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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四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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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獅子園外牆異象橫生後。三寸人間.

柳伯率先掠一座涼亭頂,輕輕點頭,破天荒有些讚賞神色。

在倒懸山師刀房那邊修行,能夠見到的人異事,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又是被那位倒懸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而且經常跟隨師門前輩出海捕捉布雨歸來的疲憊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

朱斂站在美人靠欄杆那邊,裴錢站在欄杆,好問道:“是我師父嗎?”

朱斂笑道:“少爺會使用符籙,大泉邊境山頭一役,我是親眼見過的,三張鐵騎繞城符,結陣成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條埋河大妖。不曾想少爺還能自己畫符,造詣不低,氣魄不小……”

裴錢沒好氣道:“我師父什麼不會?有什麼好怪的!”

朱斂調侃道:“那你剛纔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張開一張血盆大口作甚?”

裴錢板起臉,不跟老廚子瞎扯,揚起腦袋,瞥了眼頭頂屋簷,再看看欄杆外邊的地面,深呼吸一口氣,使勁一蹦,高高跳起,雙手抓住屋簷,想要一個翻身滾向屋頂,結果拽著瓦片一起向下墜,朱斂剛要伸手拎住這個冒失鬼的後領,想要將她扯迴廊道,隻是朱斂突然改變了主意,任由裴錢摔向院子,她在墜落過程,腦袋一片空白,隻是憑藉本能,體內一股火龍之氣洶湧流轉,瞬間蜷縮出與朱斂撐起拳架時有幾分神似的猿猴之形,然後在離地一丈高度的時候,手腳驀然舒展,如一隻小野貓兒輕靈落地。

朱斂趴在欄杆那邊,嘖嘖道:“這位女俠還會飛簷走壁,輕功了得啊。”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嚇得她臉色雪白。回過神後,對著看人挑擔不吃力的朱斂破口大罵道:“老廚子,你乾嘛不救我?!我要是摔個半死,缺胳膊少腿的,師父嫌棄我怎麼辦,我本來是個拖油瓶了,走路本來慢,總會拖慢師父,到時候師父一個不高興,直接不要我了……”

裴錢一想到那副悲慘場景,開始嚎啕大哭。

嚎得朱斂耳根子不清淨,連婢女趙芽都趕緊跑到屋外,看到坐在地的裴錢,趙芽方纔一直陪著小姐說悄悄話,此刻便滿臉疑惑,不知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怎麼坐院子裡了。

朱斂故作驚慌,“快樓,有妖怪。”

裴錢二話不說,飛快起身,停下哀嚎,蹬蹬瞪跑繡樓台階,衝入未拴的閨閣房門,轉身關緊,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氣跑到朱斂身邊,四處張望,一邊抹眼淚一邊伸手拍了拍額頭的黃紙符籙,問道:“哪裡哪裡?”

朱斂忍住笑,隨口胡謅道:“算你運氣好,好像那妖物見繡樓強攻不下,走了。”

裴錢狠狠抹了把滿臉淚水和汗水,實在是太過害怕,她從頭到尾沒怎麼留心朱斂的促狹神色,仍是使勁睜大眼睛,仔細尋找妖物的蹤跡,一本正經道:“朱斂,如果下次妖怪再來繡樓,你可一定要保護好柳小姐和芽兒姐姐啊,不然師父回來一看,她們倆給妖怪抓走了,算師父嘴不罵我,心裡邊肯定會生我的氣。”

趙芽轉過頭,掩嘴偷笑。

朱斂笑道:“不擔心擔心自己的安危?”

裴錢又掏出一張符籙,貼在自己腦門,攥緊手行山杖,“師父要我保護好自己,我一定要做到!”

朱斂一手握拳負後,一手貼在身前腹部,無形儘顯宗師風範,微笑道:“放心,你師父也說了,要我保護好你。”

————

藏書樓。

孤獨公子笑道:“那頭鬼鬼祟祟的妖物,恐怕要被關門打狗了。”

蒙瓏問道:“當真困得住整座獅子園?”

獨孤公子解釋道:“未必經得起那頭妖物幾次衝撞,可是隻要它以真身現世,是那名女冠出刀斬殺的時候。”

蒙瓏又問,“可妖物打定主意躲著不出來呢?”

獨孤公子指了指獅子園邊緣地帶的靈氣異象,凡夫俗子身在獅子園內,未必看得出什麼,可落在行家眼,那條如溪澗流淌、環山而轉的金光,“這一手不知名的符籙結陣,靈氣化液,妙處不止是圈禁二字,如果不出意外,還會牽扯到此地的山根水脈,加如今土地已經脫困,搜尋妖物藏匿之處,可以更加簡單。再者,既然這位年輕仙師能夠畫出這麼大的一套符陣,接下來在獅子園內,不斷圈圈畫畫,將一些藏風聚水的樞地點都給畫符,妖物算不被活活悶死,也會被噁心死,如人置身沸水,很不好受。”

蒙瓏不以為然道道:“畫了那麼多張符籙,才折騰出這些動靜,算不得厲害,公子的師父,隨手一張符籙可以氣降紫煙,纏繞一座數十萬人百姓的城池,不然是手抓黑雲化螣蛇,直接將一頭金丹大妖鎮壓打殺……”

獨孤公子無奈道:“我在說那個年輕人的好,你在說我師父的厲害,兩者又不相乾。你啊,別總是瞧不起公子之外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

蒙瓏直截了當道:“我是見不得別人能跟公子較。若那姓陳的年輕人是個女子,算是一位劍仙,公子看奴婢會不會嫉妒?”

