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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讀書去","hasContent":0},]},{"name":"第十三卷破天荒","list":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讀書去","hasContent":0},]},{"name":"第十三卷破天荒","l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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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若是思無邪,男女情愛與山中求道何其相似。

“先生,這場雨下得有些不一樣。”

寧吉追上陳平安,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師兄趙樹下一般都是最早去往源頭村塾的,在那邊準備好早餐。

沒料到會半道下雨,虧得沒跑幾步,就遇見了出門前好像就對這場大雨未卜先知的先生,真是學究天人。

少年視線精明,炯炯有神。

這就是最好的修道資質。

可能就連浩然天下各國欽天監望氣士,都看不到少年眼中所見的光景。

而在陳平安眼中,這場註定會連綿不絕下好幾日的大雨,其實每一滴雨點,都是一個蘊藉道氣的金色文字。

既有散道,就有得道。

但是世間,尤其是頂尖宗門的“未雨綢繆”,憑藉各種陣法、手段,“接雨”有無效果,效果如何,就目前而言,尚無驗證。

恐怕隻能等到雨停,或是雨停之後動輒數十年百餘年漫長歲月,通過各種大大小小的道法機緣,才能夠得到一種漸進式的證明。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那些已經觸及“天高處”瓶頸的大修士,這一小撮山巔人物,纔可以得到一種相對直觀的觀道。

相信不少深謀遠慮的人間大修士,內心深處都希冀著通過這場散道來打破飛昇境瓶頸。

陳平安放緩腳步,將雨傘傾斜向學生,一起走向學塾那邊,笑道:“不一樣,這個說法相當不錯,很好了。”

三教祖師散道,就此與人間作別,聯袂趕赴新天庭,與試圖重演天道、佈置人間的周密對峙,就是一場“天上”。

所以這場雨“下”得當然會不一樣,萬年未有。

照理來說,凡俗夫子是幾乎沒有任何感觸的,寧吉卻能夠敏銳察覺到這場滂沱大雨的異於平常,本身就是一種修道“資格”的證明,以及認可。

寧吉有些赧顏,自己隻是一個隨口胡謅的說法,不曾想竟然在先生這邊獲得口頭嘉獎。先生可不輕易誇人。

陳平安說道:“寧吉,想不想學習仙術?”

寧吉毫不猶豫道:“想,當然想學。”

這些年相依為命一起逃難到玉宣國京城的爺爺,如今老人已經返回家鄉,哪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故鄉終究還是故鄉。

寧吉就想著學有所成,可以早點獨自負笈遊學,去那邊看看爺爺。聽先生說過,陸掌教傳授了爺爺一門足可強身健體的導引術,當個長壽老人不難。其實這還是陳平安說得含蓄了,如果完全按照陸沉的說法,隻要還有那個開枝散葉的心氣,枯木逢春老來得子都不難。

在“收尾”這件事上,陳平安跟陸沉都屬於同道中人,不會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很在意好聚好散和善始善終。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有朝一日學成了仙術,你最想做什麼事情?”

寧吉老老實實回答道:“沒想過這個問題,先生,是不是得等我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才能學習傳說中的仙法啊?”

聽說那些騰雲駕霧的學道之人,不管是少年道聽途說,還是書上看來的,好像上山之初,都要立下大誌向,上山之後,都要付出大毅力大心血,期間還要經曆諸多困難和考驗,纔有可能得道成仙。

陳平安搖頭笑道:“隻是隨口一問,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如果有人問這種問題,估計我也答不上來。”

什麼修齊治平,三不朽,吃冷豬頭肉,什麼攜山嶽跨湖海,力挽狂瀾於既倒,聽都沒聽過,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如何回答。

學拳練劍,搭長生橋,求活而已。

寧吉抬起頭,笑容燦爛道:“先生,多說說山上學問,我打小就愛聽這些,哪怕不學仙法,都覺得有意思。”

