五境修士,也會變成坦途,心魔不但不會像尋常元嬰那般難以摧破,反而隻需要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兩三百年光陰,就可以緩緩消磨殆儘,幾乎沒有任何危險,研磨心魔的過程當中,亦可裨益魂魄。

這就是一洲最頂尖仙家門第的底蘊。

————

陳平安沒有去往搬山大聖所在山頭,而是稍稍繞路,去了一趟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腸宮。

說是宮,其實比寶鏡山山腳的破敗寺廟好不到哪裡去,就相當於龍泉郡城那邊的三進院子。

竟然隻有兩頭小精怪守著大門,各自懷抱一根木槍,坐在台階上閒聊,其中一頭鼠精,膝蓋上還放著一本破爛不堪的紙本書籍。

陳平安也不管是不是障眼法**陣,那捉妖大仙多半還在搬山大聖山頭,商量著怎麼堵截圍剿自己纔對。

然後兩頭精怪就瞅見一位身穿青衫的老人,走向自己家門口。

其中一頭健碩鼠精揉了揉眼睛,嗅了嗅,“真是活人?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另外一頭矮小鼠精趕忙收起書籍,也有些狐疑不定,最後猛然起身,手持木槍,怒喝道:“大膽,誰讓你擅自闖入我家羊腸宮的?報上名來,饒你不死!”

陳平安沙啞開口道:“我是剝落山避暑娘娘派來,邀請捉妖大仙去廣寒殿做客的。你家大仙呢?趕緊的,我家娘娘剛剛捉了位銅臭城的讀書人。”

門口那頭鼠精口水直流,屁顛屁顛跑過來,“當真?”

另外那頭小鼠精滿臉懷疑,以槍尖指向陳平安,虛戳了兩下,“我家老祖宗說了,避暑娘娘那個臭娘們,最喜歡吃獨食,你莫要扯謊!”

陳平安笑道:“實不相瞞,是我家娘娘有事相求,希望我來喊捉妖大仙前去掠陣,幫著對付一個在山頭叫囂的年輕劍仙。”

那口不斷擦口水的鼠精低聲道:“肯定是老祖宗說的那個厲害劍仙,找上避暑娘娘了。剝落山本來就離著銅官山近,可不就是第一個被找麻煩。”

手持木槍的鼠精思量一番,點點頭,“行吧,那你可以滾回剝落山了,我這就去宮中與老祖宗通報一聲,絕不耽誤你們避暑娘孃的求援便是。”

另外那頭鼠精有些著急,趕忙使眼色。

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活人,年歲老是老了點,可隻要入了鍋,還怕煮不爛?宰了他,再去搬山大聖那邊告知老祖宗也不遲,既然剝落山那邊有求於咱們羊腸宮,死一個捎話的人而已,想必那位避暑娘娘都不敢放一個屁。如此一來,咱們哥倆豈不是可以美餐一頓?

那頭鼠精似乎沒能心領神會,又拿木槍戳了一下陳平安,“還不快滾?我家老祖宗也是你想見就見的?豬油蒙了心,找死不成?”

陳平安發現這頭鼠精,在偷偷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要自己快走。

而旁邊那頭鼠精已經悄悄抽出一把磨尖的袖刀,藏在身後,朝自己走來,笑道:“見一見老祖宗也無妨,咱們羊腸宮素來是待客熱情的。”

陳平安隻是凝視著眼前這頭鼠精的焦急眼神,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彈,將那個藏刀在後的鼠精,額頭打穿出一個鮮血窟窿,倒飛出去,當場斃命,摔在羊腸宮大門口。

眼前手持木槍的小鼠精似乎有些茫然,然後纔是驚駭萬分,掉頭就跑。

隻是肩頭被一隻手掌按住,這頭鼠精不敢動彈,頭腦一片空白,視野中,那個同僚倒在血泊中,不知道為何,它就那麼死了。

老祖宗曾經親口說過,那個它是有希望當個大妖的,老祖宗一向就更喜歡它,還說以後羊腸宮擴建了,再開辟出不比廣寒殿差的府邸來,就交由它去坐鎮當個住持老爺,老祖宗一直不太喜歡自己,對它經常賞賜一下別處山頭酒宴上的吃食,還教了他一套刀法,對自己則動輒打罵。

陳平安拎著這頭鼠精來到台階旁坐下,從它袖中拿出那本泛黃書籍,竟是一本破損厲害的文人筆劄,翻開之後,更加好玩,還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旁白,以極細的炭筆寫就,看得出來,寫得相當認真,可還是蚯蚓爬爬。那些旁白處的文字,往往字數不多,有些幼稚的疑問,還有些溜鬚拍馬的措辭。

陳平安看得有些樂嗬,合上書籍後,遞還給那頭臉色慘白、身體顫抖的小鼠精。

陳平安問道:“知道捉妖仙人藏寶的地方嗎?”

小鼠精手腳僵硬接過那本書後,顫聲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說……死也不說。”

陳平安啞然失笑,伸手一拂,手上多出一本嶄新書籍,還泛著些許墨香,“記得藏好,最好是挖個洞,先埋起來,不然這頭捉妖大仙僥倖不死,返回這座羊腸宮,就是你死了。你家老祖宗鼻子靈光著呢,先前連我都差點給他發現。”

小鼠精目瞪口呆。

陳平安將那本書籍放在它手上,“記住了沒有?”

小鼠精茫然點頭。

陳平安笑道:“動作快點,去藏好書籍,然後讓我打暈你,當然你自己一頭撞門暈倒,也行。至於逃跑,就別想了。”

小鼠精丟了木槍,去一處地方挖開泥土,藏好那本書籍後。

然後跑回大門口台階這邊,猶豫了一下,一頭狠狠撞向大門,結果砰然後仰倒地,也沒能暈厥過去,慘兮兮轉頭道:“這位仙師,還是你來吧,打出些血來,其實更好。”

陳平安一拂袖,將其打暈,七竅緩緩流淌鮮血,不過隻是瞧著淒慘而已。

陳平安一腳踹開羊腸宮大門,徑直跨過門檻,開始尋找那頭捉妖大仙的藏寶之地。

一拍養劍葫,讓初一十五幫著尋覓線索。

最後在羊腸宮正殿的香案之下,撬開木板,找到了一處密道,相較於剝落山那條寬敞地道,實在是狹窄逼仄,陳平安隻能爬著進入其中,隻得讓初一開道,十五殿後,約莫一炷香後,總算來到一處可供一人站立的昏暗洞窟,陳平安點燃一隻火摺子,發現隻有一口鐵箱,歪歪斜斜,貼滿了符紙,符紙靈氣充沛,應該是那頭捉妖大仙會經常更換,隻是不確定這些禁製,是用來給主人示警,還是擅自開啟就會惹來符籙攻擊。