獨孤公子笑問道:“那如果既是年紀輕輕的女子劍仙,又長得你好看呢?”

蒙瓏趴在欄杆,“那奴婢可要嫉妒得想殺人了。”

獨孤公子微笑道:“鼠肚雞腸,欲多心窄。要引以為戒啊。”

蒙瓏望向遠方,輕聲道:“我們劍修,本是走了條最險峻的羊腸小道,飛劍能過行了。”

獨孤公子搖頭道:“那是你走得還不夠高不夠遠,但是無所謂,你天資足夠好,在劍道一途慢慢攀爬行,便是我爹孃都器重,覺得你是極好的先天劍胚,不然也不會將那尊夜遊神賞賜給你。”

蒙瓏突然覺得自家公子好像有些心裡話,憋著沒有說出口,便轉過頭,臉頰貼在欄杆。

獨孤公子沉默片刻,笑道:“你難道是我肚裡的蛔蟲?好,我便與你說一樁趣事,我爹孃當年曾經陪著那人一起趕赴風雷園,拜訪李摶景,得以旁觀第三場元嬰劍修間的廝殺。當然是我們這邊輸了,隻是那李摶景事後煮茶待客,說了句很怪的話,這位寶瓶洲第一元嬰,笑言練氣士哪來的狗臉俯瞰人間,瞧不起山下人,不過是湊巧走了條陽關道而已,若是最早的規矩,跟‘養煉靈氣’無關,而是天底下誰種莊稼的本事最大,誰最‘合道’,或是誰縫補鞋子最厲害,誰‘得天獨厚’,那麼你看現在那些高高在的神仙,會是什麼光景。”

蒙瓏輕聲道:“風雷園李摶景,真是位喜歡說怪話、做怪事的怪人。”

獨孤公子嗯了一聲,“李摶景是當世真人。不過他死後,風雷園哪怕有黃河與劉灞橋,仍是壓不住正陽山的劍氣沖天了。”

蒙瓏突然想起一事,“那劉灞橋和蘇稼,到底如何了?有沒有像話本小說那般圓滿,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

獨孤公子想了想,“即便這兩人的情愛故事,真是一本花好月圓的話本小說,可如今估計咱們才翻書翻到一半。”

蒙瓏突然放低聲音,悄悄道:“公子,真有那小說家雲集於那處白紙福地,書如何寫,福地芸芸眾生便如何做嗎?主母還說諸子百家的這一家聖賢,可厲害了,修為高的,可以寫一國事態,修為差些的,寫一州一地,修為最低的小說家子弟,剛剛入門,則隻能寫一人之生老病死。最後小說家們筆下人物越寫越越多,那座福地的版圖越來越大。”

獨孤公子笑了笑,“大千世界,無不有,真真假假,誰知道呢。”

蒙瓏問道:“公子,哪天咱們都成了地仙,去看看真假?”

獨孤公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笑道:“好啊。”

————

柳清山書齋內,黑袍少年神色惶惶。

那個該死的背劍年輕人,怎麼會精通符籙之法,並且身還帶著那麼多張品相不俗的符籙?!

這是要鐵了心跟它不死不休?難道不怕到最後,雙方魚死破?誰都討不了半點好?你這姓陳的外姓人到底圖什麼,桌這塊巡狩之寶,是那扶龍的老變態拿了纔有用的!這麼多張符籙砸下去,真當自己是那皚皚洲財神爺劉氏子弟?

它像是熱鍋的螞蟻,在書齋團團轉。

瘋子,都是瘋子。

一個什麼獍神、狗屁甲作的師刀房婆姨罷了,又冒出個施恩不圖報的正人君子,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傢夥,竟然懂得聯手做局坑害於它,一個在外邊繞牆鬼畫符,一個在園子裡邊轉移注意力,擾亂它的視線。

難道自己這次順著大勢,圖謀獅子園,都會功虧一簣?一想到那鷹鉤鼻老變態,以及那個大權在握的唐氏老人,它便有些發虛。

差點要心念一動,讓真身現世,不管不顧撞爛那牆壁是,隻要離開了獅子園,到時候算天高任鳥飛,一個天賦異稟的遁地術,園外又是四面環山的極佳地帶,除非是元嬰地仙親自前來搜捕,有驚天動地的實力,能夠將四面青山隨意劈開,不然它誰都不怕。

隻是它很快默默告誡自己,要臨危不亂,獅子園暫時成為一座牢籠,已成定局,不能急,絕對不能忙出亂。

它展顏一笑,想出一個點子,“那讓青老爺先試探一下你們這些貨色的虛實。”

獅子園最外邊的牆頭,陳平安正猶豫著,要不要再讓石柔去跟柳氏討要青鸞國官家銀錠,一樣可以畫符,隻是銀書材質,遠遠不如金錠研磨製成的金書,不過有利有弊,壞處是效果不佳,符籙威力下降,好處是陳平安畫符輕鬆,不用那麼勞心耗神。說實話,這筆賠本買賣,除了積攢許久的黃紙符籙一掃而空之外,還有些法袍金醴尚未來得及淬鍊靈氣,也幾乎給他揮霍大半。

