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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江清月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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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渡船已經進入山高水深的黃庭國地界。

陳平安來到船頭賞景,渡船這邊很貼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時候就直接與險峻高峰擦肩而過,飛鳥作伴。

作為古蜀之地分裂出來的版圖,除了許多大山頭的譜牒仙師,會聯絡各方勢力一起循著各類地方誌和市井傳聞,付點錢給當地仙家和黃庭國朝廷,然後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河床乾涸裸露出來,尋找所謂的龍宮秘境,也經常會有野修來此試圖撿漏,碰碰運氣,目盲老道人師徒三人當年也曾有此想法,隻不過福緣一事,虛無縹緲,除非修士財大氣粗,有本事打點關係,然後一擲千金,廣撒網,不然很難有所收穫。

渡船目的地在大驪京畿以北的長春宮,會路過龍泉郡牛角山,陳平安沒有打算在那邊下船,按照既定路線,想要先去趟舊屬於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顧璨父親,然後沿著繡花江、紅燭鎮、棋墩山和鐵符江這條熟悉路線,以坐樁禦劍姿態,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騎乘馬匹還是太慢,會誤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蘆洲的渡船。

由於一艘渡船不可能單獨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陳平安已經跟渡船這邊打過招呼,將那匹馬放在牛角山便是,要他們與牛角山渡口那邊的人打聲招呼,將這匹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那邊面有難色,畢竟光是渡船飛掠大驪版圖上空,就已經足夠讓人膽戰心驚,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欄外邊吐了口痰,然後落在了大驪仙家的山頭上,就要被大驪修士祭出法寶,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屍骨無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為這條航線的倒數第二站,是一撥大驪鐵騎專職駐守,他們哪有膽子去跟那幫武夫做些貨物裝卸之外的交道。

陳平安便多解釋了一些,說自己與牛角山關係不錯,又有自家山頭毗鄰渡口,一匹馬的事情,不會招惹麻煩。

老管事哭喪著臉,既不拒絕也不答應。後來還是陳平安偷偷塞了幾顆雪花錢,觀海境老修士這才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貪圖那幾顆雪花錢,而是這個年輕人的大驪身份,不敢太過得罪。既然坐擁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頭蛇了,這條航線是本家老祖耗費了大量人情和財力,纔開辟出來的一條新財路,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涉險幫個忙,就當混個熟臉,具體經營一樁買賣,越是長久,就越是瑣碎,萬一在哪個場合就用得著人情呢?

所幸那個年輕人也是個識趣的,得了便宜後,投桃報李,說了句以後停船時分,一有得閒,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陳平安,山上酒茶都有。

老管事這纔有了些由衷笑臉,不管真情假意,年輕劍客有這句話就比沒有好,生意上很多時候,知道了某個名字,其實不必真是什麼朋友。落在了別人耳朵裡,自會多想。

之後某天,渡船已經進入大驪國土,陳平安俯瞰大地山水,與老管事打了聲招呼,就直接讓劍仙率先出鞘,翻欄躍下。

踩著那條金色絲線,急急畫弧墜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欄杆,滿臉驚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聽一下,這個“陳平安”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隱藏如此之深,下山遊曆,竟然隻帶著一匹馬,尋常仙家府邸裡走出的修士,誰沒點神仙派頭?

陳平安落在那條已經十分熟稔的道路上,這次再也無需陽氣挑燈符帶路,直接來到一處山壁,屈指輕彈如叩門,沒有用一張破障符強行“破門而入,擅闖府邸”。先前如此做,事後被那位手臂纏繞青蛇的繡花江水神冷言嘲諷,以大驪山上律法訓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為例,雖然看似對方跋扈,實則確實是陳平安不占理,既然如此,別說今天陳平安還不是什麼真正的劍仙,就算將來哪天是了,也一樣需要在此“敲門”。

漣漪陣陣,山水屏障驟然打開,陳平安步入其中,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緩緩而行,環顧四周,此地氣象,遠勝往昔,山水形勢穩固,靈氣充沛,這些都是好事,應該是顧璨父親作為新一任府主,三年之後,修補山根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當中,這就是實打實的功勞,會被朝廷禮部負責記錄、吏部考功司負責儲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顧璨父親今天卻沒有出門迎接,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關於這座“秀水高風”楚氏府邸,陳平安詳細詢問過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別作為魏檗這位北嶽大神的下轄地界和屬官,魏檗所知甚是詳細,但是魏檗也說過,大驪的禮部祠祭清吏司,會專門負責幾條朝廷親手“牽扯”的隱線,就算是魏檗,也隻擁有知情權,而無乾涉權,而這座楚氏舊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纔剛剛劃分過去,等於是單獨摘出了北嶽山頭,上次陳平安跟大驪朝廷在披雲山簽訂契約的時候,禮部侍郎又與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釋一二,不過是些客套話罷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沒有異議,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義上的北嶽地界視為禁臠,那麼連大驪京城都算他的地盤,難道他魏檗還真能去大驪京城吆五喝六?

