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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二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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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來到大門口,摘了鬥笠。

宋老前輩依然是身穿一襲黑色長衫,隻是如今不再佩劍了,而且老了許多。

這位梳水國劍聖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以濃重口音問道:“瓜娃兒?”

陳平安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最後還是點頭。

宋雨燒爽朗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頭,“好傢夥,個頭竄得真快,都認不出了。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說不定一眼就認得你小子。”

陳平安笑問道:“吃火鍋去?”

宋雨燒沒有回答問題,反問道:“小鎮那邊怎麼回事,蘇琅的劍氣突然就斷了,跟你小子有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給我攔下了,將那個蘇琅打回了小鎮,應該不會再來找老前輩的麻煩。”

他沒有隨便編個理由,畢竟宋老前輩是他極其佩服的老江湖,很難糊弄。

隻是世事往往真話很假,假話很真。

老門房就不信,宋雨燒的嫡孫宋鳳山,與他妻子柳倩,也不太信。

唯獨宋雨燒就相信了,拉著陳平安的手臂,“既然事情已了,走,去裡邊坐,火鍋有什麼好著急的,吃完了火鍋,你小子還清了賬,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好意思攔著不讓你走?再說也攔不住嘛。”

宋鳳山和柳倩面面相覷。

老門房更是偷偷嚥了口唾沫。

陳平安與老門房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腳步,後退一步,笑道:“看吧,就說我跟你們莊子很熟,下次可別攔著我了,不然我直接翻牆。”

老門房哭笑不得,抱拳告罪,“陳公子,先前是我眼拙,多有冒犯。”

陳平安做了個仰頭飲酒的手勢。

老門房心領神會,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

宋雨燒拉著陳平安就走。

宋鳳山沒有立即跟上,輕聲問道:“老祁,怎麼回事?”

老門房便將先前的笑話事,給說了一遍,把一樁自己的糗事說得很樂嗬。

宋鳳山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柳倩笑道:“不挺好的,傳出去就是一樁天大的江湖美談了。”

老門房笑得很不含蓄。

在山莊廳堂那邊,紛紛落座,柳倩親自倒茶。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好奇問道:“當年楚濠沒死?”

宋鳳山搖頭道:“死得不能再死了,隻是被韓元善頂替了身份,韓元善一向擅長易容。”

陳平安恍然。

當年最早的梳水國四煞,古寺女鬼韋蔚,韓元善,那位被書院賢人周矩殺死於劍水山莊的魔教人物,最後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鳳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是為了丈夫宋鳳山,為了將劍水山莊的江湖聲譽,推向更高處。

至於那位小重山韓氏貴公子,韓元善卻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挾一國江湖之勢,躋身廟堂中樞,再往後韓元善到底想要做什麼,無法想象。

韓元善能夠做成這麼大的事情,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當下在梳水國廟堂和江湖隻手遮天,陳平安並不奇怪,但是宋鳳山、柳倩夫婦,既然掌握著這麼大的把柄,韓元善不是真的楚濠,如此咄咄逼人針對劍水山莊,劍水山莊為何毫無還手之力?韓元善真不怕山莊這邊徹底撕破臉皮,揭穿其身份?

宋鳳山似乎看穿了陳平安的疑惑,笑著解釋道:“演戲給人看而已,是一樁買賣,‘楚濠’要靠這個給投靠他的橫刀山莊鋪路,統一江湖。韓元善知道我們劍水山莊,不會去做朝廷的走狗,就開始大力扶植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對此我們並無異議,江湖第一大門派的頭銜,王毅然在乎,我們不在乎。我們就想著藉此機會,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遠離俗世紛擾。作為交換,韓元善會以梳水國朝廷的名義,劃出一塊山上地盤給我們建造新的莊子,那裡是爺爺早就相中的風水寶地,韓元善會爭取給我妻子謀得一個河神的敕封誥命。我會推掉所有應酬,謝絕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來,安心練劍。”

柳倩可不是尋常女子,身份與才智都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陳平安嗯了一聲,“退一步海闊天空,宋大哥能夠專心劍道,大嫂也能謀個長長久久的前程。而且祖業之地,被選址為山神廟,也算一樁不小的功德,會有祖蔭陰德庇護子孫。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輩和宋大哥,你們將來需要時不時來這邊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淨,就要早做切割,當然那是最壞的結果了。”

宋雨燒與宋雨燒相視一笑。

陳平安心中瞭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確實,宋老前輩也好,宋鳳山也罷,其實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輩更是喜好仗劍雲遊四方,不然當初也無法從地龍山的仙家渡口,為宋鳳山購買佩劍。

陳平安便默默告訴自己,萬事不急,還要在山莊待上幾天。

終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務事,陳平安其實初來乍到,不好多說多問什麼。

在陳平安心目中,不管別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會是我今天一拳打退了蘇琅,明天與宋雨燒吃過了火鍋,後天就禦劍北歸,在此期間,萬事不思量,好像從頭到尾都隻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禦劍,喝酒快活,吃火鍋暢意,學了拳法與劍術,有了些成就,人生就該如此簡單,越來越省心省力。

不該如此。

也許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蘆洲,會不太一樣,就會沒有那麼多顧慮。

所以見了面後,隻能多問些別人事,來側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但是有一點,陳平安無比清楚,能夠捨去山莊在此的祖業,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

尤其是宋老前輩願意點這個頭,更不輕鬆。

對於老一輩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輩就是老江湖,其實王毅然也能算,鬆溪國那位青竹劍仙蘇琅,就不太算了。

別的不說,就說蘇琅此次露面,在小鎮出劍,就很不合規矩。

因為按照江湖上一輩傳一輩的老規矩,梳水國宋老劍聖既然公開拒絕了蘇琅的邀戰,並且沒有任何理由和藉口,更沒有說類似延後幾年再戰之類的餘地,其實就等於宋雨燒主動讓出了劍術第一人的頭銜,類似對弈,棋手投子認輸,隻是沒有說出“我輸了”三個字而已。對於宋雨燒這些老江湖而已,雙手奉送的,除了身份頭銜,還有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名聲和麪子,可以說是交出去了半條命。

宋雨燒隻是笑望著陳平安,當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長了沒有,吃不吃得辣了?還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話了?老人尤其好奇,當年陳平安那個心心念唸的姑娘,見了面後,到底成了沒有?還是真給自己烏鴉嘴,一句“你是好人”給打發嘍?

