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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希望別人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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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字章節)

鄭大風愣了半天,大概是怎麼都沒有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跟當年陪自己蹲在樹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印象重疊在一起,最後抹了把臉,冒出一句,“說話就說話,你噴我一臉唾沫星子做什麼?”

可鄭大風到底還是接過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陳平安沒有吹牛不打草稿,那麼兩顆足矣,能夠壓下傷勢,至於祛除病根子,依舊很難,已經不是多吃幾顆靈丹妙藥的事情了。

裴錢早就在門檻那邊探頭探腦,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氣壞了,“你這人,怎麼不分好歹呢,再這麼說,小心我生氣了啊……”

鄭大風收起了瓷瓶,轉頭笑嘻嘻道:“嚇死我了,這位風華絕代的小女俠,何方人氏啊?”

裴錢咳嗽一聲,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聽好了,我叫裴錢,是一位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陳平安是我……師父!我是咱們這一派的開山大弟子!”

是她爹這種捱揍的話,裴錢在陳平安面前從來不說。

鄭大風嚥了口唾沫,轉頭望向陳平安,大概是想問你陳平安這種木頭疙瘩,上哪兒找來這麼個丫頭片子?

陳平安說道:“進屋子談正事。”

鄭大風疑惑道:“不是談完了嗎?”

陳平安氣笑道:“我願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對手陣營有哪些勢力,各自擁有幾名金丹、元嬰地仙?哪些勢力是坐山觀虎鬥,哪些地仙會下場廝殺,各自身後會不會有伺機而動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瞭解一下?老龍城的堪輿形勢,以及登龍台附近的路線,我不得知道一點?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難道不要聽一聽?”

鄭大風一陣頭疼,掏出瓷瓶,“拿回去拿回去,咱們真不是一條道上的,尿不到一壺裡去!”

陳平安沒理鄭大風,徑直跨過門檻。

趙姓陰神已經出現在鋪子裡邊,微笑道:“我可以與你詳細說清楚。”

鄭大風哀歎一聲,習慣性掏了掏褲襠,拎著板凳返回藥鋪,跟著陳平安一起回了後院,在鄭大風正屋裡邊,陳平安和趙姓陰神相對而坐,裴錢沒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坐在了背對屋門的長凳上,主位還是留給了鄭大風。陳平安還讓魏羨盧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坐在這座正屋內旁聽。

鄭大風落座前,總算還有點主人家的派頭,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菜碟裡,放在了裴錢身前,她瞥了眼陳平安,跟鄭大風不情不願地道了聲謝。

然後鄭大風給自己拿了兩大碟鹽水花生和醬牛肉乾。

裴錢看了看自己小碟裡的瓜子,再看了看對面鄭大風的,竟然就連碟子都比她大啊,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裴錢豎起大拇指,“你這待客之道,我服氣!”

鄭大風伸手虛壓了兩下,“記在心裡,別掛在嘴上。”

裴錢盤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著瓜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在桌上,問道:“能不能喝一點兒?”

鄭大風剝了顆鹽水花生,搖頭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趙姓陰神緩緩道:“六天後,節氣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龍台,鄭大風會跟苻畦有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也就是說最後能夠活著走下來的人,隻有一個。如果鄭大風死了,倒也簡單了,我們上去幫著收屍就行,沒什麼危險,苻家既然打殺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掙夠了,樂得大度些,不會再跟一座灰塵鋪子過意不去。”

看陳平安望向自己,陰神苦笑道:“自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他死了,我就連陰神都當不成,何談庇廕子孫。所以哪怕登龍台到時候佈滿術法禁製,我仍有法子闖入其中,不過一旦如此作為,無非是讓鄭大風晚死片刻,到時候你陳平安一旦選擇執意出手相助,就會是一場大亂戰,不說金丹元嬰,恐怕隻要是箇中五境修士,除了範家,老龍城五大姓氏都會來踩上一腳。”

陳平安點頭道:“這是最糟糕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再說說最好的情況。”

陰神心中略有訝異,這趟倒懸山往返之行,陳平安似乎變了許多。隻是陰神本就形象縹緲,面容模糊,繼續說道:“鄭大風三拳打倒老龍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陽後,與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嬰老祖,大戰了一場,苻家經營老龍城這麼久,府邸那塊,早已被打造成類似書院、道觀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場架,打得不輕鬆。”