隻是這些內幕,不足為外人道也。

儘量往好處想。

例如若是真給他畫成了符滿獅子園這麼件盛舉,也是值得以後與張山峰和徐遠霞好好說道說道的……下酒菜。

正當陳平安下定決心之時,眯眼望去。

隻見占地廣袤的獅子園,幾乎同時出現了近百位黑袍少年,開始或是在廊道、道路撒腿狂奔,或是躍屋脊,蜻蜓點水。

紛紛向獅子園外逃逸而去。

極有可能,其某位俊美少年,是那妖物真身。

一旦被它逃出獅子園,下一次潛返,陳平安真拿它毫無辦法了。

陳平安知道自己所畫符籙的斤兩,勉強能算氣盛,但是不夠綿長,靈氣消散速度極快,這是武夫畫符最致命的缺陷。

陳平安果斷說道:“我留在這裡,你去守住右手邊的牆頭,狐妖幻象,打碎不難,若是發現了真身,隻需拖延片刻行。我借給你的那根縛妖索……”

石柔以為陳平安是要取回法寶傍身,便神色自若地遞過去那根金色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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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陳平安氣笑道:“是要你好好使用,趕緊去那邊守著!”

石柔微微訝異,手持這條品相極高的縛妖索,一掠而去。

陳平安輕拍養劍葫,心默唸道:“先不急著出來,你們可是我的殺手鐧,確定了妖物真身在這個方向突破,你們再出來不遲。”

藏書樓那邊,婢女蒙瓏躍躍欲試,眼神炙熱,“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公子,讓奴婢出手?在這獅子園待著,悶死人了。”

獨孤公子提醒道:“現在青鸞國有很多人盯著獅子園,所以你不許使用本命飛劍,懷璧其罪,我可不想惹來一堆麻煩事。再是別在獅子園踩壞太多建築。”

婢女有些失望,不過總好過當杵在原地當木頭人好些,她腳尖點地,飄向欄杆站定,嘴唸唸有詞,一手掐訣,一手向前一伸,一雙靈秀眼眸,金光點點,最後輕喝道:“出來!”

一尊身高三丈的金甲神靈,轟然落地,塵土飛揚。

這尊神人除了身材巍峨外,高大身軀纏繞五條靈氣彙聚的綵帶,頭戴冠冕,一條手臂的金色甲冑,瘴氣橫生,另外一條手臂金甲篆刻有各種鬼魅面孔的猙獰圖案。

隻是神靈始終閉眼。

似乎得到蒙瓏的命令。

這尊罕見夜遊神每次向前行走,雖然雙眼緊閉,依舊可以刻意繞開了獅子園各個建築,行走之間,大地震動。

一腳將一名躲避不及的黑袍少年踢得粉碎。

五條仙師淬鍊而成的綵帶,如五條蛟龍離開龍潭,長不過兩丈,但是遊曳迅猛,輕鬆洞穿那些俊美少年的身軀。

夜遊神一臂橫掃,一巴掌拍爛一位在屋頂空飛掠的妖物幻象。

蒙瓏換了姿勢,坐在欄杆,不屑道:“這麼不堪一擊?”

孤獨公子解釋道:“那妖物已經將一點神意靈光分散,能夠有此矯健身形,相當不錯了。”

大概是親眼見過了夜遊神靈碾壓狐妖的畫面,勝負懸殊,危險應該不大,故而在獅子園別的地方登高望遠的師徒二人,以及道侶修士,這纔有意無意,剛好藏書樓這邊慢了一拍,開始各展神通,斬妖除魔。

老人肩頭那隻火紅的小狸,躍向空,身軀一顫,驀然變大無數,當它落在一處屋脊,已是體型巨大如牛的一頭火狸,渾身火焰飄蕩。

而高大少年一揮手臂,碧綠如竹葉盤踞手臂的那條蛇,亦是一撲而去,變成了一條長達兩丈的巨蛇。

各自撲殺那些向獅子園外瘋狂逃竄的黑袍少年。

那對道侶修士,兩人結伴而行,揀選了一處花園附近,一人駕馭背後長劍出鞘,如劍師馭劍殺敵,一位雙手掐訣,腳踩罡步,張嘴一吐,一口濃鬱靈氣激盪而出,散入花園,如霧氣籠罩那些花草樹木,轉瞬之間,花園之,驀然掠起一道道手臂身高的各色精魅虛影,追黑袍少年後,那些精魅便砰然炸碎。

陳平安,石柔,藏書樓各據一方,加師徒和道侶總計四人,守在獅子園西方。

陳平安站在牆頭出拳,石柔以金色龍鬚縛妖索抵擋。

隻是妖物幻象實在太多,獅子園外牆四方,仍是有將近四十餘位黑袍少年,不斷撞向那堵外牆有金色符籙蛟龍遊曳的牆壁。

藏書樓那位獨孤公子不許蒙瓏使用本命飛劍,而他自己又袖手旁觀。

所以漏之魚不少,可即便如此,那尊夜遊神實在太有威懾力,許多原本奔向藏書樓那邊高牆的妖物幻象,臨時更換了逃跑路線。

藏書樓這個方向,反而是撞牆最少的。

西邊雖然“人多勢眾”,有四位修士坐鎮,卻是撞牆最多的險峻地帶。

而石柔這邊,略微有些手忙腳亂,她終究不是那種擅長廝殺的鬼物,而崔東山贈予的壓箱底,她哪敢現在使用,所以將近十位黑袍少年撞在了牆壁,然後被外牆那條金光長河消融,一些僥倖掙脫開的幻象,繼續再撞,視死如歸。

