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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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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複更新。13000字。)

在飛劍初一和十五即將吃完那塊長尺狀斬龍台的時候,光陰悠悠,飛劍嗖嗖,就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

裴錢、魏羨和隋右邊三人,為灰塵藥鋪購置了滿滿噹噹的年貨,跑了五六趟,裴錢苦苦哀求著隋右邊同行,不是沒有理由的,隻需要隋右邊站在各色店鋪附近,根本不用裴錢魏羨跟掌櫃的講價,價格自個兒就一落千丈。

每次早出晚歸,那位老人都會在街巷拐角處的老槐樹下翻著書,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後來熟了後,就會與他們打聲招呼。最後兩趟,擔任苦力的魏羨沒跟著,隋右邊揹著陳平安那隻綠竹書箱,帶著裴錢今兒返回小巷這邊,老人又打了招呼,裴錢甜甜應著,隋右邊沒有出聲。走入小巷後,裴錢笑嗬嗬說這位秀才舉人模樣的老書生,真是書海無涯讀書到老哩,就是歲數大了點。隋右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沒有答應送你一份紅包厚厚的壓歲錢啊?裴錢裝傻喊疼。

跨過門檻進了藥鋪,陳平安依舊坐在櫃檯後邊,等隋右邊鬆開裴錢的耳朵,裴錢就開始大聲背誦她們倆於何時何地、在哪家鋪子原價為何、又以什麼價格購買何物。陳平安打著算盤,當裴錢嗓音落定,清脆悅耳的算盤珠子敲打聲也驟然停歇,陳平安朝隋右邊伸出大拇指,“僅是文案清供一項,就便宜了約莫百兩銀子。”

裴錢幫著隋右邊掀起竹簾子,隋右邊去鋪子後邊卸下年貨。

裴錢躡手躡腳返回櫃檯這邊,踮起腳跟,下巴擱放在桌上,滿是邀功的笑臉。

陳平安瞥了眼竹簾子那邊,偷偷摸摸拿出七八顆銅錢,“是你的分紅,趕緊收好,要是給她瞧見了,咱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裴錢小心翼翼收好這筆小家當,一溜煙跑向後邊院子,趕緊存起來,好好放在她的多寶格裡頭。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幫忙卸貨,要善始善終。記得最後跟她說一聲辛苦了。”

“好嘞!”裴錢大聲應承下來。

看著晃盪來晃盪去的青竹簾子,陳平安會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窮歲儘之日,除夕除夕,辭舊迎新。

陳平安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在老龍城這座灰塵藥鋪,這麼多人一起過年。

先前幾趟購買年貨,隋右邊不情不願,後來魏羨懶得去了,反而是隋右邊起了癮頭,拉著裴錢大殺四方,樂此不疲。

最早是朱斂私底下跟裴錢打商量,說是隻要喊得動隋右邊出門,就贈送給她一套文房四寶和一份壓歲錢,裴錢說考慮考慮,然後就找到了陳平安。陳平安覺得隋右邊確實應該多走動走動,沾一沾市井煙火氣也好,就讓裴錢答應下來。於是隋右邊就耐不住裴錢像隻嗡嗡嗡的小蒼蠅打攪她練習劍爐立樁,隻好跟著她和魏羨出門散心。

後來隋右邊自己拿了她和裴錢屋子角落裡的那隻綠竹書箱,拉著裴錢出去購物,陳平安就跟裴錢暗中約好,隻要隋右邊跟掌櫃老闆討價還價一次,裴錢就能分紅一顆銅錢。

陳平安轉頭望向藥鋪門外。

小巷內光線瞬間陰沉下來,陰氣森森,而且那些光線彷彿帶上了重量,顯得有些沉。

一襲綠袍從天而降,正是範峻茂。

陳平安繞出櫃檯,跨過門檻。

範峻茂問道:“想好了?”

陳平安點頭道:“希望能給今年收個好尾。”

範峻茂對那尊黑煙滾滾、陰煞飄蕩的趙姓陰神提醒道:“別畫蛇添足,暗中窺探雲海上邊的動靜,到時候吃苦頭的是陳平安。”

陰神點點頭。如果它藉助藥鋪陣法,擁有了玉璞境修為,確實能夠對老龍城上方這座雲海觀察一二,隻是雲海靈氣潔且清,陰神和陣法卻是汙煞之氣,兩者相沖,短兵相接,很容易引發雲海絮亂,讓煉製那件本命之物的陳平安功虧一簣,傷及大道根本。

範峻茂伸手按住陳平安,就要騰雲駕霧去往頭頂雲海。

陳平安突然問道:“書上記載,仙人煉丹之前,挑選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勝後,當天不都應該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爐,向天地四方祈禱嗎?”

範峻茂冷笑道:“我在雲海上,就是山主身處書院,真人坐鎮道觀,羅漢置身寺廟,我就是雲海這方小天地的聖人,祭拜誰?祭拜我自己啊?你陳平安要是願意跪地磕頭,害我再吃一劍,再跌落個境界,我倒是無所謂,境界丟了可以修補回來,讓你磕頭的機會,恐怕不多。”

陳平安心中瞭然。

看來青虎宮陸雍在那清境山,雖是老元嬰修士,可仍是不算一方聖人,無法任意調用山水氣數這份“地利”。

被範峻茂一把拽入雲海,陳平安站定後,輕輕踩了踩腳下雲海,不會塌陷消散,與尋常泥路無異,如先前陰神出竅遠遊水神廟,能夠禦風立於碧波之上,感覺不錯。

範峻茂一拂袖,陳平安身前憑空出現一張雲霧精華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鏡,祥雲飄蕩,仙氣縹緲。

陳平安駕馭方寸物飛劍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懸停在這方案桌上,一件一件取出煉物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動作緩慢,除了那隻青虎宮陸雍以五十顆穀雨錢賣給陳平安的五彩-金匱灶,還有範峻茂當時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金丹,換給陳平安的天材地寶,林林總總四十多樣,僅是丹砂就有十二種,用以在不同時段、不同火候的情況下,分別調劑水火、中和五行。

