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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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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五千字,補上昨天的請假)

果然在天黑前,陳平安就得到了灰塵藥鋪的確切訊息,除了內城地址,還有藥鋪掌櫃姓鄭,鋪子是老龍城五大姓之一範家的祖業,鄭掌櫃北方大驪口音,表面上性情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著小巷鋪子混吃等死,實則此人曾經兩次進入過範府,範家對其十分重視,極有可能是範家嫡孫範高水的武道明師,至於此人容貌繪畫,還要明天才能拿到。

陳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去猜了,就是家鄉小鎮的看門人鄭大風。至於範家如此禮重於鄭大風,陳平安不覺得意外,一個經常要過手袋袋金精銅錢的漢子,哪怕瞧著再不正經,真實身份肯定不簡單。否則楊老頭也不會讓他幫助自己祛除真氣八兩符。

除此之外,孫嘉樹也讓人拿來了山海龜和桂花島兩艘渡船的詳細檔案,說是讓陳平安多瞭解一下途徑航道的內幕,跨洲航行數百萬裡,風雲難測,不是小事。渡船,其中夾雜有一封孫嘉樹倉促寫就的親筆信,大致意思就是:這趟去往倒懸山,渡船,你陳平安坐我孫家的,但是桂花島渡船相較山海龜的優劣,我也都與你說清楚。

這看似是一件很多此一舉的事情,而且容易畫蛇添足,但是陳平安看完信後,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孫嘉樹的經商之道。設身處地,自己若是貨物需要在老龍城週轉的商賈,也願意與這樣的孫家合作。

隻不過陳平安有一點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龍城孫家,靠著祖祖代代積攢下來的口碑,而不是家底,從來是挑選別人成為家族生意夥伴,而不是誰想要與孫家做買賣,就能夠做到,哪怕對方再財勢驚人,也不行。

孫家的奇怪家規,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一樣多。

破四境,找藥鋪,挑渡船,接連了去三樁大小心事的陳平安吃過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換成了山珍河鮮的煲湯,陳平安這下子吃得很歡實,下筷如飛,難得吃了一次十分飽,陳平安便沿著河岸散步,夕陽西下,風景宜人,陳平安覺得這裡是自己的一塊福地,以後若是還有機會,一定要再來。

陳平安突然有了釣魚的興致,跑回孫氏祖宅,跟一位老管家詢問有無魚竿,以及最近魚情如何,河中有無大物,是否需要打窩,對此熟門熟路的老人笑著一一解釋過去,然後親自幫著陳平安準備妥當,兩人一起去往河邊釣點,老管家聽說陳平安要夜釣到很晚,本想幫著這位貴客搭建臨水帳篷,陳平安是窮了就絕不講究,對於衣食住行,從來沒有什麼要求。自然不願點頭答應,老人也不強求,緩緩離去。

陳平安不急於拋竿,就開始在河邊來來回回練習走樁,一個時辰走樁後,又在河邊站了一個時辰的立樁,這纔開始夜釣,陳平安閉上眼睛,隨手拋竿,魚餌叮咚一聲入水。

清風吹拂油菜花,花蕊的顫顫巍巍。

河水緩緩推移,流向遠方,河面可見的漣漪,河底無形的水脈。

細如髮絲的那根魚線,被輕輕扯動,時而繃直時而鬆散。

陳平安一晚上,紋絲不動,任由小魚啄碎魚餌,再無大魚上鉤,然後就這麼枯坐到天亮。

當陳平安心有感應,轉頭遙望東方,在他緩緩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絢爛一幕。

聖人有雲,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

肉眼凡胎,朝霞本該隻是豔紅而已,可是陳平安卻從東方天空的絢爛朝霞之中,看到一條條金黃色的氣流,氣若遊龍,在火紅雲海之中緩緩遊曳。

陳平安始終仰頭凝視著萬丈朝霞和金黃之氣,面對刺眼霞光和金黃氣流,陳平安雙眼渾然不覺有何不適。

不知是否錯覺,陳平安好像察覺到雲霞滾滾而落,之後他心神微震,刹那之間,又有十數道金色遊龍洶湧竄出,從天而降,向他直撲而來,氣勢洶洶,似乎要碾壓人間這位膽敢與它們對視的窺探之人。

那些蛟龍來勢極快,陳平安鬆開魚竿,猛然起身,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洶湧而出,佈滿外在身軀和內裡氣府,心隨意動,面對挑釁,陳平安隻覺得如同面對落魄山竹樓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一定要出這拳!

十數條並無實質身軀的金色蛟龍,直直向陳平安撲壓而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雲蒸大澤式的起手拳架,兩腳先後踩踏河邊大地,勁道直透底下一丈有餘,不但地面咚咚作響,連綿不絕,如春雷在地面滾動,靠近河岸的水面,也同時激起了陣陣浪花,向對岸激盪而去。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養劍葫,但是各自懶洋洋趴在葫蘆口子上,好像在看熱鬨,並未將那些朝霞雲霄中飛掠而下的金色蛟龍視為敵人。

陳平安心神沉浸於拳意之中,並不知道自己造就的這番驚人異象,隻是單純覺得既然已經躋身四境,出拳就應該更快,可之前夜釣,他始終在適應眼中所看到的嶄新世界,以及穩固一座座氣府大門和平穩體內那道興風作浪的氣機,一直沒有機會遞拳驗證,那麼到底怎麼一個快,就看當下!

“給我回去!”陳平安向高空為首蛟龍一拳遞出,拳罡大振,以至於袖滿拳意,鼓鼓盪蕩,獵獵作響。

一聲砰然巨響。

河水劇烈翻湧,油菜花嘩啦啦歪斜了一大片。

那條井口粗細的金色蛟龍,明明虛無縹緲,並無肉身,卻給磅礴拳意一拳擊中頭顱,暈乎乎給一拳打得倒飛十數丈。

之後一陣密集巨響。

十數條金色蛟龍悉數被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打迴天空,它們盤旋不去,低頭望向陳平安又換了一個氣焰駭人的古樸拳架,它們眼神既有費解,也有幽怨,隻得搖頭擺尾,齊齊返回朝霞雲海之中,陳平安愣了一下,再望去,已經沒有金色氣機的流轉,東邊的朝霞似乎總算恢複正常。

陳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滿意足,咧嘴而笑。

這一拳拳打得真是夠快夠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沒了天地束縛,再無拖泥帶水的感覺,確實痛快!

養劍葫蘆的葫蘆口子上,初一和十五“面面相覷”,十五似乎羞於見人,滑入養劍葫。

脾氣相對暴躁的初一在錯愕呆滯之後,咻一下飛掠而起,雖然無法造成實質性傷害,它還是一次次徒勞無功地刺穿陳平安身體,像是在發泄怒火。

本命飛劍之於劍修主人,在竅為虛,出府為實,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故而進出於養育飛劍的劍修竅穴,絕不會傷害到劍修本人,如今初一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與陳平安的關係,並非劍修與飛劍的主仆,談不上性命攸關,生死共存,更像是住客與東家,半個主人。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管初一的胡鬨,直撓頭,“咋了?難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讓你們覺得丟人現眼?”