鄭大風嗤笑道:“示敵以弱,我要乾倒的,從一開始就是老龍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壓著境界,那個拿把破鐵槍瞎晃悠的老傢夥,早給我撂倒,往他老臉上吐口水了。”

陳平安不太相信鄭大風的言辭,陰神笑著點頭道:“鄭大風說得不算太扯,他那會兒,確實是不願意過早暴露真實境界。”

陳平安心中瞭然,這符合鄭大風的性格脾氣。

換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會這般藏掖。

事實上在當年的驪珠洞天,除了齊先生和楊老頭,以及李寶瓶的哥哥李希聖,恐怕這條老光棍看門人,纔是那個學問最大的人物。懂的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純粹,畢竟欲多則心窄。所以鄭大風當初的破鏡,才如此艱辛。以至於需要陳平安和那《精誠篇》,來當他的傳道人。

陳平安問道:“那就是丁家的女婿,那個帶著媳婦回孃家的桐葉宗嫡傳弟子,害得鄭大風受傷這麼重?為何會談崩,以至於大打出手?”

鄭大風臉色陰沉,隻是撕了一塊醬牛肉丟進嘴裡。

趙姓陰神笑道:“好傢夥,來頭還真不小,一到灰塵藥鋪就開門見山說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兩點,一個他叫杜儼,是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的嫡長孫,再一個他杜儼當年在老龍城遮掩身份四處晃盪,那個姓方年輕人的祖輩,當年是他屁股後頭的小跟班,到了年輕人這一輩,是獨苗,所以希望鄭大風賣他一個面子,別讓人家斷了香火。隻要鄭大風點頭答應,他許諾桐葉宗會站在灰塵藥鋪這邊。”

陰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隻養劍葫的鄭大風,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明知道杜儼身邊站著個玉璞境修士,還不當回事,還敢笑話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樂意給人當狗亂吠,鄭大風,現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無敵,一個十境元嬰巔峰、外加最少一把仙兵、再又有登龍台地利的苻畦而已,還不是照樣給咱們鄭大爺一拳撂倒的事情?”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勾著肩膀,渾然沒當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確實有些難熬。關鍵是陳平安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說了滴酒不沾,你陳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實實別在腰間啊,你還揭開葫蘆的酒塞算哪門子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好奇問道:“範二隻跟我說鄭大風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話給那個年輕人,是什麼?”

鄭大風丟了手中花生殼在地上,眼神淡漠,“要那傢夥生不如死。老趙會些邪門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時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轉頭,對身後魏羨四人笑道:“忘了介紹,這傢夥叫鄭大風,是我老鄉,九境武夫。看大門的,不過那會兒,我跟他做過幾文錢的生意,我還是念他情的。”

鄭大風笑著向四人抱拳,“九境而已,見笑見笑。”

陳平安繼續道:“我那把飛劍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師父。他師父在這幾十年裡頭,好像就收了兩個徒弟,鄭大風九境,他師兄順順噹噹一路進的十境,就跟咱們吃飯喝水沒兩樣。”

裴錢眼睛一亮,這路數適合自己哇!吃飯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還讀書抄書呢,要是再偷偷喝個酒,還了得?!

鄭大風伸手抹了把臉,悶悶道:“你大爺啊……”

屋內畫卷四人,心境各異。

趙姓陰神刺了幾句鄭大風後,繼續說道:“最好的結果,就是鄭大風勝了占儘天時地利的苻畦,接下來就看我們如何帶著鄭大風,一起活著走到這裡,從城外登龍台,回到內城這座灰塵藥鋪!懸,得看天意嘍。不過回頭來看,雲林薑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險,而雲林薑氏祖上數位‘大祝’積攢下來的豪閥臉面,也算是我們的一線生機所在。畢竟在場面上,若是鄭大風僥倖活著走下登龍台,沒誰敢畫蛇添足,為雲林薑氏或是苻家強出頭,連苻家都不敢明著毀約。至於私底下,也就是登龍台到鋪子之間的這條路上……”

趙姓陰神說到這裡,莫名其妙問道:“那個人真不願意出手?”