陳平安的不急不緩,看得範峻茂有些煩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範峻茂啪一下,將手中一塊老龍布雨佩拍在雲案上,“你要煉化那方水字印,作為最重要的輔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須跟上,不然就會拖了後腿,這塊老龍佩,是我目前能夠找到最好的水精,跟老龍城差不多的歲數,汲取了不少雲海的水運精華。你別跟我談錢,與那顆小煉老蛟金丹的藥酒一樣,是我範峻茂的押注,你要是一定要談錢,也行,這塊玉佩,就當我賤賣給你,三十顆穀雨錢!”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談錢好不好。”

範峻茂臉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氣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這麼一塊貴重的老龍布雨佩?這可是苻家祠堂裡頭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錢的!三十顆穀雨錢而已,還涉及到你煉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這都不願意出?”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這隻是苻家的天價賠償之一,你不過是幫著轉次手,就想要掙三十顆穀雨錢?看來你最近年關難過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計不簡單是從元嬰落回金丹那麼簡單,怎麼,跟我一樣給吞劍舟差不多,傷到了根本?你範峻茂吞食雲海療傷,效果應該不太顯著,但是為了補充流失到你氣府中的雲海水精,卻很耗錢,對吧?”

範峻茂惱火道:“陳平安你真是不傻啊。”

陳平安最後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輕輕放在雲案上。

範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你真要煉化此物?以後本命相連,你要是再拿它鈐印江河水運,可就要傷及自身大道修為了。當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開府一事,大有裨益,尋常人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卻有望開拓出一座小湖泊,你當下靈氣倒灌體魄、肆掠各處竅穴、侵蝕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險峻處境,確實可以輕鬆解決。”

陳平安點頭沉聲道:“就是這枚水字印了!”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摩挲那枚老龍布雨佩,感覺有些熟悉,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範峻茂,“這就是水精?世間水脈水運凝聚為實質的精華所在?”

範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麼,怕我坑害你?!”

陳平安搖搖頭,猶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枚玉簡,握在手心,“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雲海彷彿通靈一般,紛紛雀躍起來,好似一群稚童眼饞蜜餞糖人。

範峻茂神色凝重起來,沒有給出答案,反而問道:“你從何而得?”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這塊苻家祠堂的老龍布雨佩,還要好。”

範峻茂眼神再度炙熱起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聽說陳平安身懷十二境大妖金丹,她在藥鋪之前徘徊不去。

隻是這次範峻茂很快就壓下心頭那份垂涎,強買強賣是不敢了,湊近一些,端詳著那枚被陳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簡,晶瑩剔透,光華流轉,她過過眼癮就好。

陳平安不識貨,她認得,必然是大瀆龍宮某條大水脈凝成的水運精華,上古遺址的僥倖存世之物。比起這塊苻家老祖曾經懸佩多年的老龍布雨佩,雲泥之別,先天靈寶,後天器物,本就是一條大鴻溝。範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熱,在於若是煉化了這枚玉簡,補足雲海損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嬰,猶有盈餘,然後輕鬆躋身上五境,所需不過三四十年光陰而已,在那之後,才需要範峻茂花費心思,去各處破碎洞天秘境尋覓機緣,故地重遊罷了,比起尋常練氣士闖蕩這些遺址的殺機四伏,天壤之別。

陳平安問道:“我以此物作為煉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可以吧?”

範峻茂咬牙切齒道:“可以!可以得很!你這個傢夥,真是天天踩狗屎,如此千載難逢的稀罕物件,也能給你撞見了收入囊中!知不知道這般可遇不可求的先天靈寶,恐怕在那些個尚未有聖人蹲著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需要一大幫金丹元嬰地仙搶個頭破血流,說不定就會有人隕落其中,極有可能還要跟玉璞境修士爭個大道一線機緣……”

陳平安打斷範峻茂的“怨言”,微笑道:“各有各的緣法,我如果是在老龍城土生土長,待上一千年,也未必有機會來這座雲海站一時半刻,而你範峻茂去水神廟逛蕩一萬年,都拿不到這枚玉簡。”

範峻茂點了點頭,“這話說得不差。廢話少說,開始煉物!”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腳踏罡步,雙手掐訣,四周風起雲湧,蔭庇整座老龍城的巨大雲海,在最外緣地帶,開始迅猛翻捲起來,像是一朵本已綻放的蓮花,重新變成了一朵雪白花苞,將她和陳平安以及那條雲案籠罩起來,頭頂無數條雪白光線如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傾瀉而下,靈氣升騰,陳平安一時間呼吸困難起來,發現範峻茂眼中的促狹意味後,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那塊金色玉牌,懸佩腰間。

玉牌銘刻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無數雲海靈氣湧入那塊玉牌當中。

範峻茂趕緊揮袖驅散那些故意讓陳平安感到壓抑的雲海水精,免得全部給那塊玉牌汲取殆儘,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範峻茂還算厚道,身形倒掠,退出了這座雲海花苞,隻以心湖言語提醒道:“一有大麻煩,就立即停下煉化,受傷燒錢,總比丟了性命要好。身前那張雲案的高低,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降低。”

陳平安盤腿坐下,雲案隨之下降,最終就像一張鋪在地上白茅草蓆。

需要煉製為本命物的水字印,五彩-金匱灶,出自某座大瀆龍宮的水精玉簡,暫時應該用不上的那塊老龍布雨佩。

四十多件天材地寶,其中十數種顏色各異“燒之不儘五行外,煉化愈久愈神妙”的丹砂,既有質地頑狠、至性沉滯的冥水砂,也有熠熠生輝、星光點點的北鬥砂,一種種價值連城的丹砂,分別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內。

陳平安坐於雲海之上,環顧四周,雖身處於雲海花苞大陣之中,視野無礙,可見三面大海之水。

此次煉化,隻在玉簡,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氣,將水字印成功煉化為本命物。

如此一來,即便煉化不成,這塊大瀆龍宮醞釀而就的水精,玉簡形態崩潰消散,好歹靈氣能夠收攏,進入腰間懸佩有那塊金色玉牌,即便有些流散損耗,也是融入這座雲海,就當是回饋報答範峻茂的佈陣。

退而求其次,那塊老龍布雨佩,一樣可以作為備用水精,輔佐煉化水字印。

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片刻,用以靜下心來,腦海中想象,竟是少年時燒瓷拉坯的場景。