先前朝霞出現金色蛟龍的天地異象,之後直撲孫氏祖宅,三金丹一元嬰,總計四位孫家供奉,不得不鄭重其事對待,很快聚頭在祖宅一棟小藏書樓內,如今四人終於沒了有關少年是練氣士和武夫的爭執,但是又多出新的分歧。

因為此等奇異景象,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練氣士成就金丹境,從此逍遙天地間,所以引來天地感應,在丹室之中,結成一顆品相高低不一的金丹,全看天地景象的動靜大小。一種是純粹武夫的三破四、六破七,前者機會很小,堪稱渺茫,後者則是常理。一旦吸引而來,按照武道俗語,這叫能夠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泥菩薩過江更難得,往往可以藉機淬鍊體魄神魂,是一樁莫大的機遇福緣,必須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一覽無餘的拳法真意,渾厚無匹,絕不是練氣士了,所以必然是純粹武夫,可到底是第四境,還是第七境,四人又有爭執,這次三人堅信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孫嘉樹才願意請人來到孫氏祖宅,結下一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來這份雲龍降落的巍峨氣象,隻有一人堅信少年隻是剛剛躋身第四境。

突然那位樵夫苦笑道:“先別爭這個幾境了,咱們不應扼腕痛惜,那個少年的不可理喻錯失良機嗎?”

三人恍然,俱是喟歎。

少年觀景,引來異象,是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

世間純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機緣,就這樣給少年一通王八拳給打過了回去……

然後四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如此驚豔的武學天才,難道傳道恩師就沒有跟他講過這種最粗淺的事宜?例如三破四或是六破七,會有一場天人感應,必須好好抓住,能夠幫忙穩固境界……

四人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傳授少年拳法的竹樓老人,曾經走到過武道十境巔峰的高處,根本不覺得這種事情,是什麼機緣,一樣屬於無異於拳法根本的外物!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都不如,陳平安學他拳法,就不該走此捷徑,若是光腳老人看到此時此景,一定會開懷大笑,覺得少年做得好,這纔是“陳十一”會做的“蠢事”。

在孫嘉樹中午回到祖宅後,見到陳平安之前,一位孫氏老祖私底下對現任家主打趣笑道:“你請了一位神仙來做客。”

孫嘉樹好奇詢問,在此隱居三百餘年的老祖便將那場風波說出,孫嘉樹手掌拍在額頭,無奈道:“真神仙也。”

一起吃飯的時候,陳平安發現孫嘉樹的眼神有些古怪,有點類似自己早些時候看劉灞橋……

陳平安誤以為是早上那次拳打遊龍,給孫氏祖宅帶來了麻煩,擔憂問道:“怎麼了?是我早上出拳,驚動了老龍城苻家?給他們發現了蛛絲馬跡?”

孫嘉樹笑著搖頭道:“老龍城練氣士和武夫宗師萬萬千,奇怪事多了去,涉及到孫氏祖宅,怪事就不顯得奇怪,而且別人不太敢無禮窺探此地,所以你這次出拳,沒有什麼問題……”

說到這裡,孫嘉樹覺得自己有點違心,也替陳平安感到心疼,猶豫不決,要不要告訴少年真相。

孫嘉樹糾結半天,最後還是坦誠相見,將真相告訴了全然不知錯過什麼的陳平安。

陳平安聽完之後,默默喝著酒,試探性問道:“明兒我再去瞅瞅朝霞,還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龍嗎?”

孫嘉樹氣笑道:“你覺得呢?!”

陳平安跟著歎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讀書少的虧啊。”

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玩笑道:“怎麼,想著今晚再去河邊釣魚,然後等著明天日出?”

陳平安驚訝道:“孫嘉樹,你難道看得到人心?”

孫嘉樹哭笑不得,擺手道:“我可沒這份能耐,不過聽說咱們商家的老祖宗,還真有。”

之後陳平安又帶著魚竿去了河邊,孫嘉樹跟著在旁邊提魚簍,路上跟陳平安說了灰塵藥鋪的事情,陳平安也說了自己破四境,去不去灰塵藥鋪已經沒那麼重要,但是他還是想要去見一見那個熟人,孫嘉樹自無不可,說明天就可以動身,隻需要到時候稍作準備,他肯定無法隨行,反而容易好心辦壞事,但是會讓家族一位金丹境供奉隨行扈從。

孫嘉樹作為一家之主,手頭有辦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著陳平安枯坐河邊,他孫家要釣的魚,都很大。

孫嘉樹很快就走回祖宅處理家族事務,坐在桌後,攤開一摞摞賬本,身前擺著一張古色古香的老算盤,算盤瞧著並不出奇,真正出奇之處,在於算盤四周蹲坐著數位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與傳說中的銀蟲一脈相承,誕生於金庫,它們身後長有羽翅,金光燦燦,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滾來滾去嬉戲打鬨,寓意著財運滾滾。

當孫嘉樹心中快速默唸數字之時,就會有金色小人飛掠到算盤珠子上,迅速推動。

祖傳算盤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但是書房之外一切物件,都很樸素平常,就連桌上那盞油燈都是如此,需要孫嘉樹偶爾新增香油,孫家自古就有祖訓傳於子孫:該省之省,一文銅錢,即是家族根本。該花則花,一擲千金,根本無需眨眼。

在起身添油間隙,孫嘉樹就會來到視窗眺望河水,小憩片刻。

身為中五境練氣士的他,最後一次遠望天色,突然以心聲傳告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賭怡情,三位敢不敢與我賭一把?我輸了,既然是小賭怡情,就拿出一枚穀雨錢,若是三位輸了,就再為孫氏祖宅看顧百年?當然,每年孫家該給的薪水俸祿,照舊。”

那位樵夫笑道:“孫嘉樹,這誰敢賭?太不公平了。”

孫嘉樹笑道:“我是要賭這位少年此次守夜,還能等來天地異象,如此一來,你們賭不賭?”

“賭!”

三位老神仙異口同聲,笑聲爽朗。

輸了不過是三枚穀雨錢,贏了,孫家未來百年就多出三位金丹境,運氣好的,三人之中,會出現一位第九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關節,隻是三位都不覺得孫嘉樹會贏而已。而且對於一枚穀雨錢,三人早已不痛不癢,而是要想親自賭贏一回老龍城小財神罷了。

孫嘉樹然後笑著從袖中掏出三枚穀雨錢,依次排開放在窗台上,自嘲道:“突然發現,三位可以拿走穀雨錢了。”

三人也不客氣,紛紛運用神通術法,三枚穀雨錢憑空消失。

修為最高,卻是最後取走那枚穀雨錢的老人,正是最有望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

孫嘉樹微笑不語,不再返回座位,站在視窗,安靜等待陳平安從立樁中睜眼抬頭的那一刻,那些價值連城的金色童子翹首以盼,小傢夥們都有些疑惑,為何這個主人今天如此不愛掙錢了。

東方天空,先是銀灰色,繼而魚肚白,最後朝霞萬裡,紅燦燦耀眼,照徹老龍城。

然後就是天地安寧,東海旭日緩緩升起,雲聚雲散,並無半點異樣。

輸了三枚穀雨錢的孫嘉樹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位老神仙顯然心情舒暢,紛紛調侃孫嘉樹。

那位孫氏老祖來到書房,身為元嬰境大佬,大手一揮,暫時隔絕書房與外方天地的聯絡,笑著安慰道:“如何?服氣了吧,你爺爺早就說過,孫家的偏門財運,早就給你的那門神通消耗殆儘了,你啊,就老老實實掙辛苦錢吧。”

孫嘉樹唉聲歎氣,突然想起一事,走向屋門,與老祖告辭一聲,笑道:“我去祖宅灶房老宋說一聲,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揮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陳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壞,說不定尋常醃菜饅頭他還更喜歡,我就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省錢省錢!”

