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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劍胚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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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齊靜春用李寶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出、又悄悄放在陳平安揹簍裡的那把槐木劍,住著一位來曆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

隻是在秋蘆客棧和曹氏芝蘭府兩次短暫現身之後,性情靦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沒有出現過,陳平安對此任其自然,並不強求什麼。

夜幕深沉,楊家鋪子,老人吧唧吧唧抽著旱菸,皺了皺眉頭,伸出一抓,香火小人從虛空處墜落在地。

楊老頭冷冷道:“齊靜春苦心孤詣地把你藏起來,想要做什麼?”

她怯生生站在地面上,似乎很畏懼這個老頭,雙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動。

楊老頭越聽越皺著臉,沉思許久,“我答應了。”

他拿煙桿子一敲地面,滾出一座小廟,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滿臉雀躍,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頭,欲言又止。

楊老頭臉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當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這點,就乾脆什麼都不要知道。這樣才能好好活著。”

香火小人似乎還是有些猶豫不決,想要返回一趟泥瓶巷,好歹跟那位少年道一聲別。

楊老頭重新提起煙桿,吐出濃重的煙霧,“把全部聰明放在肚皮裡頭,才叫真聰明。你真以為那小子萬事不想,除了練拳,成天就知道樂善好施,當那善財童子?虧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撅起嘴,有些泄氣,隻是當她走入那座小廟後,頓時驚呆。

她如同一顆渺小至極的米粒,置身於一座大缸內。

小廟內的高大牆壁上,一個個名字,熠熠生輝,散發出不同顏色的光彩。

香火小人的頭頂,群星璀璨,光明輝煌。

老人收起煙桿,雙手負後,佝僂著走出藥鋪,一直走出小鎮,經過石拱橋的時候,歎息一聲,充滿遺憾和不解,緩緩下了石橋,沿著龍鬚河來到鐵匠鋪子外,沒有走入其中,而是來到河邊,輕輕一跺腳,河神婦人立即從河底一路倒飛而來,神魂震動,有些暈頭轉向,發現是楊老頭後,立即諂媚笑道:“大仙何須運用無上神通,隨便喊上一聲便是。”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你馬上去龍鬚河源頭,主動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幫著阮邛增加水性的陰沉分量。”

年輕婦人呆若木雞。

削掉半數金身,老人說得輕巧,可無論是期間遭受的痛楚,還是大道折損,不可估量。

婦人恨不得逃到十萬八千裡之外。

隻可惜她逃不掉。

楊老頭補充道:“做成了,回頭阮邛開爐鑄劍成功,我幫你討要一座河神廟,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夠恢複完整金身,之後百年千年,香火不絕,這是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你肯定賺。”

婦人唯唯諾諾,聲弱不可聞,“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老人不說話,隻是望著波光粼粼的龍鬚河面。

婦人小心翼翼問道:“大仙,我能拒絕嗎?”

楊老頭點頭道:“可以。”

婦人竊喜之餘,大感意外,什麼時候這位大仙如此通情達理了?

楊老頭冷笑道:“我打爛你整個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煙消雲散之後,我將來會在你子孫身上做出補償。”

婦人有些絕望,一番掂量之後,顫聲問道:“大仙,福報隻落在我孫子一人頭上,行不行?”

她內心充滿了僥倖,因為她知道,不管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獨對於她的孫子馬苦玄,其實不太一樣。

但是楊老頭依舊當場拒絕,“不行。”

婦人面如死灰,慘然道:“那我還是去往龍鬚河的源頭吧。”

楊老頭不置可否。

河神婦人一咬牙,開始沿著河水逆流而上,穿過那座再無半點異樣的石拱橋,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來到岸邊,站在老人身旁,問道:“幫那個少女鑄劍一事,成與不成,我根本不著急,沒有跟你做買賣的想法。”

“鑄劍一事,不是買賣。”

楊老頭搖頭道: “不過你女兒的真實身份,我可以幫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確保儘快打造出那把劍,這纔是我要做的買賣。”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實身份?”

老人淡然道:“你阮邛隻需要點頭或者搖頭。”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點了點頭。

老人笑了笑,“回頭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問了一個古怪問題,“那什麼算是‘不值得’?”

老人笑道:“阮邛,偷聽別人說話,不是什麼好習慣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家嫡長孫,魏檗,你們三個,我必須盯著。”

老人點了點頭,又搖頭道:“把我跟李希聖位置顛倒一下,可能會更好。”

阮邛笑問道:“一千年,還是一萬年之後?”