聽了宋鳳山還算合乎情理的解釋,陳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那麼蘇琅又是怎麼回事?我看他在小鎮那邊準備出劍的氣勢,千真萬確,是想要跟老前輩分出生死,而不僅僅是分個劍術的高低而已。”

這次是宋雨燒親自來為陳平安解惑:“當年我最尊敬的那位綵衣國劍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蘇琅的境界。蘇琅天資高絕,破鏡之後,想要尋找一塊磨劍石,助他穩固境界。看遍十數國,我宋雨燒剛好用劍,名氣也夠,又差了他蘇琅一境……就算是半境吧,當然是拿來磨劍的最佳對象。”

宋雨燒其實對喝茶沒啥興趣,隻是如今喝酒少了,隻有逢年過節還能破例,孫子孫媳婦管的寬,跟防賊似的,沒法子,就當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勝於無。

老人繼續說道:“隻是蘇琅這一鬨,這就讓我有些兩難,若是答應與之一戰,輸也好,死也罷,都不算什麼,可是卻會壞了我們與韓元善的那樁買賣。”

說到這裡,宋雨燒喝了口茶,柳倩趕緊起身續了一杯茶。

宋雨燒有些埋怨,“就算喝幾斤茶水,不還是沒個酒味兒,如今陳平安都來了,以茶待客,不好吧。”

柳倩剛要落座,既然爺爺問話,就繼續站著,微笑道:“爺爺,這事,鳳山說了算。”

宋鳳山板著臉道:“今年中秋節,爺爺連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

宋雨燒歎了口氣,也沒堅持。

陳平安有些高興,看得出來,如今爺孫二人,關係融洽,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結,神仙難解。

宋雨燒繼續先前的話題,有些自嘲神色,“我輸了,就如今梳水國江湖人的德行,肯定會有無數人落井下石,以後即便搬家,也不會消停,誰都想著來踩我們一腳,最少也要吐幾口唾沫。我若是死了,說不定韓元善就會直接反悔,乾脆讓王毅然吞併了劍水山莊。什麼梳水國劍聖,如今算是半文錢不值。隻可惜蘇琅鋒芒畢露,得了虛的,還想撈一把實在的。人之常理,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輩的江湖規矩,但是現在再談什麼老規矩,笑話而已。”

宋鳳山欲言又止。

宋雨燒擺擺手,笑道:“不用多想,也就是當著陳平安的面,牢騷幾句,爺爺我什麼脾氣,你還不清楚?真要放不下這些虛頭巴腦的,一早就不會答應韓元善做買賣。說來說去,還是技不如人,一輩子破不開那道瓶頸,這纔給了蘇琅後來者居上的機會。學劍之人,誰不想要獨占鼇頭,身邊無人比肩?”

宋雨燒主動給蘇琅說了一些話,接下來又給所在的那座江湖,說了些可惜已經無人聽的話,“以往十數國江湖,綵衣國劍神老前輩最德高望重,即便古榆國林孤山不會做人,哪怕我宋雨燒纔不配位,喜歡遊曆四方,蘇琅滿身銳氣,誌向遠大,不管怎麼說,江湖上還是朝氣勃勃的,不管是學誰,都是條路。如今老劍神死了,林孤山也死了,我算數半死,就隻剩下個蘇琅,蘇琅想要上位,隻要他劍術到了那個高度,沒人攔得住,我就是怕他蘇琅開了個壞頭,以後江湖上練劍的年輕人,胸中都少了那麼一口氣,隻覺著我劍術高了,規矩就是個屁,想殺誰殺誰,這就像……你陳平安,或是宋鳳山,腰纏萬貫,富甲一方,隻要願意,當然可以去青樓一擲千金,多漂亮多昂貴的花魁,都可以擁入懷中,可是這不意味著你們走在路上,瞧見了一位正經人家的女子,就可以以錢辱人,以勢欺人……”

陳平安無奈道:“我沒去過青樓。”

瞥見了柳倩低頭喝茶、嘴角的似笑非笑,宋鳳山趕緊附和道:“我也沒有,絕對沒有!”

薑到底是老的辣,坑人不商量,宋雨燒轉過頭,笑眯眯對柳倩提醒道:“若是一個男人真沒去過青樓,或是全然沒這份花心思,是不會如此信誓旦旦的,隻會一笑而過,雲淡風輕。”

柳倩輕輕點頭,柔聲道:“好像是唉。”

陳平安和宋鳳山面面相覷,隻是宋鳳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還有埋怨,都是你陳平安帶的好路!

好意思怪我?你宋鳳山混了多少年江湖,我陳平安才幾年?陳平安眨了眨眼睛,話隻說半句,“我反正是真沒去過。”

宋鳳山愣在當場。

這傢夥焉兒壞!