畢竟那個人,是他和鄭大風離開驪珠洞天入駐老龍城,最大的原因。

鄭大風撇撇嘴,“範家那傢夥在我出手前就挑明瞭,最多讓範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沒辦法駕馭老龍城上邊的雲海,其他的,我鄭大風願意找死,她就親眼看著我死好了。”

那位綠袍年輕女子的話語,鄭大風略有改動,那個之前來鋪子喝著酒就躋身了元嬰境的範峻茂,那個一劍丟擲出雲海、直接毀掉玉圭宗薑氏元嬰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範氏女子,對鄭大風說的完整言語,是“過再多年,還是這副做不成大事的爛泥德行,那我就再看你給人釘死一次好了”。

鄭大風當然不會原封不動說給陳平安聽,太晦氣,也太丟人現眼。

事實上這番話,趙姓陰神當初都沒辦法聽到。範峻茂的境界攀升,到如今的那個元嬰境界,都透著極大古怪。

整個老龍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為何苻家會逆勢而行,為何最後沒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範家,有人說話比範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範氏祠堂所有人嗓門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麼隱世不出的元嬰老祖宗,元嬰倒是元嬰境,祖宗就算不上了,是範二同父異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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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那個名聲不顯的大家閨秀範峻茂,隻是她卻沒有站在鄭大風這邊,坦言此次隻看戲,不趟渾水,由著鄭大風慷慨赴死。

鄭大風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趙姓陰神隨後詳細介紹了範家之外,老龍城五大姓氏的金丹、元嬰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寶。

比起範二當初在車廂上所說,隻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沒有從石頭縫裡隨便蹦出個元嬰,算是個不小的好訊息。

陰神笑道:“老龍城和登龍台堪輿圖我今晚就可以找來。”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陰神瞥了眼鄭大風,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娘希匹,換成保護陳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戰,也不需要事事我來擦屁股,一場死戰那也打得教人心裡頭舒坦,哪裡需要如此想著法子縫縫補補,提心吊膽?!”

鄭大風斜眼道:“哎呦,陪著老子每天曬太陽的舒坦光景,給忘啦?”

陰神冷哼一聲。

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有沒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後,有的話,是幾個?”

鄭大風笑道:“咱們寶瓶洲,玉璞境很多嗎?我給你掰手指算一算?”

鄭大風開始翹起一根根手指頭,“咱們驪珠洞天,阮邛算一個,大驪宋氏牛氣吧,如今吞併了寶瓶洲將近半壁江山,一樣恨不得把那鐵匠當菩薩供奉起來,對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歡當個說書先生,算一個,對上我師兄李二,都沒敢下場跟李二對一拳。風雪廟有個魏晉,那是千年一出的劍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個,隻是從來不願意露頭。神誥宗宗主,剛剛躋身仙人境,才得了個天君頭銜,觀湖書院山主,則未必是上五境。你數一數,一洲之內,這才幾個玉璞境?當然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墨家遊俠許弱,這些不算,歸根結底,就不算咱們寶瓶洲修士。”

陳平安笑道:“天君謝實和劍仙曹曦怎麼就不算了,這兩位就是咱們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好不好,隻不過牆裡開花牆外香罷了,在別洲闖盪出來的修為和名頭,根子還是咱們老鄉,尤其是那個曹曦,祖宅跟我一條巷子,上次我還在泥瓶巷跟這位老劍仙碰了頭,曹曦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門神上動了手腳,不過被李寶瓶她大哥看出了端倪,隨手破掉了。”

鄭大風沒得反駁,隻好手撕牛肉乾,狠狠嚼著。

畫卷四人。

從頭到尾,儘量讓自己神色自若的他們,已經快要繃不住臉色了。

陳平安的“家鄉”,是不是太邪乎了點?

看門的,是個九境武夫?然後有個十境武夫的師兄?那什麼泥瓶巷就有個名叫曹曦的劍仙,稍遠,是位道家天君的“龍興之地”?

鄭大風想要找回場子,道:“可是寶瓶洲才幾個十境武夫?就兩個,李二,宋長鏡,接下來,就輪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個,總不會也是十境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道:“待在我家的這位,應該也是十境。”

鄭大風揉了把臉,“老子當初差點也直接從八境巔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這會兒再跑幾步給我來個十境看看,豈不是就萬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龍台,待在灰塵藥鋪,給鄭大風你做一大桌子慶功宴的飯菜,如何?”

鄭大風吃癟。

躋身十境若是簡單,李二為何要離開驪珠洞天。

純粹武夫的九十之別,與劍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於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與劍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

這兩個門檻,比起尋常練氣士的五六、十和十一這兩條鴻溝天塹,更加難以想象。

自認已經心比天高的鄭大風,都不敢奢望那虛無縹緲的武神境。

斷頭路,何謂斷頭?