在丟入大把小暑錢後,那隻擱放在身前雲案上的五彩-金匱灶,有五彩祥雲,分別從丹鼎邊沿的五頭異獸嘴中,嫋嫋升起。

陳平安輕輕提起體內那口純粹真氣,輕輕一吐,衝入五彩-金匱灶之內,是為“起火”。

這一口綿延不絕的純粹真氣,遊若火龍,繞著丹鼎內壁開始盤旋遊曳,火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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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煉物之真火,分量夠不夠,決定了能否成功丹爐點火,而更重要的精粹程度,則決定了煉化之物的最終品相有多高。

煉化這枚碧遊宮玉簡,不涉性命根本,玉簡不用紮根竅穴,相比水字印,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寶和各色丹砂。

陳平安研習老元嬰陸雍那本煉丹秘籍已久,揣摩玉簡所載“直指大道”的仙訣內容,更是日複一日,兩者都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分別是青虎宮宮主和買埋河神娘孃的精妙心得,尤其是後者,是水神娘娘畢生心血所在,陳平安隻需要按部就班、步步為營即可,何時重新新增一口純粹真氣如柴火,何時灑入某隻琉璃瓶內丹砂是幾兩,何時默誦祈雨碑文蘊含著的大道真訣,牽引丹爐氣象,增添火候,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場甘霖,與爐內竄起的一顆顆搖曳火苗,水火交融,皆有章法可循。

所以陳平安除了略顯疲憊,大致上還是氣定神閒。

範峻茂坐在雲海大陣之外,默默唸叨著多加一兩丹砂、趕緊忘記煉化那塊火山熔石、一口純粹真氣不濟晚些吐入丹爐……

隻可惜陳平安每一個動作,有條不紊,甚至靜待火候的時候閉目養神,呼吸吐納都極有規矩,沒有在任何細節上出現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會有,可是這點細微損耗,對於那塊大瀆龍宮鎮水之寶的水精流溢位爐,變成雲海養料,實在是九牛一毛而已,範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煉化品秩這麼高的先天靈寶,你陳平安就不能心顫幾回、手抖個幾次?

就當是稍稍貢獻一點水精給雲海,作為補償和報答她範峻茂的守關,不過分吧?

到最後,有些絕望的範峻茂倒頭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爐,反正順風順水,她算是沒啥希望狠賺一筆了。

與範峻茂所料不差,從人間一更鑼鼓時分,到第二天天亮時分。

陳平安已經將那枚玉簡煉製得**不離十,隻是特殊之處,在於那枚玉簡上的文字,留了下來。

應該是玉簡原先主人以相同煉物之法,煉製在了這枚玉簡之上,並且文字本身蘊含大道真意,便又極其罕見地留存下來,失去了承載器物後,自身通靈,不願就此消散天地間,世間萬物,一經開竅,皆向生懼死,可大道之下,生死有循環,雙方相悖,而練氣士的修行證道,就成了逆天而行,一心修出不朽之身,抵禦光陰流水的沖刷。

一篇煉物口訣的文字,孕育出自身靈性。

又是一樁稀罕事。

範峻茂起身凝視著那些碧綠小精靈似的文字,一千多個,在五彩-金匱灶中起起伏伏,飛旋不定。

範峻茂猶豫了一下,“我勸你最好找個法子,收起這篇口訣文字,以後修行路上,尋見了某位得意弟子,將這些文字烙印在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傳道。山上那些宗字頭仙家,所謂親傳嫡傳,大多是這個路數,所以香火傳承得相對簡單輕鬆。在傳道之前,它們在你氣府之內,又可以錘鍊、溫養你的神魂竅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數的‘食補’神魂之法,沒有任何後遺症,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不知如何下手。

範峻茂笑道:“這我可幫不了你,這類蘊含道意靈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寶,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個不留神,被它們感覺到道心不合,它們就會瞬間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陳平安心生起了一個念頭,務必要留下這些文字,先珍藏起來,回頭仍是要交還給碧遊府埋河水神娘娘,這份小小的道統,雖是他無意間煉化發掘出來,但是歸根結底,還應當在在水神廟爐內點燃這一炷香火,再由她傳承下去。

此念一起。

那些原本猶豫不定的鮮活文字,竟是幻化成一位位米粒大小的碧綠衣裳小人兒,對著陳平安俯首而拜,無比感恩戴德。

然後它們彙聚成一條溪澗,迅猛湧入陳平安想要作為擱放水字印的某座氣府之內。

範峻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後仰倒去,喃喃道:“沒天理了,這也行啊。”

而那那枚徹底煉化成功的老龍宮玉簡,則被個子稍高的一群碧綠衣裳小人兒,給它們扛著一同掠入了陳平安氣府之中,不但如此,當玉簡懸停在那座新開辟出來的“府邸”後,這些小人兒大概是為了報答陳平安,開始在“丹室”內各自分工,有綠衣小人兒去了氣府大門口,開始繪畫兩尊門神,有更多的綠裙小人兒,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內描繪出一條大瀆之水,小小府邸,氣象萬千……

這一幕,範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驟然提高嗓門,伸手指著那個開始一件件收拾家當的年輕人,“陳平安,你其實是雨師轉世?!對不對?!”

陳平安一邊將各類天材地寶駕馭回咫尺物,分門別類,一絲不苟,一邊抬頭笑著打趣道:“範峻茂,你這馬屁……拍得有些清新脫俗了。”

範峻茂收起了雲海大陣,縮地成寸,來到陳平安身邊,“看著不像是雨師啊,隻說器格,比那個娘娘腔差遠了,那你是如何能夠讓那些水運一脈道統小人兒,心甘情願臣服於你?”

陳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範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問道:“我怎麼回去?”