陳平安想了想,緩緩道:“如果隻說狹義上的煉氣,你不用將修行仙法看得太高遠太玄乎,簡單將其視為一門手藝活就行了,跟窯工燒瓷、農夫種田、夫子教書沒什麼本質區別,隻是修道的門檻,比起市井百家工藝確實要高些,誰資質好,誰就學得快,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比如古書以為諸得仙者,皆受命於道氣,是天地自然所稟,是法地財侶的大集合。隻不過這種說法,難逃宿命論的窠臼,先生對此是存疑的。但若是廣義上的修道求真,門檻就高了,不得不承認,除了個人心性,得講一講老天爺是不是賞飯吃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幾張符籙,屬於山上比較冷門生僻的“一字元”,分別用篆、隸和楷體寫了同一個字,“仙”。

將三張符籙遞給寧吉,陳平安微笑道:“先收好。我近期會傳授給你一種劍氣十八停的吐納法門,以後你在求學和煉氣之餘,閒暇時可以悉心觀摩這個‘仙’字,偶有心得就動筆記錄下來,這不是給我給任何外人看的課業,是你寫給自己看的,用來記錄不同年齡不同階段的讀書體會,別小看這一個字,就覺得不是讀書了,遠古歲月裡,那些道士和書生,好些綿延至今、香火不斷的大學問,最早都是從一二字或是某一句話而來。”

寧吉與先生道謝,再小心翼翼收好三張符籙,放入懷中,少年摸了摸胸口,輕輕撫平,好像如此才安心。

陳平安微笑道:“沒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書讀完了,但是書讀通了,這種境界,你我還是可以求上一求的。”

寧吉拍了拍心口,少年好像吃了一顆天大的定心丸,咧嘴笑道:“先生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著呢,每天睡覺前都會仔細回想幾遍。”

先生是一個很能將就的人,飲食住行都沒什麼要求,但是先生唯獨在讀書一事上,很講究,講究得很呐。

比如某些被先生時常翻閱的手邊書籍,隻要翻開,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生看了幾遍,因為第一遍批註,都是蠅頭小楷的墨字,第二遍是“硃批”,在旁白處落筆的硃紅文字就會相對隨意些,可能是行書,甚至可能是草書,第三遍看書就會用上青綠墨錠研磨蘸墨的校書文字……

道理再簡單不過,就是一句“看書不動筆,等於白看書。”

所以這麼個最簡單的讀書“獨門心法”,是不用陳平安如何苦口婆心講述道理給學生寧吉聽的。

寧吉自然而然就會跟著先生有樣學樣,照搬就行了,上次在落魄山,小師兄崔東山就送給他一方葫蘆狀硯台,作為同門同硯的贈禮,背後銘文二字,“依樣”。

大師姐裴錢說自己不擅長讀書治學,就送給寧吉一袋子神仙錢,說以後你瞧見了心儀的書籍,至少可以不用去看價格。

曹師兄則送給寧吉十幾本書,讓寧吉先看哪幾本再看哪幾本,為何看如何看,曹晴朗都說得很細緻。

這可能是文聖一脈的老傳統了,同門見面,是從來不喜歡談各自境界修為的,更多還是在求學一事上邊下功夫。

陳平安笑道:“下次再去落魄山,還會緊張嗎?”

寧吉說道:“肯定還會緊張,但是不會那麼緊張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可以教你一個我自己琢磨出來的訣竅。為人處世,事上勿傷大雅,待人接物,話上無傷大雅。”

寧吉眼睛一亮,“好記好學!”