柳倩掩嘴而笑。

宋雨燒哈哈大笑道:“看來這些年,你這瓜娃兒江湖沒白混。”

宋鳳山搖頭不已,轉頭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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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說道:“還是拿些酒來吧,不然我心裡不痛快。”

柳倩去起身拿酒了。

宋雨燒沾了光,說話嗓門都大了些。

宋鳳山喝得不多,柳倩更是隻象征性喝了一杯。

那兩罈子莊子自釀並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都給宋雨燒和陳平安喝了去。

一聽說陳平安打算後天就走,宋雨燒一揮手,“再去拿兩壇過來,隻要這瓜皮喝倒我,別說後天,允許他喝完酒立即滾蛋!”

柳倩毫不猶豫就起身拿酒去。

陳平安無奈道:“那就大後天再走,宋老前輩,我是真有事兒,得趕上一艘去往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錯過了,就得最少再等個把月。”

宋雨燒瞪眼道:“那你咋個不現在就走?一兩天功夫也耽誤不得?是我宋雨燒面兒太小,還是你陳平安如今面子太大?”

陳平安嘀咕道:“都說酒桌上勸酒,最能見江湖道義。”

宋雨燒一拍桌子,“喝你的酒!嘰嘰歪歪,我看那個姑娘,除非她眼神不好使,不然萬萬喜歡不上你這種喝個酒還磨蹭的男人!咋的,沒戲了吧?”

陳平安一聽這話,心情大好,眼神熠熠,豪氣十足,就是說話的時候有些舌頭打結,“喝酒喝酒,怕你?這事兒,宋老前輩你真是坑慘了我,當年就因為你那句話,嚇了我半死,但是好在半點不打緊……來來來,先喝了這碗再說,說實話,老前輩你酒量不如當年啊,這才幾碗酒,瞧你把臉給喝紅的,跟塗抹了胭脂水粉似的……”

宋雨燒吹鬍子瞪眼睛,“有本事喝酒的時候手別晃啊,端穩嘍,敢晃出一滴酒,就少一點江湖情分!”

宋鳳山和柳倩偷著樂,還是年輕,老江湖桌上勸酒的本事,層出不窮,防不勝防。

一老一年輕,喝得那叫一個昏天暗地。

最後在宋鳳山和柳倩眼中,兩人都已經脫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

好在宋鳳山管著,如何都不肯再給酒了,兩人這纔沒徹底儘興,不然估計就能喝到吐,還是吐完再喝的那種。

陳平安還是住在當年那棟宅院,離著山水亭和瀑布比較近。

倒頭就睡。

宋雨燒也好不到哪裡去,搖搖晃晃回了住處,很快就鼾聲如雷。

陳平安是真醉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勉強維持著一絲清明。

宋老前輩的心氣,出了問題。

不然以當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國老劍聖,便是因為顧慮晚輩的前程,不得不答應韓元善,然後礙於形勢,又需要拒絕蘇琅的比試,可是即便如此,今天見到他陳平安,也絕不是那般心態。

不會那般服老,認命。

可是陳平安卻沒有直接問出口,喝了再多的酒,也沒有提這一茬。

不是關係好,喝酒喝高了,就真的可以言行無忌。

多少最親近之人的一兩句無心之言,就成了一輩子的心結。

喝到最後。

宋雨燒突然瞥了眼擱放在幾案上的那頂鬥笠,再就是陳平安背在身後的長劍,問道:“揹著的這把劍,好?”

陳平安點頭道:“好。”

宋雨燒笑道:“那就好。”

陳平安一頭霧水,沒有多想什麼,顧不上了,打著酒嗝。

宋鳳山和柳倩卻有些神色落寞,隻是掩飾很好,一閃而逝。

陳平安喝得實在頭疼,喃喃入睡。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倒我即是神仙。明日愁來明日憂,萬般憂愁還有酒。

————

一大清早,陳平安睜開眼睛,起床一番洗漱過後,就沿著那條幽靜小路,去瀑布。

當然不是練拳,而是想要去看一看當年被他偷偷刻在石壁上的字。

結果在山水亭那邊,看到了宋鳳山,而不是宋雨燒。

陳平安快步走去,宋鳳山起身相迎。

宋鳳山笑道:“爺爺難得如此喝酒沒個節製,還沒起呢。”

陳平安有些愧疚,沉默片刻,環顧四周,“就要搬離這裡,真不可惜嗎?”

宋鳳山嗯了一聲,“當然會有些捨不得,隻不過此事是爺爺自己的主意,主動讓人找的韓元善。其實當時我和柳倩都不想答應,我們一開始的想法,是退一步,最多就是讓那個爺爺也瞧得上眼的王毅然,在刀劍之爭當中,贏一場,好讓王毅然順勢當上梳水國的武林盟主,劍水山莊絕對不會搬遷,莊子畢竟是爺爺一輩子的心血。可是爺爺沒答應,說莊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麼放不下的。爺爺的脾氣,你也清楚,拗不過。”

陳平安點頭道:“老前輩就是這樣,不然當年就不會一個人去攔阻梳水國的千軍萬馬。”

宋雨燒對陳平安而言。

很重要。

有些人,隻要他還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這酒壺,給旁人倒出了一杯酒,杯中滿是俠氣,能讓人接過酒杯,隻管暢飲便是。

宋鳳山笑道:“爺爺也是對如今的江湖,沒有半點念想了,總說如今找個喝酒的朋友都難,纔會如此。”