孫氏老祖笑著點頭,望向老算盤上的那些個金色小人兒,老人神色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孫家有錢,可要說這些品相最高的招財童子,苻家不過一雙孿生金身童子而已,勉強算他苻家有三隻好了,孫家卻有四位之多,其餘老龍城四大姓,最多也就是範家從一個大王朝的亡國皇帝手中,僥倖購買了一隻。

早餐,看著陳平安狼吞虎嚥那些米粥饅頭就醃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孫嘉樹坐在桌對面,細嚼慢嚥,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愛喝酒的,吃飯,碰到對胃口的,確實更容易酒足飯飽。

之後陳平安返回河邊真正釣起了魚,斬獲頗豐,半魚簍老龍城俗稱白條的河魚,其餘半簍,是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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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丁、趴地虎在內的雜魚。

中午吃過一頓魚宴,孫嘉樹在讓陳平安覆上一張易容麪皮後,再叮囑一番,再讓陳平安跟隨那位元嬰老祖來到祖宅外邊的一口池塘,孫氏老祖拂袖之後,池水如鏡,裡邊出現一間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陳平安隻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養劍葫、隻揹負劍匣示人的陳平安,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出,並未墜入池塘水底,而是踩在了鏡面之上,隻是腳底下的漣漪盪漾開來,走出數步之後,身形驟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鏡面之內。

下一刻,陳平安在屋內一步跨出,左右張望,四周正是通過水麪所見的畫面。

在孫氏祖宅那邊,老人看著尚未平息的水面漣漪,對孫嘉樹嘖嘖稱奇道:“這位大驪少年,好穩的神魂,好重的骨氣,難怪會被劉灞橋當做朋友。”

孫嘉樹笑著搖頭反駁,“劉灞橋並不是因此而將陳平安視為朋友。”

老人又直指人心,詢問孫嘉樹,“那你呢?”

孫嘉樹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於患難,不如劉灞橋和陳平安。”

鏡面那邊,位於老龍城內城,早有人恭候屋外,正是那位孫家金丹境神仙,他領著陳平安走出一棟廣袤庭院,從側面走出,乘坐一輛久候多時的馬車,氣勢內斂、返璞歸真的金丹境老神仙,親自擔任馬伕,馬車最終停在一條街巷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歲不大的槐樹,樹底下有個一邊嗑瓜子一邊翻書的漢子。

在陳平安下車後,兩人對視。

漢子默不作聲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入巷子,孫家老人停車在路旁,並未跟隨,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藥鋪,鄭大風將板凳放在門口,讓陳平安坐著,又去拎了一條過來,一時間門檻那邊人頭攢動,都是過來湊熱鬨的婦人女子,隻可惜陳平安戴了一張其貌不揚的麪皮,她們很快就沒了興趣,紛紛走回店鋪懶散度日。

鄭大風笑眯眯問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氣八兩符,為何還要冒險來到這裡?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跟少城主苻南華是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餡?到時候孫家可以把自己摘乾淨,你難道以為我會出手救你?”

陳平安問了三個問題,“當年是誰告訴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誰害死我爹?這些跟楊老頭有沒關係?”

鄭大風臉色平淡,笑著反問道:“如果跟老頭子有關係,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鄭大風用那本書扇動清風,“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情,老頭子沒摻和其中,但是我可以直白無誤告訴你,老頭子最早的時候肯定看到了,隻是大概覺得沒意義,不值得,就懶得插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頭子當初沒出手阻攔,是你陳平安的事情,我一樣不攔著你。”

陳平安搖搖頭,苦笑道:“我怨恨這個做什麼,楊老頭什麼性格,我很清楚,從不會欠人,也不讓人欠他,做什麼都是公平買賣。”

鄭大風點點頭,轉頭望向陳平安,咧嘴道:“你能這麼想是最好,省得我拚了事後被老頭子打死罵死,也要一拳打爛你的頭顱。”

陳平安貌似無動於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測到小鎮看門人的脾性。

鄭大風扇著風,“當初那些孩子當中,且不提各自傳承和陣營,我最看好杏花巷馬苦玄和福祿街趙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師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們爹,豬油蒙心,最喜歡你,後來你離開驪珠洞天的種種際遇,我大致上有所瞭解,才發現我既看錯了你,也看錯了師兄,以前我覺得你們倆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發現是我鄭大風眼瞎。”

鄭大風其實想說,其實他李二和你陳平安,纔是頂聰明的人。

一個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直到走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纔開始問那三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楊老頭那邊,我不敢問這些,而且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你這邊,我覺得可以問問看。”

鄭大風笑問道:“怎麼,覺得有一位金丹境練氣士護著你,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楊老頭可以權衡利弊,說不定我問到了要害,他還是會一巴掌拍死我,但是你鄭大風應該不敢。如果我猜錯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無疑,而且你付出的代價,不會很小。”

陳平安其實是想說鄭大風這個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邋遢漢子的眼界和身份,遠遠不如楊老頭。

不過當陳平安真正開口詢問,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問題,還是會有濃重的不安,隻是躋身第四境之後,已經能夠控製心境,做做樣子,假裝雲淡風輕,還是不難的。而且在走入這條小巷後,在鄭大風進鋪子拎板凳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從包裹裡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夠看,還有初一和十五,之後還有那位孫家的金丹境練氣士。

更何況有些陳年舊事,也該揭開傷疤,拿出來曬一曬太陽了。

鄭大風看著神色肅穆的少年,歎了口氣,收起那本讓他差點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閱的書籍,捲成一團,輕輕捶打膝蓋,懶洋洋道:“你這小子越來越惹人厭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膽,偷偷繃著個心絃,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會殺你,楊老頭對你如今挺器重,何況我鄭大風也不至於你問了幾個問題,就要對你打打殺殺,我格局再小,也沒小到這個份上。”

鄭大風隨即道:“但是那兩個問題,我不會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順藤摸瓜……”

說到這裡,鄭大風笑問道:“你怎麼不直接問齊靜春?”

陳平安果然輕鬆許多,以身後劍匣輕輕靠著牆壁,仰頭喝了口酒,說了一句讓鄭大風愈發疑惑的話,“我怕齊先生會失望。”

鄭大風轉頭嚷嚷了一聲,“梅兒,端兩碟瓜子花生出來待客!”