石柔應對得所幸沒有太大紕漏。

陳平安出拳看似不快,卻阻擋得最為遊刃有餘。

以六步走樁在牆頭輾轉來回,兩袖翻轉,拳罡浩蕩。

隻是那條以雪白牆壁作為河流的金色蛟龍,已經金光黯淡幾分,至於四周牆壁更是被撞出無數窟窿“小門”。

陳平安像是畫符之後,再次應付這些眼花繚亂的黑袍少年,一口純粹真氣不濟,要停步換氣。

正在此時。

柳氏祠堂那邊如有鼇魚翻背,然後四面八方皆有地震,轟隆隆作響。

動靜以西邊最為激烈。

蒙瓏猛然起身,雙手掐訣,閉眼睛,以秘術神魂出竅,依附在那尊夜遊神身,金甲神人睜開眼眸,微微屈膝,拔地而起,腳下出現一個大坑,身高三丈的夜遊神,往西邊飛掠而去。

夜遊神雙腳踩在西邊高牆花園,深陷地面,然後蹲下身,掄起一臂,一拳拳重重砸入地下,泥土飛濺。

硬生生打斷了一條獅子園地底下的小山根。

獨孤公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出手。

隻見藏書樓附近有一位身高五六丈的俊美少年,破土飄蕩而出,幾乎與藏書樓登高的妖物,往那邊牆壁一衝而去。

那條繞牆一圈的金色蛟龍,像這位黑袍少年的絆腳繩索,現出真身的它咆哮著繼續大踏步向前,以至於別處符籙金光都被拖拽向它這個方向。

它已經撞開牆壁,隻是膝蓋處仍舊有一條金色符籙繩索死死黏住。

它高高抬起一腳,依舊無法掙脫開那礙事的繩索,便乾脆繼續埋頭前奔。

那條原本首尾銜接的金色蛟龍,砰然繃斷,被現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著向前,曳地晃盪。

如同一條雖未脫鉤的大魚,但是氣力實在太大,以至於連魚線魚竿都要一併拖走。

陳平安伸手按住養劍葫的口子,心道:“不對勁,再等等。”

一道始終站在涼亭頂的修長身影,白虹掛空,腳下涼亭轟然倒塌,一刀劈去。

終於出手的柳伯身形已經高過藏書樓,一刀直接將那金身法相一刀斬成兩半。

她看也不看貨真價實的那副慘淡金身,冷笑道:“去!”

隻見從她後背處飄盪出有一位持刀之人,與常人登高身材,身軀如那水銀雷漿,手持一把竟是人還長的黑色纖細長刀。

一閃而逝。

下一刻,他以長刀刀尖刺入一處牆壁窟窿小門處,站定不動。

石柔嚥了一口唾沫,低頭望去。

隻見刀尖處戳了一隻通體雪白、巴掌大小的蠕動妖物。

柳伯一掠來到石柔附近的高牆下,走向那位持刀神人,兩人重新重疊,變成柳伯一人而已。

隻是那把極長之刀尚在,靜止懸停空,柳伯走到刀尖處,笑道:“抓到你了。”

她沒有立即將這頭化寶妖收入囊,轉頭望向遠處高牆,那個手心已經離開養劍葫的白衣年輕人,問道:“怎麼說?你們人多,要不要爭一爭?”

陳平安笑道:“得了便宜,別賣乖。”

柳伯“善解人意”道:“能夠抓住這傢夥,你其實出力不小,我不否認,但是我可沒有與人分寶的習慣,所以怕你心裡不痛快,不如我們雙方打過一架,來決定這隻小東西的歸屬。我可以答應不殺人,事後你心服口服了,說不定會暗自慶幸,能夠活下來,已經是不錯的結果。”

陳平安便沿著牆頭走向那個師刀房女冠。

繡樓處,朱斂一掠而出,站在臨近柳伯的一處屋頂翹簷處,與女冠第一次在他們小院露面,一模一樣。

石柔走出數步,懸空而停,則先給陳平安讓出牆頭,等到陳平安擦肩而過,她才尾隨其後。

陳平安先對朱斂擺擺手。

柳伯也來到牆頭,向陳平安走去。

柳伯將那把本命之物“甲作”留在原地,隻是手持出鞘佩刀,獍神。

她眼神古怪,問道:“憑你一人?”

陳平安伸手繞後,繼續前行,已經握住了那把“劍仙”的劍柄。

一位師刀房女冠。

一位背了把半仙兵的純粹武夫。

兩人相距不過五十餘步。

柳伯突然轉頭望向一座青山之巔。

陳平安幾乎同時轉頭,看到那邊有一位老者身形正巧消逝。

柳伯收回視線,眼角餘光看到遠處柳氏族人已經快跑而來,其有個一瘸一拐的可憐書生。

柳伯收刀入鞘,“化寶妖,我七你三。”

見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有些惱火,“怎麼,不肯要?!”

陳平安想起她方纔的視線,靈犀一動,鬆開劍柄,一手負後,一手摩挲著養劍葫,微笑道:“五五分賬,我答應。”

柳伯眯起眼,“不要得寸進尺,見好收是個好習慣。”

石柔歎息一聲,一臉遺憾,像是在勸說陳平安,又彷彿是害怕陳平安與柳伯廝殺起來,柔聲道:“公子,不如算了,公子終究不隻是山人,要個好名聲也不錯,乾脆讓仙長得個大便宜,事情了結,公子可還要在青鸞國待著,看那佛道之辯,又要拜訪故人,名聲口碑,對於那些要面子的讀書人而言,很重要的。”

陳平安一手負後,對石柔翹起大拇指。

柳伯瞥了眼石柔,“你一個鬼物娘們,躲在一副糟老頭子的皮囊裡邊,不嫌噁心嗎?”