似乎說得有些沉重了,然後宋鳳山很快打趣道:“陳平安,可別因為爺爺這麼灌你的酒,以後就不敢來我們的新莊子喝酒。說真的,也怪你,說什麼馬上就要走,咱們爺爺自然不會真誤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這樣,還當著家裡晚輩的面,不好說半句軟話,就隻能拉著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陳平安笑道:“這個我懂。”

宋鳳山說道:“實不相瞞,韋蔚昨夜突然飛劍至山莊柳倩手中,不過隻是詢問你如今在不在莊子裡,看樣子,如果如實回覆,她就會趕來這邊。我讓柳倩就假裝沒收到飛劍,等你離開了,再回信說確實來過,隻是找我爺爺喝酒而已。”

陳平安抱拳感謝。

昨夜喝酒多了後,陳平安大致說了些與梳水國四煞中韋蔚的重逢,隻不過沒提後邊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陳平安自己去收拾爛攤子的。

比如去往地龍山的仙家渡口後,找個機會,飛劍傳訊給披雲山魏檗,詢問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況下,大驪駐守官員和當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應。

魏檗是大驪北嶽正神,遠在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自然並非北嶽地界,也正因為如此,陳平安纔會出劍那麼直截了當,不然還真就手下留情了,換種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鳳山指了指小鎮方向,“蘇琅已經帶著那位捧劍侍女離開了。相信很快就會有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傳遍十數國江湖,蘇琅與一位真正的山上劍仙,死戰一場,雖敗猶榮。”

陳平安不計較什麼以訛傳訛的風言風語,笑道:“我一直不太瞭解,為何會有劍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宮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劍仙蘇琅也是這樣。

宋鳳山有些神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宋大哥也有這份心思?”

宋鳳山低聲道:“就隻敢在心裡邊想想而已。”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隻是當他設身處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宋鳳山。

反正他陳平安是想都不會想的。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這個蘇琅,實在有些糾纏不休了。

就在此時,那位姓楚的老人管家快步而來,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劍仙蘇琅秘密而來,在大門外那邊,求見陳公子,說要鬥膽麻煩陳公子一件事,將來必有厚報。”

宋鳳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關節,冷笑道:“兩次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笑了笑,擺擺手道:“沒關係,一登門,就喝了莊子那麼多好酒。”

宋鳳山搖搖頭,“兩回事!”

陳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攔不住我。”

宋鳳山微笑道:“十個宋鳳山都攔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鳳山說完。

“走!”

陳平安已經雙指併攏,往劍鞘出輕輕一抹,“記得別傷人,動靜可以大一些。”

劍仙出鞘。

繞出了山水亭,直衝雲霄,金線掛空。

劍氣所致,雷聲震動,劍氣山莊上空的雲海稀碎。

偶爾那條金線會飛快靠近山主,隻是很快就會繼續升空。

片刻之後,陳平安抬頭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龍翻雲覆雨的長劍,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墜地,重新歸鞘。

宋鳳山呆呆無言。

知道如今的陳平安,武學修為肯定很嚇人,不然不至於打退了蘇琅,但是他宋鳳山真沒有想到,能嚇死人。

陳平安手腕翻轉,遞過一壺烏啼酒,忍著笑,“喝過了莊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輩,騙人喝酒能解辣,這酒真的能夠以酒解酒。”

宋鳳山揭開泥封,聞了聞,“地道的仙家釀,這纔是好酒。”

陳平安搖搖頭,“這樣的酒,也就隻是好喝而已,我從不掛念,能喝就喝,沒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們劍水山莊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鳳山提起酒壺,陳平安提起養劍葫,異口同聲道:“走一個!”

宋鳳山喝了半了壺酒,就不再喝,陳平安起身說要去瀑布那邊看看。

宋鳳山沒有同行。

一起離開山水亭,宋鳳山往回走,手裡又多了壺據說是來自書簡湖的烏啼酒,將酒壺遞給了去了又來的老管家楚爺爺,說是陳平安送的,還要回頭再聊,喝完了再送,千萬別留著。當年就與陳平安關係很好的老管事,笑逐顏開,接過了酒壺,隻要是當年那個少年送的酒,好壞都接,不用客氣。老管家說那青竹劍仙已經走了,蘇琅臨行前,對著山莊大門持劍作揖,行了一個大禮。

柳倩與宋鳳山和老管事半路相逢,喊了聲楚爺爺,老人笑著離去。

夫婦二人剛散步沒多久,宋雨燒就走了過來。

見著了自己爺爺,宋鳳山笑道:“爺爺你放心,我不會多嘴。”

宋雨燒這才拍了拍自己孫子肩膀,繼續前行,走向那座離著瀑布還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後,開始追憶往昔,上了歲數的老人,就容易如此,晚睡早起,年輕人總是不明白,其實一個老人想來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輕人往往不愛聽,老人就隻好自己想著念著。

陳平安在那邊水榭內,一拳打斷了瀑布,見到了那些字,會心一笑。

轉頭望去,便很快離開瀑布這邊,來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燒已經走出涼亭,“走,吃火鍋去。”

陳平安有些震驚,“這一大清早的,酒樓都沒開門吧。”

宋雨燒笑道:“梳水國劍聖的名號,再不值錢,在家門口吃頓火鍋還是可以的吧,再說了,是你這瓜兒請客,又不是不給錢,事後掌櫃在肚子裡罵人,也是罵你。”

兩人沒有像先前那般如飛鳥遠掠而去,當是散步行去,是宋雨燒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二人,帶上了陳平安留在屋內的那頂竹鬥笠。

陳平安問道:“趕人啊?”