老人不再說話。

一旦進入百家爭鳴的亂世,梟雄豪傑,天才異端,就會像雨後春筍,瘋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間,就是改天換地的嶄新景象。

老人見過那幅波瀾壯闊的畫面,並且不止一次。

阮邛到底隻是兵家的聖人,而不是陰陽家這類聖人,雖然已經看得很遠,比如他女兒阮秀的成長,但還是不夠遠。

老人突然冒出一句,“當然不值得,兩個凡夫俗子,收攏了魂魄有何用,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倒是不小。如果換成是馬苦玄,當然兩說。”

阮邛笑問道:“前輩一開始就不看好陳平安?”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

————

北上驛路重新開辟通行,使得原本就熱鬨的紅燭鎮,更加歌舞昇平。

夜間,一艘懸掛青竹簾子的畫舫,悠悠然駛出水灣,駛向小鎮,纔剛剛進入那條將小鎮一分二的河水,就有生意臨門,是一位身穿錦緞的富家翁老者,和一位粗布麻衣的中年壯漢,瞧著像是有錢老爺帶著護院家丁,出門來喝花酒了。

畫舫屬於中等規模,有五名船家女,兩人撐船,兩位彈琴煮酒,剩下一位姿色最出眾的美嬌娘,坐在老人身旁小心伺候,如小鳥依人,這讓錦衣老人開懷大笑,伸手指著對面的粗樸漢子,“怎麼樣,老謝,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老話說得沒錯吧?”

那漢子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為人耿直,從煮酒女子手中接過一杯酒,道了一聲謝後,對老人說道:“別老謝老謝的,我跟你不熟。”

老人是個臉皮厚的,接過酒水的時候,趁機摸了一把船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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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背,還不忘朝那曼妙女子眨眼挑眉,把那船家女給噁心得不行,隻是不得不強顏歡笑罷了,老人纔不管這些,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你跟我不熟,可我跟你熟啊,你老謝的名頭,可是從東北邊一直傳到了咱們南邊。每次跟老友說起你,他們得知你跟我是同鄉後,一個個求著我幫忙引薦,說是這等大英雄大豪傑,不見一面,實在遺憾。”

漢子隻是皺眉不語,低頭喝酒。

老人留著兩撇鬍須,此時盤腿而坐,腦袋歪斜,望向岸上的燈紅酒綠,一手旋轉酒杯,一手手指摩挲著鬍鬚,這幅尊容,旁人怎麼看怎麼猥瑣下作,更何況老人盤腿而坐,膝蓋故意抵住身邊女子的豐滿臀部,就連那位見慣風花雪月的女子,都有後悔沒有坐在沉默寡言的漢子旁邊。

老人抬臂撫須的時候,露出一截袖管,畫舫裡頭善於察言觀色的船家女們,都有些失望,原來老人手腕上繫著一根幽綠色長繩,若是戴在稚童手上,還算有幾分纖細可愛,可戴在老頭子手上,實在是不倫不類。

老人突然收回視線,詢問身邊的漂亮女子,“你們歡場女子,信不信山盟海誓?”

不但是她不知如何作答,其餘船家女們也都有些面面相覷,不知老頭子葫蘆裡賣什麼藥。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對面的漢子,“找他,真管用。他可是一位山大王,管著好些大山,山盟海誓,山盟海誓,這裡頭的山盟……”

漢子皺眉不語,緩緩喝著酒,心不在焉。

老人指了指自己,“其實找我也有用,天底下有座很高很高的樓,名字老霸氣了,叫鎮海樓,在海邊,我家就在鎮海樓附近。”

漢子終於忍不住,滿臉不悅,“姓曹的,你跟她們顯擺這些做什麼?”