石柔微笑不語。

柳氏一行人越來越近。

柳伯伸手一抓,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然後從袖拿出一隻極小的手撚葫蘆,將那隻蛞蝓收入黃皮小葫蘆,壓低嗓音,對陳平安憤憤道:“回頭分贓。”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

————

柳老侍郎一大家子,自然對此次眾人合力降妖,感激涕零,尤其是對柳伯和陳平安雙方,更是感恩戴德。

瘸子柳清山紅著眼睛,單獨找了個機會對那位年女冠率先作揖,然後是陳平安他們。

柳伯抿起嘴唇,沒有說話。

獅子園晚辦了一場洗塵慶功宴,柳伯依然面無表情,隻是偶爾夾幾筷子,但是即便覺得枯燥乏味,浪費光陰,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結束。

第二天,柳清山不知如何,是與柳伯並肩而立,邀請陳平安去獅子園賞景。

陳平安婉拒無果,隻得與他們一起去散步。

途柳伯冷冷瞥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視而不見。

今天太陽正好,在得到陳平安答應後,裴錢自告奮勇,獨自一人,螞蟻搬家,在獅子園一處空地曬書曬竹簡。

忙碌完畢,裴錢蹲在地,心滿意足。

從遠處走來兩人,裴錢知道他們的身份,老夫子叫伏昇,年儒士姓劉,是獅子園家塾的教書先生。

所以裴錢沒攔著他們靠近。

年儒士站在遠處停步。

隻有老先生走到裴錢身邊,笑問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簡邊的字內容嗎?”

裴錢起身有模有樣作揖致禮,喊了聲伏老先生後,想了想,蹲回地,擺擺手,“看。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好著呢,是我師父從書辛苦摘抄下來的,要不是遠遊四方,聽別人說的。”

像最近朱斂那句隨口瞎說的人生苦難書,最能教做人。

也給陳平安一字不漏刻在了竹簡,不過裴錢最不喜歡這枚竹簡,所以將它放在了最外邊的地方,孤零零的。

反正她覺得這枚竹簡,不師父其它所有竹簡。

裴錢仰著腦袋,一絲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說好啊,給你看了這些我師父珍藏的寶貝,若是萬一我師父生氣,你可得扛下來,你是不知道,我師父對我可嚴厲了,唉,麼得法子,師父喜歡我唄,抄書啊,走樁啊,算了,這些事情,老先生你估計聽不明白。書齋裡做學問的老夫子嘛,估計都不曉得一個饅頭賣幾錢。”

裴錢再次鄭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讓我好心沒好報?不?”

青衫老人展顏笑道:“!”

於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簡瀏覽過去,輕輕拿起,小心放下。

這讓裴錢鬆了口氣。

一一看過約莫半數竹簡,老人笑問道:“拳頭大是世間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這套說辭?”

裴錢毫不猶豫道:“信啊,不然我才這麼點大,每天走樁練拳、練習刀法劍術乾啥?江湖很險惡,壞蛋茫茫多啊。”

裴錢本想說些那幾句關於自己遠大誌向的豪言,隻是突然想到老魏說的,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於是她忍住不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還是留在自個兒心窩子裡。師父一個人知道行。

遠處年儒士習慣性皺眉。

老人卻是爽朗大笑。

裴錢不知道這有啥好笑的,去將附近一些竹簡翻過來曬太陽,一邊辛苦勞作,一邊隨口道:“可是師父教我啦,要說清楚這個道理,得講一講順序,順序錯不得,是做人先講理,然後拳頭大了,與人不講理的人講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勸人隻講拳頭硬不硬,然後劈裡啪啦,一股腦忘記慎獨啊、克己複禮啊、捫心自問啊啥的,唉,師父說我年紀小,記住這些行,懂不懂,都在書等著我呢。”

裴錢最後蓋棺定論,“所以老先生說的這句話,道理是有的,隻是不全。”

年儒士這才臉色稍稍好轉。

老人倒是沒有笑話裴錢,也沒有說什麼。

裴錢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師父,學問是不是很大?”

老人答道:“單憑你師父這幾句話,看不出學問大不大,但是最少……說得很對,嗯,是無錯。聽著簡單,其實頗為不易,踐行此理,更難。”

裴錢一挑眉頭,氣呼呼擋住老人繼續翻看竹簡的路線,雙臂環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簡。”

老人笑道:“呦,小丫兒還挺記仇。”

裴錢點頭道:“尊老愛幼,老先生你歲數大,我年紀小,咱倆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個小姑娘倚老賣老啊。”

老人隻得說道:“你師父教得對,更難能可貴的是,還能保住你的性靈之氣,你師父很厲害啊。”

裴錢先是開心笑起來,然後搖頭晃腦道:“老先生這麼說,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簡?行行,看看,怕了你們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

如此一來,便是那位年儒士都有了些笑意。

至聖先師曾經編撰一書,其宗旨立意,不過是思無邪三字而已。

以至於後世一位大聖人,為了維護至聖先師的道德無瑕,又不好擅自刪去一些篇幅,所以註解訓詁得很是辛苦。

這讓伏先生很是笑話了一番。

這位年儒士深以為然。

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將相,整個天下,都有這個問題。

不過年儒士覺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怪,竟然又笑了。

在獅子園待了這麼久,可從未笑過。

翻遍了竹簡,老先生站起身,看著那個還在給竹簡辛勤翻個兒的黑炭小丫頭,想要搭把手,裴錢趕緊擺手,用手臂胡亂擦了擦額頭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幫忙,不然給師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