跟著楊老頭這位驪珠洞天曆任聖人都要先拜山頭的“神君”這麼多年,鄭大風知道一些內幕。

趙姓陰神心情大為舒暢,果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個傳道人,才能讓鄭大風難受。

陳平安望向對面那尊陰神,問道:“按照前輩的說法,這座灰塵藥鋪有玄機?”

陰神笑道:“當然,神君讓我選擇此地作為落腳地,並非是鄭大風隨便跟範家討要的尋常地方,一旦開啟陣法,我在此地,可以發揮出玉璞境的修為。”

鄭大風歎氣道:“那也是以折損陰德作為代價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撐不了太久。”

陰神臉色如常,“真當我隨你走這趟老龍城,就是每天陪著你曬太陽看月亮,等著哪位仙子禦風從你頭頂掠過?隻要撐過了一個月,形勢興許就有變化了。”

“明白了。”

陳平安笑道:“那現在開始算一算我們這邊的實力。”

鄭大風吃著鹽水花生,“你說有哪些?不都在這間屋子裡頭了?”

裴錢指了指自己,開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離練成絕世劍術還差一個‘明天’哩。”

黑炭似的小丫頭,難得還有些難為情。

鄭大風一本正經,“裴小女俠,你其實纔是我們的頂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錢笑納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再來些瓜子。”

鄭大風還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丟裴錢身前的小碟子裡,碟子不大的緣故,就顯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極有誠意。

裴錢看這傢夥,就稍稍順眼了些。

陳平安終於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養劍葫後,飛劍十五掠出,然後陳平安又取出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龍城不是很多人覺得有錢就了不起嗎?我如今錢沒幾個了,可我多少還是攢下些家當的。我身上這件法袍,名為金醴,是上古仙人遺物,鄭大風,你能不能穿?還有條用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鬚製成的縛妖索,你能不能用?”

鄭大風搖頭道:“等你躋身了武道煉神三境,就會知道這些所謂的仙家外物,隻會束手束腳。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隻會愈發送死。”

陳平安點點頭,拿出一大摞已經畫好的符籙,“陽氣挑燈符應該用不著,登龍台既然類似苻家打造出來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沒機會,還有這寶塔鎮妖符……斬鎖符,**蛟龍之屬。至於這張我一個朋友親筆書寫的鎮劍符,品相極高,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都能夠壓勝片刻……”

陳平安僅僅是取出那疊符籙,對面趙姓陰神就已經微微察覺到一股壓迫感,尤其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雖說是專門針對地仙劍修,仍是讓它覺得如芒在背。

鄭大風震驚道:“陳平安,你這趟倒懸山之行,就每天忙著打家劫舍?”

陳平安沒搭理鄭大風,繼續拿出一件件東西,接連三隻瓷瓶,“一頭桐葉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龍溝那條老蛟的元嬰金丹,還有一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鄭大風轉頭望向趙姓陰神,指了指最後那隻半臂高的大瓷瓶,“你信嗎?”

趙姓陰神搖頭又點頭,“一般人我不信,陳平安說了,我就信……一半吧。”

陳平安問道:“有哪些東西,可以救急嗎?”

鄭大風說了句“讓我緩緩”,就陷入沉思。

趙姓陰神問道:“早知道你有這麼多家當,就不該讓你陳平安進這屋子,何必呢?”

陰神竟是重複問道:“何必呢?!”

陳平安神色平靜道:“你可以當做我是在跟藥鋪那位楊神君,做一筆大買賣。要麼輸個底朝天,要麼賺個撐死人。”

陰神隻是搖頭不語,顯然不信這種說辭。

陳平安轉頭,歉意道:“你們怎麼說?”

魏羨淡然道:“麼得法子,還能咋樣。”

隋右邊橫劍在膝,眼神熠熠,“我除了一顆青虎宮坐忘丹,還要多要一對火龍丹和布雨丹。”

朱斂嗬嗬笑道:“殺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說話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離開老龍城,隻是既然已經決定了留下。”

盧白象最務實,“那麼我也要兩顆火龍丹和布雨丹,拿到了老龍城形勢圖後,我可以幫著謀劃具體路線。”

陳平安對四人一抱拳,“謝了!”

轉過頭,對鄭大風問道:“你覺得他們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藥之外,短時間還能不能提升?”