老人喝了口小酒,夾了一筷子下酒菜,斜眼那漢子,“正是跟聽不懂啥的她們聊這個,纔有意思。跟山上人顯擺這些,那才叫沒勁。”

漢子眉宇之間充滿陰霾,悶頭喝酒。

山盟海誓,在世俗王朝的市井坊間,如今多被行走四方的說書先生們提起,多用於男女之間的情愛,其真實含義,尋常老百姓早已不知。

事實上這個說法,對於山上人頗為重要,是指修行之人,可以分別對山、海起誓,誓言擁有妙不可言的約束力,比起山下百姓買賣之間的黑紙白字,還要管用。

山隻要是國境內朝廷敕封的五嶽正山,就可以,練氣士境界越高,對於山嶽的品秩要求就會越高,多是大國之間的同盟,或是生意上的契約,隨著時間的推移,媒妁婚約逐漸占據多數。海誓,則已經失去絕大部分意義。因為隨著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隕落,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九洲之外的九大版圖,都已無主,世俗王朝又沒有權力敕封五湖四海的正神,因此再沒有名正言順的水神,能夠出面統禦那五座巨湖、以及那四座廣袤無邊的海面。

相傳日出東方而落於西山,這個日出之地,就在東海某處。

曹姓老人絲毫不顧及漢子的感受,吃著下酒菜,嚼出很大的聲響,伸手放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上,笑眯眯問道:“這位美人姐姐,曉得雄鎮樓吧?”

女子搖頭。

“這怎麼行!”老人輕輕拍打女子結實彈性的大腿,“容小弟我給你說道說道,咱們這人世間啊,存在著九座不知道由誰建造的氣運大樓,分別矗立在九個地方。分別是鎮山、鎮國、鎮海、鎮魔、鎮妖、鎮仙、鎮劍,鎮龍,這八座高聳入雲、幾乎通天的雄偉高樓,都是兩字名稱,唯獨最後一座,是三個字,最為古怪,叫做……”

漢子一拍筷子,怒色道:“夠了,曹曦你有完沒完?!”

隨著筷子拍在案幾上,與此同時,所有船家女都陷入一種古怪狀態,並不妨礙她們呼吸,手上動作也嫻熟無礙,可是好像對於船上近在咫尺的兩位外鄉客人,完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既然都到了這裡,咱們倆的身份很快就會被看穿,你謝實好歹是從驪珠洞天出去的人物,若是刻意隱蔽身份,反而讓人懷疑,還不如像我這樣,大搖大擺走入小鎮,說不得還要打一架,讓大驪見識見識,省得他們不把一位陸地劍仙當回事。”

曹曦說到這裡,看了眼對面漢子,笑嘻嘻道:“都說俱蘆洲的謝實,光明磊落,如頭頂懸空的大日驕陽,平生不做半點虧心事,怎麼,這次要破例啦?”

曹曦身體前傾,從一隻粉綠色小瓷碟中,夾起一粒醃蘿蔔,丟入嘴中,“不就一件破爛瓷器嘛,隻要你開口,再點個頭,我幫你出面解決。謝實啊謝實,真不是我說你,你說咱們好歹混到這個份上了,你怎麼還給人牽著鼻子走?不窩囊啊?”

漢子嗤笑道:“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買了你本命瓷的傢夥,就是什麼好說話的貨色?”

曹曦一臉驚訝道:“怎麼,老謝你訊息不夠靈通啊,沒聽說我家裡一個晚輩,剛剛跟醇儒陳氏一位嫡係女子,訂了一樁婚?陳氏請一位陸家高人幫著算了一卦,你猜怎麼樣,八個大字!良人美眷,天作之合!這事情真不是我吹噓什麼,在咱們那個洲,真不是什麼小事情。”

謝實冷笑道:“這種事情,你曹曦不害臊就罷了,怎麼還能一臉得意?誰給你的臉皮?”

曹曦皮厚如牆,反問道:“咋就丟臉了?我家子孫憑真本事拐騙來的媳婦,我這個當老祖宗的,為何不樂嗬?”

謝實雙手環胸,眯眼沉聲道:“說吧,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喊到這裡來?如果是關於那件瓷器的事情,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會答應你,自家事自己了,更何況我信不過你曹曦。”

曹曦哎呦一聲,去揉眼睛,“不愧是享譽一洲的謝大俠,這一身凜然正氣,真是光彩奪目,我得趕緊揉揉眼睛,要不然經受不住……”

這個看似荒誕不經的老頭子,手腕上的那根綠色絲繩再度顯現出來。

南婆娑洲皆知,曹曦的劍術在陸地劍仙之中,不算拔尖,可是他那把佩劍,作為一件法器,足可躋身一洲前十。

曹曦手腕上其實係掛著一條名副其實的大江之水,滾滾而流。

這條江水,就是曹曦的佩劍。

謝實對於這些算不得秘聞的別洲訊息,早有耳聞,可即便如此,仍是直接問道:“你是需要打一場,才能閉嘴?”