陳平安笑道:“好記是好記,未必好學。”

人生在世,奔波勞碌,對陳平安來說就是一場場……偷拳。知不足,見賢思齊,見好就收。

等到哪天“無拳可偷”了,大概就算真正躋身了“我已經是宗師”的境界。

寧吉說道:“我就是學個皮毛,與先生說的‘學好’,差了十萬八千裡呢。”

陳平安再次伸出手在雨傘外,那些金色文字的雨點,打在手心上邊,陳平安發現還是接不住,其中文字道韻會自行流散,若是長久以往,保持這個姿勢,還有點燙手。陳平安剛纔還嘗試著將這些黃豆大小的雨點,納入人身小天地的光陰長河當中,結果發現同樣留不住那些金色文字,強行為之,成篇文字是可以蓄水成池塘,可惜那些金色道氣還是會消逝不見,仍是剩下死水一潭。

不是陳平安自負,當他無法以本命飛劍和術法手段留住道韻,這就意味著很多的飛昇境修士都是一般處境,這也正常,或者說這纔是符合三教祖師身份的散道方式,山巔修士試圖以氣力解題是癡心妄想,估計正確答案還是道心道力,內心是否真正認可三教學問根祇,纔有機會接受這份大道饋贈。

寧吉也有樣學樣,伸手去接雨水,雨點劈裡啪啦敲打在掌心,打得少年生疼,好大雨,少年呲牙咧嘴就要收回手。

陳平安神色微變,將傾斜向少年的雨傘重新擺正,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寧吉,我估計這場雨要下很久,你自己跑回住處去拿把傘,我在這裡等你好了。不著急趕路,記得換一身衣衫。”

寧吉本就有這麼個打算,離著村塾還有一段路程,總不能先生為了照顧自己,就讓雨水打濕先生的肩頭。

少年二話不說就原路折返,飛奔在大雨中,腳步輕快身形矯健,每一次呼吸,少年頭頂便有一陣白霧升騰。

陳平安站在原地,很快就看到換了衣服再跑回的少年身影,寧吉手裡撐傘,腋下還夾著一把油紙傘,是給趙師兄的。

多大的幸運,才能夠與這些學生、徒弟們相逢於彼時與此刻。

寧吉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身邊,壯起膽子問道:“能不能問先生一個問題。”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能不能的,隻管問。”

寧吉好奇問道:“先生想要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人啊?”

陳平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若問先生去何之,學生行到即自知。”

寧吉佩服不已,“又記住了一句可以當那座右銘的金玉良言,果然先生學問還是大。”

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腦袋,氣笑道:“以後多找曹晴朗聊學問,少跟崔東山扯閒天。”

寧吉小聲說道:“小師兄其實學問也蠻大的,好些勸勉我虛心求學的道理,都說得特別好。”

陳平安隨口問道:“比如?”

寧吉說道:“比如小師兄問我一個人明察秋毫,不見輿薪,可乎?我當然一知半解,不敢胡說八道了,小師兄就自問自答,幫我解惑了,先說了句‘贈君一法決狐疑’,再讓我務必珍惜每天與先生朝夕相處的寶貴機會,多看多聽多學,書裡書外學到三四成功夫,就足夠讓我受益終身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了?”

寧吉疑惑道:“信啊,為何不信,豈敢不信,隻說上次看著先生在桌上如何給河神老爺勸酒,我事後就越琢磨越覺得有學問。”

陳平安笑嗬嗬道:“真是舉了個好例子。”

寧吉確實想著跟先生多聊幾句,又問道:“除了遠景,先生近期在研究什麼學問呢?”

陳平安說道:“在想著一場對弈,對方在棋盤上最少下出幾手就可以判定輸贏。再就是思考所有的人性,是否同源不同流。”

寧吉哇了一聲,驚歎不已,這可就學不來了。

走在溪畔小路上,路過老樹,樹葉疊碧,風雨聲聲在枝頭,同一條溪澗流水,群山留不住,平常隻是潺潺,替人嗚咽,暴雨時節如高語。先生與學生一起撐傘緩步,臨近學塾,寧吉突然輕聲說道:“先生。”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才情翻湧,要吟詩一首?”