陳平安後退一步,讓初一十五出馬,自己則屏氣凝神,應對意外。

兩把飛劍風馳電掣,縈繞鐵箱一圈,飛快割裂那些黃紙符籙,壞其符膽。

一陣流散靈氣的劇烈晃動之後,並無更多異樣,陳平安打開鐵箱後,有些無言以對,不是什麼法寶靈器,更不是什麼神仙錢,而是一摞摞書籍。

也對,在這鬼蜮穀,書籍一物,確實罕見。

陳平安翻開其中一本古書,是兵書。

看來這頭捉妖大仙,就是那個喜好鑽研兵法的精怪了。

陳平安驟然間雙指併攏,閃電夾住一條朝他面門飛撲而來的百足蜈蚣,黝黑髮亮,拳罡一震,將其活活震死,丟在一旁。

猶豫了一下,來不及細細翻閱這些兵書名目,全部收入咫尺物當中,再摸索一番,確定並無其餘藏寶機關後,便原路折回,重返羊腸宮。

這捉妖大仙,真是個窮光蛋啊。

陳平安接下來,依舊不去搬山大聖那座山頭,而是前往最靠北邊的積霄山。

那是敕雷神將的地盤。

這頭妖物,獨來獨往,不似搬山大聖、黑河大王喜好招兵買馬,但是捉對廝殺的本事,是六聖當中最高的一個。

積霄山常年有雷雲纏繞,閃電交織不斷,而精怪也好,鬼物也罷,先天畏懼雷鳴,所以是鬼蜮穀一處極其不討喜的地方,這頭妖物卻不知從哪裡得了一部雷法殘卷,修得它雙耳失聰,一顆眼珠炸裂,總算給它修出些雷法神通,上陣廝殺,鼻中噴火,口中吐煙,舉手抬足,雷電交加。

是個體魄堅韌卻術法不俗的妖物,而雷法又在鬼蜮穀先天剋製陰物精怪,所以使得這位敕雷神將,在六聖當中,地位卓然。

積霄山並無山路,幾乎草木,死氣沉沉。

雲海在半山腰處纏繞一圈,電光熠熠,雷鳴陣陣,積霄山更高處的景象,半點看不到。

陳平安在山石間一路飛掠登高。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發現地湧山那邊寶光絢爛,轟鳴不斷。

似乎是發生了一場聲勢極大的惡戰。

那個書生進了賊窩?

陳平安便加快登高。

臨近半山腰的雷電雲海後,便有一道道電光激盪鞭打而來。

都給陳平安一拳拳打散,半炷香後,打散了不下百餘條雷電,手臂酥麻的陳平安視野豁然開朗。

積霄山之巔的高空,又有更為厚重的雲海,一道道金色電光竟是如一根根廊柱一般,齊齊傾斜落山巔處,巨大的雷響,震人耳膜。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目眩神搖,深呼吸一口氣後,繼續登山。

臨近山巔,雷電如籠,無法近身,陳平安隻得禦劍而起。

踩在那把劍仙之上,凝神望去,積霄山之巔,竟然是一座大如小水塘的雷池,電漿濃稠如水,雪花翻滾。

有一塊歪斜的石碑,上寫“鬥樞院洗劍池”六個大字,都是那本《丹書真跡》上的古篆。

石碑想必不是俗物,不然無法經受這麼多年的雷電劈砸,隻是歪斜,而沒有半點破損,甚至連一絲裂縫都沒有出現。

陳平安禦劍而停。

明明知道這座雷池,是宗字頭仙家都夢寐以求的一座小仙境。

可是完全無從下手。

至於雷池之中,是否會孕育出什麼天材地寶,更是無從窺探。

陳平安根本就不知道何謂“鬥樞院”,關於真正的雷法密旨,更是半點皮毛都不知曉。

就像寶鏡山那樁機緣,楊崇玄可以等,因為他是有備而來,蓄勢而待,換成陳平安守著那座山澗,可能苦等千百年都是徒勞。

陳平安瞥了眼雷池上方那些金色閃電,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體魄堅韌程度,扛下片刻,興許可以,可能躍入雷池,也做得到,支撐,但是就怕進去容易出來難,一旦觸發某種不為人知的禁製,雷電威勢驀然增加,結局如何,無法想象。陳平安視線上移,是否能夠讓劍仙去攪亂雲海,迫使雷池暫時失去“援兵”?

腳下劍仙躍躍欲試,輕輕顫抖,微微顫鳴,似乎很想要與這吵鬨的電閃雷鳴一較高下。

陳平安滿臉糾結。

這座雷池能夠存在於積霄山之巔,至今無人挪動,蒲禳也好,京觀城也罷,可能是做不到,它們終究是鬼物出身的英靈,不是正統神靈。

而外邊的北俱蘆洲山巔修士,則是無法在鬼蜮穀的眼皮子底下,順走這座“洗劍池”。

至於披麻宗是否對雷池有過企圖,還是有心無力,天曉得。

需知積霄山距離那座青廬鎮,並不遙遠。

披麻宗宗主竺泉可不是什麼會忌憚蒲禳、京觀城的大修士,若能成事,應該不會出手含糊。

那就是搬不走雷池的可能性居多。

洗劍池?

可以淬劍,砥礪鋒芒?

但是劍仙也好,飛劍初一十五也罷,對於雷池,似乎都無半點雀躍,尤其是初一,異常沉寂。

陳平安輕輕歎息一聲。

希望以後落魄山如果真有了門派,弟子們出門遊曆的時候,裴錢也好,岑鴛機也罷,或是輩分更低一些的,當他們再遇到這些先天秘寶、機緣重地,不至於像自己這樣束手無策,可以憑藉落魄山在內諸多山頭的藏書、傳承,知曉天下事,儘量多占取先機。

陳平安俯瞰四周,發現雷池之下的積霄山,除了草木不生外,還有寥寥幾處石崖,在雷電照耀下,閃爍光芒,星星點點。

陳平安飄落下去,劍仙自行歸鞘。

陳平安來到一處石崖,發現了一條等臂長的纖細金色脈絡,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不但刺骨疼痛,還導致神魂顫動。

陳平安大為驚訝,拔出劍仙,開始將那條“筋脈”從石崖上切割、挖掘出來,最終那條金線安靜石崖凹糟中,如同一根黃金色竹鞭,內裡有金光流轉不定。

陳平安伸手握住這根金色竹鞭,手心如火炭灼燒,片刻之後,陳平安鬆開手,已是滿頭汗水,有些暈眩。

陳平安抹去額頭汗水,雙指快速撚起,將它收入咫尺物當中。

又禦劍升空,尋找下一處蘊含雷法真意的“竹鞭”所在。

繞著積霄山之巔禦劍遠遊一圈,也隻找到四處金光流淌的景色,一次次落下,如同勤勤懇懇的老農,挖掘大大小小的竹鞭,最小一截,不過手指長短,最長一截,有大半人高,若是可以煉化,倒是可以打造成一根行山杖。

陳平安又禦劍遠遊一圈,確定再無金光、金線之後,這才直接禦劍往下急急落去,穿過雲海,打散那些亂撞而來的條條雷電,成功下了積霄山。

陳平安收起劍仙入鞘,仰頭望去,想到那座雷池,有些遺憾,隻是想起咫尺物中的五條金色雷鞭,又有些開懷。

患得患失?