曹曦隻是吃菜喝酒,搖頭晃腦道:“婆娑洲都說我曹曦喜怒無常,性情乖張。謝實,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人,很難打交道?”

謝實開始閉目養神。

每當畫舫有客登船後,談攏生意之後,船家女就會摘下一盞懸掛於船頭固定位置的燈籠,示意這艘畫舫客滿,不再接客。

曹曦晃了晃筷子,“錯啊,大錯特錯,世上最難打交道的人,是你謝實這種人,太難交心。”

謝實閉著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曹曦白眼道:“好吧,說正事。有人看不得大驪宋氏崛起,你謝實偏偏死腦筋,信守承諾,不得不出山,以至於那倒懸山之行,都不得不耽擱下來。”

“不湊巧,醇儒陳氏見不得齊靜春的好,之前連帶著對大驪也印象極差,隻是如今變了主意,原因不明,我也不在乎,反正醇儒陳氏不但在小鎮,以寶瓶洲龍尾郡陳氏的名義,開辦學塾,還讓我走這一趟遠門,算是給我家那位子孫出的彩禮錢,為的就是攔下你謝實。”

“雖然不知具體謀劃,但是我繼續出現在這裡,接下來就會好好盯著你。”

謝實沒有睜眼,嘴角有些譏諷,“你確定攔得住?”

曹曦總算吃完了一盞盞小碟裡的各色菜肴,放下筷子,胸有成竹道:“我不確定能不能打過你,但是確定我攔得住你。”

謝實猛然睜開眼,轉頭望去。

一位相貌年輕的劍客,沒有懸佩長劍,或是揹負長劍,而是橫放長劍於身後,雙手手肘懶洋洋抵在劍鞘之上,就這麼微笑著與謝實對視。

此人在那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出鞘不過寸餘,就以一條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脈,硬生生擋下陸地劍仙魏晉的淩厲一劍。

在紅燭鎮,他跟阿良見過面喝過酒。在繡花江渡船上,他又跟陳平安打過招呼,當時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抱拳行禮。最後也是他和一名屬下劉獄,帶著棋墩山魏檗去往龍泉。

神仙台魏晉當時對他的稱呼是“墨家的那個誰”。

————

陳平安對著那把槐木劍,在屋子裡坐了很久,最後他發現如何都靜不下心來,看書不行,練字不行,甚至就連走樁和劍爐都不行。

陳平安於是揹著揹簍,裝好槐木劍,離開祖宅,走出泥瓶巷後,徑直趕往落魄山。

等到他出現在竹樓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大吃一驚。

陳平安走上竹樓二樓,心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粉裙女童想要跟上,被青衣小童抓住脖子,他輕聲教訓道:“你真是傻啊,沒瞧出來老爺心情不太好?”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

青衣小童拽著她坐在一樓的小竹椅上,信誓旦旦道:“就咱們老爺這種脾氣,就隻有兩種情況,才能讓他這麼不對勁。”

粉裙女童豎起耳朵,認真凝聽。

青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壓低嗓音道:“一種情況,是丟了錢,而且數目不小。”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

青衣小童壞笑道:“再就是老爺受了很重的情傷,比如一個人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突發奇想,跑去跟阮秀姑娘表白,結果被她拒絕了。或是跟心愛姑娘表白的時候,得寸進尺,想要親個嘴兒,狠狠抱一下,然後就給阮姑娘打了一耳光,罵了句臭流氓,害得咱們老爺一肚子火氣,隻好來竹樓這邊清涼清涼。”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道:“老爺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青衣小童哀歎一聲,“你不懂我們男人啊。”

陳平安在二樓盤腿而坐,透過欄杆間隙望向遠方。

槐木劍橫放在膝蓋上。

他掏出那塊銀色劍胚,低頭凝視著它,不同於泥瓶巷內的異樣動靜,此時劍胚安靜如死物。

不知為何,陳平安已經心境祥和,甚至比平時練拳的時候還要心穩,頭腦清明,思緒清澈。

陳平安重新抬起頭,攥緊手心的劍胚,語氣平靜道:“不是我的,哪怕在我腳底下,我撿起來後,隻會主動找到失主,還給別人。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哪裡都不能去,就算你逃到了天邊,我都會把你抓回來。”