關於顧氏陰神,按照官方的說法,顧韜在最近三年當中,始終深居簡出,勤勤懇懇修補山水氣運,苦勞甚高,朝廷即將對其另有嘉獎和任命。據說關於顧韜的任命就職一事,魏檗和朱斂還打了個賭,各自將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那邊,誰輸了誰請喝酒。魏檗當時讓陳平安猜猜看雙方所寫的職務,陳平安哪裡猜得出這些,何況當時還有二樓的教拳喂拳等著自己,頭大得很,陳平安這會兒倒是有些後悔,不然現在就能多些心理準備。魏檗也提了一嘴,顧璨孃親在搬回小鎮泥瓶巷祖宅後,第一時間就去找了顧韜,不過她雖然進了山水轄境,可似乎陰陽相隔的夫妻二人,卻沒能見到面。

今天依舊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繡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門口等待陳平安。

不過相較於上次雙方的劍拔弩張,這次這尊品秩略遜色於鐵符江楊花的老資曆正統水神,臉色和緩許多。

陳平安抱拳致禮道:“見過水神老爺。”

繡花江水神點頭致意,“是找府主顧韜敘舊,還是跟楚夫人報仇?”

陳平安笑道:“找顧叔叔。”

書簡湖一事,既然已經落幕,就無需太過刻意了。誰都不是傻子。這尊忠心耿耿的繡花江水神,當年分明就是得了國師崔瀺的暗中授意。說不定當年自己跟顧叔叔那場演戲,瞞天過海,自己毫不猶豫更改路線,提前去往書簡湖,使得那個死局不至於多出更大的死結,不然再晚去個把月,阮秀跟那撥粘杆郎一旦與青峽島顧璨起了衝突,雙方是水火之爭,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牽引,一旦任何一方有所死傷,對於陳平安來說,那簡直就是一場無法想象的災難。

所以這位當年監督不利的水神,說不定已經在崔瀺那邊吃過了掛落。

水神輕輕摸了摸盤踞在胳膊上的青蛇頭顱,微笑道:“陳平安,我雖然至今還是有些惱火,當年給你們兩個聯手矇騙戲耍得團團轉,給你偷溜去了書簡湖,害我白白耗費光陰,盯著你那個老仆看了許久,不過這是你們的本事,你放心,隻要是公事,我就不會因為私怨而有任何泄私憤之舉。”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能夠出現在這裡,水神老爺就一定會有這份氣魄,我信。以後我們算是山水鄰居了,該是如何相處,就是如何。”

這位身材魁梧的繡花江水神目露讚賞,自己那番措辭,可不算什麼中聽的好話,言下之意,十明顯,既然他這位毗鄰龍泉郡的一江水神,不會因公廢私,那麼有朝一日,雙方又起了私怨間隙?自然是雙方以私事方式了結私怨。而這個年輕人的應對,就很得體,既無撂下狠話,也無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後方向,笑道:“修補山根一事,任重道遠,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難你和顧韜,不許你們敘舊,實在是他暫時無法脫身,不過你要是願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來代替顧韜請你喝杯酒,事實上,至於……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語,想要與你說一說,很多前塵往事,註定是不會被記錄在禮部檔案上,但是喝醉之後,說些無傷大雅的酒話,不算違例僭越。怎麼樣,陳平安,肯不肯給這個面子?”

陳平安點頭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拚酒量,實在是不太明智,那我就硬著頭皮,自討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並肩而行,陳平安問道:“披雲山的神靈夜遊宴已經散了?”