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笑著端出那兩碟碎嘴吃食,當婦人彎腰遞給他碟子的時候,鄭大風故作驚嚇道:“山峰壓我頂,好凶的氣勢啊。”

婦人將兩隻碟子往鄭大風手上一摔,趕緊起身,踩了男人一腳,笑臉嫵媚道:“德行!”

鄭大風將一碟花生交給陳平安,自己開始嗑瓜子。

陳平安似乎對於鄭大風的答案,早有預料,並沒有如何失落,問道:“你有沒有好一點的劍術秘籍,可以賣?”

鄭大風隨口問道:“是練氣士的仙家劍訣,還是江湖上的武學秘籍?”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那座長生橋早就斷了,想要練劍,隻能練習武學劍譜。”

鄭大風也說得直截了當,“最好的武學秘籍,我也能幫你找來,然後以天價賣給你,但是沒啥意思,我勸你別去碰江湖上所謂的絕世秘籍,我鄭大風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這裡頭的深淺,既然你現在練拳練得夠好了,別節外生枝,浪費光陰。”

陳平安吃了顆花生米,想了想,跟這個男人誠懇說道:“謝了。就憑這些話,你欠我那五顆銅錢,不用還了。”

鄭大風嘴角抽搐。

瞧瞧,這種無趣至極的少年郎,怎麼讓他鄭大風順眼得起來?!

但是男人的眼神深處,晦澀難明。

鄭大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有氣無力道:“麻煩你把麪皮摘了吧,本來就長得不俊,戴了這麼張麪皮,越看越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華的過節嗎?我哪裡敢摘下來,光明正大地逛這老龍城內城,天曉得苻家有什麼術法可以檢視城內動靜,比如類似神人以手掌觀山河?如果真有,我這不等於在別人家門口,嚷嚷快來打死我嗎?人家除非傻,否則肯定一大堆人湧出門把我打死。”

鄭大風被逗樂,笑著泄露天機,“行了,楊老頭叮囑過我,隻要你自行破開真氣符,我就需要保證你在老龍城活蹦亂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搖大擺去符城大門口顯擺,我一樣要保證你平平安安離開這座城。”

鄭大風突然嘀咕道:“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這小子倒是取了個好名字。”

陳平安將信將疑,“你是山巔境武道宗師?還是上五境練氣士?”

鄭大風氣笑道:“你當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練氣士,是路邊大白菜?你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龍城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經可以橫著走了,當然前提是別惹眾怒,隻挑釁一家一姓,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沒有周旋的餘地。那些個元嬰境老祖,第九境練氣士而已,在這裡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鄭大風白眼道:“你當這裡是咱們驪珠洞天啊?我堂堂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大宗師,就隻能看看門收收錢?十一境的阮邛在繼任聖人之前,就能在河邊打打鐵鑄鑄劍?大驪國師崔瀺進入驪珠洞天,不一樣隻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要我揭下麪皮,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

鄭大風也是個混不吝的,驚訝道:“這也能看穿?”

一尊青煙凝聚而成的陰神,出現在兩人對面的牆角光線陰暗處,冷笑道:“鄭大風現在一腦子漿糊,想不明白護道人和傳道人到底是什麼,就托範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想著讓你身陷險境,到時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護送你離開老龍城,在這期間,他說不定能夠搞清楚所謂的兩個身份,萬一還能順勢破開八境武道瓶頸,剛好符合卦象所言。”

陳平安轉頭看著臉不紅心不跳的鄭大風,“五文錢,先欠著,你現在就算想還,我也不回收。”

鄭大風無所謂道:“五文錢,算得了什麼,隨便你。”

陳平安冷笑道:“鄭大風,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楊老頭的規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的,之後你說了武學和練劍一事,我看你所說不假,才順水推舟,把這筆賬兩清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要我送信之人,是楊老頭,要你欠錢之人,也還是楊老頭吧?現在是不是悔青腸子了?”

別好養劍葫,站起身,將那隻空碟子放在板凳上,陳平安對那尊陰神拱手抱拳,“雖然不知道你為何願意道破真相,可能歸根結底,還是楊老頭的意思,但我還是要感謝你!”

陰神點點頭。

陳平安大步離去。

鄭大風確實如少年所說,的的確確,悔青了腸子。

鄭大風冷冷望向那尊極有可能壞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陰神,“是你的意思,還是老頭子的意思?你最好說清楚!”

陰神淡然道:“你猜?”

鄭大風哈哈一笑,瞬間變得雲淡風輕,“你從來不會擅自行事,多半是老頭子的意思了。”

陰神譏笑道:“一個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謂的卦象,你難道不知道哪怕範家沒有動手腳,可之於世間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對你鄭大風,會不會就是乾坤顛倒,貨真價實的大凶之兆?”

鄭大風神情凝重起來,抬頭望向那尊陰神,點頭道:“受教了。”

陰神對此不以為然,“既然神君願意讓你獨掌一方,那你就別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做事就是了。”

鄭大風揮揮手道:“給那少年擺了一道,又給你教訓了一通,我煩得很,得離開巷子透口氣。”

陰神消逝。

鄭大風突然問道:“孫氏祖宅的異象,是不是陳平安破境引起的?”

陰神的冰涼嗓音從牆角陰影中滲出,“應該是。”

鄭大風腋下夾書,拎著板凳和瓜子來到街巷口,再次坐在槐樹底下乘涼看美人。

一位身材高大、穿著普通的威嚴男子,緩緩走來,他身後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

男人走到鄭大風身邊,年輕女子站在男人身後,對那個坐在板凳上用書扇風的藥鋪掌櫃,她充滿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龍城孫嘉樹的面子,就隻值一張遮遮掩掩的麪皮。鄭掌櫃,看得很準。”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男人,“苻畦,你連老龍袍都沒有穿,看來不是來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著伸手指了指身後,“我穿不穿老龍袍,在老龍城都無所謂,帶著她來,纔是真正誠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

示威是說在老龍城,苻畦不用親自出手,就能夠驅趕你鄭大風。

示弱則是身為老龍城城主的苻畦,願意投其所好,帶上一位雙腿很長的女子,來到鄭大掌櫃眼前。

鄭大風狠狠剮了幾眼女子的美腿,這才轉過頭,繼續對著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氣這麼大,怎麼不一口氣把雲海吸進肚子裡?”

苻畦臉色難堪,然後伸手握住了懸掛腰間的一枚玉佩,這才臉色平緩下來。

女子戰戰兢兢,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親如此明顯的怒意。

鄭大風冷笑道:“同樣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鄭掌櫃現在心情不好,那麼有些事情,苻畦稍後再提。”

鄭大風現在心情何止是不好,簡直就是不好到了極點。

五文錢!

就隻是市井百姓經常過手的五文錢,卻是好像壓在他鄭大風心頭的五座大山!費儘心機,小心應對,好不容易成功騙取那少年親口答應,不收取這筆賬。鄭大風其實在少年開口問出那三個問題之後,以及那句看似無心之言的“楊老頭從不欠人”,鄭大風就已經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討要最普通的五文錢了,這個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鄭大風氣得不行,使勁扇動書籍,“難怪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傢夥,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哪裡像個少年?”