範峻茂打了個響指,陳平安腳下雲海緩緩流散開來,出現了一架雲梯,直達老龍城灰塵藥鋪,不過雲梯四周有一陣陣琉璃光彩閃爍不定,陳平安知道這是兩座天地光陰流水激盪煥發出來的獨有光芒,所以這麼順著這架雲海樓梯走下去,老龍城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則依舊是看不到他的身影。

陳平安跟範峻茂道了一聲謝,獨自一人順著那架雲梯,緩緩拾級而下。

“下山”途中,順便俯瞰瀏覽著老龍城的壯麗風光。

陳平安想著這一幕,可以刻在竹簡上,以後說與她聽。

————

大年三十的清晨時分,老龍城內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喜慶,並未受到大族門第某些凝滯氛圍的影響。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熱鬨非凡。

灰塵藥鋪這邊,陳平安雙腳落在小巷的瞬間,雲梯就已消逝。

趙姓陰神如釋重負,問道:“本命物煉成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隻煉了一件水精物件,不過下次煉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許多。”

陰神點頭道:“很不錯了。”

陳平安回到藥鋪櫃檯那邊,金色玉牌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懸佩在腰間,就意味著雲海水運會被蠶食,範峻茂一定會跟他拚命的。

鄭大風如今已經適當走動,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錢幫忙搬了條小板凳,去槐樹底下尋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早早遇上了那位富家翁老人,正在看書,朱斂更是起了個大早,陪著“在書上下過苦功夫”的老前輩討教學問。鄭大風坐下後就過河拆橋,要裴錢回鋪子自己耍去,裴錢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說好的報酬,一顆銅錢,付出一份汗水收穫一文錢,天經地義,便是陳平安曉得了也不會罵她,所以裴錢格外理直氣壯。

鄭大風有些頭疼,說回頭壓歲錢多給她一文錢便是,裴錢說兩回事,她不喜歡別人欠她錢,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說的三分利算賬,再說了大年三十還欠錢,你鄭大風還想不想明年過得順暢安穩些了。一旁搬了條藤椅躺著的老人深以為然,說大風兄弟,這孩子說得在理啊,這會兒功夫欠錢不吉利,莫要小覷了一顆銅錢的運道。

鄭大風掏了半天,也沒掏出半顆銅錢來,正傷神的時候,老人笑著給出個法子,將小板凳賣於他,然後他給鄭大風錢,再由鄭大風還錢給裴錢。鄭大風覺得可行,一條小板凳而已,回頭讓陳平安做一條便是,竹箱竹椅板凳什麼的,陳平安手巧得很,也愛折騰這些。

裴錢翻了個白眼,指了指鄭大風和那個老人,“你們啊,一顆銅錢還這麼斤斤計較,算了,這回就當我好心幫個忙,不收錢了。”

裴錢學當初鄭大風那個動作,伸出手掌虛按兩下,“牢牢記掛心頭,恩情別放在嘴上。”

看著大搖大擺走回巷子的裴錢,一邊搖搖晃晃走樁練拳,一個興起,學了盧白象那記鞭腿的架勢,蹦跳起來,還真給她轉了一圈,結果把自己旋得頭暈,撲通摔倒,立即起身,忍著疼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一進巷子就呲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笑問道:“誰教出來的小閨女,可夠鬼靈精怪的。”

朱斂回答道:“是我家少爺的記名弟子,皮得很。”

鄭大風抱拳笑道:“老前輩,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還禮,“哪裡哪裡,在下江湖稱號一尺槍,別號小飛昇,不知大風兄弟最欣賞山上哪位仙子?”

鄭大風正色道:“是那無敵神拳幫,女俠赫連寶珠!”

老人嗤笑道:“看來大風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多看半眼都沒勁。

鄭大風冷哼一聲,將自己的小板凳挪開幾步。

老人也針鋒相對,起身將自己的藤椅挪開一些,這才躺著曬太陽。

朱斂蹲在板凳藤椅中間,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心隻讀神仙書,手上這本書籍大有來曆,價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畫卷人兒,會動的。

鄭大風感慨道:“不曾想正陽山蘇稼仙子淪落塵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隻是嫌棄那鄭大風眼光俗氣,仍是不願搭話,不過有些心癢癢便是了,畢竟蘇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兩大心頭好之一。

鄭大風揉著下巴,緩緩道:“當年有幸見過神誥宗賀仙子一面,仙子頭戴道冠,手牽白鹿,姍姍而來,如今想來,當時距離仙子不過七八步之遙……”

老人再也按耐不住,側身轉頭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風兄弟,其實赫連女俠也是極好的。”

鄭大風端起小板凳,佝僂著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許久,懊惱道:“這位大風兄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該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評語,現在好了,惹惱了大風兄弟,我與賀大仙子的距離,彷彿又遠了些。不然以後到了無敵神拳幫,我是能夠拿出此事,好好說上一說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繃不住臉,甘拜下風!”

蹲在一旁的朱斂敷衍點頭附和幾聲。

老人躺在藤椅上,歎息一聲,“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兒放在心尖上。”

朱斂抬起頭,“老前輩這句話說得有學問了。”

老人點頭慨然道:“這是小郎君曾經說過的言語,此人文采飛揚啊,與人吵架時,雖然言語粗鄙了些,可經常會有此等動人言語,在不經意間說出口,未經雕琢,渾然天成,不然我為何願意稱呼他一聲老大哥?”

朱斂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點點頭,“有機會定要拜會一下前輩的老大哥。”

老人突然問道:“朱小兄弟,冒昧問一句,最近哪天破六境瓶頸、躋身金身境的時候,需不需要老哥我幫著看護一二?”

朱斂搖頭道:“有我家少爺在,出不了紕漏,無需老前輩勞心此事。”

老人點點頭,“你家少爺,是個妙人。”

朱斂合上書籍,問道:“那我也冒昧問一句,老前輩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遺憾道:“差了點點。”

朱斂也不再多問。

問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傷感情,遠遠不如現在這般自在。

陳平安站在櫃檯後,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礪磨劍下,桌上斬龍台隻剩下最後一小片。

陳平安沒打算在這方面節省,吃完這片斬龍台,就拿出第二塊更大的斬龍台。

鄭大風將小板凳放在門檻外邊,看到兩把飛劍“蠶食”斬龍台的速度後,不管看了幾次,都覺得驚豔,嘖嘖道:“兩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寶還要能吃錢。”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金精銅錢不再出產了?”

鄭大風斜靠櫃檯,看著那一片斬龍台火光四濺的絢爛場景,點頭道:“驪珠洞天都破碎墜地了,金精銅錢自然也就沒了用武之地,繼續鑄造拿來做什麼?就算是白白送給老頭子,都不會收了。”

陳平安問道:“我隻知道金精銅錢比穀雨錢更金貴,可到底是怎麼個值錢?一顆金精銅錢能兌換幾顆穀雨錢?”