陳平安搖搖頭,默默道:“忘了嗎?不該是你的,就別多想。”

陳平安轉頭望向地湧山那邊,動靜更大,不斷有法寶的流光溢彩在高空綻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心中迴盪。

殺了他。

這個聲音,無悲無喜,無善惡之分。

但是卻讓陳平安感到無比的震撼,和恐懼。

那個他,陳平安無比確定,就是那書生。

陳平安閉上眼睛片刻,睜眼後,眼神已經恢複清明,再無半點猶豫神色,往地湧山急掠而去。

是殺是救。

都好過逃。

這是第三次聽到自己的不知從何處響起的心聲了。

第一次是年幼時下山後,返回泥瓶巷,在地上打滾的時候。

那一次也是三個字,心跳如雷,如有擂鼓,神人怒喝。

不能死。

————

寶鏡山地界。

一位衣衫破舊的年輕人,意氣風發。

因為他身邊跟著一位從壁畫城天官圖中走出的神女。

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女子,竟然都不與他並肩而行,而是始終稍稍落後他一步。

恪守尊卑之分!

她可是行雨神女!

不但如此,她還告訴他,她名為書始,並無姓氏。在甲子之內,都會傾儘全力,幫他修行登高。

年輕男人喜歡那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從壁畫城走出,一直到行雨神女告訴他在鬼蜮穀內有一樁屬於他的機緣,經過牌坊樓,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且都是在仰望他。

他終於不再是那個身負血海深仇卻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可憐蟲了。

他甚至突然覺得那份仇怨,有了行雨神女追隨侍奉自己後,好像都沒有那麼重了。

這位自稱書始的神女,告訴自己,她如今修為戰力,相當於練氣士的金丹,但是論及防禦和保命,可以視為元嬰境。

這讓他底氣十足,所以哪怕她明白無誤告訴他,寶鏡山機緣一事,福禍難料,他都沒有任何遊移不定,否極泰來,如今天命在我!

一路上都是他問她答,她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唯有當初那個站在壁畫下的年輕女子到底是誰,在這件事上,神女緘默無言。

臨近寶鏡山之後,行雨神女突然停下腳步,神色凝重,舉頭望向半山腰,緩緩以心聲告知他,“這樁機緣,未必是善。蔣曲江,希望你慎重考慮。”

年輕男子臉上閃過一抹訝異,隻是很快就眼神堅毅,咬牙切齒道:“老天爺欠了我這麼多,也該還我一點利息了!”

神女內心深處,微微歎息一聲。

當他們路過那座破敗亭廟,手持柺杖的西山老狐又露面了。

跟楊乞丐差不多德行的年輕男子,老狐直接忽略不計,使勁瞪著那位飄忽欲仙的神女,天底下竟然還有能夠跟自己閨女的姿容掰一掰手腕的該死存在?怎麼不去死啊?這娘們趕緊滾去那半山腰的拘魂澗,一頭倒栽蔥墜入水中,死了拉倒!

西山老狐突然留心到一個細節,朝她笑問道:“這位仙子,你與你家公子這是要上山?”

行雨神女對這頭老狐的耍心眼,洞若觀火。

蔣曲江微微一笑。

西山老狐心中瞭然。

果然是一條傻了吧唧的大肥魚,比起先前那個戴鬥笠的雞賊負心漢,好對付多了。

不過既然如此,就算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了,尋常的落魄修士,哪裡會有這般出類拔萃的漂亮女子跟隨,而且還可以安然無恙地走到這座寶鏡山?好吧,那就讓自己的女兒給這小子當正妻,讓那娘們當個侍妾……丫鬟更好!

西山老狐笑道:“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老朽是這寶鏡山的土地公,我那女兒卻是山上深澗的河婆,想要得到此處機緣,缺了我們父女,可萬萬不成,稍等片刻,老朽這就去喊女兒過來,公子這般人中龍鳳,理當拿下那份福緣,若是福緣有靈,甚至就該自個兒蹦出來,跳入公子懷中纔對,不然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公子稍等,老朽去去就來,我那女兒,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最是仰慕公子這般玉樹臨風的俊俏男兒了……”

蔣曲江有些懵。

行雨神女問道:“真要上山尋寶嗎?”

蔣曲江皺起眉頭,這是她第三次提醒了?

蔣曲江輕聲問道:“書始,若真是福禍難定,你既然精於推衍,大概是福幾成禍幾成?”

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離開壁畫城之時,福禍九一,到了鬼蜮穀入口的牌坊樓處,福禍變作了七三,現在已經是五五平分。”

蔣曲江看著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樣,竟是如此動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隻是一路顛沛流離,逃難途中曆經坎坷,嚐盡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夠很快收斂心緒,笑道:“五五分?已經很好了,上山!”

當初那塊為了那塊祖傳玉佩,被山上仙師覬覦,家門慘遭橫禍,原本一個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獨活,這一路往南逃竄,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灘壁畫城,為的是什麼,就隻是賭那個萬一,萬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帶來那位撐著碧綠小傘的女兒,韋太真。

少女狐魅見到了那個年輕男子後,如遭雷擊,俏臉緋紅。

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西山老狐內心竊喜,有戲!

那個年輕男子見著了自己閨女,也有些癡呆。

唉,這小子就是蠢了點。

不過老狐轉念一想,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未來女婿傻一點,錢再多一點,總好過那個戴鬥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貨比貨,西山老狐再看那個年輕人,便順眼多了。

就在此時,一個魁梧青年飛奔過來,兩隻手分別抓住老狐和韋太真,使勁搖頭道:“別去,去不得!楊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當年那雲遊道人給我妹妹的那些姻緣讖語,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個比一個算計深遠……”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勁掰開了他的兩隻爪子,再一腳把這傻兒子踹飛,“別在這裡耽誤你妹妹的終身大事。”

韋高武掙紮著起身,還想要阻攔妹妹登山,卻被老狐丟出手中木杖,擊中額頭,兩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細若蚊蠅,“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著那西山老狐,還有那情竇初開的撐傘少女。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看著他們,如此俯瞰,如此心無漣漪。

那麼那個站在壁畫下對自己頤氣指使的年輕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樣如此?

她到底是誰?

