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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完棋抄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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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這位眉心一顆紅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東山落座,“誰學棋誰教棋,其實並不重要。”

這位藕花福地曆史上的圍棋最強手之一,有一種直覺,今天自己有可能會弈出生涯傑作。

崔東山坐下,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彎著腰,下巴擱在膝蓋上,相較於盧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別。

崔東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邊沿輕輕抹過,懶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盧白象啞然失笑,不曾想自己在棋枰上,還有如此被人輕視的一天,隻是盧白象還不至於為這點小事而亂了心境,點頭笑道:“初來駕到,確實沒有定段。”

崔東山點頭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規矩,可以先與一位九段棋待詔對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詔分別讓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當然了,勝負不影響最終定段,更多是一種提攜、恩榮。你盧白象的運氣,可比你的棋力要強太多了。”

真正決定新人段位的,當然還是與四五段棋手的那些平手局。

崔東山突然抬起頭,“可能你會覺得接下來你我對弈,你有機會下出巔峰局,不妨告訴你,這是你的錯覺。不過你肯定不服氣,那我就顛倒循序,一二三,先讓一子,讓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兩,如何?至於是座子製,還是空枰開局,隨你挑。”

盧白象搖頭道:“不用讓子,我就算輸了,一樣知道你我之間的差距。”

崔東山伸出手指,點了點盧白象,“我就喜歡你們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負,行吧,我猜如果是讓子局,你不會答應。那咱們就空枰開局,不過不猜子,就由你盧白象執黑先行。”

盧白象笑問道:“那應當貼幾目?”

崔東山收斂了笑意,有些不耐煩,“下了再說。”

盧白象有點客隨主便的意思,手邊棋盒剛好是黑子,便率先開始落子。

崔東山任由盧白象下出了《彩雲譜》上名動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堅不可破,又隱隱蘊含著殺機,風雨欲來。

崔東山不為所動,下得中規中矩,甚至都沒有用上後世任何一種“不吃虧”的應對之法。

盧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其中,渾然忘我。

崔東山卻是個話癆,下棋下得漫不經心不說,還開始東扯西扯,真像是在教盧白象下棋,“其實座子製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開局當然有自己的優勢,會將棋盤變得‘更大’,可棋力不夠的話,在序盤用光了先賢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團錦簇,可一到中盤,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錯進錯出了,老農掏糞坑,瘋狗亂咬人,臭水溝裡抓泥鰍,很無聊的,能夠讓觀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點評古人的座子製,比較喜歡貶低序盤,隻承認中盤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實還是講得不太對。”

“盧白象,你對棋形的直覺還不錯,但也隻是還不錯了,至於棋理,就像……隋右邊的褻衣,你別說摸到,連見都沒見到過吧。”

棋局大致算是剛進入中盤,絮絮叨叨的崔東山,就已經以手掌覆蓋棋盒。

盧白象抬起頭,“崔先生這是做什麼?”

崔東山愣了愣,“你沒看出來你已經輸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

崔東山抬起手,“那就繼續。”

盧白象皺了皺眉頭,繼續落子。

不可否認,盧白象下棋之時,風采卓絕,無論是伸手撚子,還是俯身落子,亦或是審視棋局,皆是風流。

隻可惜崔東山根本不看這些,甚至就連棋局,崔東山一樣不太上心,落子如飛,一顆顆白子在棋盤生根之後,就百無聊賴地等待盧白象,大概這纔是他一直嘮叨的原因所在,實在是等待太過乏味。

崔東山隨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實談不上優劣,如今棋手爭這爭那,說到底,還是對棋局的看法,不夠深,不夠廣。其實彩雲十局之外,原本應該還有第十一局,至於棋盤,可就不是縱橫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盧白象心一緊,停頓許久,默默凝視著其實並不複雜的棋局。

對手沒有力大無窮的殺招,沒有巧妙交換,沒有所謂的妖刀大斜。

就像隻是乾乾淨淨,輕輕鬆鬆陪著他盧白象下了半盤棋,一直耐著性子等他認輸罷了。

盧白象心情沉重,將兩顆棋子放在棋盤右下角。

投子認輸。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對吧,我就說不用想什麼貼目不貼目的。接下來,讓你一子?”

盧白象沉聲道:“崔先生讓我兩子,如何?”