鄭大風點頭道:“一個七境金身境,三個六境巔峰,人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純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從哪裡招徠的傢夥,金身境穩固境界一事不難,其餘三人,想要這幾天破境,還是很難,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將六境巔峰的高度,順勢拔高一截。隻要這次他們能活下來,對於以後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畢竟巔峰不過是‘無瑕’,距離能夠爭奪那最強二字,差得老遠,這兩天我可以給他們四人喂拳,我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們能吃進肚子多少,各憑本事。”

畫卷四人面無表情。

鄭大風一挑眉,陳平安身邊這四名扈從,架子真不小啊。

不過四人各自氣魄,是真不俗氣。

純粹武夫,各有各的純粹法門。

魏羨是沙場萬人敵,深陷敵陣,四面八風皆鐵甲,鑿陣而已。

盧白象是才情驚豔,除了武道之外,琴棋書畫,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

隋右邊是一心追求劍道極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飛昇壯舉。

朱斂和顏悅色的麪皮下邊,就藏著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任你們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敵不過我朱斂一人雙拳。

鄭大風對於自己接下來的喂拳,有些期待。

陳平安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我想要煉化一件本命物,灰塵藥鋪這邊如今能不能找人購買?而且必須保證不在天材地寶上邊動手腳。如果成了,我等於多出一條命。”

趙姓陰神轉頭望向鄭大風。

鄭大風想了想,“我得問一個人,如果她點頭,就可以。”

鄭大風突然笑問道:“我信她,你信我嗎?”

陳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師父。”

鄭大風再次吃癟無言。

陰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幾幅堪輿圖。”

陳平安轉頭對裴錢說道:“你跟隋右邊睡一間屋子,魏羨三人擠一擠。我可以在前邊的藥鋪打地鋪,不過如果材料能夠收集齊整……”

不等陳平安說完,裴錢大義凜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鋪!”

隋右邊四人並無異議。

這些瑣碎,大戰在即,終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臨,陳平安端了條長凳子,隋右邊和魏羨三人分別從兩間屋子服下丹藥,走到院子。

鄭大風一手負後,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對同境修士,十丈之內,純粹武夫務求一拳而已。你們四人,我雖不知根腳來曆,卻也可以暫時當四位七境練氣士來看待,最少。你們隻管一起上,咱們節省時間。”

無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鄭大風無奈道:“怎麼,不把我這個九境武夫當盤菜?嫌棄四人聯手圍毆一人,跌份兒?”

裴錢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腳邊。

鄭大風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鄭大風隻管儘情出拳。

“既然你們這麼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鄭大風腳尖一擰,身形不見。

砰然沉悶一聲。

四拳卻幾乎同時遞出。

站在兩側屋簷下台階頂部的隋右邊和魏羨、盧白象、朱斂,分別向後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鄭大風嘖嘖道:“底子打得不錯啊,陳平安,你到底上哪找來的這麼些扈從和婢女?我也想要幾個,尤其是像這位姐姐這般模樣的……”

隋右邊率先出劍了。

朱斂身形佝僂,一躍而去。

魏羨和盧白象幾乎同時向兩側挪步散開,隨時策應院中隋右邊和朱斂兩人。

根本無需言語,既已心有靈犀。

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該有的境界。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興趣的話,可以仔細看看。”

裴錢抬起手,滿滿的瓜子,陳平安搖搖頭,她這才收回手,嗑著瓜子搖頭道:“不感興趣哩,跟……師父你差遠了。”

私底下喊爹,當著陳平安的面就喊師父,裴錢覺得自己真是讀書讀開竅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陳平安說道:“你錯了,如果隻是比拚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實暫時還不如他們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過接連幾場大戰苦戰死戰,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隨時可以破開六境瓶頸。”

能夠讓陳平安覺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說陳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還不錯”遜色了。

裴錢揚起腦袋,笑臉燦爛道:“師父你反正是最厲害的。”

院中四人,在鄭大風手底下吃足了苦頭。

這還是鄭大風故意將境界壓在八境遠遊境的關係。

不然更沒法打。

喂拳就成了欺負人。

武道修為不比練氣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別。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陳平安練拳的崔姓老人,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當年在竹樓外,就輕輕鬆鬆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個想要拜師學藝的六境武人。

可這樣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陳平安想起了劍氣長城那個在牆頭走樁、一身拳意硬生生壓過城頭近身劍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陳平安很想知道,如今兩人同樣是五境,自己會不會依舊毫無懸念地連輸曹慈三場。

陳平安輕輕拋開雜亂思緒,眼睛盯著院中的對戰,卻對裴錢說道:“那次進入清境山地界前,咱們經過那座郡城,我其實忘了跟你說聲對不起。”

裴錢嗑著瓜子,抬起頭,疑惑道:“是說那個烙餅的事情嗎?為啥跟我說對不起?”