為何能夠讓自己如此敬畏?彷彿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兩撥人聯袂登山。

蔣曲河雖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那少女。

真是美到驚心動魄。

身後名為書始的行雨神女,會讓他自慚形穢,不由自主生出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念頭。

但是這位撐著碧綠小傘的少女不同。

時時刻刻,都惹人憐愛,讓他怦然心動。

深澗那邊,楊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熱,緩緩道:“很好,一位戰力平平的壁畫城神女,正好拿來練手。”

再無半點散淡神態,楊崇玄一身骨頭如爆竹,節節炸響。

磅礴罡氣如一掛瀑布瞬間傾瀉全身。

下一刻,拳意收斂如一粒芥子,楊崇玄又坐迴雪白石崖,恢複這些年的憊懶模樣。

那狐魅少女,身上有一道代代傳承到她身上的久遠禁製,應了那一首祖傳讖語中的“見釵開門、持珠登高”。

隻要她遇到了姻緣牽連的意中人,她就會情竇初開,當男子見釵,狐魅見他,她其中一顆眼眸就會成為破解深澗的鑰匙。

到時候楊崇玄就會剮出她的那顆眼珠,登頂寶鏡山,既然是一把三山鏡,那麼開門處,根本不是什麼深澗底,而是寶鏡山一處山巔龍頭處,那位京觀城城主如何能夠在水底,找得到取鏡的法門?這樁天大機密,是他們雲霄宮一樁父傳子、延續千年的機緣,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師爺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得知讖語,依舊隻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沒有祖輩想要靠蠻力取走寶鏡,做不到而已,以及後來香祠城耗儘無數人力財力的搬山之舉,便是雲霄宮暗中指使,可惜一樣無果。世間某些大福緣,便是如此不講理。

因為那首讖語,還有“親山得寶”一語,世代羽衣卿相的楊氏家主始終無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誕生,當他展露出天生親山的天賦異稟後,雲霄宮才恍然大悟。

楊崇玄盤腿而坐,單手托腮,拭目以待。

一行人對現在對岸。

歡天喜地的西山老狐。

猶然不知自己命在旦夕的狐魅韋太真,剮去那顆眼珠,也就是剮去了她的所有精神氣,豈有生還的道理?

面帶笑意的蔣曲江。

神色沉重的行雨神女。

楊崇玄嘴角有些笑意。

便是換成擅長廝殺的壁畫城掛硯神女又如何?

自己當初可是從天下最強六境,躋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蔣曲江站在岸邊,低頭望向那座山澗,隻見水底有一抹金光緩緩遊曳,不斷上浮,越來越清晰,確實是女子頭釵樣式,他指了指,“是那支金釵嗎?”

少女韋太真捂住嘴巴,淚眼朦朧,泫然欲泣,楚楚可憐,莫過於此。

果然是他!

他就是自己命中註定的如意郎君。

少女突然一陣刺痛,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她那雙靈動萬分的眼眸,其中一顆開始不斷從全身上下各處氣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張臉龐,冷汗直流,不斷有鮮血從她指縫間滲出。

少女看似嬌弱,實則性情倔強,脾氣極為剛烈,咬著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嬌軀顫抖如篩子,仍是一言不發。

世間哪有女子,願意自己一見鐘情的男子,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楊崇玄左右張望,竟然沒有看到那個傻大個,有些失望。

當他站起身。

蔣曲江和西山老狐幾乎同時向後退步。

如有一座雄偉山嶽當頭壓來。

行雨神女終於開口道:“我們不要這樁機緣,你隻管自取!”

當楊崇玄不再刻意壓抑自己的氣機,整座深澗開始隨之搖晃起來。

楊崇玄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後,死死盯住那個所謂的天官神女,冷笑道:“這就得看我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轉睛,凝視著對岸那個危險至極的男子,沉聲道:“你們先走,不要猶豫!越遠越好,直接去青廬鎮!”

“隻管跑。”

楊崇玄放聲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還是他們的腿快了。”

行雨神女輕輕一抬手,整座深澗之水如獲敕令,激盪不已,然後水面轟然一聲拔高而起,在她和楊崇玄之間,轉瞬之間便樹立起一堵高達十數丈的冰牆。

所幸是臨水而戰,她有地利。

一拳輕鬆破開那堵水牆。

神女雙指併攏,輕輕一抹,山澗源頭之溪澗,化作一條水蛟,往一躍而過的半空楊崇玄迅猛衝去。

楊崇玄懸空站定,隨手伸出一掌,罡氣如虹,與那條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陽光照耀下,寶鏡山半山腰竟然掛起一道彩虹。

楊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對岸,行雨神女後撤一步,雙手一旋,身前出現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鏡,鏡子邊緣一圈出現金光古篆。

楊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撲,一拳遞出,隻是微微皺眉,水鏡並未破碎,整個人卻置身於一處水霧濛濛的幻境當中。

楊崇玄譏笑道:“好嘛,倒是會些伎倆,但是不知道我姓什麼嗎?符籙陣法一道,這北俱蘆洲,咱們楊氏可是當之無愧的正宗!”

他孃的,一想到這個,楊崇玄便又忍不住記起那個劉景龍,氣不打一處來,竟是乾脆不以家傳術法破這陣法,而是身形擰轉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盪而散,楊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撐這處迷障幻境多久!”

楊崇玄狀若瘋癲,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渾厚,哪裡是一位尋常金身境武夫能夠擁有的氣象?

深澗岸邊,蔣曲河隻見那位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鏡搖搖晃晃,不斷崩碎,又不斷被她以深澗水修繕鏡面。

行雨神女苦苦支撐,心中悲哀,她已經不再要身後三位離開寶鏡山,因為她確定無疑,他們是註定跑不掉的。

即便離開了寶鏡山,依舊會被那個瘋子追上。

結局已定。

哪怕大肆汲取寶鏡山深澗水運,她一樣至多支撐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蔣曲河臉色慘白,喃喃道:“怎麼會這樣?不該這樣的。”

西山老狐終於察覺到自己女兒的慘狀,蹲在一旁,卻毫無用處,老狐心急如焚,終於開始後悔為何沒有聽取那個傻兒子的言語。

楊崇玄在水鏡幻境之內站定,“熱手完畢,不玩了。”

深呼吸一口氣,擺出一個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將,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時悟自一副家傳神祇武鬥圖的拳架。

水鏡砰然崩裂,如一盞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隻得轉換神通,駕馭深澗水運,化作一副鎧甲,披掛在身,試圖儘量阻滯那個男人的前進。

隻是刹那之間,那人便來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緩緩抽回手臂,然後另一隻手繞過,抓住她的頭顱,將其丟在地上,最終一腳踩在她的額頭上,低頭望去,嘖嘖笑道:“不愧是神女,還真與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鮮血都是金黃色的,而且尋常神祇,捱了我這一拳,應該粉碎的,不錯不錯,等我取了寶鏡,我再讓你恢複元氣,你我繼續廝殺一場,放心,辦完了正事,我出拳會慢上三分,力道小三分,絕不會這麼速戰速決,男人太快,不像話。”

楊崇玄嘴上言語客氣,可是突然加重腳上的力道,將行雨神女的整顆腦袋都按入雪白石崖當中,使得她暫時無法從深澗汲取水運。

楊崇玄彎下腰,微笑道:“如果再這麼耽誤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斷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掙紮,手指微動,依然試圖從深澗當中汲取水運。

壁畫城九位神女,走出畫卷之後,隻要是生死一線,皆是如此決絕,從無怨言。

就在楊崇玄打算徹底解決掉這個神女後。

一個嗓音在寶鏡山之巔,輕輕響起。

“果然是個廢物。”

楊崇玄仰頭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該不會是說我吧?”