鄭大風答非所問,道:“你知道金精銅錢是怎麼來的嗎?是山水神祇金身打破後的碎片作為主要材料,加上其它幾件同樣不易獲得的東西,才得以鑄造成壓勝、供養和迎春三種金精銅錢,大驪王朝山水氣運穩固,一向極少有淫祠,所以購買金精銅錢就會額外昂貴,而在某些家族勢力手中,能夠從各地收購和搜刮金身碎片,就會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處劫掠,淫祠不夠了,大不了就強行壓著一些個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將正統山水神靈暗中貶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殺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願低頭,也有法子,仙家勢力就籠絡一些個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借刀殺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門道法、法寶靈器換取金身碎片。這種來曆血腥的金精銅錢,成本興許還不如一顆穀雨錢。而大驪宋氏皇帝向外界購買的,恐怕一顆金精銅錢,就值個七八顆穀雨錢。”

陳平安又問道:“那現在世間還有多餘的金精銅錢嗎?”

鄭大風挑了挑眉頭,緩緩道:“難說。這會兒誰要是傻乎乎購買金精銅錢,誰都知道是大道修行的必須之物,再不會做生意的人,都會漫天要價,愛買不買。”

陳平安歎了口氣,有些頭疼,他就是那個至今還需要金精銅錢的傢夥,而且還不是需要幾顆而已,幾袋子都不嫌多。

畫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縫補修繕和品秩提升,以及未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煉,極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銅錢,作用類似那枚大瀆龍宮水脈精華化成的玉簡。

鄭大風教訓道:“大過年的,少唉聲歎氣。”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

哪怕給桐葉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所有人都悲哀發現,根本就沒有熬出頭的跡象。

那個劍修還在以一身淩厲劍氣,輕鬆粉碎桐葉宗方圓千裡內的山河氣運。

破壞容易,跟在劍修屁股的那些金丹、元嬰修士,收攏靈氣、彌補重建那些毀壞殆儘的山根水脈,卻極難,除非這些地仙願意損耗自己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靈氣的不斷外泄,可姓名記錄在宗門譜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為不穩,也會牽扯到宗門冥冥之中的氣數。

原本桐葉宗這麼一處靈氣冠絕一洲的洞天福地,在日複一日的惡性循環之後,就算是外門資質最淺的後進弟子,都意識到了桐葉宗迎來了千年曆史上最為險峻的難關。

但是最讓他們感到疑惑不解的事情,在於除了宗主初次露面,或刺殺或攔阻那名劍修之外,那位在所有桐葉宗修士心目中比天還高的中興之祖杜懋,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頭,全然沒有理會那名劍修的挑釁,甚至宗門危在旦夕,根基動搖,這位力壓一洲練氣士的老祖宗還是沒有動靜。

不過當下絕大部分桐葉洲練氣士,還是願意相信老祖宗不動則已,否則就會一擊致命,那個劍修左右,註定猖狂不了幾天。

幾乎所有桐葉洲的大山頭、王朝和豪閥,都在注視著桐葉宗的動向。

隨著玉圭宗薑尚真大搖大擺湊了趟熱鬨後,越來越多儘量遮掩氣機的各路地仙修士,來此遙遙觀看,施展神人觀山河,分別拿出看家本事,檢視桐葉宗風水流轉、氣數深淺、福緣厚薄在內種種端倪,一開始誰都不敢相信,一名劍修,就能夠影響到桐葉宗這麼個龐然大物,十之三四的靈氣走勢。

山下王朝的沙場廝殺,兩軍對壘,若是有一方“死傷”至此境地,則潰敗矣。

那名劍修,沒有殺人。

除了破開屏障和圍殺之局,劍修幾乎連劍都不會遞出。

但是再眼拙的別家陸地神仙,都看出了桐葉宗子弟的精神氣,在走下坡路。

千年以來,桐葉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曆練也罷,不管是仗勢欺人,還是迎難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氣支撐起道心,故而相較於別家練氣士的登山之行,桐葉宗子弟最是高歌猛進,氣勢如虹。

遇上衝突,被境界更高的練氣士占了上風,隻要報上桐葉宗名號,便可肆意辱罵其它山頭的練氣士,意氣風發,視為尋常事。遇上或者聽說同門弟子受到欺淩,二話不說,或禦劍或禦風千裡奔襲而去,一劍斬敵頭顱。

一些生死關頭,性情剛烈的桐葉宗子弟,願意與敵對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曆史上亦是不計其數。

如果劍修第一天闖入山頭第一天,中興老祖杜懋,或是退一步,宗主一聲令下,願意為桐葉宗慷慨赴死之弟子,不敢說方圓千裡的全部山門練氣士,最少有半數的人,第一個念頭,是視死如歸。絡繹不絕,飛蛾撲火,在所不惜。

這些慷慨激昂的練氣士,一旦如此,想必人人皆認為自己死得其所,錯在那劍修。

可是到瞭如今的大年三十。

所有人內心深處,除了希冀著飛昇境的中興之祖能夠現身殺敵之外,更多還是搖擺不定,自家宗門到底在外邊做了什麼,惹來了這位咄咄逼人卻不濫殺的劍仙,才能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內閉門謝客,什麼時候我們桐葉宗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盤上,難道直接不講道理了也不行?連以那最擅長的力壓人都做不到了?

薑尚真其實一直沒有徹底遠去,在千裡之外的一座山峰上,與一位關係不錯的老元嬰劍修喝著美酒,後者搖頭笑道:“桐葉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嘍。”

薑尚真彷彿不是玉圭宗薑氏家主,而是桐葉宗的供奉,嘿嘿笑道:“別這麼說,杜懋好歹是個飛昇境,隻要擺平了這位大劍仙,還有一線生機,說不定因禍得福,聲勢暴漲……”

薑尚真驀然大笑,“擺平個屁,杜懋這老烏龜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我們家老宗主捎了訊息給我,說杜懋鴻運當頭,在老龍城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好像給人打爆了,陽神身外身也成了別人囊中的仙人遺蛻,如今就是個境界不那麼穩當的仙人境……老子這次算是賺大發了,老宗主很高興,說未來五百年,宗門對雲窟福地的抽成,再減去一成……哎呦喂,左右大劍仙,陳小劍仙,你們兩個老人家也就虧得不在這兒,不然我薑尚真立馬跪下來,給你們兩位大恩人使勁磕五百個響頭,以表謝意,不成敬意啊……”

薑尚真一邊狂笑,一邊拳敲石桌,幸災樂禍到了他這個境界,其實也不算多見。

那名鶴髮童顏的元嬰老劍修輕聲問道:“敢問薑先生,桐葉宗應該如何應對?”