宋雨燒笑道:“早點走,下次就可以早點來,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似不似個撒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到了小鎮那邊,尚無炊煙,唯有三兩聲雞鳴犬吠,顯得愈發寂靜。

宋雨燒使勁敲開了酒樓大門,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熟悉的老掌櫃,而是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漢子,隻是見到了宋老劍聖,笑道:“老莊主這是?”

宋雨燒指了指身邊頭戴鬥笠的青衫劍客,“這傢夥說要吃火鍋,勞煩你們隨便來一桌。”

漢子臉上和心裡,都沒有半點埋怨,酒樓與莊子的交情,是他父輩就傳下來的,雖說如今他爹過世了,據說莊子也要搬遷,可是漢子還是念著莊子和老莊主的好,便笑道:“得嘞,這就給老莊主準備去,剛好,這會兒二樓可清淨,沒別的客人。”

宋雨燒帶著陳平安依舊去往那個二樓靠窗位置落座。

酒樓這邊熟悉宋老劍聖的口味,鍋底也好,葷菜蔬菜也罷,都熟門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鍋開始熱氣騰騰。

宋雨燒跟酒樓要了兩壺酒,一人一壺,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咱倆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陳平安點點頭,宋雨燒瞥了眼桌對面陳平安調配出來的那隻調料碗碟,挺鮮紅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錯,瓜娃兒很上道。

陳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語無忌諱,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綵衣國那邊朦朧山之行。

宋雨燒今天喝酒很節製,多是小口抿酒,聽完了陳平安在朦朧山那邊的破山水陣,拆祖師堂,微笑點頭,“如此一來,祖師堂纔是真斷了香火,父子從此反目成仇,即便一時半會兒不會翻臉,說不定還要各訴苦衷,事後臉上笑嗬嗬,假裝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呂雲岱和呂聽蕉,雙方實則心知肚明,再難父子同心了,你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師堂更管用。瓜娃兒,可以啊,不殺人隻誅心,跟誰學的?”

陳平安也抿了口酒,“跟山上學了點,也跟江湖學了點。”

陳平安又聊了那漁翁先生吳碩文,還有少年趙樹下和少女趙鸞,笑著說與他們提過劍水山莊,說不定以後會登門拜訪,還希望山莊這邊別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師徒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其實與那梳水國劍聖是個屁的忘年交朋友,一般的點頭之交而已,就喜歡胡吹法螺,往自己臉上貼金不是?

宋雨燒哈哈大笑,幫著涮了一塊牛毛肚,放在陳平安碗碟裡。

一頓火鍋的配菜吃了個精光,一壺酒也已喝完。

宋雨燒再次將陳平安送到小鎮外,隻是這一次陳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當年那麼狼狽,這讓老人有些失望啊。

陳平安戴著鬥笠,站定抱拳道:“前輩,走了。”

宋雨燒點點頭,最後來了一句,“長得也不英俊,鬥笠遮掩什麼。”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一本正經道:“這可說不準,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說了纔算。”

宋雨燒笑罵道:“算個錘兒的算,麼椽子!”

陳平安笑著轉身離去。

宋雨燒一直到陳平安走出去很遠,這才轉身,沿著那條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莊。

老人獨自走過那座原先蘇琅一掠而過、打算向自己問劍的牌坊樓。

有些話呢,陳平安想問又不好問,那小子就在飯桌上歪來彎去,說了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比如他在朦朧山的風光。

他宋雨燒劍術不高,可這麼多年江湖是白走的?會不知道陳平安的秉性?會不知道這種多多少少有顯擺嫌疑的話語,絕不是陳平安平時會說的事情?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要他這個老傢夥寬心,告訴他宋雨燒,若是真有事情,他陳平安如果真開口問了,就隻管說出口,千萬別憋在心裡。可是從頭到尾,宋雨燒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等於告訴了陳平安,自己就沒有什麼心事,萬事都好,是你這瓜娃兒想多了。

宋雨燒雙手負後,抬頭望天。

日高萬裡,晴朗無雲,今兒是個好天氣。

希望那個小子,以後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

這天正午時分,已是陳平安離去山莊的第三天。

劍水山莊來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著雙繡花鞋。

見著了柳倩和宋鳳山,一聽那個陳平安竟然走了,頓時哀怨不已,說他們夫婦不厚道,也不知道幫著挽留幾天。

柳倩覺得有些奇怪,問她山頭那邊,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讓陳平安幫著解決?然後柳倩正色道:“你與山神之間的恩怨,隻要你韋蔚開口,我們劍水山莊可以出力,但是山莊卻絕對不會讓陳平安出手。”

韋蔚臉色古怪,“這位大劍仙,就沒跟你說古寺那邊的事兒?”

柳倩疑惑道:“說了啊,說了你還敢重操舊業,當年在我們爺爺手上吃了苦頭,還是不長記性,又去古寺那邊拐騙男人的陽氣。怎麼,其實你們碰頭後,還有什麼隱情?”

韋蔚嘿嘿笑道:“沒有隱情,就是他對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其實也有些心動,就想著讓宋老爺子幫著說媒……”

宋鳳山嘴角翹起,什麼混賬話,真是騙鬼。你韋蔚真正喜好什麼,在座誰不知道。再者就陳平安那脾氣和如今的修為,當時沒一劍直接斬妖除魔,就已經是你韋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著直接拆穿韋蔚:“行了,這種嫌命大的玩笑話少說,真給我們爺爺或是陳平安聽了去,有你罪受!”