崔東山哈哈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不錯不錯,不枉我教你這一局棋。”

盧白象苦笑無言,穩了穩心神後,開始收拾棋局,最後深呼吸一口氣,開始第二局。

崔東山依舊沒有全力以赴的架勢,隻是早早斷言,“我步步無錯,自然完勝。”

棋至中盤後,盧白象就經常需要長考。

崔東山倒是沒有任何催促,隻是經常左右張望,沒個正行。

盧白象落下一子後,破天荒主動開口問道:“就隻是步步無錯?”

崔東山嗯了一聲,“就這樣。不過我所謂的無錯,可不是跟尋常的九段國手說的,你不懂,這是離地十萬八千裡的高深學問,如何教得會一位學塾蒙童?”

這局棋,畢竟給盧白象拖到了收官階段,不過仍是投子認輸。

崔東山渾然一變,來了興致,笑問道:“第三局,咱們來點小彩頭?”

盧白象反問道:“什麼彩頭?”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與我說過,你們四人各有一句話,大致內容我已經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你們當中,必然有人撒謊了,未必全假,應該是半真半假,照理說你盧白象的嫌疑最大,因為就屬你那句話最像廢話,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贏了第三局,你盧白象隻需要與我說,你覺得誰撒謊的可能性最大,隨便說誰都行,隻要你報個名字給我。”

盧白象哭笑不得,“如此一來,還有意義嗎?”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有。”

盧白象思量片刻,搖頭道:“兩局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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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滿臉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寶瓶洲撈個強九段,又不難,雖說隻相當於中土神洲那邊的尋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學些棋,多打打譜,以後在那高手如雲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盧白象的一席之地,讓你三子都不敢下?”

盧白象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崔先生的棋術,在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進前十?”

崔東山白眼道:“圍棋隻是小道,進了前十又如何?一些個陰陽家和術家的上五境修士,個個精通此道,然後呢,還不是給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盧白象眼神炙熱,“鬥膽再問一句,崔先生與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東山想了想,“差了一個執黑先行的馬擂吧。”

盧白象心境逐漸趨於平穩,笑問道:“若是讓三子,我贏了,崔先生又當如何?”

崔東山指了指那本《彩雲譜》,“我就把它吃了。”

盧白象隻當是玩笑話,忍不住又問,“崔先生與那位大驪國師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東山瞥了眼盧白象,沒說話。

盧白象歉意道:“是我失禮了。”

崔東山站起身,問道:“輸了兩局,有何感想?”

盧白象跟著起身,心悅誠服道:“受益匪淺,雖敗猶榮。”

崔東山搖晃著腦袋,不以為然道:“你哪有資格說後邊這四個字。”

看著崔東山的背影。

盧白象坐回位置,開始獨自覆盤。

崔東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羨,有點危險啊。”

隨即他有些自嘲,“這又算得了什麼?”

他驀然而笑,去敲隋右邊的房門,“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經跟盧白象學完了棋,再跟你學學劍術唄?”

————

陳平安將多寶盒放回竹箱後,獨自離開客棧,隨便遊覽當地的風土人情。

小縣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文武廟,城隍廟,縣衙學塾,各色店鋪,應有儘有。

坑坑窪窪的黃泥路,抽芽的柳樹,雞鳴犬吠,嶄新的春聯門神。

行色匆匆做著無根買賣的外鄉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著過年時換上的新衣裳,朝氣勃勃。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武廟外邊,期間路過一座財神廟,相較於冷冷清清的文廟,香火旺盛。

陳平安已經走過千百萬裡山水路途,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親,對財神廟、土地廟以及各種娘娘廟,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廟,更為親昵。比如這道觀寺廟林立的青鸞國,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過香拜過了就拜過了,往往逗留不久,可是在一些職掌某事的神祇腳下,虔誠磕頭後,會唸唸有詞,有所祈求許願。

陳平安走入武廟,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數。

神像為武將模樣,彩繪泥塑,懷抱鐵鐧,猙獰怒目狀,十分威嚴。

此地廟祝沒有露面,陳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為,隻是傷勢尚未痊癒,有利有弊,有一線希望,去爭一爭那個虛無縹緲的最強二字。當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個天縱奇才的曹慈,已經躋身武夫六境。第六境,關鍵是尋著一顆英雄膽,有點類似練氣士結金丹。大體上有兩種捷徑,一是進入武廟,碰運氣,看能否獲得青睞,被贈予一份武運。