薑尚真伸手擦拭著眼角淚水,擺手道:“你再讓我笑一會兒,停不下來。”

老劍修無奈一笑。

他與薑尚真和陸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識於山下的老朋友了。

薑尚真好不容易收斂笑意後,“還能如何,杜懋隻能孤注一擲,道理,是肯定講不過那位劍仙了,打架?怎麼打,隻靠那幾個玉璞境?說句難聽的,隻要左右鐵了心跟桐葉宗耗到底,別說十之三四的靈氣動盪,再給左右一年時間,桐葉宗就等著完蛋吧。換成以往,哪怕一座山頭沒有杜懋這種飛昇境,鬨出這麼大風波來,儒家書院就該出現了,可這次,書院顯然不會出來主持公道了。這意味著什麼?是桐葉洲理虧在先,而左右即便闖入了桐葉宗轄境,始終不曾逾越絲毫,占著理行事,這使得桐葉洲書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學宮都無可奈何。”

老劍修點頭道:“讀書人殺人的刀子,可不沾血,莫過於此。”

薑尚真轉頭望向北方桐葉宗那邊,哪怕千裡之遙,依稀可見山水氣運開始出現清濁混淆的蛛絲馬跡,薑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亂之外,又有悚然自省,以及一絲絲在所難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澤而漁,一口氣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靈氣,幫助自己強行飛昇之外,沒有其它法子了,隻要飛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撈到了一樁功德傍身,按照禮聖訂立的那條規矩,儒家書院就需要幫忙看顧著桐葉宗山門很長一段時間,到時候左右除非願意跟整個儒家正統叫板,否則就隻能見好就收了。”

薑尚真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閉眼祈禱道:“劍仙左右,左大爺,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厲,一定要乾死杜老烏龜啊!”

元嬰老劍修撫須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敵視世間劍修嗎?最喜歡作踐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劍修嗎?現在如何?有本事倒是從烏龜殼裡探出頭試試看啊?

這一天大年三十的暮色中,被桐葉宗掌控無數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師山之巔,現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樓的瑰麗景象,然後飄散不定起來,最終砰然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處,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開虛空,不知所蹤。

然後是山巔杜懋的肉身逐漸隨風消逝。

唯有陰神變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絕大多數靈氣後,變得無比巍峨威嚴,這尊身高數千丈的金身法相,雙腳虛踩祖師山之巔,雖依然是練氣士的金身法相範疇之列,身軀卻已經煥發出五彩琉璃之色,變幻莫測,法相伸手雙臂,雙手五指撐開,舉在頭頂,然後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開了浩然天下的一處天幕。

天幕撕裂處,天雷滾滾,紫電翻湧,種種巨大如山嶽的身影一閃而逝,如蛟龍骨架拖尾遊曳如閃電,有盤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屍骸,有一隻猩紅巨爪試圖將天幕裂縫撕扯更大……無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間不可見的恐怖異象。

劍修左右,一手負後,一手持劍,橫劍在身前,緩緩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陰神吞食一座小洞天的近乎無窮儘靈氣,纔打造出來的這副五彩琉璃之飛昇法相,左右的人與劍,小如芥子。

左右一劍緩緩橫掃而過。

僅此而已。

左右一直認為,人間劍術之巔,隻在兩劍,其中一劍,在那位中土讀書人的最得意一劍,隨手劈開了黃河洞天。

另外一劍,就一直收在自己劍鞘內。

正是此次。

片刻之後。

那尊已經飛昇離地數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

在巨大如山嶽的法相“半山腰”,出現了一條極其纖細、不可察覺的雪白絲線,細如人間女子的尋常髮絲而已。

在距離天幕越來越的時候,攔腰而斷,五彩琉璃身軀斷成了兩截,上半截身軀猶然悲憤拔高而去,伸手試圖攥住天幕縫隙的卷口處,想要以此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軀砰然碎裂,靈氣重歸天地,還有諸多飛昇境遺蛻留下來的十餘塊殘存琉璃物,濺射四面八方,又成為別人在修行路上的機緣。

左右已經收劍歸鞘。

上半截身軀的那尊琉璃神人,頹然追回浩然天下的大地。

如一顆絢爛流星銷蝕在半空中。

左右抬頭看了眼尚未合攏的天幕,左右收回視線,化虹去往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海域。

出海沒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問道:“為何不飛昇離去?”

左右默不作聲。

兩人相隔不過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處杜懋強行飛昇扯開的天幕縫隙,大怒道:“為何藉機不離開這座天下?!難道你真想要勘驗了那句混賬話,真要‘左右是個死’?!”

左右低下頭。

隻是這次老秀纔沒有跳起來給他一巴掌,頹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要去倒懸山,去劍氣長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弟子要傷先生的心,都是攔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別先生!”