少年本來是想問先生為何願意在此鄉野停步教書,被先生這麼一打岔,就不想問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說道:“我們文聖一脈,是得出個狀元了。”

寧吉頓時搖頭如撥浪鼓,“不敢想不敢想。”

陳平安笑道:“可以想可以想。”

離著學塾上課約莫還有一刻鐘,陳平安收起雨傘站在簷下,風雨茫茫,天地晦暗,遠遠看著那曬穀場邊緣的石刻日晷。

差不多是該見一見那頭真正的心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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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重返玉璞境再觸及瓶頸,還得看這頭鬼鬼祟祟隱藏極好的心魔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那些被切割和拆掉出來的心魔,因為根植有陳平安的一部分人性,故而其實並不純粹,就像一場兩軍對壘,身為一方主帥的心魔,它自己始終躲在暗處,一直驅使麾下數以十萬計、百萬計的士卒攻城拔寨,故意示弱和有心試探罷了,歸根結底,它是在與那個站在白骨高山之巔的粹然神性陳平安,兩個極端,屬於遙遙對峙,人心之複雜,神性之純粹,進行一場拔河。

事實上,陳平安有過一個異想天開的“請君入甕”,就是趕在三教祖師散道之前,通過自身小天地內的築京觀手段,建造起一座虛無縹緲、白骨累累的長生橋,通過觀想鋪出一條所謂的登天之路,好讓青冥天下那頭天外天逍遙於道法之外、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天魔,察覺到這場浩然天下的廝殺,主動進入這處陳平安同時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古戰場”,繼而讓三教祖師來個一勞永逸的一網打儘,這就是陳平安先前在霽色峰那邊,與先生老秀才所謂的自有“兜底”手段,與此同時,當然屬於涉險行事、險之又險的陳平安,就有了一步登天的可能性。

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曾經留下一封信,意味深長詢問陳平安一句,吃飽了麼?

如果一定要吃,那就吃最大的!藉助外力,爭取直接將一位十五境天魔消而化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暫時吃不下的就餘著。

成功登天離去的周密,占據了一座遠古天庭遺址,這就是天道饋贈,周密開始憑此以十五境追求十六。

按照老人一貫的行事風格,陳平安作為與周密均攤的另外“半個一”,想來人間必然有另外一份相差不大的“禮物”,如田地間的春種秋收一般,在等著陳平安去收割。關鍵就看陳平安敢不敢想、能不能做到了。

就算請神容易送神難,連三教祖師都無法根除天魔隱患,別忘了陳平安還餘下一粒心神在天外練劍。居高臨下。

有持劍者相伴。

是陳平安的又一種兜底。

這就是陳平安此次閉關的第七層想法和思路。

隻是現在看來,陳平安的這場算計已經徹底落空了。那頭天魔根本沒有咬餌上鉤,可能是它覺得魚餌太小了,可能是道祖在,它不敢輕舉妄動,也有可能是早就在權衡利弊,遙遙看穿了陳平安這種元嬰境螻蟻的心思,不是十四境,也配與它掰手腕,平起平坐?

簡而言之,窮儘心智的層層謀劃,落在它眼中,如同稚童兒戲,一個蒙學孩子搖頭晃腦在那邊講解道祖三千言大義。

陳平安自嘲一笑,不管怎麼說,自己好歹竭儘所能做過嘗試了。

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人,陳平安都忘記是在什麼時候是誰說過了,愧疚來自曾經做錯了什麼,遺憾來自當年沒有做什麼。

陳平安視線上移,大雨如幕。

天一上。

天就空。

某些飛昇境圓滿修士,就有了更多的機會。

四時佳清,人情和美,冬冰春泮,野草自生。

野草自深。

寧吉站在灶房那邊輕聲喊道:“先生,吃早飯了。”

陳平安收回思緒,走去了灶房,一頓早餐,鹹菜就粥,再加上倆茶葉蛋,三人都是苦出身,吃得有滋有味。

陳平安突然說道:“樹下,寧吉,我期望你們可以成為這麼一種人。”

趙樹下停下筷子,寧吉抬頭問道:“哪種人?”