一個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懸一枚獅子印章,輕輕一躍,從山巔飄落而下。

楊崇玄心思急轉,正要踩死腳下的行雨神女。

那個年輕女子已經笑道:“我勸你別這麼做。”

即便親眼目睹了楊崇玄近身廝殺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緩緩走向楊崇玄。

不但如此,她還當著楊崇玄的面,兩次彈指,將蔣曲河與西山老狐彈飛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場淒慘的行雨神女,眼神滿是譏諷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浪費了這麼個好名字。”

楊崇玄倍覺驚異,收起腳下力道,問道:“你是?”

女子說道:“李柳。”

楊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沒聽過啊。”

李柳似笑非笑,緩緩道:“關於這把鏡子的讖語,是我告訴你家那個開山老祖的,那會兒,他還穿著開襠褲呢,那會兒你們楊家還窮,那娃兒的褲子縫縫補補,藏不住鳥,也蓋不住腚。”

楊崇玄放聲大笑,差點沒笑出眼淚來。

他孃的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

李柳也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似柳條,溫柔婉約,極其好看。

楊崇玄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便不太笑得出來。

楊崇玄試探性問道:“第四?但是事實上,卻讓劉景龍都沒轍的那個?”

那女子微微歪著腦袋,笑眯著眼,回了一句,“劉景龍?沒聽過啊。”

楊崇玄瞪大眼睛。

哎呦,這娘們夠勁,比自己還能裝,對胃口!

隻是楊崇玄有些犯嘀咕,那次躋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給自己算了一卦,說最近十年小心些,會被女子傷到。

他當時還誤以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所以害他見著了漂亮女子就犯怵。

終究還是半個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還是相當麻煩的。

可其實那一卦,該不會是說自己要被眼前這個娘們,給打傷吧?

兩人相距不過五步,她終於站定。

她說道:“殺你有點難,代價有點大。”

似乎她在犯愁。

楊崇玄卻如臨大敵。

哪怕是面對小玄都觀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備。

————

在陳平安悄然潛入地湧山轄境之後沒多久。

一位來自流霞洲的外鄉人,與那位率先將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掛硯神女,離開壁畫城後,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師堂,喝過了一碗陰沉茶,與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師相談甚歡,然後通過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達了青廬鎮,遊覽一圈後,掛硯神女便心意微動,請求主人走一趟積霄山。

按照當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說寶鏡山機緣,是行雨神女為主人準備的一份見面禮,那麼積霄山那座袖珍雷池,就是掛硯神女的囊中之物。

雖說無論是規模還是品秩,都遠遠無法跟倒懸山那座雷池媲美,可亦是相當於半仙兵的一樁天大福緣。

同時春官神女還推演出這兩處的機緣,而且不管是寶鏡山的鏡子,還是雷池,一旦抓住,後續還會有其它的大道機緣跟隨,這纔是真正重要的玄機。

隻是具體是什麼,就像她們關於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有重重迷障在前,無法勘破。

已算道侶的兩位,一起禦風遠遊。

掛硯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那行雨姐姐幸運多了,攤上那麼個心境不濟的貨色,還要追隨他一甲子,換成是我,糟心死了。那個年輕人與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裡。”

男子有些無奈,但是眼神溫柔,輕聲道:“火鈴,莫要與人比,自古勝己者,勝於勝人。”

掛硯神女微笑點頭,“知道啦,主人。”

臨近積霄山後,她心情雀躍不已,沒有理由,隻是看了一眼纏繞半山腰處的那處雲海,便開心,再看一眼山巔高處的雲海,更是高興。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邊那座雲海上空飛掠疾馳,閃電竟是溫馴異常,沒有對他們展開任何攻勢,反而在雲海表面緩緩跳躍,對她表現得十分親昵。

到了積霄山之巔附近,兩人懸停空中,掛硯神女指了指山頂那塊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認得那些字嗎?”

男子看了一眼,點頭道:“鬥樞院洗劍池,是遠古雷部神將一處清洗兵器的重地,鬥樞院屬於那一府兩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夢中,恍若陰神遠行,遊曆過兩院一司的遺址,隻是夢醒之後,對於那些場景記得不太真切,總之覺得十分玄奇。”

掛硯神女開懷不已。

她俯瞰一眼,突然皺了皺眉頭。

男子疑惑道:“怎麼了?”

掛硯神女殺氣騰騰,說道:“主人,少了幾條雷鞭!不知是哪個蟊賊竊走,還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據了!”

男子搖頭道:“既然是機緣,無論是他人竊走,還是此妖強占,都是命中註定,無需動怒。”

掛硯神女哦了一聲。

隨即展顏一笑,她輕輕摘下腰間那枚篆刻有“掣電”的小巧古硯,往前一丟。

那積霄山之巔,呈現出壯麗宏大的驚人一幕。

隻見整座雷池拔地而起,連同雲海雷電一起掠入硯台之中。

約莫一刻鐘後,掛硯神女輕喝道:“回來。”

古硯掠回她手中,遞向男子,“主人請看。”

男子低頭望去,古硯中,盛放一座雷池如一灘金色墨汁。

不可謂不神奇。

男子讓她收起古硯,遙望遠方,“該返鄉了。”

掛硯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這算不算錦衣還鄉?那得謝我啊。怎麼謝呢,也簡單,聽說流霞洲天幕極高,故而五雷齊全,主人隻要帶我去吃個飽!”