銀色劍胚逐漸變得溫熱,沒過多久就滾燙。

陳平安咬緊牙關,隻是單手握緊它,另外一手輕輕放在槐木劍上,作為某種情緒上的支撐,到後來就不得不死死攥住劍身。

手心早已被灼燒得通紅一片。

痛徹心扉,神魂顫動。

劍胚灼燒帶來的疼痛,除了肌膚血肉,更多是一種類似融化銅汁澆灌在心坎上的恐怖。

十八停劍氣運轉之法,自然而然開始流淌,一次次衝擊著那些命名迥異於當今的氣府竅穴,拚死抵禦著那股火燙帶來的震盪。

之前陳平安一直停滯在六七之間,死活無法突破那道門檻。

無論陳平安如何練拳練樁,如何跟青衣小童切磋淬鍊體魄,都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門而入。

陳平安為了儘量減輕對疼痛的感知程度,身軀劇烈顫抖的他,開始不得不竭力分心去想別處,去想崔東山大聲朗誦的聖賢典籍內容,去想年輕道人陸沉的藥方字體,想風雪廟魏晉的一劍破空破萬法,想象今天泥瓶巷內白虹飛劍敲擊春葉秋風的奇異景象……

一件件事情,想了依舊皆是毫無益處。

陳平安除了手心血肉模糊,與劍胚黏在一起,還開始七竅流血,這還不止,全身肌膚的細微毛孔,開始滲出血絲,最後凝聚出一粒粒觸目驚心的血珠。

表象淒慘,內裡更加不堪,體內氣府之間的經脈,如同被鐵騎馬蹄踐踏得泥濘四濺。

陳平安最後想到了一位姑娘。

他會心一笑。

也隻能會心一笑了。

因為陳平安的臉龐,早已扭曲出一個僵硬死板的猙獰神色,不可能再有絲毫變化。

陳平安依然在默默遭受著巨大的傷痛。

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他已經意識模糊,渾渾噩噩,迷迷糊糊之中,陳平安想到了一個個人名,走馬觀花,熟悉的,景象畫面會相對清晰長久一些,不那麼熟悉的,就會一閃而逝。

有喜歡,有仰慕,有尊敬,有畏懼,有厭惡,有反感,有可憐,有仇恨,有疑惑……

咚咚咚……

如有人在用手指叩響少年心扉。

像是在在詢問著什麼。

直至本心。

僅存一絲意識支撐著不願認輸的少年,隻能以心聲作答,答案連他自己都不會知道。

人力有儘時。

陳平安終於支撐不住,向後倒去,後腦勺一磕綠竹地面,略微清醒幾分。

嗡嗡嗡。

隻覺得肚子裡傳來一陣古怪的動靜。

人身即為小天地,忽起劍鳴不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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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曦晃了晃筷子,“錯啊,大錯特錯,世上最難打交道的人,是你謝實這種人,太難交心。”

謝實閉著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曹曦白眼道:“好吧,說正事。有人看不得大驪宋氏崛起,你謝實偏偏死腦筋,信守承諾,不得不出山,以至於那倒懸山之行,都不得不耽擱下來。”

“不湊巧,醇儒陳氏見不得齊靜春的好,之前連帶著對大驪也印象極差,隻是如今變了主意,原因不明,我也不在乎,反正醇儒陳氏不但在小鎮,以寶瓶洲龍尾郡陳氏的名義,開辦學塾,還讓我走這一趟遠門,算是給我家那位子孫出的彩禮錢,為的就是攔下你謝實。”

“雖然不知具體謀劃,但是我繼續出現在這裡,接下來就會好好盯著你。”

謝實沒有睜眼,嘴角有些譏諷,“你確定攔得住?”

曹曦總算吃完了一盞盞小碟裡的各色菜肴,放下筷子,胸有成竹道:“我不確定能不能打過你,但是確定我攔得住你。”

謝實猛然睜開眼,轉頭望去。

一位相貌年輕的劍客,沒有懸佩長劍,或是揹負長劍,而是橫放長劍於身後,雙手手肘懶洋洋抵在劍鞘之上,就這麼微笑著與謝實對視。

此人在那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出鞘不過寸餘,就以一條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脈,硬生生擋下陸地劍仙魏晉的淩厲一劍。

在紅燭鎮,他跟阿良見過面喝過酒。在繡花江渡船上,他又跟陳平安打過招呼,當時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抱拳行禮。最後也是他和一名屬下劉獄,帶著棋墩山魏檗去往龍泉。