繡花江水神嗯了一聲,“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驪舊五嶽正神都趕去披雲山赴酒宴了,加上諸多藩屬國的赴宴神祇,我們大驪自立國以來,還不曾出現過這麼盛大的夜遊宴。魏大神這個東道主,更是風姿卓絕,這不是我在此吹噓頂頭上司,委實是魏大神太讓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絕群山。不知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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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女子神祇,對我們這位北嶽大神一見傾心,夜遊宴結束後,依舊戀戀不捨,盤桓不去。”

提及魏檗這位並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爺”,這位繡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悅誠服。

陳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頭,竟然還會有給人當做色胚浪蕩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

在燈火輝煌的大堂入座後,隻有幾位鬼物婢女侍奉,給水神揮手退去。

水神拿出兩壺蘊含繡花江水運精華的酒釀,拋給陳平安一壺,各自飲酒。

水神顯然與府邸舊主人楚夫人是舊識,之所以有此待客,水神言語並無含糊,開門見山,說自己並不奢望陳平安與她化敵為友,隻是希望陳平安不要與她不死不休,然後水神詳細說過了關於那位嫁衣女鬼和大驪書生的故事,說了她曾經是如何與人為善,如何癡情於那位讀書人。關於她自認被負心人辜負後的暴虐行徑,一樁樁一件件,水神也沒有隱瞞,後花園內那些被被她當做“花卉草木”種植在土中的可憐屍骸,至今不曾搬離,怨氣縈繞,陰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終不得解脫。

提及那個可憐書生在觀湖書院的慘劇,水神亦是心有慼慼然,神色肅穆沉重,喝了一口酒,“大驪興盛之前,稍有誌向的讀書人,哪個沒在外邊捱過冷眼,受過委屈,才華越高,被打壓得就越厲害,這位書生就是例子,當年坑害他的書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閥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廟堂中樞!”

水神望向大堂門外,感慨道:“一筆糊塗賬,怎麼講理?”

陳平安喝過了一口酒,緩緩道:“如果真要講,也不是不能講,順序而已,然後一步步走。隻是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那個講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講理的代價。”

水神笑道:“你來試試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其實你陳平安是最好,半個局中人,半個旁觀者。你要是願意,就當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陳平安搖搖頭,“我沒那份心氣了,也沒理由這麼做。”

水神本就沒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談不上失望,隻是有些遺憾,舉起酒壺,“那就隻飲酒。”

陳平安跟著舉起酒壺,酒是好酒,應該挺貴的,就想著儘量少喝點,就當是換著法子掙錢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實雙方沒什麼好聊的,所以陳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辭,繡花江水神親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門口”。

眼見著陳平安抱拳告別,然後背後長劍鏗鏘出鞘,一人一劍,禦風升空,逍遙遠去雲海中。

雖然來的時候,已經通過水幕神通領略過這份劍仙風采,可當繡花江水神如今近距離親眼相見,難免還是有些震驚。

陳平安落在紅燭鎮外,徒步走入其中,路過那座驛館,駐足凝望片刻,這才繼續前行,先還遠遠看了敷水灣,然後去了趟與觀山街十字相錯的觀水街,找到了那家書鋪,竟然還真給他見著了那位掌櫃,一襲墨色長衫,手持摺扇,坐在小竹椅上閉目養神,手持一把玲瓏小巧的精緻茶壺,悠悠喝茶,哼著小曲兒,以摺疊起來的扇子拍打膝蓋,至於書鋪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還是與當年如出一轍,相貌英俊的年輕掌櫃,睜眼都不願意,懶洋洋道:“店內書籍,價格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情我願,全憑眼力。”

陳平安當年在這裡掏錢,幫本李槐買了本看似刊印沒幾年的《大水斷崖》,九兩二錢,結果其實是本老書,裡邊竟然有文靈精魅孕育而生,李槐這小子,真是走哪兒都有狗屎運。

在地龍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實陳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隻冪籬泥女俑,因為看手工樣式,極有可能,與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揚波所說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後那個一身劍意遮掩得不夠妥當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陳平安也會想法子收入囊中。至於那塊神水國禦製鬆煙墨,當時陳平安是真沒那麼多神仙錢買下,準備回到落魄山後,與當年曾是神水國山嶽正神的魏檗問一問,是否值得購買入手。

不過這不是陳平安來此的緣由,事實上這位衝澹江水中精怪化為人形的年輕掌櫃,如今已經一步登天,從一頭出水登岸悠遊人間市井的山澤精怪,高升為了大驪朝廷敕封的衝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這還是大驪自立國以來衝澹江的首任正統水神,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鯉魚跳龍門”了。

與繡花江水神一樣,如今都算是鄰居,對於山上修士而言,這點山水距離,不過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陳平安倒也不會刻意拉攏,沒有必要,也沒有用處,但是路過了,主動打聲招呼,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落魄時,一定要把自己當回事,發跡後,一定要把他人當回事。

這些個在泥瓶巷泥濘裡就能找到的道理,總歸不能走路遠了,登山漸高,便說忘就忘。

陳平安挑了幾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貴書籍,突然轉頭問道:“掌櫃的,如果我將你書鋪的書給包圓了買下,能打幾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年輕掌櫃睜開眼,沒好氣道:“我就靠這間小店鋪歇腳吃飯的,你全買了,我拿著一麻袋銀子能做什麼?去敷水灣喝花酒嗎?就憑我這副皮囊,誰占誰的便宜還說不準呢,你說打幾折?十一折,十二折,你買不買?!”