男子啞然失笑,難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

地湧山那邊。

書生給一夥金丹妖物追殺得頗為狼狽,四處亂竄,更有金丹鬼物臨時執掌地湧山護山大陣,竟是拚了山根碎裂以及水運毀於一旦,也要強行穩固地底和高處結界,防止書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若隻是這點術法,書生其實早就跑了,不曾想那掛名白籠城的金丹鬼物還有一件匪夷所思的異寶,能夠附身書生,既不傷及魂魄,卻能夠如影隨形,如何都驅逐不掉。

書生在空中一個翻滾,堪堪躲過一件法寶的轟砸,塵土飛揚之中。

他驀然而笑,朝一個方向飛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輕聲道:“木茂兄。”

接下來一幕,讓所有妖物都一頭霧水,面面相覷,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殺。

那書生雙指撚出一張金色符籙。

朝那個好似來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擲出。

而那個傢夥也拔劍出鞘,一劍斬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躍海的符籙。

一陣巨大的氣機漣漪向四面八方激盪散去。

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劍光如符籙共同消散之際。

那一刻,書生氣勢渾然一變,眼神光彩奪目,竟是刻意收斂了靈氣,這是一個任由宰割的舉動,書生直撲陳平安,輕聲道:“先斬去我身上這抹跗骨陰影,然後一起走。”

陳平安點點頭,一劍遞出,剛好斬中那一抹陰影。

好似變了一個人的書生如釋重負,正要由衷道一聲謝。

一拳又至。

兩眼一黑。

你大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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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登高。

年輕男人喜歡那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從壁畫城走出,一直到行雨神女告訴他在鬼蜮穀內有一樁屬於他的機緣,經過牌坊樓,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且都是在仰望他。

他終於不再是那個身負血海深仇卻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可憐蟲了。

他甚至突然覺得那份仇怨,有了行雨神女追隨侍奉自己後,好像都沒有那麼重了。

這位自稱書始的神女,告訴自己,她如今修為戰力,相當於練氣士的金丹,但是論及防禦和保命,可以視為元嬰境。

這讓他底氣十足,所以哪怕她明白無誤告訴他,寶鏡山機緣一事,福禍難料,他都沒有任何遊移不定,否極泰來,如今天命在我!

一路上都是他問她答,她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唯有當初那個站在壁畫下的年輕女子到底是誰,在這件事上,神女緘默無言。

臨近寶鏡山之後,行雨神女突然停下腳步,神色凝重,舉頭望向半山腰,緩緩以心聲告知他,“這樁機緣,未必是善。蔣曲江,希望你慎重考慮。”

年輕男子臉上閃過一抹訝異,隻是很快就眼神堅毅,咬牙切齒道:“老天爺欠了我這麼多,也該還我一點利息了!”

神女內心深處,微微歎息一聲。

當他們路過那座破敗亭廟,手持柺杖的西山老狐又露面了。

跟楊乞丐差不多德行的年輕男子,老狐直接忽略不計,使勁瞪著那位飄忽欲仙的神女,天底下竟然還有能夠跟自己閨女的姿容掰一掰手腕的該死存在?怎麼不去死啊?這娘們趕緊滾去那半山腰的拘魂澗,一頭倒栽蔥墜入水中,死了拉倒!

西山老狐突然留心到一個細節,朝她笑問道:“這位仙子,你與你家公子這是要上山?”

行雨神女對這頭老狐的耍心眼,洞若觀火。

蔣曲江微微一笑。

西山老狐心中瞭然。

果然是一條傻了吧唧的大肥魚,比起先前那個戴鬥笠的雞賊負心漢,好對付多了。

不過既然如此,就算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了,尋常的落魄修士,哪裡會有這般出類拔萃的漂亮女子跟隨,而且還可以安然無恙地走到這座寶鏡山?好吧,那就讓自己的女兒給這小子當正妻,讓那娘們當個侍妾……丫鬟更好!

西山老狐笑道:“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老朽是這寶鏡山的土地公,我那女兒卻是山上深澗的河婆,想要得到此處機緣,缺了我們父女,可萬萬不成,稍等片刻,老朽這就去喊女兒過來,公子這般人中龍鳳,理當拿下那份福緣,若是福緣有靈,甚至就該自個兒蹦出來,跳入公子懷中纔對,不然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公子稍等,老朽去去就來,我那女兒,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最是仰慕公子這般玉樹臨風的俊俏男兒了……”

蔣曲江有些懵。

行雨神女問道:“真要上山尋寶嗎?”

蔣曲江皺起眉頭,這是她第三次提醒了?

蔣曲江輕聲問道:“書始,若真是福禍難定,你既然精於推衍,大概是福幾成禍幾成?”

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離開壁畫城之時,福禍九一,到了鬼蜮穀入口的牌坊樓處,福禍變作了七三,現在已經是五五平分。”

蔣曲江看著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樣,竟是如此動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隻是一路顛沛流離,逃難途中曆經坎坷,嚐盡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夠很快收斂心緒,笑道:“五五分?已經很好了,上山!”

當初那塊為了那塊祖傳玉佩,被山上仙師覬覦,家門慘遭橫禍,原本一個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獨活,這一路往南逃竄,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灘壁畫城,為的是什麼,就隻是賭那個萬一,萬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帶來那位撐著碧綠小傘的女兒,韋太真。

少女狐魅見到了那個年輕男子後,如遭雷擊,俏臉緋紅。

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西山老狐內心竊喜,有戲!

那個年輕男子見著了自己閨女,也有些癡呆。

唉,這小子就是蠢了點。

不過老狐轉念一想,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未來女婿傻一點,錢再多一點,總好過那個戴鬥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貨比貨,西山老狐再看那個年輕人,便順眼多了。

就在此時,一個魁梧青年飛奔過來,兩隻手分別抓住老狐和韋太真,使勁搖頭道:“別去,去不得!楊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當年那雲遊道人給我妹妹的那些姻緣讖語,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個比一個算計深遠……”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勁掰開了他的兩隻爪子,再一腳把這傻兒子踹飛,“別在這裡耽誤你妹妹的終身大事。”

韋高武掙紮著起身,還想要阻攔妹妹登山,卻被老狐丟出手中木杖,擊中額頭,兩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細若蚊蠅,“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著那西山老狐,還有那情竇初開的撐傘少女。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看著他們,如此俯瞰,如此心無漣漪。

那麼那個站在壁畫下對自己頤氣指使的年輕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樣如此?

她到底是誰?