神仙台魏晉當時對他的稱呼是“墨家的那個誰”。

————

陳平安對著那把槐木劍,在屋子裡坐了很久,最後他發現如何都靜不下心來,看書不行,練字不行,甚至就連走樁和劍爐都不行。

陳平安於是揹著揹簍,裝好槐木劍,離開祖宅,走出泥瓶巷後,徑直趕往落魄山。

等到他出現在竹樓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大吃一驚。

陳平安走上竹樓二樓,心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粉裙女童想要跟上,被青衣小童抓住脖子,他輕聲教訓道:“你真是傻啊,沒瞧出來老爺心情不太好?”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

青衣小童拽著她坐在一樓的小竹椅上,信誓旦旦道:“就咱們老爺這種脾氣,就隻有兩種情況,才能讓他這麼不對勁。”

粉裙女童豎起耳朵,認真凝聽。

青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壓低嗓音道:“一種情況,是丟了錢,而且數目不小。”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

青衣小童壞笑道:“再就是老爺受了很重的情傷,比如一個人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突發奇想,跑去跟阮秀姑娘表白,結果被她拒絕了。或是跟心愛姑娘表白的時候,得寸進尺,想要親個嘴兒,狠狠抱一下,然後就給阮姑娘打了一耳光,罵了句臭流氓,害得咱們老爺一肚子火氣,隻好來竹樓這邊清涼清涼。”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道:“老爺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青衣小童哀歎一聲,“你不懂我們男人啊。”

陳平安在二樓盤腿而坐,透過欄杆間隙望向遠方。

槐木劍橫放在膝蓋上。

他掏出那塊銀色劍胚,低頭凝視著它,不同於泥瓶巷內的異樣動靜,此時劍胚安靜如死物。

不知為何,陳平安已經心境祥和,甚至比平時練拳的時候還要心穩,頭腦清明,思緒清澈。

陳平安重新抬起頭,攥緊手心的劍胚,語氣平靜道:“不是我的,哪怕在我腳底下,我撿起來後,隻會主動找到失主,還給別人。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哪裡都不能去,就算你逃到了天邊,我都會把你抓回來。”

銀色劍胚逐漸變得溫熱,沒過多久就滾燙。

陳平安咬緊牙關,隻是單手握緊它,另外一手輕輕放在槐木劍上,作為某種情緒上的支撐,到後來就不得不死死攥住劍身。

手心早已被灼燒得通紅一片。

痛徹心扉,神魂顫動。

劍胚灼燒帶來的疼痛,除了肌膚血肉,更多是一種類似融化銅汁澆灌在心坎上的恐怖。

十八停劍氣運轉之法,自然而然開始流淌,一次次衝擊著那些命名迥異於當今的氣府竅穴,拚死抵禦著那股火燙帶來的震盪。

之前陳平安一直停滯在六七之間,死活無法突破那道門檻。

無論陳平安如何練拳練樁,如何跟青衣小童切磋淬鍊體魄,都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門而入。

陳平安為了儘量減輕對疼痛的感知程度,身軀劇烈顫抖的他,開始不得不竭力分心去想別處,去想崔東山大聲朗誦的聖賢典籍內容,去想年輕道人陸沉的藥方字體,想風雪廟魏晉的一劍破空破萬法,想象今天泥瓶巷內白虹飛劍敲擊春葉秋風的奇異景象……

一件件事情,想了依舊皆是毫無益處。

陳平安除了手心血肉模糊,與劍胚黏在一起,還開始七竅流血,這還不止,全身肌膚的細微毛孔,開始滲出血絲,最後凝聚出一粒粒觸目驚心的血珠。

表象淒慘,內裡更加不堪,體內氣府之間的經脈,如同被鐵騎馬蹄踐踏得泥濘四濺。

陳平安最後想到了一位姑娘。

他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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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陳平安的臉龐,早已扭曲出一個僵硬死板的猙獰神色,不可能再有絲毫變化。

陳平安依然在默默遭受著巨大的傷痛。

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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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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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有儘時。

陳平安終於支撐不住,向後倒去,後腦勺一磕綠竹地面,略微清醒幾分。

嗡嗡嗡。

隻覺得肚子裡傳來一陣古怪的動靜。

人身即為小天地,忽起劍鳴不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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