柳倩瞥了眼神色輕鬆的夫婦二人,皺眉問道:“蘇琅該不會是一個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掛了吧,不來找你們山莊麻煩啦?不然你們還笑得出來?難道不該每天以淚洗面嗎?你柳倩給宋鳳山擦眼淚,宋鳳山喊著娘子莫哭莫哭,回頭幫你擦臉……”

宋鳳山受不了這頭梳水國女鬼的調侃,找了個藉口起身離開。

柳倩便將蘇琅被打退一事、以及後來登門求見又一事,都大致說給了韋蔚。

事實上,這些年劍水山莊都是她在勤勤懇懇打理事務,所以該說不該說的,她心裡有數。

不然爺孫二人,不會如此放心她持家。

韋蔚哦了一聲,竟是半點沒有奇怪,瞧見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視線,韋蔚這才哎呦一聲,捧住心口,“原來陳公子已是如此劍術超神了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嚇死我了,我了個乖乖,早知道在古寺那邊,我就該自薦枕蓆的,哪怕不喜歡男子,眼一閉,也就過去了。”

柳倩丟了一把瓜子過去,“少說些不知羞的下流話!”

韋蔚突然說道:“我本該昨天就可以到,唉,咱們鬼魅勉強禦風遠遊,真是比不得一位劍仙禦劍的風馳電掣,算了,不提這些,老孃苦苦修行幾百年,還不如一個男人遊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傷心事。倩兒,我之所以晚了一天到你這裡,是跑了趟州城,打算謀劃一樁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詳細的,就不與你說了,反正你遲早會知道,但是在這個過程裡邊,我發現了橫刀山莊的身影,王珊瑚那個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氣昂,隔著幾裡路,我都聞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兒。”

“應該是這邊蘇琅一吃虧,韓元善丟在小鎮的諜子,就飛劍傳訊了,所以橫刀山莊纔會馬上有所動作。”

韋蔚一手揉著心口,故作幽怨臉色,“你們可得早做準備,我那情郎陳平安如果還在山莊,自然無所謂,可如今這個……負心郎跑路了,萬一韓元善也跟著來了,到時候我可不會偏袒你們,最多兩邊不幫,姐妹情歸姐妹情,韓元善真要收拾你們,我就隻好暗自飲泣了。”

其實韋蔚很奇怪,為何韓元善如此不講情面,不顧大體,非要跟劍水山莊過意不去,逼著宋雨燒搬離山莊,要在此建造山神廟,那個給陳平安一劍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夢,想著能夠一步登天,挪個位置,成為劍水山莊這兒的新山神。至於她沒有說的那件大事,當然就是籌劃著自己頂替坐上那頭畜生的山神座椅,她韋蔚可是一直與柳倩暗中較勁來著,世間姐妹,多是如此,好歸好,誰的日子過得更好,也要比,半點不含糊,韋蔚和柳倩曾經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你柳倩作為山澤精怪,都當上了劍水山莊的少夫人,我韋蔚憑什麼不能當個山神,反過來高你一頭?

關於劍水山莊和韓元善的買賣,很隱蔽,柳倩自然不會跟韋蔚說什麼。

掏心窩的話語,除了能夠少說就少說,也得看人。

不然掏出後,一副心肝,可就再放不回去了。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醞釀措辭,緩緩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事,多半是陳平安的出手,讓韓元善心生忌憚了,以他的謹小慎微,多半不會親臨,隻是讓他扶持起來的傀儡王毅然,來山莊迴旋一二,不至於讓三方鬨得太僵。”

韋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

在當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對千軍萬馬的那座戰場上。

有個戴鬥笠的青衫劍客,在他離開小鎮,卻不是立即去往地龍山仙家渡口,而是問過了附近一位即將“升官”的山神,這才終於明白了一件宋雨燒、宋鳳山和柳倩都不願說出口的事情。

為何宋雨燒會墜了那一口劍道宗師和純粹武夫的氣。

這是一樁劍水山莊都沒有幾個人知道的密事。

隻是這位被梳水國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為統轄一地氣數,當時又運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說大不大,沒有一個人死了。

事情說小?就小了嗎?

不小。

曾經有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土武夫,到了劍水山莊,跟宋雨燒要走了一把竹劍鞘。

一開始說是買,用大把的神仙錢。

宋雨燒不肯。

理由很簡單,劍鞘要送給一個朋友,不賣。

然後那個武學境界高到無法想象的外鄉人,說讓宋雨燒考慮三天,三天後,就不是買了。

走的時候,那個男人瞥了眼宋鳳山和柳倩,滿是山巔之人看待螻蟻的冷笑,與宋雨燒換了措辭,兩條命,也還是算買。

宋雨燒沉默了三天。

宋鳳山和柳倩打定主意,竟是勸說他們爺爺,不賣就是不賣!

但是宋雨燒最後那一天,交出了竹劍鞘,也沒收下那神仙錢。

在那之後。

老人就真的老了。

可是老人在孫子和孫媳婦那邊,主動找他們兩個晚輩喝了頓酒,甚至還給孫媳婦柳倩敬了一杯酒,說自己孫子,這輩子能找了你這麼個媳婦,是咱們老宋家祖上積德了,以前是他這個當爺爺的,對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淚喝下了那杯酒。最後老人安慰兩個晚輩,說沒事,真沒事,要他們不要放在心上,不就是一把竹劍鞘嘛,反正從來就沒跟陳平安那小子提過此事,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行了。

此時此刻。

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朝那個青衫劍客緩緩駛來。

陳平安收起思緒,當時見過了本地山神後,要山神不用去山莊那邊提過雙方見過面了。

山神自然不敢,不過能夠與那位年輕劍仙坐在山巔,一起喝酒,這位梳水國山神老爺,還是覺得與有榮焉。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立即離去,又沒有返回劍水山莊,就是覺得心裡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纔好。

就一直在這邊打轉,一個人想著事情。

然後就又遇到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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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熟悉的老掌櫃,而是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漢子,隻是見到了宋老劍聖,笑道:“老莊主這是?”