陳平安點頭笑道:“我買。”

年輕掌櫃將手中茶壺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幾上,啪一聲打開摺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微笑道:“不賣!”

陳平安隻得作罷,付了三十多兩銀子,買下那幾部古書。

銀子到手,掌櫃笑眯眯將陳平安送到鋪子門口,“歡迎客人再來。”

陳平安一看他臉色,就知道自己買虧了。

————

在陳平安離開觀水街後,掌櫃坐回椅子閉眼片刻,起身關了鋪子,去往一處江畔。

紅燭鎮是龍泉郡附近的一處商貿樞紐重地,繡花、玉液和衝澹三江彙流之地,如今朝廷大興土木,處處塵土飛揚,十分喧囂,不出意外的話,紅燭鎮不但被劃入了龍泉郡,而且很快就會升為一個新縣的縣府所在,而龍泉郡也即將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場也忙,尤其是披雲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邊湊,需知山水神祇可不止是靠著一座祠廟一尊金身就能坐鎮山頭,從來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師、朝廷官員和江湖人士,以及由此不斷延伸出來的人脈枝蔓,所以說以當下披雲山和龍泉郡城作為山上山下兩大中心的大驪新州,迅猛崛起,已是勢不可擋。

黑衣年輕人來到江畔後,使了個障眼法,走入水中後,在江水最“柔”的繡花江內,閒庭信步。

三條江水,水性迥異,繡花江之水,柔和綿長,靈氣最為充沛,衝澹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與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無常,靈氣分佈多寡懸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為風水寶地。別小看這一點,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結茅之地的金丹地仙,湊巧想要在三條江水當中揀選一處,自然會選擇擔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這就叫萬金難買小洞天。

繡花江是同僚轄境,除非是拜訪水府,不然照理說他這屬於越界,隻不過負責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見著了黑衣江神,不但不覺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個個上前套近乎,這倒不是這位新任衝澹江水神好說話,而是故意噁心人罷了,黑衣水神也不跟它們一般見識,沒怎麼惡臉相向,反正言語不多,隻說自己要去那座兩條支流交彙處的饅頭山,等到他離遠了又不至於太遠,那幫披掛甲冑、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個個鬨然大笑起來,言語無忌,多是譏諷這位昔年精怪的德不配位,靠著傍大腿歪路子,才僥倖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著生前、死後一樁樁功勳才坐穩位置的繡花江水神老爺,一條搖尾乞憐的鯉魚,算個什麼玩意兒。

黑衣水神來到那座位於江心孤島的土地廟,玉液江和繡花江的蝦兵蟹將,都不待見此處,岸上的郡縣城隍爺,更是不願搭理,饅頭山這個在一國山水譜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爺,就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小祠廟依舊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愛這裡燒香,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禮敬,太費勁,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靈祠廟眾多,求誰不是求,再說了哪個品秩神位不比這小小土地公更高?

黑衣年輕人跨過門檻,一個五短身材的邋遢漢子坐在神台上,一個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在那隻老舊的黃銅香爐裡鬼哭狼嚎,一屁股坐在香爐之中,雙手使勁拍打,滿身香灰,大聲訴苦,夾雜著幾句對自家主人不爭氣不上進的埋怨。黑衣江神對此見怪不怪,一座土地祠廟能夠誕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這個朱衣童子膽大包天,從來沒有尊卑,沒事情還喜好出門四處逛蕩,給城隍廟那邊的同行欺負了,就回去把氣撒在主人頭上,口頭禪是下輩子一定要找個好香爐投胎,更是當地一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駕光臨,那漢子仍是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倒是那個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趕緊跳起身,雙手趴在香爐邊緣,大聲道:“江神老爺,今兒怎麼想起咱們兩可憐蟲來啦,坐坐坐,別客氣,就當是回自己家了,地兒小,香火差,連個果盤和一杯熱茶都沒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爺了,罪過罪過……

漢子一巴掌按下,將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它繼續聒噪煩人。

黑衣江神從大老遠的牆角那邊搬來一條破爛椅子,坐下後,瞥了眼香爐裡探頭探腦的小傢夥,笑問道:“這麼大事,都沒跟相依為命的小傢夥說一聲?”