當時裴錢拉著半個朋友的老魏去買吃的,陳平安和盧白象三人在逛書鋪,等到陳平安找到裴錢的時候,發現這丫頭正大口大口啃著一張烙餅,有位衣飾華貴的婦人正在指指點點,對著黑炭小丫頭破口大罵,婦人身邊還有個一臉鼻涕眼淚的孩子,婦人罵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書香門第出身的緣故,隻是一個勁說裴錢這野丫頭沒家教,怎麼可以如此蠻橫無理,爹孃也不管管之類的。

陳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錢又闖禍了,就板著臉走過去。

他很怕裴錢在自己身邊,非但沒有學會了書上的道理,卻反而與自己還有朱斂四人相處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氣息。

所以走到裴錢身邊後,第一句話的語氣就很重,雖然沒有直接訓斥,可到底是偏向婦人小孩那邊些。

裴錢也委實是怕極了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把剩下半張大餅遞向那婦人,說她不要了,送給那孩子好了。

婦人勃然大怒,愈發生氣,覺得受到了羞辱,把陳平安當做了裴錢的家族長輩,一起給教訓了一通,大概是見陳平安穿著打扮,是殷實門戶裡走出的有錢子弟,婦人頓時收斂些許,罵得含蓄了許多。

陳平安等到魏羨說了幾句,才明白其中緣由,竟是裴錢買到了鋪子最後一張烙餅,剛好有個孩子過來,實在嘴饞,就要裴錢把餅給他。

裴錢哪裡肯,就開始搖頭晃腦啃了起來,故意嚷嚷著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氣哭了,婦人便開始罵人。隻是裴錢全然不在乎,隻是開開心心吃餅,婦人越罵裴錢越高興,而魏羨就在旁邊看著,隻要那婦人不動手,他就不插手。

陳平安得知真相後,就牽著裴錢的手,要婦人給裴錢道歉。

婦人氣瘋了,叫囂著要讓陳平安出不了郡城。

陳平安就讓她做做看。

婦人撂下狠話後,要陳平安走著瞧,然後就氣咻咻帶著孩子走了。

結果就沒有瞭然後,等了一時半刻,陳平安見沒有下文了,就帶著一行人離開了那座郡城。

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應該要跟你說對不起的。”

裴錢就奇了怪了,連瓜子也不磕了,從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的長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說天底下就數斷頭飯最好吃了,爹,你該不會是又想把我丟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這些話騙我?”

一時間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錢更加手忙腳亂,丟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陳平安的袖口。

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錢立即破涕為笑。

得嘞,沒事了。

裴錢鬆了手,雙手撐在長凳上,腳丫一晃一晃的,“恁大點事兒,師父你還跟我道歉,真是嚇死我啦。用老魏的話家鄉土話講,屁大事兒,那就是毛毛雨,洗個頭都嫌不夠唉。”

陳平安同樣雙手撐在長凳上,笑道:“還記得上次我們登上天闕峰山頂嗎?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裴錢使勁點頭:“記得很清楚哩,你當時做了件怪事,站著筆直筆直的,還扶了扶頭頂的玉簪子,可不就是書上講的正衣冠嘛,青虎宮那些個傢夥,你又不認識,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為啥要這麼做呢?我想了很久,沒能想明白,後來就不去想了。”

陳平安眼神恍惚,抬頭望向遠方,輕聲道:“在早些年,在家鄉小鎮的大門口,第一次遇見了外鄉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當時就站在鄭大風身邊,隔著一道木柵欄大門,我從小就眼力好,記性也不錯,所以一直到現在,就記得很清楚,當時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們的神態……”

陳平安停頓許久,輕聲笑道:“所以我練拳以後,就一直想,以後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變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種眼神看待別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螻蟻的眼光,看待我們這座人間。”

這可能是陳平安第一次這麼認認真真,跟眼前這個黑炭小丫頭說著書本之外的道理,屬於陳平安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顆,然後伸向裴錢那邊,看似隨意道:“我們每個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麼說呢,就像是在告訴這個世界,你讀過多少書,知道多少道理,受過多少苦難,記住了多少父母無聲的教誨。所以我不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會覺得原來陳平安的爹孃,還有那個陳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後就隻教出了這麼個人。”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現在不懂沒關係,年紀小嘛,我想你這麼大歲數……”

陳平安啞然,有點說不下去了。

笑了笑,陳平安將所有瓜子交到裴錢手上,自言自語道:“齊先生的先生,說得對,小小年紀要有朝氣,我做不到,過了歲數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書院的小寶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個肩上有楊柳依依,一個肩上有草長鶯飛,一個肩上有清風明月,多好,我一想到這個,我就會開心,很開心。”

裴錢哇了一聲,嘿嘿笑道:“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然後小女孩也開始憂愁起來,“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唉聲歎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麼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陳平安也晃著雙腳,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盪著雙腿,裴錢想了半天,輕輕說道:“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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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突然笑問道:“我信她,你信我嗎?”