老先生笑著告辭離去,也伸手虛按兩下,示意裴錢不用起身作揖行禮,算是愛幼了。

兩位夫子並肩而行在林蔭小道。

年儒士欲言又止。

名為伏昇的老人淡然笑道:“不出意外,那個年輕人,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年儒士神色複雜。

伏昇感慨道:“我們別管了。”

年儒士點了點頭,問道:“那麼先生何時收取柳清山作為弟子?我覺得柳清山此次大考,已經過關了。”

伏昇搖頭道:“還早呢,在書齋讀萬卷書,道理是懂了些,可如何做呢?還需要柳清山行萬裡路,看更多的人和事。”

年儒士問道:“先生是準備帶著柳清山一起返回土神洲?再將那些當年先生一力救下的那些聖賢典籍摹本,交予柳清山?”

伏昇想了想,“我不一定陪著這個孩子遊曆,那太顯眼了,而且未必是好事。”

這位曾經被譽為“為天下儒家續了一炷香火”的老先生,突然笑道:“雖說老秀才與我們脈不同,可不得不承認,他挑選弟子的眼光,從崔瀺,到左右,再到齊靜春……是越來越往走的。”

年儒士搖頭道:“那個年輕人,最少暫時還當不起伏先生這份讚譽。”

————

瘸子柳清山帶著陳平安和柳伯去了他的書齋坐坐。

柳伯一眼看到了那隻小木盒,裡邊裝著一個大王朝末代皇帝的巡狩之寶,落在不對路、眼界又不高的練氣士手,是個小金塊而已,撐死了賣出幾顆小暑錢。

而她當然屬於不對路的修士之列。

她有了些想法。

之後獨孤公子和婢女蒙瓏,率先離開獅子園,帶著那兩件俗世古董而已。

與他們繼續同行的那對師徒修士,也不知道柳氏從哪裡拿出來的一堆神仙錢,更是滿載而歸。

再之後,是那對道侶修士離去,同樣收穫頗豐,兜裡裝著的可是小暑錢,遠遠超出預期,雀躍不已。

陳平安原本早想要走,隻是一直被柳清山挽留,又多留了三天,把獅子園逛遍了。

柳清山其實偶爾眉宇間有些憂愁,所以每次都要跟陳平安喝酒。

陳平安知道是那棟繡樓的家務事,隻是這些,陳平安不會摻和。

這幾天裡,柳伯去小院找了陳平安兩次,一次是告訴陳平安,她將那個柳樹娘娘打了個半死,最近百年應該會很老實。

一次是跟陳平安分贓。

化寶妖總不能用法刀獍神一切為二,事實,天地間任何一隻地仙化寶妖,隻要能夠飼養、調教得當,大道可期。

當然嫌它耗費神仙錢和機緣,殺了奪寶,也是一筆巨大財富。

所以柳伯折算成一筆穀雨錢,當做陳平安贏得的報酬。

當柳伯走後,陳平安和裴錢師徒二人,對著桌的小山堆,裴錢笑得燦爛,陳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那不扯你耳朵了。”

裴錢一頭霧水,“啥?”

陳平安彎腰趴在桌,沒有給出答案,看著那座穀雨錢堆小山。

裴錢雙臂環胸,挺直腰桿,不去想那句話,開心問道:“師父,我這次不是賠錢貨了?”

陳平安坐起身,笑著伸出雙手,將裴錢的臉頰搓圓弄扁。

朱斂坐在門口翻書,看得聚精會神,看到精彩處,根本不捨得翻頁。

有些懷念那位荀老前輩啊。

石柔瞥了眼朱斂那本書,差點沒氣死她。

在獅子園的最後一天,陳平安一行人要動身去往京城之際,天剛矇矇亮時分,柳伯獨自一人前來,交給陳平安那塊從木盒拿出的巡狩之寶,面無表情道:“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應的事情,歸你了。你拿來煉化本命物,會極其出眾。因為這小金塊當,除了殘留著一個世俗王朝的運,在獅子園擱放數百年後,也蘊含著柳氏運。我拿它無用,可你陳平安一旦煉化成功,對你這種半吊子讀書人,是效,最重要是此物,即便你已經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樣可以將其煉化消融,甚至可以幫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個品秩,以後的修行路,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陳平安拿著那枚小巧巡狩之寶,端詳一番,然後遞還給柳伯,小聲道:“幫我偷偷放回柳清山書齋裡邊,記得別太顯眼的地方。”

柳伯皺眉道:“不要?你認為我是在騙你,覺得這枚巡狩之寶名不副實?”

陳平安懶得跟她解釋。

喊已經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錢,離開院子,沿著獅子園外那條靜謐小路。

柳伯一直留在院子裡,突然笑了笑。

如果陳平安膽敢收下。

她可要出刀殺人了。

那麼陳平安到底是為何拒絕這份天經地義的饋贈?

是察覺到她的動機,不敢收,還是當真隻是不願收下?

柳伯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寶留下,那麼陳平安的想法,與她無關了。

裴錢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樁的陳平安身邊,好問道:“師父,為啥不要那塊金子呢,瞧著很討喜唉?而且那個女冠還說了那麼多好處。”

陳平安一邊出拳走樁,一邊微笑道:“柳氏運跟它掛鉤了,我們拿走,柳清山怎麼辦?他可是還送了你一本書的。”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也對,瘸子叔叔本來那麼可憐了,還是讓他留著。”

然後裴錢跟著陳平安一起走樁。

裴錢冷不丁笑道:“師父,這叫不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啊?”