為何能夠讓自己如此敬畏?彷彿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兩撥人聯袂登山。

蔣曲河雖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那少女。

真是美到驚心動魄。

身後名為書始的行雨神女,會讓他自慚形穢,不由自主生出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念頭。

但是這位撐著碧綠小傘的少女不同。

時時刻刻,都惹人憐愛,讓他怦然心動。

深澗那邊,楊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熱,緩緩道:“很好,一位戰力平平的壁畫城神女,正好拿來練手。”

再無半點散淡神態,楊崇玄一身骨頭如爆竹,節節炸響。

磅礴罡氣如一掛瀑布瞬間傾瀉全身。

下一刻,拳意收斂如一粒芥子,楊崇玄又坐迴雪白石崖,恢複這些年的憊懶模樣。

那狐魅少女,身上有一道代代傳承到她身上的久遠禁製,應了那一首祖傳讖語中的“見釵開門、持珠登高”。

隻要她遇到了姻緣牽連的意中人,她就會情竇初開,當男子見釵,狐魅見他,她其中一顆眼眸就會成為破解深澗的鑰匙。

到時候楊崇玄就會剮出她的那顆眼珠,登頂寶鏡山,既然是一把三山鏡,那麼開門處,根本不是什麼深澗底,而是寶鏡山一處山巔龍頭處,那位京觀城城主如何能夠在水底,找得到取鏡的法門?這樁天大機密,是他們雲霄宮一樁父傳子、延續千年的機緣,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師爺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得知讖語,依舊隻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沒有祖輩想要靠蠻力取走寶鏡,做不到而已,以及後來香祠城耗儘無數人力財力的搬山之舉,便是雲霄宮暗中指使,可惜一樣無果。世間某些大福緣,便是如此不講理。

因為那首讖語,還有“親山得寶”一語,世代羽衣卿相的楊氏家主始終無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誕生,當他展露出天生親山的天賦異稟後,雲霄宮才恍然大悟。

楊崇玄盤腿而坐,單手托腮,拭目以待。

一行人對現在對岸。

歡天喜地的西山老狐。

猶然不知自己命在旦夕的狐魅韋太真,剮去那顆眼珠,也就是剮去了她的所有精神氣,豈有生還的道理?

面帶笑意的蔣曲江。

神色沉重的行雨神女。

楊崇玄嘴角有些笑意。

便是換成擅長廝殺的壁畫城掛硯神女又如何?

自己當初可是從天下最強六境,躋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蔣曲江站在岸邊,低頭望向那座山澗,隻見水底有一抹金光緩緩遊曳,不斷上浮,越來越清晰,確實是女子頭釵樣式,他指了指,“是那支金釵嗎?”

少女韋太真捂住嘴巴,淚眼朦朧,泫然欲泣,楚楚可憐,莫過於此。

果然是他!

他就是自己命中註定的如意郎君。

少女突然一陣刺痛,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她那雙靈動萬分的眼眸,其中一顆開始不斷從全身上下各處氣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張臉龐,冷汗直流,不斷有鮮血從她指縫間滲出。

少女看似嬌弱,實則性情倔強,脾氣極為剛烈,咬著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嬌軀顫抖如篩子,仍是一言不發。

世間哪有女子,願意自己一見鐘情的男子,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楊崇玄左右張望,竟然沒有看到那個傻大個,有些失望。

當他站起身。

蔣曲江和西山老狐幾乎同時向後退步。

如有一座雄偉山嶽當頭壓來。

行雨神女終於開口道:“我們不要這樁機緣,你隻管自取!”

當楊崇玄不再刻意壓抑自己的氣機,整座深澗開始隨之搖晃起來。

楊崇玄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後,死死盯住那個所謂的天官神女,冷笑道:“這就得看我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轉睛,凝視著對岸那個危險至極的男子,沉聲道:“你們先走,不要猶豫!越遠越好,直接去青廬鎮!”

“隻管跑。”

楊崇玄放聲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還是他們的腿快了。”

行雨神女輕輕一抬手,整座深澗之水如獲敕令,激盪不已,然後水面轟然一聲拔高而起,在她和楊崇玄之間,轉瞬之間便樹立起一堵高達十數丈的冰牆。

所幸是臨水而戰,她有地利。

一拳輕鬆破開那堵水牆。

神女雙指併攏,輕輕一抹,山澗源頭之溪澗,化作一條水蛟,往一躍而過的半空楊崇玄迅猛衝去。

楊崇玄懸空站定,隨手伸出一掌,罡氣如虹,與那條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陽光照耀下,寶鏡山半山腰竟然掛起一道彩虹。

楊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對岸,行雨神女後撤一步,雙手一旋,身前出現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鏡,鏡子邊緣一圈出現金光古篆。

楊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撲,一拳遞出,隻是微微皺眉,水鏡並未破碎,整個人卻置身於一處水霧濛濛的幻境當中。

楊崇玄譏笑道:“好嘛,倒是會些伎倆,但是不知道我姓什麼嗎?符籙陣法一道,這北俱蘆洲,咱們楊氏可是當之無愧的正宗!”

他孃的,一想到這個,楊崇玄便又忍不住記起那個劉景龍,氣不打一處來,竟是乾脆不以家傳術法破這陣法,而是身形擰轉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盪而散,楊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撐這處迷障幻境多久!”

楊崇玄狀若瘋癲,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渾厚,哪裡是一位尋常金身境武夫能夠擁有的氣象?

深澗岸邊,蔣曲河隻見那位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鏡搖搖晃晃,不斷崩碎,又不斷被她以深澗水修繕鏡面。

行雨神女苦苦支撐,心中悲哀,她已經不再要身後三位離開寶鏡山,因為她確定無疑,他們是註定跑不掉的。

即便離開了寶鏡山,依舊會被那個瘋子追上。

結局已定。

哪怕大肆汲取寶鏡山深澗水運,她一樣至多支撐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蔣曲河臉色慘白,喃喃道:“怎麼會這樣?不該這樣的。”

西山老狐終於察覺到自己女兒的慘狀,蹲在一旁,卻毫無用處,老狐心急如焚,終於開始後悔為何沒有聽取那個傻兒子的言語。

楊崇玄在水鏡幻境之內站定,“熱手完畢,不玩了。”

深呼吸一口氣,擺出一個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將,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時悟自一副家傳神祇武鬥圖的拳架。

水鏡砰然崩裂,如一盞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隻得轉換神通,駕馭深澗水運,化作一副鎧甲,披掛在身,試圖儘量阻滯那個男人的前進。

隻是刹那之間,那人便來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緩緩抽回手臂,然後另一隻手繞過,抓住她的頭顱,將其丟在地上,最終一腳踩在她的額頭上,低頭望去,嘖嘖笑道:“不愧是神女,還真與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鮮血都是金黃色的,而且尋常神祇,捱了我這一拳,應該粉碎的,不錯不錯,等我取了寶鏡,我再讓你恢複元氣,你我繼續廝殺一場,放心,辦完了正事,我出拳會慢上三分,力道小三分,絕不會這麼速戰速決,男人太快,不像話。”

楊崇玄嘴上言語客氣,可是突然加重腳上的力道,將行雨神女的整顆腦袋都按入雪白石崖當中,使得她暫時無法從深澗汲取水運。

楊崇玄彎下腰,微笑道:“如果再這麼耽誤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斷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掙紮,手指微動,依然試圖從深澗當中汲取水運。

壁畫城九位神女,走出畫卷之後,隻要是生死一線,皆是如此決絕,從無怨言。

就在楊崇玄打算徹底解決掉這個神女後。

一個嗓音在寶鏡山之巔,輕輕響起。

“果然是個廢物。”

楊崇玄仰頭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該不會是說我吧?”