鄭大風突然停下埋怨,頹然無力道:“若是尋常少年,哪裡活得到今天。”

這個漢子長籲短歎,開始心煩意亂地翻動書籍,書頁嘩啦啦響動,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給那陰物一語中的,我真是自作聰明?”

翻到了書籍一頁,正是《精誠篇》,還是一些個爛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雜燴,然後末尾再裝模作樣添上幾句大道理,簡直就是稀裡糊塗。在鄭大風這種真正學問深遠的人看來,若是將文章拆分開來,如同這位女子的眉眼俊秀,那位女子的粉腮醉人,其她一位美人的櫻桃小嘴,處處是迷人的風景,可一旦胡亂拚湊在一起,反而不美,整體醜得不堪入目。

鄭大風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正是《精誠篇》的最後一點尾巴。

還是些大到無邊無際的空泛道理。

“相傳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故而正心誠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聖人言,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者,精誠之至也。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頭銜的來曆。”

鄭大風很快翻過,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過,從頭翻到尾,啪一下合上書籍,又開始當做扇子扇動清風。

這個漢子,彷彿是將書中的聖人教誨,當做了耳邊風。

他最後認命一般,“既然老頭子說我這輩子無望第九境,那我還強求個什麼?都求了這麼多年了,難怪老頭子說我機關算儘太聰明,也就隻剩下聰明瞭,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長鏡不過是跟師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實一開始就明白的,求不來的,隻是偷偷摸摸心存僥倖罷了。哈哈,如今在這老龍城每天看看美人兒,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鄭大風閉上眼睛,不再偷窺女子身段的漢子,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位身材堪稱“雄武”的年輕女子,臉上塗滿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臉盤子就能夠鎮宅辟邪,當她停下腳步,看到漢子這般模樣後,覺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與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不然自己就不再淑女矜持了,先開口說了,省得自己情郎難為情?

隻是她剛咳嗽一聲,想要潤潤嗓子。

那漢子就已經猛然睜眼,拎著板凳就跑回巷子。

她歎息一聲,摸著自己的臉頰,自怨自艾起來,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還是這般動人,傾國傾城。

她猛然驚覺,哎呦一聲,原來臉上脂粉給手指搓了下來,她趕緊使勁抹回去。

————

苻畦沒有以神通帶著女兒返回符城,而是就這麼悠閒逛街回去,身後一駕馬車緩緩跟隨。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長女,與苻畦長子苻東海,都是有望接過家主之位的繼承人之一。

既然是家主或者說那件老龍袍的繼承人,那麼必然是天資極好的年輕人,苻畦看似中年,實則已是四百歲高齡,十境修為,雖然比不上風雷園李摶景的那些名頭,“寶瓶洲最強十境修士”、“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可是身穿老龍袍,加上家族坐擁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資格被視為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將近三百歲,與兄長苻東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長搏殺,各自護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懸山百餘年,曆練豐富,遭遇深海大妖,生死一線的險境,早已不是一兩次了。關鍵是苻家子弟躋身金丹境,就意味著能夠駕馭半仙兵,所以寶瓶洲一直流傳這個說法,苻家練氣士的真實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個境界才準確。

苻春花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爹,為什麼帶我來見此人,而不是南華?”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是為了表示苻家誠意,這位鄭掌櫃,喜好長腿美人。諜報上,一清二楚。”

女子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哪怕她是有望繼承家主之位的候選人,但是她也好,兄長苻東海以及弟弟苻南華也罷,都知道一點,他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係,遠遠不足以知曉寶瓶洲山頂的真正風景,而且身處父親苻畦羽翼庇護之下,既是乘涼,也是拘束,他們往往不敢太過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龍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隻是無望染指老龍袍的家族廢物,早就死心了,也被排斥在家族決策圈之外,事實上,苻家的規矩森嚴,其實半點不比帝王之家遜色。

最近百年,苻東海負責北俱蘆洲的關係經營,她苻春花則負責東南那個大洲的秘密謀劃,而原本寂寂無聞、碌碌無為的苻南華,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選中去往驪珠洞天,之後才迅猛崛起,家族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給她這個弟弟,顯而易見,家主苻畦對她和苻東海這一百年的生意,並不滿意。

苻春花知道已經問不出結果,就換了一個話題,“要不要我去提醒一聲孫嘉樹?”

苻畦笑道:“孫嘉樹?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孫家的一家之主,你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憑什麼敲打他?他家祖宅可還有一位元嬰境的孫氏老祖,另外那位有希望躋身元嬰的金丹練氣士,你哥哥辛苦拉攏了幾十年,至今纔有所鬆動,苻家若是這個時候敲打孫嘉樹,你覺得那名金丹境,還有臉面離開孫氏祖宅來到咱們苻家嗎?”

苻春花臉色慘白,生怕父親誤以為自己是在坑害兄長。

苻畦微笑道:“不用緊張,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實這次孫嘉樹順勢而為,押注在陳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試探我們苻家,估摸著就怕我們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孫家得逞,然後回到祖宅,擺出一副被苻家仗勢欺壓的模樣,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孫嘉樹勸說什麼,那名前途遠大的金丹境,當年本就是受恩於孫家,經此一役,便板上釘釘留在孫氏祖宅那邊了。”

苻春花問道:“難道孫嘉樹就不怕那個少年死在我們手上?”

苻畦抬頭看了眼天幕,“你會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隻是哪天你穿了老龍袍,纔有機會知道一些真正的頭頂事。”

苻春花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那片雲海。

苻畦笑了笑,“還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顫,仰頭望去,充滿了憧憬。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在成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覺得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隻是等到真正躋身金丹,纔會發現,這纔是練氣士的半山腰而已,僅此而已。

苻畦突然說了一句,“比起孫家和孫嘉樹,我苻家和苻畦,還是要魄力大一些的。我現在需要離開老龍城,去迎接幾位北方貴客。你去找到南華,就說陳平安就在孫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選擇。這會決定他能否成為老龍城城主,當然也會決定你有沒有希望穿上老龍袍。希望我回到老龍城的時候,已經做出了正確選擇。”

苻畦擺擺手,“你上車回城。”

苻春花聽命行事,父親已經拔地而起,瀟灑掠入那座雲海大陣,應該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顧不得是什麼貴客,值得老龍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車廂後,就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她接下來應該如何選擇,才能獲利最豐?弟弟苻南華又會如何選擇?

苻春花發現自己一團亂麻,好像不管做什麼,都能掙到一點,但是距離自己的最佳預期,始終很遠。

到了弟弟苻南華私邸,苻春花仍是沒有頭緒,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說出了父親苻畦的那番話,其中有刪有減,有添有加。

苻南華當然不會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說,苻南華從頭到尾,仔細聽過了姐姐苻春花的訴說,剛要起身習慣性踱步思考問題,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經想好了,做掉陳平安!”