陳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師父。”

鄭大風再次吃癟無言。

陰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幾幅堪輿圖。”

陳平安轉頭對裴錢說道:“你跟隋右邊睡一間屋子,魏羨三人擠一擠。我可以在前邊的藥鋪打地鋪,不過如果材料能夠收集齊整……”

不等陳平安說完,裴錢大義凜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鋪!”

隋右邊四人並無異議。

這些瑣碎,大戰在即,終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臨,陳平安端了條長凳子,隋右邊和魏羨三人分別從兩間屋子服下丹藥,走到院子。

鄭大風一手負後,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對同境修士,十丈之內,純粹武夫務求一拳而已。你們四人,我雖不知根腳來曆,卻也可以暫時當四位七境練氣士來看待,最少。你們隻管一起上,咱們節省時間。”

無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鄭大風無奈道:“怎麼,不把我這個九境武夫當盤菜?嫌棄四人聯手圍毆一人,跌份兒?”

裴錢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腳邊。

鄭大風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鄭大風隻管儘情出拳。

“既然你們這麼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鄭大風腳尖一擰,身形不見。

砰然沉悶一聲。

四拳卻幾乎同時遞出。

站在兩側屋簷下台階頂部的隋右邊和魏羨、盧白象、朱斂,分別向後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鄭大風嘖嘖道:“底子打得不錯啊,陳平安,你到底上哪找來的這麼些扈從和婢女?我也想要幾個,尤其是像這位姐姐這般模樣的……”

隋右邊率先出劍了。

朱斂身形佝僂,一躍而去。

魏羨和盧白象幾乎同時向兩側挪步散開,隨時策應院中隋右邊和朱斂兩人。

根本無需言語,既已心有靈犀。

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該有的境界。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興趣的話,可以仔細看看。”

裴錢抬起手,滿滿的瓜子,陳平安搖搖頭,她這才收回手,嗑著瓜子搖頭道:“不感興趣哩,跟……師父你差遠了。”

私底下喊爹,當著陳平安的面就喊師父,裴錢覺得自己真是讀書讀開竅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陳平安說道:“你錯了,如果隻是比拚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實暫時還不如他們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過接連幾場大戰苦戰死戰,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隨時可以破開六境瓶頸。”

能夠讓陳平安覺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說陳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還不錯”遜色了。

裴錢揚起腦袋,笑臉燦爛道:“師父你反正是最厲害的。”

院中四人,在鄭大風手底下吃足了苦頭。

這還是鄭大風故意將境界壓在八境遠遊境的關係。

不然更沒法打。

喂拳就成了欺負人。

武道修為不比練氣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別。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陳平安練拳的崔姓老人,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當年在竹樓外,就輕輕鬆鬆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個想要拜師學藝的六境武人。

可這樣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陳平安想起了劍氣長城那個在牆頭走樁、一身拳意硬生生壓過城頭近身劍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陳平安很想知道,如今兩人同樣是五境,自己會不會依舊毫無懸念地連輸曹慈三場。

陳平安輕輕拋開雜亂思緒,眼睛盯著院中的對戰,卻對裴錢說道:“那次進入清境山地界前,咱們經過那座郡城,我其實忘了跟你說聲對不起。”

裴錢嗑著瓜子,抬起頭,疑惑道:“是說那個烙餅的事情嗎?為啥跟我說對不起?”