漢子面無表情道:“不是什麼都還沒定嘛,說個屁。”

黑衣江神掏出摺扇,輕輕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別,你倒是沉得住氣。”

這漢子坐了好幾百年冷板凳,從來升官無望,顯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麼都該混到一個縣城隍了,許多當年的舊識,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沒事就趴在祠廟屋頂發呆,眼巴巴等著天上掉餡餅砸在頭上。漢子神色淡然來了一句:“這麼多年來,吃屎都沒一口熱乎的,老子都沒說什麼,還差這幾天?”

這種話,擱誰聽了會心裡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爺頭上?就這小破廟,接下來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它就該跑去把所有山神廟、江神廟和城隍廟,都敬香一遍了。它現在算是徹底死心了,隻要不用給人趕出祠廟,害它扛著那個香爐四處顛簸,就已經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幾處城隍廟,私底下都在傳訊息,說龍泉郡升州之後,上上下下,大小神祇,都要重新梳理一遍。這次它連磕頭的苦肉計都用上了,自家老爺仍是不肯挪窩,去參加那場北嶽大神舉辦的夜遊宴,這不最近都說饅頭山要完蛋了。害得它現在每天提心吊膽,恨不得跟自家老爺同歸於儘,然後下輩子爭取都投個好胎。

黑衣江神無奈道:“別人不說,你不鳥他們也就罷了,可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了,說是患難之交,不過分吧?我祠廟建成那天,你也不去?”

漢子說道:“我去了,你更念我的好?不還是那點屁大交情。登門祝賀總得有點表示吧,老子兜裡沒錢,做不來打腫臉充胖子的事。”

朱衣童子怒了,站起身,雙手叉腰,仰起頭瞪著自家老爺,“你他孃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怎麼跟江神老爺講話的?!不知好歹的憨貨,快給江神老爺道歉!”

漢子斜了它一眼。

朱衣童子泫然欲泣,轉過頭,望向黑衣江神,卯足勁纔好不容易擠出幾滴眼淚,“江神老爺,你跟我家老爺是老熟人,懇請幫我勸勸他吧,再這麼下去,我連吃灰都吃不著了,我命苦啊……”

黑衣江神玩笑道:“又不是沒有城隍爺邀請你挪窩,去他們那邊的豪宅住著,香爐、匾額隨你挑,多大的福氣。既然知道自己命苦,怎麼舍了好日子不過,要在這裡硬熬著,還熬不出頭。”

朱衣童子一拍掌使勁拍在胸口上,力道沒掌握好,結果把自己拍得噴了一嘴的香灰,咳嗽幾下後,朗聲道:“這就叫風骨!”

說完了大話,肚子開始咕咕叫,朱衣童子有些難為情,就要爬出香爐,老子喝西北風去,不礙你們倆狐朋狗友的眼。

不曾想那漢子從袖子裡掏出一支山水香,雙指一搓,一粒火光亮起,當然是最劣質廉價的那種,然後隨手丟入香爐,朱衣童子一個飛撲過去,埋怨了一句豬吃得都比這個好,但是趕緊坐在香灰堆裡,捧著那支香火,啃甘蔗似的,搖頭晃腦,滿臉幸福笑意。

黑衣江神哈哈大笑,打開摺扇,清風陣陣,水霧瀰漫,沁人心脾。

漢子猶豫了一下,正色道:“勞煩你跟魏檗和與你相熟的禮部郎中大人捎個話,如果不是州城隍,隻是什麼郡城隍,縣城隍,就別找我了,我就待在這裡。”

黑衣江神皺了皺眉頭,“真要如此?”

漢子撓撓頭,神色恍惚,望向祠廟外的江水滔滔,“”

黑衣江神打趣道:“你跟魏檗那麼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又有大恩於他和那個可憐女子,怎麼不自己跟他說去?”