宋雨燒指了指身邊頭戴鬥笠的青衫劍客,“這傢夥說要吃火鍋,勞煩你們隨便來一桌。”

漢子臉上和心裡,都沒有半點埋怨,酒樓與莊子的交情,是他父輩就傳下來的,雖說如今他爹過世了,據說莊子也要搬遷,可是漢子還是念著莊子和老莊主的好,便笑道:“得嘞,這就給老莊主準備去,剛好,這會兒二樓可清淨,沒別的客人。”

宋雨燒帶著陳平安依舊去往那個二樓靠窗位置落座。

酒樓這邊熟悉宋老劍聖的口味,鍋底也好,葷菜蔬菜也罷,都熟門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鍋開始熱氣騰騰。

宋雨燒跟酒樓要了兩壺酒,一人一壺,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咱倆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陳平安點點頭,宋雨燒瞥了眼桌對面陳平安調配出來的那隻調料碗碟,挺鮮紅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錯,瓜娃兒很上道。

陳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語無忌諱,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綵衣國那邊朦朧山之行。

宋雨燒今天喝酒很節製,多是小口抿酒,聽完了陳平安在朦朧山那邊的破山水陣,拆祖師堂,微笑點頭,“如此一來,祖師堂纔是真斷了香火,父子從此反目成仇,即便一時半會兒不會翻臉,說不定還要各訴苦衷,事後臉上笑嗬嗬,假裝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呂雲岱和呂聽蕉,雙方實則心知肚明,再難父子同心了,你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師堂更管用。瓜娃兒,可以啊,不殺人隻誅心,跟誰學的?”

陳平安也抿了口酒,“跟山上學了點,也跟江湖學了點。”

陳平安又聊了那漁翁先生吳碩文,還有少年趙樹下和少女趙鸞,笑著說與他們提過劍水山莊,說不定以後會登門拜訪,還希望山莊這邊別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師徒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其實與那梳水國劍聖是個屁的忘年交朋友,一般的點頭之交而已,就喜歡胡吹法螺,往自己臉上貼金不是?

宋雨燒哈哈大笑,幫著涮了一塊牛毛肚,放在陳平安碗碟裡。

一頓火鍋的配菜吃了個精光,一壺酒也已喝完。

宋雨燒再次將陳平安送到小鎮外,隻是這一次陳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當年那麼狼狽,這讓老人有些失望啊。

陳平安戴著鬥笠,站定抱拳道:“前輩,走了。”

宋雨燒點點頭,最後來了一句,“長得也不英俊,鬥笠遮掩什麼。”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一本正經道:“這可說不準,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說了纔算。”

宋雨燒笑罵道:“算個錘兒的算,麼椽子!”

陳平安笑著轉身離去。

宋雨燒一直到陳平安走出去很遠,這才轉身,沿著那條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莊。

老人獨自走過那座原先蘇琅一掠而過、打算向自己問劍的牌坊樓。

有些話呢,陳平安想問又不好問,那小子就在飯桌上歪來彎去,說了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比如他在朦朧山的風光。

他宋雨燒劍術不高,可這麼多年江湖是白走的?會不知道陳平安的秉性?會不知道這種多多少少有顯擺嫌疑的話語,絕不是陳平安平時會說的事情?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要他這個老傢夥寬心,告訴他宋雨燒,若是真有事情,他陳平安如果真開口問了,就隻管說出口,千萬別憋在心裡。可是從頭到尾,宋雨燒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等於告訴了陳平安,自己就沒有什麼心事,萬事都好,是你這瓜娃兒想多了。

宋雨燒雙手負後,抬頭望天。

日高萬裡,晴朗無雲,今兒是個好天氣。

希望那個小子,以後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

這天正午時分,已是陳平安離去山莊的第三天。

劍水山莊來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著雙繡花鞋。

見著了柳倩和宋鳳山,一聽那個陳平安竟然走了,頓時哀怨不已,說他們夫婦不厚道,也不知道幫著挽留幾天。

柳倩覺得有些奇怪,問她山頭那邊,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讓陳平安幫著解決?然後柳倩正色道:“你與山神之間的恩怨,隻要你韋蔚開口,我們劍水山莊可以出力,但是山莊卻絕對不會讓陳平安出手。”

韋蔚臉色古怪,“這位大劍仙,就沒跟你說古寺那邊的事兒?”

柳倩疑惑道:“說了啊,說了你還敢重操舊業,當年在我們爺爺手上吃了苦頭,還是不長記性,又去古寺那邊拐騙男人的陽氣。怎麼,其實你們碰頭後,還有什麼隱情?”

韋蔚嘿嘿笑道:“沒有隱情,就是他對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其實也有些心動,就想著讓宋老爺子幫著說媒……”

宋鳳山嘴角翹起,什麼混賬話,真是騙鬼。你韋蔚真正喜好什麼,在座誰不知道。再者就陳平安那脾氣和如今的修為,當時沒一劍直接斬妖除魔,就已經是你韋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著直接拆穿韋蔚:“行了,這種嫌命大的玩笑話少說,真給我們爺爺或是陳平安聽了去,有你罪受!”