陳平安笑道:“比如太徽劍宗劉景龍,天目書院山長溫煜他們這種讀書人,配得上醇儒二字。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落魄山那邊,因為雨下得實在太大了,仙尉道長就不去山門盯著了,陪著鄭大風和陳靈均一起嘮嗑,搬了長凳坐在簷下賞雨。

瞎扯閒聊而已,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鄭大風就隨口聊到了“神完氣足”這個說法,說山野猛獸不會傷害孩子,跟佛門龍象能夠輕鬆驅退、馴服猛獸是一個道理,一座山的祠廟道場有道氣,一個人也有自己的人味和神氣。道士仙尉聽聞此說,若有所思,青衣小童心思淺,隻覺得大風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

來這邊點卯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那是出了名的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在山門沒能瞧見仙尉道長,就騎乘著一條新坐騎的黑蛇往宅子那邊遊蕩而去,看著那仨不務正業的傢夥,朱衣童子那叫一個痛心疾首啊,隻因為景清道爺是陳山主的心腹,它終究是落魄山的半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熟門熟路去了仙尉道長的書房,自行點卯畫押過後,它就讓那條青蛇在山門口候著,自己翻山越嶺去找周護法。前不久陳山主果真按約走了趟處州城隍廟,高平那個榆木疙瘩好像開竅了,竟然半點架子都沒有,主動跟陳山主喝了頓酒,聊了些兵書上邊的門道,文縐縐的,不外乎排兵佈陣運籌帷幄之類的內容,朱衣童子聽不太懂,隻是既開心又揪心,早乾嘛去了,你高平要是在山水官場都有今天的做派,如今恐怕都當上了大驪京師的都城隍了吧。

大驪京城那邊,守著人雲亦雲樓外邊那條小巷的老元嬰劉袈,與刑部遞交了辭呈,卸任了看門人身份,老人說要去別洲瞧瞧。

又不是傻子,老人知道自從陳平安來到這條小巷起,之後來此露面的所有外鄉人,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被他攔在巷外的人物,都曾是自己所謂的那種“還沒見過高人”的高人,那麼國師崔瀺當年的那句玩笑話,就算守約了。劉袈打算先去北俱蘆洲看看,隻是乘坐跨洲渡船離開寶瓶洲之前,老人先走了一趟處州地界,在牛角渡下船,徒步走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大雨滂沱,老人撐傘看了眼山門牌坊就離開了,雖未登門,依然儘興。

於祿和謝謝一路往北走,最終來到了舊盧氏王朝境內,曾經的故國京城,如今位於大驪昭州。

如何處置亡國王朝的京城,尤其是皇宮,大驪工部是一把好手,可謂經驗豐富。

從京師變成州城的市井依舊繁華喧鬨,舊時豪閥世族毗鄰的街道巷弄,大多成了百姓家。

已經在桐葉洲複國的年輕皇帝和女子國師,沒有在此久留,離開這座曾經姓盧的巨城,偶爾聯袂禦風一段路程,更多還是走在陸地上,鄉野村落,雞鳴犬吠,裊裊炊煙,昵昵兒女。

期間途徑一地,翠竹疏落,幾支桃花傾斜向河水,一群鴨子遊過開滿桃花的瀲灩水面。於祿就開始挑選釣位拋竿了,大煞風景。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山頭,以前是盧氏王朝的第一仙府祖山所在,被一個大驪本土門派給占據了,是僅次於長春宮的一個山上仙府,大驪宋氏對待昔年的扶龍之臣,從不刻薄寡恩,因為占據了這處道場,再加上大驪朝廷的大力扶持,從寶瓶洲三流墊底的山上門派,在短短不到五十年間,就一步步壯大為二流勢力。於祿其實這一路走來都還好,謝謝畢竟是一個家國情懷很重且多愁善感的女子,於祿表現得越是淡然,她少不了要罵他幾句。這是謝謝在淪為盧氏刑徒遺民遷往舊龍州之後,第一次返鄉,重見舊山頭景象。相較於席捲數洲的那場大戰,再來回顧此地故鄉,如今他們眼中山河,似曾小小興亡。