漢子冷笑道:“不過是做了點不昧良心的事情,就算什麼恩德了?就一定要別人回報?那我跟那些一個個忙著升官發財添香火的傢夥,有什麼兩樣?新城隍這樁事情,又不是我在求大驪,反正我把話放出去了,最終選誰不是選?選了我未必是好事,不選我,更不是壞事,我誰也不為難。”

黑衣江神點點頭,“行吧,我隻幫你捎話。其餘的,你自求多福。成了還好說,不過我看懸乎,難。一旦不成,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可能都不需要他親自出手,到時候郡縣兩城隍就會一個比一個殷勤,有事沒事就敲打你。”

漢子一臉無所謂。

畢竟文武廟不用多說,必然供奉袁曹兩姓的老祖宗,其餘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都已按部就班,龍鬚河,鐵符江。落魄山、風涼山。那麼依舊空懸的兩把城隍爺座椅,再加上升州之後的州城隍,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爺,就成了僅剩可以商量、運作的三隻香餑餑。袁曹兩姓,對於這三個人選,勢在必得,必然要占據之一,隻是在爭州郡縣的某個前綴而已,無人敢搶。畢竟三支大驪南征鐵騎大軍中的兩大主將,曹枰,蘇高山,一個是曹氏子弟,一個是袁氏在軍隊當中的話事人,袁氏對於邊軍寒族出身的蘇高山有大恩,不止一次,而且蘇高山至今對那位袁氏小姐,戀戀不忘,所以被大驪官場稱為袁氏的半個女婿。

這其中就要涉及到複雜的官場脈絡,需要一眾地方神祇去各顯神通。

一直光顧著“啃甘蔗”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抬起頭,迷迷糊糊問道:“你們剛纔在說啥?”

漢子沒好氣道:“在尋思著你爹孃是誰。”

江水正神開始說起先前的書鋪客人,說了自己的猜測。

漢子臉色凝重。

朱衣童子肚子一飽,心情大好,打了個飽嗝,笑嗬嗬道:“你還真別說,我剛認識了個龍泉郡的朋友,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紅燭鎮那邊耍嘛,走得稍微遠了點,在棋墩山那邊,遇見了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說是在那兒等人,一個長得真是俊,一個長得……好吧,我也不因為與她關係親近,就說昧良心的話,確實不那麼俊了,可我還是跟她關係更好些,賊投緣,她非要問我哪裡有最大的馬蜂窩,好嘛,這個我熟悉啊,就帶著她們去了,井口那麼大一個馬蜂窩,都快成精了的,結果你們猜怎麼著,兩小姑娘給一大窩子馬蜂追著攆,都給叮成了兩隻大豬頭,笑死個人,當然了,當時我是很痛心的,抹了好些眼淚來著,她們也講義氣,非但不怪我帶路,還邀請我去一個叫啥落魄山的地兒做客,跟我關係好的那個小黑炭,特仗義,特威風,說她是她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隻要我到了落魄山,好吃好喝好玩著呢。”

漢子一下子就抓住重點,皺眉問道:“就你這點膽子,敢見生人?!”

朱衣童子悻悻然道:“我當時躲在地底下呢,是給那個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來的,說再敢鬼鬼祟祟,她就要用仙家術法打死我了,事後我才知道上了當,她隻是瞧見我,可沒那本事將我揪出去,唉,也好,不打不相識。你們是不知道,這個瞧著像是個黑炭丫頭的小姑娘,見聞廣博,身份尊貴,天賦異稟,家纏萬貫,江湖豪氣……”

朱衣童子一臉崇敬仰慕,猛然間想起一事,蹲在香灰堆裡,使勁拋出一顆市井銅錢,“瞧見沒,這是她送我的帶路犒勞,出手闊綽不闊綽?你們有這樣的朋友嗎?”

漢子譏笑道:“是小暑錢還是穀雨錢?你拿近些,我好看清楚。”

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顆銅錢,白眼道:“她說了,作為一個一年到頭跟神仙錢打交道的山上人,送那些神仙錢太俗氣,我覺得就是這個理兒!”

黑衣江神搖晃摺扇,微笑道:“是很有道理。”

漢子懶得理睬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小東西。

————

夜幕中。

鐵符江畔。

青衫劍客一人獨行。

在昔年的驪珠小洞天,如今的驪珠福地,聖人阮邛訂立的規矩,一直很管用。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臨近那座江神祠廟。

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女子出現在道路上,看過了來者的揹負長劍,她眼神炙熱,問道:“陳平安,我能否以劍客身份,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看了一眼她,當年那位宮中娘娘身份的捧劍侍女,如今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之一,然後說了一句話。

“我怕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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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欺負了,就回去把氣撒在主人頭上,口頭禪是下輩子一定要找個好香爐投胎,更是當地一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駕光臨,那漢子仍是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倒是那個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趕緊跳起身,雙手趴在香爐邊緣,大聲道:“江神老爺,今兒怎麼想起咱們兩可憐蟲來啦,坐坐坐,別客氣,就當是回自己家了,地兒小,香火差,連個果盤和一杯熱茶都沒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爺了,罪過罪過……

漢子一巴掌按下,將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它繼續聒噪煩人。

黑衣江神從大老遠的牆角那邊搬來一條破爛椅子,坐下後,瞥了眼香爐裡探頭探腦的小傢夥,笑問道:“這麼大事,都沒跟相依為命的小傢夥說一聲?”