另外一種是去往古戰場遺址,與那些陰魂死而不散的戰場英靈搏殺,但是頗為危險,古戰場遺址,很少有單槍匹馬的遊蕩英靈,那些靈智不曾渙散的英靈武將,麾下有著數目不等的陰兵陰將,極其難纏,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著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遺址,那位英靈擁有相當於練氣士十二境的修為,加上相當於兵家聖人坐鎮沙場,無異於一位傳說中的飛昇境,麾下有陰兵陰將數十萬之眾,相傳曆任龍虎山大天師在繼位之前,都需要前往此地曆練,甚至多過隕落的慘事發生。

陳平安對於武廟饋贈一事,從來不抱希望,今天無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還是嚮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戰場遺址,靠著自己的一雙拳頭,打出個實打實的第六境。

陳平安孤零零站在武廟大殿內,縣城武廟太小,沒有請香處,都是老百姓自帶香火而來,陳平安覺得雙手合十,好像不太適合,乾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聖人致禮,然後就轉身離開。

大殿外邊,春光明媚。

陳平安跨過門檻。

如今長生橋重建,成功煉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陳平安就等於一隻腳跨入了練氣士門檻。

可這絕不是什麼天大的福緣,天底下少有熊掌魚翅兼得的好事,尤其是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兩種身份,背道而馳,雖說不是沒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數座天下,寥寥無幾,劍氣長城有些劍修,師刀房道士,還有崔瀺曾經無意間提及的幾種怪胎,屬於此列。之所以此舉被正統視為蠢事,就在於越往後,越容易出現近乎致命的紕漏,練氣士結金丹本就不易,元嬰破瓶頸、滅心魔更是難上加難,佛家修行的不敗金身,道家追求的無垢琉璃之軀,其實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無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純粹二字當頭。

一旦選擇同時開辟兩條路,就等於自找苦吃,很容易兩頭不靠,最終成就有限。

就在陳平安右腳也要跨出門檻之際,身後蕩起一陣靈氣漣漪,響起一個醇厚嗓音,“仙師請留步。”

陳平安收腳轉身走回大殿內,彩繪神像盪漾起一層金光,然後從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將,落在大殿內。

這位青鸞國地方上的武聖人抱拳笑道:“此事多虧仙師的那位學生出手相助,才讓我們文武兩廟逃過一劫,不知仙師能否給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仙師若有所需,隻管開口,隻要我們兩廟力所能及,絕不敢推脫。”

陳平安笑道:“這次出手,是我那學生一人的意思,與我沒有關係,武聖人不必謝我。我這次不過是恰好路過,多有叨擾。”

武聖人無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擾。”

陳平安無言以對。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陳平安本就無事,乾脆挑了張蒲團坐下,武聖人設下一些障眼法禁製,以防驚嚇到凡人,亦是落座。

陳平安詢問了些關於文武兩廟的淵源和禮製,也問了些有關文膽的事情,這個問題,夾雜在絮亂問題當中,並不突兀。

武聖人知無不言,一一作答。

陳平安得償所願,起身道謝告辭,武聖人隻是送到了大殿門口,在那位年輕仙師漸行漸遠後,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當中棲息。

一襲白衣的年輕人走在街道上,走過綠意蔥蔥的樹木,走過趴在地上曬日頭的黃狗,走過歡聲笑語的孩子,年輕人喃喃自語,碎碎唸叨。

“你這個年紀,總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沒關係的。”

“可做得不好,與做錯,是兩回事。歲數小,犯了錯不用怕,可這不是知錯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孃,犯了錯,會打你罵你。如果上了學塾,先生夫子會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寶瓶有齊先生,有大哥李希聖。曹晴朗有爹孃,如今又上了學塾。你都沒有。沒關係,我來教。”

“可怎麼教纔是對你最好的?跟你這麼大歲數的時候,就沒有人教過我。”

那個外鄉年輕人走過字寫得很一般的春聯,繪畫粗劣的門神。

他沒有著急返回客棧。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條僻靜巷弄,從咫尺物玉牌當中取出一張黃紙符籙,正是住著綵衣國枯骨豔鬼的那張,在去往倒懸山的那艘桂花島上,桂姨和金丹老劍修馬致,幫著他和女鬼訂立了一樁契約。隻是陳平安早先吃過一位嫁衣女鬼的大苦頭,對於作祟陰物之流,天生不喜,離開桂花島到如今,就一直沒有給女鬼現身的機會。

此刻她重見天日後,一時間有些不適,站在陰影中,亭亭玉立,卻又陰氣森森。

她身穿一襲衣袖寬大的華美綵衣,雙手藏在袖中,但是陳平安知道,除了那張豔美的臉龐,這頭女鬼的脖頸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個萬福,露出兩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態嬌柔道:“奴婢見過主人。”

陳平安有些難以啟齒,便猶豫不決。

簽訂契約之時,陳平安才得知這頭女鬼真名為石柔。

陳平安一邊留心著附近是否有人路過,一邊在肚子裡醞釀措辭。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乾淨的事情?主人無需猶豫,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陳平安歎了口氣,搖頭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見不得光的醃臢勾當,你是女子,我想問些你們擅長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哦?敢問主人,可是男女之事?”