苻春花開始笑著扳手指頭,“灰塵藥鋪的鄭掌櫃,最少七境巔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師,與之交好的內城範家,再加上孫嘉樹的孫家,其中有一位祖宅的元嬰境孫氏老祖,雖說其餘三位金丹,不是祖宅受難,無需出手,但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孫嘉樹多半可以說服三人出手,加上內城的孫氏供奉客卿,南華,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

苻南華臉色淡漠,“我隻想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宰掉那個大驪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變數?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驪珠洞天,就算是大驪子民,不怕此事意義深遠,壞了老龍城苻家在大驪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華隻是深思不語。

苻春花最後嫣然一笑,“苻南華,你最後想一想,姐姐說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還是想著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華隻是沉吟不語。

苻春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清減,最後乾脆沒了絲毫笑意,冷冷望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一個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銀山也才第六境的廢物而已,也敢奢望老龍城城主寶座?也配跟自己和苻東海兩位金丹境爭搶那件袍子?

苻南華收回思緒,緩緩起身,動作如行雲流水,氣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東海那點齷齪事情,可不止你孃親一人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苻東海跟你貼身侍女的那點齷齪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東海當了城主,一定好好養著你。”

苻南華彷彿完全沒有聽明白其中的威脅,灑然笑道:“在那之前,咱們姐弟還是要精誠合作,謀劃一下如何殺掉陳平安纔是,對吧?畢竟你現在根本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不清楚我這個抉擇,到底是走向家主之位,還是遠離,更何況此事,父親考驗我的同時,也在考驗你,好姐姐,你可千萬要小心應對啊!”

苻春花眯起眼,神色陰沉。

苻南華站起身後,轉頭望向大門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孫嘉樹,你為了一個元嬰境,就賣掉一個差點殺掉我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值得嗎?還是說……”

想到這裡,苻南華輕輕搖頭,不可能,孫嘉樹又不是瘋子。

可如果萬一?

苻南華直到這一刻,纔開始猶豫起來,心中越來越煩躁。

而苻春花望向這個看著長大、卻突然變得陌生的弟弟,終於有了一絲忌憚。

————

苻畦獨自禦風北去,在千裡之外,停下身影,最終落在一艘來自大驪龍泉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邊一位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後,還有一位老蛟出身的林鹿書院副山長。

有這兩人坐鎮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懸山,都綽綽有餘了。

兩人護送之人,是一對少年少女,準確說來,是大驪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為稚圭,她低眉順眼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後,從頭到尾,少女都沒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沒有身穿老龍袍,加上這位老龍城城主也沒有如何自報名號,與劍仙許弱一起站在船頭寒暄客套起來,所以她沒有認出?

這艘渡船直接穿過那片城頭上空的雲海,然後落在符城之內。

苻畦在親自為大驪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處後,來到苻南華私邸,發現這個兒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龍繞梁。

苻畦問道:“怎麼苻家上下,毫無動靜?”

苻南華抬起頭,望向父親,“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苻家,老龍城,大驪,驪珠洞天,孫嘉樹,苻東海苻春花……”

苻南華突然笑了起來,“那你知不知道,其實不管你做什麼,你都是下一任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滿臉呆滯。

苻畦側過身,低下頭,好似在畢恭畢敬迎接某人。

一個大口大口肆無忌憚吸收“龍氣”的少女,好似微醺走入大堂,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雙手,輕輕拍了拍手掌。

一件龍袍浮現在她身後,霧氣騰騰,像是在以水霧清洗衣物一般。

之後她站起身,那件龍袍自動穿戴在她身上,上邊的九條雲海金龍,開始活靈活現地流轉遊動起來。

她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披著那件太過寬鬆的龍袍,顯得有些滑稽,她皺著臉委屈道:“沒了驪珠洞天的禁製之後,還要假裝自己是一隻螻蟻,好辛苦啊。沒辦法,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中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長鏡,那位深不可測的墨家钜子,劍修許弱,等等等等……唉,總之挺多人,算了,不提這些。還是這裡好,不愧是當初登陸寶瓶洲的第一處風水寶地……龍氣經過這麼多年維護,還剩下不少,你們苻家做得不壞,以後肯定有賞,大大有賞!”

苻南華看著少女那張挺熟悉的稚氣面孔,然後再轉頭看看滿臉平靜的父親,最後再使勁盯著那件祖傳老龍袍。

苻南華髮現之前差點瘋了一回的自己,這次是真的要瘋了。

她環顧四周,“為了順利來到這裡,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謂的順利,還是那個臭道士施捨給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華,厲色道:“你這隻螻蟻,聽說你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你根本就不配姓……”

少女轉頭望向苻畦,“你們姓什麼來著?”

苻畦恭敬回道:“啟稟小姐,我們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氣焰全無,慵懶縮在椅子裡,或者說是蜷縮在那件龍袍之中。

苻南華距離崩潰,隻差一線之隔。

少女低頭打量著老龍袍,“曆史上九位寶瓶洲皇帝的筋骨氣血,嗯,還不錯。”

她視線下移,喃喃道:“低端的雲海差了點。”

她眼睛一亮,露出一雙金色瞳孔的詭譎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龍城上空的那片雲海,近期還不能收入龍袍之中,否則萬眾矚目之下,動靜太大,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端倪。”

少女歎息一聲,“我知道輕重。”

她最後醉眼朦朧,像是一個醉酒漢,“到了這裡,真不想再挪窩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輕輕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龍袍,立即變得無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門外,她似乎在猶豫什麼。

————

孫氏祖宅,老祖聽到現任家主的計劃後,苦笑道:“當真值得嗎?就不怕此戰之後,一蹶不振,被苻家聯手四家一起吞併了咱們?”

孫嘉樹臉色如常,“我隻恨孫家家底不夠大,我孫嘉樹隻能賭這麼大。”

孫氏老祖沉默許久,問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曉我們孫家的初衷?”

孫嘉樹眼神堅毅道:“他不會知道的,就算退一萬步說,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孫家為了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以後的回報,註定隻多不少。”

孫氏老祖再問,“如此急功近利,當真合適嗎?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孫嘉樹搖頭道:“我孫嘉樹一個人,當然能等,可是東寶瓶洲和天下大勢,不能等!”

這位孫家的元嬰老祖唯有歎息,不再勸說什麼。

在那之後,少年從內城高樓那間屋子,走回孫氏祖宅的池塘。

之後竟然風和日麗,天下太平。

孫嘉樹還是隔三差五回來一趟祖宅。

還是每次回來,都要住上一夜,然後跟三位金丹境供奉賭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穀雨錢,第二次是兩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終孫嘉樹賭了四次,輸了四次,在那之後孫嘉樹就不再下注了。

而那個陳平安,依舊每天會去守夜釣魚,然後等待旭日東昇朝霞萬丈的那一刻。

在陳平安住在孫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孫嘉樹還在以道家一門坐忘術深入睡眠,結果就聽陳平安在遠處大聲喊道:“孫嘉樹,快看!”