漢子面無表情道:“不是什麼都還沒定嘛,說個屁。”

黑衣江神掏出摺扇,輕輕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別,你倒是沉得住氣。”

這漢子坐了好幾百年冷板凳,從來升官無望,顯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麼都該混到一個縣城隍了,許多當年的舊識,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沒事就趴在祠廟屋頂發呆,眼巴巴等著天上掉餡餅砸在頭上。漢子神色淡然來了一句:“這麼多年來,吃屎都沒一口熱乎的,老子都沒說什麼,還差這幾天?”

這種話,擱誰聽了會心裡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爺頭上?就這小破廟,接下來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它就該跑去把所有山神廟、江神廟和城隍廟,都敬香一遍了。它現在算是徹底死心了,隻要不用給人趕出祠廟,害它扛著那個香爐四處顛簸,就已經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幾處城隍廟,私底下都在傳訊息,說龍泉郡升州之後,上上下下,大小神祇,都要重新梳理一遍。這次它連磕頭的苦肉計都用上了,自家老爺仍是不肯挪窩,去參加那場北嶽大神舉辦的夜遊宴,這不最近都說饅頭山要完蛋了。害得它現在每天提心吊膽,恨不得跟自家老爺同歸於儘,然後下輩子爭取都投個好胎。

黑衣江神無奈道:“別人不說,你不鳥他們也就罷了,可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了,說是患難之交,不過分吧?我祠廟建成那天,你也不去?”

漢子說道:“我去了,你更念我的好?不還是那點屁大交情。登門祝賀總得有點表示吧,老子兜裡沒錢,做不來打腫臉充胖子的事。”

朱衣童子怒了,站起身,雙手叉腰,仰起頭瞪著自家老爺,“你他孃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怎麼跟江神老爺講話的?!不知好歹的憨貨,快給江神老爺道歉!”

漢子斜了它一眼。

朱衣童子泫然欲泣,轉過頭,望向黑衣江神,卯足勁纔好不容易擠出幾滴眼淚,“江神老爺,你跟我家老爺是老熟人,懇請幫我勸勸他吧,再這麼下去,我連吃灰都吃不著了,我命苦啊……”

黑衣江神玩笑道:“又不是沒有城隍爺邀請你挪窩,去他們那邊的豪宅住著,香爐、匾額隨你挑,多大的福氣。既然知道自己命苦,怎麼舍了好日子不過,要在這裡硬熬著,還熬不出頭。”

朱衣童子一拍掌使勁拍在胸口上,力道沒掌握好,結果把自己拍得噴了一嘴的香灰,咳嗽幾下後,朗聲道:“這就叫風骨!”

說完了大話,肚子開始咕咕叫,朱衣童子有些難為情,就要爬出香爐,老子喝西北風去,不礙你們倆狐朋狗友的眼。

不曾想那漢子從袖子裡掏出一支山水香,雙指一搓,一粒火光亮起,當然是最劣質廉價的那種,然後隨手丟入香爐,朱衣童子一個飛撲過去,埋怨了一句豬吃得都比這個好,但是趕緊坐在香灰堆裡,捧著那支香火,啃甘蔗似的,搖頭晃腦,滿臉幸福笑意。

黑衣江神哈哈大笑,打開摺扇,清風陣陣,水霧瀰漫,沁人心脾。

漢子猶豫了一下,正色道:“勞煩你跟魏檗和與你相熟的禮部郎中大人捎個話,如果不是州城隍,隻是什麼郡城隍,縣城隍,就別找我了,我就待在這裡。”

黑衣江神皺了皺眉頭,“真要如此?”

漢子撓撓頭,神色恍惚,望向祠廟外的江水滔滔,“”

黑衣江神打趣道:“你跟魏檗那麼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又有大恩於他和那個可憐女子,怎麼不自己跟他說去?”