老秀才揮揮手,說不出話來。

左右轉過身後,似有不捨,沒有化虹而去,隻是一步步走去。

左右說道:“先生收取的小師弟,挺不錯的。”

老秀纔沒好氣道:“滾滾滾。”

老秀才也轉過身,先生與弟子,兩人就這樣背對著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遠遊。

老秀才突然撓撓頭,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會兒自己還是個窮秀才,名聲不顯,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窮秀才兩袖清風,故而囊中羞澀嘛,然後第二個弟子和第三個弟子,就沒那麼有錢了,那會兒三個弟子,其實處得挺好,他這個先生當得也是最舒心的,後來呢,一個個都長大了。

老秀才背對著那個其實一輩子也沒怎麼瀟灑過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後到了劍氣長城,一定要瀟灑啊。”

略微停頓,老人輕聲道:“左右啊,其實你劍練得好,書讀得更好。”

劍修大步離去,隻在這他極其不喜歡的紛雜人間,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是先生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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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加上其它幾件同樣不易獲得的東西,才得以鑄造成壓勝、供養和迎春三種金精銅錢,大驪王朝山水氣運穩固,一向極少有淫祠,所以購買金精銅錢就會額外昂貴,而在某些家族勢力手中,能夠從各地收購和搜刮金身碎片,就會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處劫掠,淫祠不夠了,大不了就強行壓著一些個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將正統山水神靈暗中貶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殺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願低頭,也有法子,仙家勢力就籠絡一些個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借刀殺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門道法、法寶靈器換取金身碎片。這種來曆血腥的金精銅錢,成本興許還不如一顆穀雨錢。而大驪宋氏皇帝向外界購買的,恐怕一顆金精銅錢,就值個七八顆穀雨錢。”

陳平安又問道:“那現在世間還有多餘的金精銅錢嗎?”

鄭大風挑了挑眉頭,緩緩道:“難說。這會兒誰要是傻乎乎購買金精銅錢,誰都知道是大道修行的必須之物,再不會做生意的人,都會漫天要價,愛買不買。”

陳平安歎了口氣,有些頭疼,他就是那個至今還需要金精銅錢的傢夥,而且還不是需要幾顆而已,幾袋子都不嫌多。

畫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縫補修繕和品秩提升,以及未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煉,極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銅錢,作用類似那枚大瀆龍宮水脈精華化成的玉簡。

鄭大風教訓道:“大過年的,少唉聲歎氣。”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

哪怕給桐葉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所有人都悲哀發現,根本就沒有熬出頭的跡象。

那個劍修還在以一身淩厲劍氣,輕鬆粉碎桐葉宗方圓千裡內的山河氣運。

破壞容易,跟在劍修屁股的那些金丹、元嬰修士,收攏靈氣、彌補重建那些毀壞殆儘的山根水脈,卻極難,除非這些地仙願意損耗自己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靈氣的不斷外泄,可姓名記錄在宗門譜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為不穩,也會牽扯到宗門冥冥之中的氣數。

原本桐葉宗這麼一處靈氣冠絕一洲的洞天福地,在日複一日的惡性循環之後,就算是外門資質最淺的後進弟子,都意識到了桐葉宗迎來了千年曆史上最為險峻的難關。

但是最讓他們感到疑惑不解的事情,在於除了宗主初次露面,或刺殺或攔阻那名劍修之外,那位在所有桐葉宗修士心目中比天還高的中興之祖杜懋,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頭,全然沒有理會那名劍修的挑釁,甚至宗門危在旦夕,根基動搖,這位力壓一洲練氣士的老祖宗還是沒有動靜。

不過當下絕大部分桐葉洲練氣士,還是願意相信老祖宗不動則已,否則就會一擊致命,那個劍修左右,註定猖狂不了幾天。

幾乎所有桐葉洲的大山頭、王朝和豪閥,都在注視著桐葉宗的動向。

隨著玉圭宗薑尚真大搖大擺湊了趟熱鬨後,越來越多儘量遮掩氣機的各路地仙修士,來此遙遙觀看,施展神人觀山河,分別拿出看家本事,檢視桐葉宗風水流轉、氣數深淺、福緣厚薄在內種種端倪,一開始誰都不敢相信,一名劍修,就能夠影響到桐葉宗這麼個龐然大物,十之三四的靈氣走勢。

山下王朝的沙場廝殺,兩軍對壘,若是有一方“死傷”至此境地,則潰敗矣。

那名劍修,沒有殺人。

除了破開屏障和圍殺之局,劍修幾乎連劍都不會遞出。

但是再眼拙的別家陸地神仙,都看出了桐葉宗子弟的精神氣,在走下坡路。

千年以來,桐葉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曆練也罷,不管是仗勢欺人,還是迎難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氣支撐起道心,故而相較於別家練氣士的登山之行,桐葉宗子弟最是高歌猛進,氣勢如虹。

遇上衝突,被境界更高的練氣士占了上風,隻要報上桐葉宗名號,便可肆意辱罵其它山頭的練氣士,意氣風發,視為尋常事。遇上或者聽說同門弟子受到欺淩,二話不說,或禦劍或禦風千裡奔襲而去,一劍斬敵頭顱。

一些生死關頭,性情剛烈的桐葉宗子弟,願意與敵對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曆史上亦是不計其數。

如果劍修第一天闖入山頭第一天,中興老祖杜懋,或是退一步,宗主一聲令下,願意為桐葉宗慷慨赴死之弟子,不敢說方圓千裡的全部山門練氣士,最少有半數的人,第一個念頭,是視死如歸。絡繹不絕,飛蛾撲火,在所不惜。

這些慷慨激昂的練氣士,一旦如此,想必人人皆認為自己死得其所,錯在那劍修。

可是到瞭如今的大年三十。

所有人內心深處,除了希冀著飛昇境的中興之祖能夠現身殺敵之外,更多還是搖擺不定,自家宗門到底在外邊做了什麼,惹來了這位咄咄逼人卻不濫殺的劍仙,才能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內閉門謝客,什麼時候我們桐葉宗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盤上,難道直接不講道理了也不行?連以那最擅長的力壓人都做不到了?

薑尚真其實一直沒有徹底遠去,在千裡之外的一座山峰上,與一位關係不錯的老元嬰劍修喝著美酒,後者搖頭笑道:“桐葉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嘍。”

薑尚真彷彿不是玉圭宗薑氏家主,而是桐葉宗的供奉,嘿嘿笑道:“別這麼說,杜懋好歹是個飛昇境,隻要擺平了這位大劍仙,還有一線生機,說不定因禍得福,聲勢暴漲……”

薑尚真驀然大笑,“擺平個屁,杜懋這老烏龜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我們家老宗主捎了訊息給我,說杜懋鴻運當頭,在老龍城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好像給人打爆了,陽神身外身也成了別人囊中的仙人遺蛻,如今就是個境界不那麼穩當的仙人境……老子這次算是賺大發了,老宗主很高興,說未來五百年,宗門對雲窟福地的抽成,再減去一成……哎呦喂,左右大劍仙,陳小劍仙,你們兩個老人家也就虧得不在這兒,不然我薑尚真立馬跪下來,給你們兩位大恩人使勁磕五百個響頭,以表謝意,不成敬意啊……”

薑尚真一邊狂笑,一邊拳敲石桌,幸災樂禍到了他這個境界,其實也不算多見。

那名鶴髮童顏的元嬰老劍修輕聲問道:“敢問薑先生,桐葉宗應該如何應對?”