柳倩瞥了眼神色輕鬆的夫婦二人,皺眉問道:“蘇琅該不會是一個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掛了吧,不來找你們山莊麻煩啦?不然你們還笑得出來?難道不該每天以淚洗面嗎?你柳倩給宋鳳山擦眼淚,宋鳳山喊著娘子莫哭莫哭,回頭幫你擦臉……”

宋鳳山受不了這頭梳水國女鬼的調侃,找了個藉口起身離開。

柳倩便將蘇琅被打退一事、以及後來登門求見又一事,都大致說給了韋蔚。

事實上,這些年劍水山莊都是她在勤勤懇懇打理事務,所以該說不該說的,她心裡有數。

不然爺孫二人,不會如此放心她持家。

韋蔚哦了一聲,竟是半點沒有奇怪,瞧見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視線,韋蔚這才哎呦一聲,捧住心口,“原來陳公子已是如此劍術超神了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嚇死我了,我了個乖乖,早知道在古寺那邊,我就該自薦枕蓆的,哪怕不喜歡男子,眼一閉,也就過去了。”

柳倩丟了一把瓜子過去,“少說些不知羞的下流話!”

韋蔚突然說道:“我本該昨天就可以到,唉,咱們鬼魅勉強禦風遠遊,真是比不得一位劍仙禦劍的風馳電掣,算了,不提這些,老孃苦苦修行幾百年,還不如一個男人遊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傷心事。倩兒,我之所以晚了一天到你這裡,是跑了趟州城,打算謀劃一樁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詳細的,就不與你說了,反正你遲早會知道,但是在這個過程裡邊,我發現了橫刀山莊的身影,王珊瑚那個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氣昂,隔著幾裡路,我都聞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兒。”

“應該是這邊蘇琅一吃虧,韓元善丟在小鎮的諜子,就飛劍傳訊了,所以橫刀山莊纔會馬上有所動作。”

韋蔚一手揉著心口,故作幽怨臉色,“你們可得早做準備,我那情郎陳平安如果還在山莊,自然無所謂,可如今這個……負心郎跑路了,萬一韓元善也跟著來了,到時候我可不會偏袒你們,最多兩邊不幫,姐妹情歸姐妹情,韓元善真要收拾你們,我就隻好暗自飲泣了。”

其實韋蔚很奇怪,為何韓元善如此不講情面,不顧大體,非要跟劍水山莊過意不去,逼著宋雨燒搬離山莊,要在此建造山神廟,那個給陳平安一劍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夢,想著能夠一步登天,挪個位置,成為劍水山莊這兒的新山神。至於她沒有說的那件大事,當然就是籌劃著自己頂替坐上那頭畜生的山神座椅,她韋蔚可是一直與柳倩暗中較勁來著,世間姐妹,多是如此,好歸好,誰的日子過得更好,也要比,半點不含糊,韋蔚和柳倩曾經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你柳倩作為山澤精怪,都當上了劍水山莊的少夫人,我韋蔚憑什麼不能當個山神,反過來高你一頭?

關於劍水山莊和韓元善的買賣,很隱蔽,柳倩自然不會跟韋蔚說什麼。

掏心窩的話語,除了能夠少說就少說,也得看人。

不然掏出後,一副心肝,可就再放不回去了。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醞釀措辭,緩緩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事,多半是陳平安的出手,讓韓元善心生忌憚了,以他的謹小慎微,多半不會親臨,隻是讓他扶持起來的傀儡王毅然,來山莊迴旋一二,不至於讓三方鬨得太僵。”

韋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

在當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對千軍萬馬的那座戰場上。

有個戴鬥笠的青衫劍客,在他離開小鎮,卻不是立即去往地龍山仙家渡口,而是問過了附近一位即將“升官”的山神,這才終於明白了一件宋雨燒、宋鳳山和柳倩都不願說出口的事情。

為何宋雨燒會墜了那一口劍道宗師和純粹武夫的氣。

這是一樁劍水山莊都沒有幾個人知道的密事。

隻是這位被梳水國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為統轄一地氣數,當時又運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說大不大,沒有一個人死了。

事情說小?就小了嗎?

不小。

曾經有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土武夫,到了劍水山莊,跟宋雨燒要走了一把竹劍鞘。

一開始說是買,用大把的神仙錢。

宋雨燒不肯。

理由很簡單,劍鞘要送給一個朋友,不賣。

然後那個武學境界高到無法想象的外鄉人,說讓宋雨燒考慮三天,三天後,就不是買了。

走的時候,那個男人瞥了眼宋鳳山和柳倩,滿是山巔之人看待螻蟻的冷笑,與宋雨燒換了措辭,兩條命,也還是算買。

宋雨燒沉默了三天。

宋鳳山和柳倩打定主意,竟是勸說他們爺爺,不賣就是不賣!

但是宋雨燒最後那一天,交出了竹劍鞘,也沒收下那神仙錢。

在那之後。

老人就真的老了。

可是老人在孫子和孫媳婦那邊,主動找他們兩個晚輩喝了頓酒,甚至還給孫媳婦柳倩敬了一杯酒,說自己孫子,這輩子能找了你這麼個媳婦,是咱們老宋家祖上積德了,以前是他這個當爺爺的,對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淚喝下了那杯酒。最後老人安慰兩個晚輩,說沒事,真沒事,要他們不要放在心上,不就是一把竹劍鞘嘛,反正從來就沒跟陳平安那小子提過此事,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行了。

此時此刻。

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朝那個青衫劍客緩緩駛來。

陳平安收起思緒,當時見過了本地山神後,要山神不用去山莊那邊提過雙方見過面了。

山神自然不敢,不過能夠與那位年輕劍仙坐在山巔,一起喝酒,這位梳水國山神老爺,還是覺得與有榮焉。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立即離去,又沒有返回劍水山莊,就是覺得心裡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纔好。

就一直在這邊打轉,一個人想著事情。

然後就又遇到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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