她笑了起來,一條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嬌笑,眼神卻冰冷,“不曾想主人還有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氣。”

陳平安不計較她言語中的譏諷,無奈道:“我是想問你生前,可曾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給家中孩子、晚輩立規矩的手段。”

她一頭霧水,顯然陳平安的想法,讓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畫卷中,給那位老仙師做慣了為虎作倀的歹毒行徑,違心作嘔,總好過眼睜睜看著姐妹們魂飛魄散,一些可憐姐妹的魂魄,更是被那位老人以仙家術法中極為陰狠的“坐蠟之法”,點了油燈,神魂作為燈芯,一點點消融,淒慘至極,除了她,誰敢違逆?

結果如今她換了位新主人,怎的變化如此之大?

她鬆了口氣,搖頭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曉主人所說之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就將她收回符籙,放入咫尺物。

符籙牢籠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飄搖,一臉錯愕,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應該糊弄他一番,自己這都多久沒有見過外邊天地的風光了?

便是受一些罡風吹拂似剮肉、春雷震動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願意的。

陳平安走出巷子,最後在一戶大門緊閉的外邊台階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走過穿著簡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婦人在那邊紅著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賠著笑,說著好話,手裡拎著油紙包裹的長條肉。可男人越是這般殷勤,婦人越是惱火,最後乾脆牽著兒子的手,快步離去,將男人晾在一邊。

男人佝僂著腰,有些疲憊,這趟陪著媳婦回孃家,幾個女婿湊在了一起,有衙門當差的,有在富裕門戶裡家塾當先生的,當然還有他這麼個莊稼漢,老丈人給了回禮,其餘兩個女婿都拿到了豬腿,就他隻能拿個條-子肉,他自然心裡窩火,可媳婦怨他,他一個男人,難道還要當著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說到底,還不是自個兒沒出息?男人歎著氣,突然發現不遠處門口,蹲著個臉孔陌生的年輕人,男人便下意識直起了腰桿,對陳平安笑了笑,這才小跑向愈行愈遠的妻兒。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雖然言語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這種窮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層的磕磕碰碰,曉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雞毛蒜皮,所以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來,等到那個孩子年紀再大一些,恐怕就會知道他爹孃的各自辛酸了吧,可能在學塾讀書會更用功一些,可能平時笑容會少很多,可能會覺得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原來其實有些窩囊,會跟著孃親一起嫌棄,但也有可能會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會幫著他爹扛著那條-子肉,然後他爹孃就會和好如初,覺得日子到底是能過下去的。

都有可能。

————

裴錢在自己屋子裡抄書。

抄完了書,她就悄悄站在了門口那邊,偷聽著外邊的動靜。

隻是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腳步聲。

她就背靠屋門蹲著,看著腳尖。

最早的時候,還沒有習慣走山路,腳底滿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

有個人便蹲在她旁邊,幫她一個一個挑破,再敷上些搗爛的草藥,就不疼了。

在裴錢發呆的時候,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問道:“今天抄書了沒有?”

裴錢立即蹦跳起來,大聲喊道:“抄完啦!”

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是隔壁輕輕的關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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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詢問了些關於文武兩廟的淵源和禮製,也問了些有關文膽的事情,這個問題,夾雜在絮亂問題當中,並不突兀。

武聖人知無不言,一一作答。

陳平安得償所願,起身道謝告辭,武聖人隻是送到了大殿門口,在那位年輕仙師漸行漸遠後,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當中棲息。

一襲白衣的年輕人走在街道上,走過綠意蔥蔥的樹木,走過趴在地上曬日頭的黃狗,走過歡聲笑語的孩子,年輕人喃喃自語,碎碎唸叨。

“你這個年紀,總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沒關係的。”

“可做得不好,與做錯,是兩回事。歲數小,犯了錯不用怕,可這不是知錯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孃,犯了錯,會打你罵你。如果上了學塾,先生夫子會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寶瓶有齊先生,有大哥李希聖。曹晴朗有爹孃,如今又上了學塾。你都沒有。沒關係,我來教。”

“可怎麼教纔是對你最好的?跟你這麼大歲數的時候,就沒有人教過我。”