薑尚真伸手擦拭著眼角淚水,擺手道:“你再讓我笑一會兒,停不下來。”

老劍修無奈一笑。

他與薑尚真和陸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識於山下的老朋友了。

薑尚真好不容易收斂笑意後,“還能如何,杜懋隻能孤注一擲,道理,是肯定講不過那位劍仙了,打架?怎麼打,隻靠那幾個玉璞境?說句難聽的,隻要左右鐵了心跟桐葉宗耗到底,別說十之三四的靈氣動盪,再給左右一年時間,桐葉宗就等著完蛋吧。換成以往,哪怕一座山頭沒有杜懋這種飛昇境,鬨出這麼大風波來,儒家書院就該出現了,可這次,書院顯然不會出來主持公道了。這意味著什麼?是桐葉洲理虧在先,而左右即便闖入了桐葉宗轄境,始終不曾逾越絲毫,占著理行事,這使得桐葉洲書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學宮都無可奈何。”

老劍修點頭道:“讀書人殺人的刀子,可不沾血,莫過於此。”

薑尚真轉頭望向北方桐葉宗那邊,哪怕千裡之遙,依稀可見山水氣運開始出現清濁混淆的蛛絲馬跡,薑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亂之外,又有悚然自省,以及一絲絲在所難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澤而漁,一口氣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靈氣,幫助自己強行飛昇之外,沒有其它法子了,隻要飛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撈到了一樁功德傍身,按照禮聖訂立的那條規矩,儒家書院就需要幫忙看顧著桐葉宗山門很長一段時間,到時候左右除非願意跟整個儒家正統叫板,否則就隻能見好就收了。”

薑尚真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閉眼祈禱道:“劍仙左右,左大爺,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厲,一定要乾死杜老烏龜啊!”

元嬰老劍修撫須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敵視世間劍修嗎?最喜歡作踐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劍修嗎?現在如何?有本事倒是從烏龜殼裡探出頭試試看啊?

這一天大年三十的暮色中,被桐葉宗掌控無數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師山之巔,現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樓的瑰麗景象,然後飄散不定起來,最終砰然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處,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開虛空,不知所蹤。

然後是山巔杜懋的肉身逐漸隨風消逝。

唯有陰神變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絕大多數靈氣後,變得無比巍峨威嚴,這尊身高數千丈的金身法相,雙腳虛踩祖師山之巔,雖依然是練氣士的金身法相範疇之列,身軀卻已經煥發出五彩琉璃之色,變幻莫測,法相伸手雙臂,雙手五指撐開,舉在頭頂,然後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開了浩然天下的一處天幕。

天幕撕裂處,天雷滾滾,紫電翻湧,種種巨大如山嶽的身影一閃而逝,如蛟龍骨架拖尾遊曳如閃電,有盤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屍骸,有一隻猩紅巨爪試圖將天幕裂縫撕扯更大……無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間不可見的恐怖異象。

劍修左右,一手負後,一手持劍,橫劍在身前,緩緩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陰神吞食一座小洞天的近乎無窮儘靈氣,纔打造出來的這副五彩琉璃之飛昇法相,左右的人與劍,小如芥子。

左右一劍緩緩橫掃而過。

僅此而已。

左右一直認為,人間劍術之巔,隻在兩劍,其中一劍,在那位中土讀書人的最得意一劍,隨手劈開了黃河洞天。

另外一劍,就一直收在自己劍鞘內。

正是此次。

片刻之後。

那尊已經飛昇離地數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

在巨大如山嶽的法相“半山腰”,出現了一條極其纖細、不可察覺的雪白絲線,細如人間女子的尋常髮絲而已。

在距離天幕越來越的時候,攔腰而斷,五彩琉璃身軀斷成了兩截,上半截身軀猶然悲憤拔高而去,伸手試圖攥住天幕縫隙的卷口處,想要以此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軀砰然碎裂,靈氣重歸天地,還有諸多飛昇境遺蛻留下來的十餘塊殘存琉璃物,濺射四面八方,又成為別人在修行路上的機緣。

左右已經收劍歸鞘。

上半截身軀的那尊琉璃神人,頹然追回浩然天下的大地。

如一顆絢爛流星銷蝕在半空中。

左右抬頭看了眼尚未合攏的天幕,左右收回視線,化虹去往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海域。

出海沒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問道:“為何不飛昇離去?”

左右默不作聲。

兩人相隔不過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處杜懋強行飛昇扯開的天幕縫隙,大怒道:“為何藉機不離開這座天下?!難道你真想要勘驗了那句混賬話,真要‘左右是個死’?!”

左右低下頭。

隻是這次老秀纔沒有跳起來給他一巴掌,頹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要去倒懸山,去劍氣長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弟子要傷先生的心,都是攔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別先生!”

老秀才揮揮手,說不出話來。

左右轉過身後,似有不捨,沒有化虹而去,隻是一步步走去。

左右說道:“先生收取的小師弟,挺不錯的。”

老秀纔沒好氣道:“滾滾滾。”

老秀才也轉過身,先生與弟子,兩人就這樣背對著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遠遊。

老秀才突然撓撓頭,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會兒自己還是個窮秀才,名聲不顯,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窮秀才兩袖清風,故而囊中羞澀嘛,然後第二個弟子和第三個弟子,就沒那麼有錢了,那會兒三個弟子,其實處得挺好,他這個先生當得也是最舒心的,後來呢,一個個都長大了。

老秀才背對著那個其實一輩子也沒怎麼瀟灑過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後到了劍氣長城,一定要瀟灑啊。”

略微停頓,老人輕聲道:“左右啊,其實你劍練得好,書讀得更好。”

劍修大步離去,隻在這他極其不喜歡的紛雜人間,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是先生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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