孫嘉樹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開窗戶,眺望天空。

隻見東方雲海之中,又有十數條金色蛟龍洶湧而下,然後又被那個背劍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暢淋漓,毫不猶豫。

孫嘉樹在這一刻,悵然若失。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

所幸孫氏老祖趕緊來到他身邊,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樹,無需如此,嘉樹可以四季常青,人卻絕無事事如意,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今天。”

孫嘉樹臉色發白,喃喃道:“隻差一次。”

雖然他的心境趨於穩定,但是失魂落魄,心神不寧。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龍城。

————

老龍城內城,灰塵藥鋪外的街巷口子上,鄭大風望了一眼東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間,趕緊掏出那本書籍,翻到一頁,不斷那篇《精誠篇》,默默朗誦,當天地異象結束之後,鄭大風震碎書籍,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走回巷子,哭喪著臉道:“傳道人,哈哈,竟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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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聰明瞭,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長鏡不過是跟師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實一開始就明白的,求不來的,隻是偷偷摸摸心存僥倖罷了。哈哈,如今在這老龍城每天看看美人兒,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鄭大風閉上眼睛,不再偷窺女子身段的漢子,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位身材堪稱“雄武”的年輕女子,臉上塗滿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臉盤子就能夠鎮宅辟邪,當她停下腳步,看到漢子這般模樣後,覺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與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不然自己就不再淑女矜持了,先開口說了,省得自己情郎難為情?

隻是她剛咳嗽一聲,想要潤潤嗓子。

那漢子就已經猛然睜眼,拎著板凳就跑回巷子。

她歎息一聲,摸著自己的臉頰,自怨自艾起來,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還是這般動人,傾國傾城。

她猛然驚覺,哎呦一聲,原來臉上脂粉給手指搓了下來,她趕緊使勁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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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畦沒有以神通帶著女兒返回符城,而是就這麼悠閒逛街回去,身後一駕馬車緩緩跟隨。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長女,與苻畦長子苻東海,都是有望接過家主之位的繼承人之一。

既然是家主或者說那件老龍袍的繼承人,那麼必然是天資極好的年輕人,苻畦看似中年,實則已是四百歲高齡,十境修為,雖然比不上風雷園李摶景的那些名頭,“寶瓶洲最強十境修士”、“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可是身穿老龍袍,加上家族坐擁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資格被視為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將近三百歲,與兄長苻東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長搏殺,各自護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懸山百餘年,曆練豐富,遭遇深海大妖,生死一線的險境,早已不是一兩次了。關鍵是苻家子弟躋身金丹境,就意味著能夠駕馭半仙兵,所以寶瓶洲一直流傳這個說法,苻家練氣士的真實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個境界才準確。

苻春花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爹,為什麼帶我來見此人,而不是南華?”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是為了表示苻家誠意,這位鄭掌櫃,喜好長腿美人。諜報上,一清二楚。”

女子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哪怕她是有望繼承家主之位的候選人,但是她也好,兄長苻東海以及弟弟苻南華也罷,都知道一點,他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係,遠遠不足以知曉寶瓶洲山頂的真正風景,而且身處父親苻畦羽翼庇護之下,既是乘涼,也是拘束,他們往往不敢太過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龍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隻是無望染指老龍袍的家族廢物,早就死心了,也被排斥在家族決策圈之外,事實上,苻家的規矩森嚴,其實半點不比帝王之家遜色。

最近百年,苻東海負責北俱蘆洲的關係經營,她苻春花則負責東南那個大洲的秘密謀劃,而原本寂寂無聞、碌碌無為的苻南華,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選中去往驪珠洞天,之後才迅猛崛起,家族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給她這個弟弟,顯而易見,家主苻畦對她和苻東海這一百年的生意,並不滿意。

苻春花知道已經問不出結果,就換了一個話題,“要不要我去提醒一聲孫嘉樹?”

苻畦笑道:“孫嘉樹?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孫家的一家之主,你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憑什麼敲打他?他家祖宅可還有一位元嬰境的孫氏老祖,另外那位有希望躋身元嬰的金丹練氣士,你哥哥辛苦拉攏了幾十年,至今纔有所鬆動,苻家若是這個時候敲打孫嘉樹,你覺得那名金丹境,還有臉面離開孫氏祖宅來到咱們苻家嗎?”

苻春花臉色慘白,生怕父親誤以為自己是在坑害兄長。

苻畦微笑道:“不用緊張,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實這次孫嘉樹順勢而為,押注在陳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試探我們苻家,估摸著就怕我們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孫家得逞,然後回到祖宅,擺出一副被苻家仗勢欺壓的模樣,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孫嘉樹勸說什麼,那名前途遠大的金丹境,當年本就是受恩於孫家,經此一役,便板上釘釘留在孫氏祖宅那邊了。”

苻春花問道:“難道孫嘉樹就不怕那個少年死在我們手上?”

苻畦抬頭看了眼天幕,“你會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隻是哪天你穿了老龍袍,纔有機會知道一些真正的頭頂事。”

苻春花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那片雲海。

苻畦笑了笑,“還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顫,仰頭望去,充滿了憧憬。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在成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覺得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隻是等到真正躋身金丹,纔會發現,這纔是練氣士的半山腰而已,僅此而已。

苻畦突然說了一句,“比起孫家和孫嘉樹,我苻家和苻畦,還是要魄力大一些的。我現在需要離開老龍城,去迎接幾位北方貴客。你去找到南華,就說陳平安就在孫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選擇。這會決定他能否成為老龍城城主,當然也會決定你有沒有希望穿上老龍袍。希望我回到老龍城的時候,已經做出了正確選擇。”

苻畦擺擺手,“你上車回城。”

苻春花聽命行事,父親已經拔地而起,瀟灑掠入那座雲海大陣,應該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顧不得是什麼貴客,值得老龍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車廂後,就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她接下來應該如何選擇,才能獲利最豐?弟弟苻南華又會如何選擇?

苻春花發現自己一團亂麻,好像不管做什麼,都能掙到一點,但是距離自己的最佳預期,始終很遠。

到了弟弟苻南華私邸,苻春花仍是沒有頭緒,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說出了父親苻畦的那番話,其中有刪有減,有添有加。

苻南華當然不會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說,苻南華從頭到尾,仔細聽過了姐姐苻春花的訴說,剛要起身習慣性踱步思考問題,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經想好了,做掉陳平安!”

苻春花開始笑著扳手指頭,“灰塵藥鋪的鄭掌櫃,最少七境巔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師,與之交好的內城範家,再加上孫嘉樹的孫家,其中有一位祖宅的元嬰境孫氏老祖,雖說其餘三位金丹,不是祖宅受難,無需出手,但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孫嘉樹多半可以說服三人出手,加上內城的孫氏供奉客卿,南華,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

苻南華臉色淡漠,“我隻想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宰掉那個大驪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變數?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驪珠洞天,就算是大驪子民,不怕此事意義深遠,壞了老龍城苻家在大驪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華隻是深思不語。

苻春花最後嫣然一笑,“苻南華,你最後想一想,姐姐說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還是想著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華隻是沉吟不語。

苻春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清減,最後乾脆沒了絲毫笑意,冷冷望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一個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銀山也才第六境的廢物而已,也敢奢望老龍城城主寶座?也配跟自己和苻東海兩位金丹境爭搶那件袍子?