一個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懸一枚獅子印章,輕輕一躍,從山巔飄落而下。

楊崇玄心思急轉,正要踩死腳下的行雨神女。

那個年輕女子已經笑道:“我勸你別這麼做。”

即便親眼目睹了楊崇玄近身廝殺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緩緩走向楊崇玄。

不但如此,她還當著楊崇玄的面,兩次彈指,將蔣曲河與西山老狐彈飛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場淒慘的行雨神女,眼神滿是譏諷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浪費了這麼個好名字。”

楊崇玄倍覺驚異,收起腳下力道,問道:“你是?”

女子說道:“李柳。”

楊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沒聽過啊。”

李柳似笑非笑,緩緩道:“關於這把鏡子的讖語,是我告訴你家那個開山老祖的,那會兒,他還穿著開襠褲呢,那會兒你們楊家還窮,那娃兒的褲子縫縫補補,藏不住鳥,也蓋不住腚。”

楊崇玄放聲大笑,差點沒笑出眼淚來。

他孃的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

李柳也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似柳條,溫柔婉約,極其好看。

楊崇玄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便不太笑得出來。

楊崇玄試探性問道:“第四?但是事實上,卻讓劉景龍都沒轍的那個?”

那女子微微歪著腦袋,笑眯著眼,回了一句,“劉景龍?沒聽過啊。”

楊崇玄瞪大眼睛。

哎呦,這娘們夠勁,比自己還能裝,對胃口!

隻是楊崇玄有些犯嘀咕,那次躋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給自己算了一卦,說最近十年小心些,會被女子傷到。

他當時還誤以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所以害他見著了漂亮女子就犯怵。

終究還是半個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還是相當麻煩的。

可其實那一卦,該不會是說自己要被眼前這個娘們,給打傷吧?

兩人相距不過五步,她終於站定。

她說道:“殺你有點難,代價有點大。”

似乎她在犯愁。

楊崇玄卻如臨大敵。

哪怕是面對小玄都觀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備。

————

在陳平安悄然潛入地湧山轄境之後沒多久。

一位來自流霞洲的外鄉人,與那位率先將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掛硯神女,離開壁畫城後,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師堂,喝過了一碗陰沉茶,與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師相談甚歡,然後通過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達了青廬鎮,遊覽一圈後,掛硯神女便心意微動,請求主人走一趟積霄山。

按照當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說寶鏡山機緣,是行雨神女為主人準備的一份見面禮,那麼積霄山那座袖珍雷池,就是掛硯神女的囊中之物。

雖說無論是規模還是品秩,都遠遠無法跟倒懸山那座雷池媲美,可亦是相當於半仙兵的一樁天大福緣。

同時春官神女還推演出這兩處的機緣,而且不管是寶鏡山的鏡子,還是雷池,一旦抓住,後續還會有其它的大道機緣跟隨,這纔是真正重要的玄機。

隻是具體是什麼,就像她們關於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有重重迷障在前,無法勘破。

已算道侶的兩位,一起禦風遠遊。

掛硯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那行雨姐姐幸運多了,攤上那麼個心境不濟的貨色,還要追隨他一甲子,換成是我,糟心死了。那個年輕人與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裡。”

男子有些無奈,但是眼神溫柔,輕聲道:“火鈴,莫要與人比,自古勝己者,勝於勝人。”

掛硯神女微笑點頭,“知道啦,主人。”

臨近積霄山後,她心情雀躍不已,沒有理由,隻是看了一眼纏繞半山腰處的那處雲海,便開心,再看一眼山巔高處的雲海,更是高興。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邊那座雲海上空飛掠疾馳,閃電竟是溫馴異常,沒有對他們展開任何攻勢,反而在雲海表面緩緩跳躍,對她表現得十分親昵。

到了積霄山之巔附近,兩人懸停空中,掛硯神女指了指山頂那塊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認得那些字嗎?”

男子看了一眼,點頭道:“鬥樞院洗劍池,是遠古雷部神將一處清洗兵器的重地,鬥樞院屬於那一府兩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夢中,恍若陰神遠行,遊曆過兩院一司的遺址,隻是夢醒之後,對於那些場景記得不太真切,總之覺得十分玄奇。”

掛硯神女開懷不已。

她俯瞰一眼,突然皺了皺眉頭。

男子疑惑道:“怎麼了?”

掛硯神女殺氣騰騰,說道:“主人,少了幾條雷鞭!不知是哪個蟊賊竊走,還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據了!”

男子搖頭道:“既然是機緣,無論是他人竊走,還是此妖強占,都是命中註定,無需動怒。”

掛硯神女哦了一聲。

隨即展顏一笑,她輕輕摘下腰間那枚篆刻有“掣電”的小巧古硯,往前一丟。

那積霄山之巔,呈現出壯麗宏大的驚人一幕。

隻見整座雷池拔地而起,連同雲海雷電一起掠入硯台之中。

約莫一刻鐘後,掛硯神女輕喝道:“回來。”

古硯掠回她手中,遞向男子,“主人請看。”

男子低頭望去,古硯中,盛放一座雷池如一灘金色墨汁。

不可謂不神奇。

男子讓她收起古硯,遙望遠方,“該返鄉了。”

掛硯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這算不算錦衣還鄉?那得謝我啊。怎麼謝呢,也簡單,聽說流霞洲天幕極高,故而五雷齊全,主人隻要帶我去吃個飽!”

男子啞然失笑,難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

地湧山那邊。

書生給一夥金丹妖物追殺得頗為狼狽,四處亂竄,更有金丹鬼物臨時執掌地湧山護山大陣,竟是拚了山根碎裂以及水運毀於一旦,也要強行穩固地底和高處結界,防止書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若隻是這點術法,書生其實早就跑了,不曾想那掛名白籠城的金丹鬼物還有一件匪夷所思的異寶,能夠附身書生,既不傷及魂魄,卻能夠如影隨形,如何都驅逐不掉。

書生在空中一個翻滾,堪堪躲過一件法寶的轟砸,塵土飛揚之中。

他驀然而笑,朝一個方向飛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輕聲道:“木茂兄。”

接下來一幕,讓所有妖物都一頭霧水,面面相覷,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殺。

那書生雙指撚出一張金色符籙。

朝那個好似來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擲出。

而那個傢夥也拔劍出鞘,一劍斬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躍海的符籙。

一陣巨大的氣機漣漪向四面八方激盪散去。

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劍光如符籙共同消散之際。

那一刻,書生氣勢渾然一變,眼神光彩奪目,竟是刻意收斂了靈氣,這是一個任由宰割的舉動,書生直撲陳平安,輕聲道:“先斬去我身上這抹跗骨陰影,然後一起走。”

陳平安點點頭,一劍遞出,剛好斬中那一抹陰影。

好似變了一個人的書生如釋重負,正要由衷道一聲謝。

一拳又至。

兩眼一黑。

你大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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