陳平安出拳不停,緩緩而行,搖頭道:“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麼遠?”

“大概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

“這麼遠?!”

“可不是。”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

裴錢突然停下腳步,站著不動一會兒,等到朱斂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然後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後頭,手掌虛握拳頭,跑到朱斂那邊,笑嘻嘻問道:“想不想知道我手裡藏著啥?”

朱斂黑著臉:“滾蛋。”

裴錢伸手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唄?猜了我送給你哦。”

石柔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本來還偷著樂嗬來著,結果看到裴錢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說話,立即一板栗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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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能瞧一瞧竹簡邊的字內容嗎?”

裴錢起身有模有樣作揖致禮,喊了聲伏老先生後,想了想,蹲回地,擺擺手,“看。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好著呢,是我師父從書辛苦摘抄下來的,要不是遠遊四方,聽別人說的。”

像最近朱斂那句隨口瞎說的人生苦難書,最能教做人。

也給陳平安一字不漏刻在了竹簡,不過裴錢最不喜歡這枚竹簡,所以將它放在了最外邊的地方,孤零零的。

反正她覺得這枚竹簡,不師父其它所有竹簡。

裴錢仰著腦袋,一絲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說好啊,給你看了這些我師父珍藏的寶貝,若是萬一我師父生氣,你可得扛下來,你是不知道,我師父對我可嚴厲了,唉,麼得法子,師父喜歡我唄,抄書啊,走樁啊,算了,這些事情,老先生你估計聽不明白。書齋裡做學問的老夫子嘛,估計都不曉得一個饅頭賣幾錢。”

裴錢再次鄭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讓我好心沒好報?不?”

青衫老人展顏笑道:“!”

於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簡瀏覽過去,輕輕拿起,小心放下。

這讓裴錢鬆了口氣。

一一看過約莫半數竹簡,老人笑問道:“拳頭大是世間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這套說辭?”

裴錢毫不猶豫道:“信啊,不然我才這麼點大,每天走樁練拳、練習刀法劍術乾啥?江湖很險惡,壞蛋茫茫多啊。”

裴錢本想說些那幾句關於自己遠大誌向的豪言,隻是突然想到老魏說的,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於是她忍住不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還是留在自個兒心窩子裡。師父一個人知道行。

遠處年儒士習慣性皺眉。

老人卻是爽朗大笑。

裴錢不知道這有啥好笑的,去將附近一些竹簡翻過來曬太陽,一邊辛苦勞作,一邊隨口道:“可是師父教我啦,要說清楚這個道理,得講一講順序,順序錯不得,是做人先講理,然後拳頭大了,與人不講理的人講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勸人隻講拳頭硬不硬,然後劈裡啪啦,一股腦忘記慎獨啊、克己複禮啊、捫心自問啊啥的,唉,師父說我年紀小,記住這些行,懂不懂,都在書等著我呢。”

裴錢最後蓋棺定論,“所以老先生說的這句話,道理是有的,隻是不全。”

年儒士這才臉色稍稍好轉。

老人倒是沒有笑話裴錢,也沒有說什麼。

裴錢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師父,學問是不是很大?”

老人答道:“單憑你師父這幾句話,看不出學問大不大,但是最少……說得很對,嗯,是無錯。聽著簡單,其實頗為不易,踐行此理,更難。”

裴錢一挑眉頭,氣呼呼擋住老人繼續翻看竹簡的路線,雙臂環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簡。”

老人笑道:“呦,小丫兒還挺記仇。”

裴錢點頭道:“尊老愛幼,老先生你歲數大,我年紀小,咱倆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個小姑娘倚老賣老啊。”

老人隻得說道:“你師父教得對,更難能可貴的是,還能保住你的性靈之氣,你師父很厲害啊。”

裴錢先是開心笑起來,然後搖頭晃腦道:“老先生這麼說,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簡?行行,看看,怕了你們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

如此一來,便是那位年儒士都有了些笑意。

至聖先師曾經編撰一書,其宗旨立意,不過是思無邪三字而已。

以至於後世一位大聖人,為了維護至聖先師的道德無瑕,又不好擅自刪去一些篇幅,所以註解訓詁得很是辛苦。

這讓伏先生很是笑話了一番。

這位年儒士深以為然。

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將相,整個天下,都有這個問題。

不過年儒士覺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怪,竟然又笑了。

在獅子園待了這麼久,可從未笑過。

翻遍了竹簡,老先生站起身,看著那個還在給竹簡辛勤翻個兒的黑炭小丫頭,想要搭把手,裴錢趕緊擺手,用手臂胡亂擦了擦額頭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幫忙,不然給師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

老先生笑著告辭離去,也伸手虛按兩下,示意裴錢不用起身作揖行禮,算是愛幼了。

兩位夫子並肩而行在林蔭小道。

年儒士欲言又止。

名為伏昇的老人淡然笑道:“不出意外,那個年輕人,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年儒士神色複雜。

伏昇感慨道:“我們別管了。”

年儒士點了點頭,問道:“那麼先生何時收取柳清山作為弟子?我覺得柳清山此次大考,已經過關了。”

伏昇搖頭道:“還早呢,在書齋讀萬卷書,道理是懂了些,可如何做呢?還需要柳清山行萬裡路,看更多的人和事。”

年儒士問道:“先生是準備帶著柳清山一起返回土神洲?再將那些當年先生一力救下的那些聖賢典籍摹本,交予柳清山?”