漢子冷笑道:“不過是做了點不昧良心的事情,就算什麼恩德了?就一定要別人回報?那我跟那些一個個忙著升官發財添香火的傢夥,有什麼兩樣?新城隍這樁事情,又不是我在求大驪,反正我把話放出去了,最終選誰不是選?選了我未必是好事,不選我,更不是壞事,我誰也不為難。”

黑衣江神點點頭,“行吧,我隻幫你捎話。其餘的,你自求多福。成了還好說,不過我看懸乎,難。一旦不成,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可能都不需要他親自出手,到時候郡縣兩城隍就會一個比一個殷勤,有事沒事就敲打你。”

漢子一臉無所謂。

畢竟文武廟不用多說,必然供奉袁曹兩姓的老祖宗,其餘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都已按部就班,龍鬚河,鐵符江。落魄山、風涼山。那麼依舊空懸的兩把城隍爺座椅,再加上升州之後的州城隍,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爺,就成了僅剩可以商量、運作的三隻香餑餑。袁曹兩姓,對於這三個人選,勢在必得,必然要占據之一,隻是在爭州郡縣的某個前綴而已,無人敢搶。畢竟三支大驪南征鐵騎大軍中的兩大主將,曹枰,蘇高山,一個是曹氏子弟,一個是袁氏在軍隊當中的話事人,袁氏對於邊軍寒族出身的蘇高山有大恩,不止一次,而且蘇高山至今對那位袁氏小姐,戀戀不忘,所以被大驪官場稱為袁氏的半個女婿。

這其中就要涉及到複雜的官場脈絡,需要一眾地方神祇去各顯神通。

一直光顧著“啃甘蔗”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抬起頭,迷迷糊糊問道:“你們剛纔在說啥?”

漢子沒好氣道:“在尋思著你爹孃是誰。”

江水正神開始說起先前的書鋪客人,說了自己的猜測。

漢子臉色凝重。

朱衣童子肚子一飽,心情大好,打了個飽嗝,笑嗬嗬道:“你還真別說,我剛認識了個龍泉郡的朋友,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紅燭鎮那邊耍嘛,走得稍微遠了點,在棋墩山那邊,遇見了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說是在那兒等人,一個長得真是俊,一個長得……好吧,我也不因為與她關係親近,就說昧良心的話,確實不那麼俊了,可我還是跟她關係更好些,賊投緣,她非要問我哪裡有最大的馬蜂窩,好嘛,這個我熟悉啊,就帶著她們去了,井口那麼大一個馬蜂窩,都快成精了的,結果你們猜怎麼著,兩小姑娘給一大窩子馬蜂追著攆,都給叮成了兩隻大豬頭,笑死個人,當然了,當時我是很痛心的,抹了好些眼淚來著,她們也講義氣,非但不怪我帶路,還邀請我去一個叫啥落魄山的地兒做客,跟我關係好的那個小黑炭,特仗義,特威風,說她是她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隻要我到了落魄山,好吃好喝好玩著呢。”

漢子一下子就抓住重點,皺眉問道:“就你這點膽子,敢見生人?!”

朱衣童子悻悻然道:“我當時躲在地底下呢,是給那個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來的,說再敢鬼鬼祟祟,她就要用仙家術法打死我了,事後我才知道上了當,她隻是瞧見我,可沒那本事將我揪出去,唉,也好,不打不相識。你們是不知道,這個瞧著像是個黑炭丫頭的小姑娘,見聞廣博,身份尊貴,天賦異稟,家纏萬貫,江湖豪氣……”

朱衣童子一臉崇敬仰慕,猛然間想起一事,蹲在香灰堆裡,使勁拋出一顆市井銅錢,“瞧見沒,這是她送我的帶路犒勞,出手闊綽不闊綽?你們有這樣的朋友嗎?”

漢子譏笑道:“是小暑錢還是穀雨錢?你拿近些,我好看清楚。”

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顆銅錢,白眼道:“她說了,作為一個一年到頭跟神仙錢打交道的山上人,送那些神仙錢太俗氣,我覺得就是這個理兒!”

黑衣江神搖晃摺扇,微笑道:“是很有道理。”

漢子懶得理睬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小東西。

————

夜幕中。

鐵符江畔。

青衫劍客一人獨行。

在昔年的驪珠小洞天,如今的驪珠福地,聖人阮邛訂立的規矩,一直很管用。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臨近那座江神祠廟。

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女子出現在道路上,看過了來者的揹負長劍,她眼神炙熱,問道:“陳平安,我能否以劍客身份,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看了一眼她,當年那位宮中娘娘身份的捧劍侍女,如今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之一,然後說了一句話。

“我怕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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