那個外鄉年輕人走過字寫得很一般的春聯,繪畫粗劣的門神。

他沒有著急返回客棧。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條僻靜巷弄,從咫尺物玉牌當中取出一張黃紙符籙,正是住著綵衣國枯骨豔鬼的那張,在去往倒懸山的那艘桂花島上,桂姨和金丹老劍修馬致,幫著他和女鬼訂立了一樁契約。隻是陳平安早先吃過一位嫁衣女鬼的大苦頭,對於作祟陰物之流,天生不喜,離開桂花島到如今,就一直沒有給女鬼現身的機會。

此刻她重見天日後,一時間有些不適,站在陰影中,亭亭玉立,卻又陰氣森森。

她身穿一襲衣袖寬大的華美綵衣,雙手藏在袖中,但是陳平安知道,除了那張豔美的臉龐,這頭女鬼的脖頸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個萬福,露出兩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態嬌柔道:“奴婢見過主人。”

陳平安有些難以啟齒,便猶豫不決。

簽訂契約之時,陳平安才得知這頭女鬼真名為石柔。

陳平安一邊留心著附近是否有人路過,一邊在肚子裡醞釀措辭。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乾淨的事情?主人無需猶豫,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陳平安歎了口氣,搖頭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見不得光的醃臢勾當,你是女子,我想問些你們擅長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哦?敢問主人,可是男女之事?”

她笑了起來,一條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嬌笑,眼神卻冰冷,“不曾想主人還有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氣。”

陳平安不計較她言語中的譏諷,無奈道:“我是想問你生前,可曾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給家中孩子、晚輩立規矩的手段。”

她一頭霧水,顯然陳平安的想法,讓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畫卷中,給那位老仙師做慣了為虎作倀的歹毒行徑,違心作嘔,總好過眼睜睜看著姐妹們魂飛魄散,一些可憐姐妹的魂魄,更是被那位老人以仙家術法中極為陰狠的“坐蠟之法”,點了油燈,神魂作為燈芯,一點點消融,淒慘至極,除了她,誰敢違逆?

結果如今她換了位新主人,怎的變化如此之大?

她鬆了口氣,搖頭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曉主人所說之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就將她收回符籙,放入咫尺物。

符籙牢籠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飄搖,一臉錯愕,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應該糊弄他一番,自己這都多久沒有見過外邊天地的風光了?

便是受一些罡風吹拂似剮肉、春雷震動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願意的。

陳平安走出巷子,最後在一戶大門緊閉的外邊台階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走過穿著簡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婦人在那邊紅著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賠著笑,說著好話,手裡拎著油紙包裹的長條肉。可男人越是這般殷勤,婦人越是惱火,最後乾脆牽著兒子的手,快步離去,將男人晾在一邊。

男人佝僂著腰,有些疲憊,這趟陪著媳婦回孃家,幾個女婿湊在了一起,有衙門當差的,有在富裕門戶裡家塾當先生的,當然還有他這麼個莊稼漢,老丈人給了回禮,其餘兩個女婿都拿到了豬腿,就他隻能拿個條-子肉,他自然心裡窩火,可媳婦怨他,他一個男人,難道還要當著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說到底,還不是自個兒沒出息?男人歎著氣,突然發現不遠處門口,蹲著個臉孔陌生的年輕人,男人便下意識直起了腰桿,對陳平安笑了笑,這才小跑向愈行愈遠的妻兒。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雖然言語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這種窮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層的磕磕碰碰,曉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雞毛蒜皮,所以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來,等到那個孩子年紀再大一些,恐怕就會知道他爹孃的各自辛酸了吧,可能在學塾讀書會更用功一些,可能平時笑容會少很多,可能會覺得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原來其實有些窩囊,會跟著孃親一起嫌棄,但也有可能會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會幫著他爹扛著那條-子肉,然後他爹孃就會和好如初,覺得日子到底是能過下去的。

都有可能。

————

裴錢在自己屋子裡抄書。

抄完了書,她就悄悄站在了門口那邊,偷聽著外邊的動靜。

隻是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腳步聲。

她就背靠屋門蹲著,看著腳尖。

最早的時候,還沒有習慣走山路,腳底滿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

有個人便蹲在她旁邊,幫她一個一個挑破,再敷上些搗爛的草藥,就不疼了。

在裴錢發呆的時候,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問道:“今天抄書了沒有?”

裴錢立即蹦跳起來,大聲喊道:“抄完啦!”

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是隔壁輕輕的關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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