伏昇想了想,“我不一定陪著這個孩子遊曆,那太顯眼了,而且未必是好事。”

這位曾經被譽為“為天下儒家續了一炷香火”的老先生,突然笑道:“雖說老秀才與我們脈不同,可不得不承認,他挑選弟子的眼光,從崔瀺,到左右,再到齊靜春……是越來越往走的。”

年儒士搖頭道:“那個年輕人,最少暫時還當不起伏先生這份讚譽。”

————

瘸子柳清山帶著陳平安和柳伯去了他的書齋坐坐。

柳伯一眼看到了那隻小木盒,裡邊裝著一個大王朝末代皇帝的巡狩之寶,落在不對路、眼界又不高的練氣士手,是個小金塊而已,撐死了賣出幾顆小暑錢。

而她當然屬於不對路的修士之列。

她有了些想法。

之後獨孤公子和婢女蒙瓏,率先離開獅子園,帶著那兩件俗世古董而已。

與他們繼續同行的那對師徒修士,也不知道柳氏從哪裡拿出來的一堆神仙錢,更是滿載而歸。

再之後,是那對道侶修士離去,同樣收穫頗豐,兜裡裝著的可是小暑錢,遠遠超出預期,雀躍不已。

陳平安原本早想要走,隻是一直被柳清山挽留,又多留了三天,把獅子園逛遍了。

柳清山其實偶爾眉宇間有些憂愁,所以每次都要跟陳平安喝酒。

陳平安知道是那棟繡樓的家務事,隻是這些,陳平安不會摻和。

這幾天裡,柳伯去小院找了陳平安兩次,一次是告訴陳平安,她將那個柳樹娘娘打了個半死,最近百年應該會很老實。

一次是跟陳平安分贓。

化寶妖總不能用法刀獍神一切為二,事實,天地間任何一隻地仙化寶妖,隻要能夠飼養、調教得當,大道可期。

當然嫌它耗費神仙錢和機緣,殺了奪寶,也是一筆巨大財富。

所以柳伯折算成一筆穀雨錢,當做陳平安贏得的報酬。

當柳伯走後,陳平安和裴錢師徒二人,對著桌的小山堆,裴錢笑得燦爛,陳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那不扯你耳朵了。”

裴錢一頭霧水,“啥?”

陳平安彎腰趴在桌,沒有給出答案,看著那座穀雨錢堆小山。

裴錢雙臂環胸,挺直腰桿,不去想那句話,開心問道:“師父,我這次不是賠錢貨了?”

陳平安坐起身,笑著伸出雙手,將裴錢的臉頰搓圓弄扁。

朱斂坐在門口翻書,看得聚精會神,看到精彩處,根本不捨得翻頁。

有些懷念那位荀老前輩啊。

石柔瞥了眼朱斂那本書,差點沒氣死她。

在獅子園的最後一天,陳平安一行人要動身去往京城之際,天剛矇矇亮時分,柳伯獨自一人前來,交給陳平安那塊從木盒拿出的巡狩之寶,面無表情道:“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應的事情,歸你了。你拿來煉化本命物,會極其出眾。因為這小金塊當,除了殘留著一個世俗王朝的運,在獅子園擱放數百年後,也蘊含著柳氏運。我拿它無用,可你陳平安一旦煉化成功,對你這種半吊子讀書人,是效,最重要是此物,即便你已經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樣可以將其煉化消融,甚至可以幫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個品秩,以後的修行路,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陳平安拿著那枚小巧巡狩之寶,端詳一番,然後遞還給柳伯,小聲道:“幫我偷偷放回柳清山書齋裡邊,記得別太顯眼的地方。”

柳伯皺眉道:“不要?你認為我是在騙你,覺得這枚巡狩之寶名不副實?”

陳平安懶得跟她解釋。

喊已經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錢,離開院子,沿著獅子園外那條靜謐小路。

柳伯一直留在院子裡,突然笑了笑。

如果陳平安膽敢收下。

她可要出刀殺人了。

那麼陳平安到底是為何拒絕這份天經地義的饋贈?

是察覺到她的動機,不敢收,還是當真隻是不願收下?

柳伯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寶留下,那麼陳平安的想法,與她無關了。

裴錢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樁的陳平安身邊,好問道:“師父,為啥不要那塊金子呢,瞧著很討喜唉?而且那個女冠還說了那麼多好處。”

陳平安一邊出拳走樁,一邊微笑道:“柳氏運跟它掛鉤了,我們拿走,柳清山怎麼辦?他可是還送了你一本書的。”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也對,瘸子叔叔本來那麼可憐了,還是讓他留著。”

然後裴錢跟著陳平安一起走樁。

裴錢冷不丁笑道:“師父,這叫不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啊?”

陳平安出拳不停,緩緩而行,搖頭道:“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麼遠?”

“大概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

“這麼遠?!”

“可不是。”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

裴錢突然停下腳步,站著不動一會兒,等到朱斂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然後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後頭,手掌虛握拳頭,跑到朱斂那邊,笑嘻嘻問道:“想不想知道我手裡藏著啥?”

朱斂黑著臉:“滾蛋。”

裴錢伸手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唄?猜了我送給你哦。”

石柔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本來還偷著樂嗬來著,結果看到裴錢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說話,立即一板栗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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