苻南華收回思緒,緩緩起身,動作如行雲流水,氣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東海那點齷齪事情,可不止你孃親一人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苻東海跟你貼身侍女的那點齷齪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東海當了城主,一定好好養著你。”

苻南華彷彿完全沒有聽明白其中的威脅,灑然笑道:“在那之前,咱們姐弟還是要精誠合作,謀劃一下如何殺掉陳平安纔是,對吧?畢竟你現在根本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不清楚我這個抉擇,到底是走向家主之位,還是遠離,更何況此事,父親考驗我的同時,也在考驗你,好姐姐,你可千萬要小心應對啊!”

苻春花眯起眼,神色陰沉。

苻南華站起身後,轉頭望向大門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孫嘉樹,你為了一個元嬰境,就賣掉一個差點殺掉我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值得嗎?還是說……”

想到這裡,苻南華輕輕搖頭,不可能,孫嘉樹又不是瘋子。

可如果萬一?

苻南華直到這一刻,纔開始猶豫起來,心中越來越煩躁。

而苻春花望向這個看著長大、卻突然變得陌生的弟弟,終於有了一絲忌憚。

————

苻畦獨自禦風北去,在千裡之外,停下身影,最終落在一艘來自大驪龍泉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邊一位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後,還有一位老蛟出身的林鹿書院副山長。

有這兩人坐鎮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懸山,都綽綽有餘了。

兩人護送之人,是一對少年少女,準確說來,是大驪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為稚圭,她低眉順眼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後,從頭到尾,少女都沒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沒有身穿老龍袍,加上這位老龍城城主也沒有如何自報名號,與劍仙許弱一起站在船頭寒暄客套起來,所以她沒有認出?

這艘渡船直接穿過那片城頭上空的雲海,然後落在符城之內。

苻畦在親自為大驪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處後,來到苻南華私邸,發現這個兒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龍繞梁。

苻畦問道:“怎麼苻家上下,毫無動靜?”

苻南華抬起頭,望向父親,“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苻家,老龍城,大驪,驪珠洞天,孫嘉樹,苻東海苻春花……”

苻南華突然笑了起來,“那你知不知道,其實不管你做什麼,你都是下一任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滿臉呆滯。

苻畦側過身,低下頭,好似在畢恭畢敬迎接某人。

一個大口大口肆無忌憚吸收“龍氣”的少女,好似微醺走入大堂,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雙手,輕輕拍了拍手掌。

一件龍袍浮現在她身後,霧氣騰騰,像是在以水霧清洗衣物一般。

之後她站起身,那件龍袍自動穿戴在她身上,上邊的九條雲海金龍,開始活靈活現地流轉遊動起來。

她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披著那件太過寬鬆的龍袍,顯得有些滑稽,她皺著臉委屈道:“沒了驪珠洞天的禁製之後,還要假裝自己是一隻螻蟻,好辛苦啊。沒辦法,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中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長鏡,那位深不可測的墨家钜子,劍修許弱,等等等等……唉,總之挺多人,算了,不提這些。還是這裡好,不愧是當初登陸寶瓶洲的第一處風水寶地……龍氣經過這麼多年維護,還剩下不少,你們苻家做得不壞,以後肯定有賞,大大有賞!”

苻南華看著少女那張挺熟悉的稚氣面孔,然後再轉頭看看滿臉平靜的父親,最後再使勁盯著那件祖傳老龍袍。

苻南華髮現之前差點瘋了一回的自己,這次是真的要瘋了。

她環顧四周,“為了順利來到這裡,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謂的順利,還是那個臭道士施捨給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華,厲色道:“你這隻螻蟻,聽說你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你根本就不配姓……”

少女轉頭望向苻畦,“你們姓什麼來著?”

苻畦恭敬回道:“啟稟小姐,我們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氣焰全無,慵懶縮在椅子裡,或者說是蜷縮在那件龍袍之中。

苻南華距離崩潰,隻差一線之隔。

少女低頭打量著老龍袍,“曆史上九位寶瓶洲皇帝的筋骨氣血,嗯,還不錯。”

她視線下移,喃喃道:“低端的雲海差了點。”

她眼睛一亮,露出一雙金色瞳孔的詭譎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龍城上空的那片雲海,近期還不能收入龍袍之中,否則萬眾矚目之下,動靜太大,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端倪。”

少女歎息一聲,“我知道輕重。”

她最後醉眼朦朧,像是一個醉酒漢,“到了這裡,真不想再挪窩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輕輕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龍袍,立即變得無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門外,她似乎在猶豫什麼。

————

孫氏祖宅,老祖聽到現任家主的計劃後,苦笑道:“當真值得嗎?就不怕此戰之後,一蹶不振,被苻家聯手四家一起吞併了咱們?”

孫嘉樹臉色如常,“我隻恨孫家家底不夠大,我孫嘉樹隻能賭這麼大。”

孫氏老祖沉默許久,問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曉我們孫家的初衷?”

孫嘉樹眼神堅毅道:“他不會知道的,就算退一萬步說,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孫家為了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以後的回報,註定隻多不少。”

孫氏老祖再問,“如此急功近利,當真合適嗎?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孫嘉樹搖頭道:“我孫嘉樹一個人,當然能等,可是東寶瓶洲和天下大勢,不能等!”

這位孫家的元嬰老祖唯有歎息,不再勸說什麼。

在那之後,少年從內城高樓那間屋子,走回孫氏祖宅的池塘。

之後竟然風和日麗,天下太平。

孫嘉樹還是隔三差五回來一趟祖宅。

還是每次回來,都要住上一夜,然後跟三位金丹境供奉賭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穀雨錢,第二次是兩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終孫嘉樹賭了四次,輸了四次,在那之後孫嘉樹就不再下注了。

而那個陳平安,依舊每天會去守夜釣魚,然後等待旭日東昇朝霞萬丈的那一刻。

在陳平安住在孫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孫嘉樹還在以道家一門坐忘術深入睡眠,結果就聽陳平安在遠處大聲喊道:“孫嘉樹,快看!”

孫嘉樹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開窗戶,眺望天空。

隻見東方雲海之中,又有十數條金色蛟龍洶湧而下,然後又被那個背劍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暢淋漓,毫不猶豫。

孫嘉樹在這一刻,悵然若失。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

所幸孫氏老祖趕緊來到他身邊,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樹,無需如此,嘉樹可以四季常青,人卻絕無事事如意,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今天。”

孫嘉樹臉色發白,喃喃道:“隻差一次。”

雖然他的心境趨於穩定,但是失魂落魄,心神不寧。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龍城。

————

老龍城內城,灰塵藥鋪外的街巷口子上,鄭大風望了一眼東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間,趕緊掏出那本書籍,翻到一頁,不斷那篇《精誠篇》,默默朗誦,當天地異象結束之後,鄭大風震碎書籍,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走回巷子,哭喪著臉道:“傳道人,哈哈,竟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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