當時裴錢拉著半個朋友的老魏去買吃的,陳平安和盧白象三人在逛書鋪,等到陳平安找到裴錢的時候,發現這丫頭正大口大口啃著一張烙餅,有位衣飾華貴的婦人正在指指點點,對著黑炭小丫頭破口大罵,婦人身邊還有個一臉鼻涕眼淚的孩子,婦人罵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書香門第出身的緣故,隻是一個勁說裴錢這野丫頭沒家教,怎麼可以如此蠻橫無理,爹孃也不管管之類的。

陳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錢又闖禍了,就板著臉走過去。

他很怕裴錢在自己身邊,非但沒有學會了書上的道理,卻反而與自己還有朱斂四人相處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氣息。

所以走到裴錢身邊後,第一句話的語氣就很重,雖然沒有直接訓斥,可到底是偏向婦人小孩那邊些。

裴錢也委實是怕極了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把剩下半張大餅遞向那婦人,說她不要了,送給那孩子好了。

婦人勃然大怒,愈發生氣,覺得受到了羞辱,把陳平安當做了裴錢的家族長輩,一起給教訓了一通,大概是見陳平安穿著打扮,是殷實門戶裡走出的有錢子弟,婦人頓時收斂些許,罵得含蓄了許多。

陳平安等到魏羨說了幾句,才明白其中緣由,竟是裴錢買到了鋪子最後一張烙餅,剛好有個孩子過來,實在嘴饞,就要裴錢把餅給他。

裴錢哪裡肯,就開始搖頭晃腦啃了起來,故意嚷嚷著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氣哭了,婦人便開始罵人。隻是裴錢全然不在乎,隻是開開心心吃餅,婦人越罵裴錢越高興,而魏羨就在旁邊看著,隻要那婦人不動手,他就不插手。

陳平安得知真相後,就牽著裴錢的手,要婦人給裴錢道歉。

婦人氣瘋了,叫囂著要讓陳平安出不了郡城。

陳平安就讓她做做看。

婦人撂下狠話後,要陳平安走著瞧,然後就氣咻咻帶著孩子走了。

結果就沒有瞭然後,等了一時半刻,陳平安見沒有下文了,就帶著一行人離開了那座郡城。

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應該要跟你說對不起的。”

裴錢就奇了怪了,連瓜子也不磕了,從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的長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說天底下就數斷頭飯最好吃了,爹,你該不會是又想把我丟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這些話騙我?”

一時間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錢更加手忙腳亂,丟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陳平安的袖口。

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錢立即破涕為笑。

得嘞,沒事了。

裴錢鬆了手,雙手撐在長凳上,腳丫一晃一晃的,“恁大點事兒,師父你還跟我道歉,真是嚇死我啦。用老魏的話家鄉土話講,屁大事兒,那就是毛毛雨,洗個頭都嫌不夠唉。”

陳平安同樣雙手撐在長凳上,笑道:“還記得上次我們登上天闕峰山頂嗎?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裴錢使勁點頭:“記得很清楚哩,你當時做了件怪事,站著筆直筆直的,還扶了扶頭頂的玉簪子,可不就是書上講的正衣冠嘛,青虎宮那些個傢夥,你又不認識,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為啥要這麼做呢?我想了很久,沒能想明白,後來就不去想了。”

陳平安眼神恍惚,抬頭望向遠方,輕聲道:“在早些年,在家鄉小鎮的大門口,第一次遇見了外鄉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當時就站在鄭大風身邊,隔著一道木柵欄大門,我從小就眼力好,記性也不錯,所以一直到現在,就記得很清楚,當時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們的神態……”

陳平安停頓許久,輕聲笑道:“所以我練拳以後,就一直想,以後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變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種眼神看待別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螻蟻的眼光,看待我們這座人間。”

這可能是陳平安第一次這麼認認真真,跟眼前這個黑炭小丫頭說著書本之外的道理,屬於陳平安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顆,然後伸向裴錢那邊,看似隨意道:“我們每個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麼說呢,就像是在告訴這個世界,你讀過多少書,知道多少道理,受過多少苦難,記住了多少父母無聲的教誨。所以我不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會覺得原來陳平安的爹孃,還有那個陳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後就隻教出了這麼個人。”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現在不懂沒關係,年紀小嘛,我想你這麼大歲數……”

陳平安啞然,有點說不下去了。

笑了笑,陳平安將所有瓜子交到裴錢手上,自言自語道:“齊先生的先生,說得對,小小年紀要有朝氣,我做不到,過了歲數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書院的小寶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個肩上有楊柳依依,一個肩上有草長鶯飛,一個肩上有清風明月,多好,我一想到這個,我就會開心,很開心。”

裴錢哇了一聲,嘿嘿笑道:“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然後小女孩也開始憂愁起來,“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唉聲歎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麼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陳平安也晃著雙腳,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盪著雙腿,裴錢想了半天,輕輕說道:“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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