山中新道人,今朝低頭看,此山舊主人,此刻抬頭望,嶺上依舊白雲多。

謝謝大哭了一場,說是大哭,卻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她就是蹲在路邊,雙手捧著臉,一直不肯起身。

於祿也沒有安慰她,隻是默默等著她哭完,再帶著她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幾次遠遊都是結伴而行,早就有默契了。

大雨中,在一處路邊酒肆,沽酒老翁,打著瞌睡,來了客人也不太殷勤,倒是年輕店夥計比較熱絡,可惜碰到倆窮鬼,猜測是不是那種私奔的小兩口,否則看他們的穿著,不像是那種喝不起好酒的男女。

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乾淨利落的黑色長袍,摘下那頂竹編鬥笠,頭別紫玉簪的男人站在簷下,輕輕揮動鬥笠,抖落雨滴,他挑了一張鄰近酒桌落座,要了半斤土釀散酒,再讓夥計炒了兩個下酒菜,男人抿了一口酒,轉頭望向於祿,微笑道:“算是良配。”

不喜飲酒之人,喝來喝去,喝的都是酒水的名字和價格。

如果不是陳平安事先提醒,於祿還真猜不到對方的身份,微笑道:“白劍仙是專程找我來的?”

謝謝很緊張。

畢竟對方有可能是一位飛昇境劍修。要不是還有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劍修白裳,就是北俱蘆洲當之無愧的山上第一人。

白裳微笑道:“盧氏子弟是出了名的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出了一個太子盧稷。”

“可惜這條真龍屈在了潛邸,未能成就氣候就夭折了,到頭來還是活成了一個笑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一撥少年遠遊求學,陳平安十四歲,剛剛學拳,於祿當時就已經是六境武夫了,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書樓內躋身的金身境,好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再看,於祿是遠遊境,陳平安卻是見過了止境歸真一層的武道風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你說呢,盧稷?”

於祿笑道:“盧稷變成了於祿,盧嶽不也變成了白裳,不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中間好像還有個盧氏開國皇帝盧擎。”

白裳端起酒碗,笑道:“白衣送酒,你收不收?”

於祿笑道:“雪中得炭,有何不可。”

白裳問道:“你就不擔心陳平安那邊會心生芥蒂,淡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導致雙方愈行愈遠,得不償失?”

於祿說道:“親兄弟明算賬,白劍仙不必為此多慮。”

白裳取出一隻錦盒,說道:“我隻收了一個嫡傳弟子,叫徐鉉,他可以去桐葉洲,擔任你們的皇室首席供奉。至於盒內丹藥,珍貴異常,算是我的見面禮了,你可以自己服用,但是就辦法繼續當皇帝了,當然也可以送人,元嬰與飛昇兩境修士,不宜服用此丹,容易暴殄天物。此丹得自荊山一處茅屋丹爐遺址,仙君姓葛,道號淮南,行蹤飄渺不定,無慾無求,喜歡持戒遊五都、往返幽明間,估計隻差半步就可以不在五行中了,他算是我的師兄之一,可惜素未蒙面。刀有百鍊,丹有百蒸,我隻知道這位深受師尊器重的葛師兄,最擅長煉製起死回生之服芝靈藥,返魄還魂之鳳綱寶方。葛師兄這輩子不曾收徒,也從不立言編書,故而非我輩所能知營構煉製之法,後世好事者隻知其大略,我還是從一位異人那邊知曉此丹名為‘第四方’,別稱‘百日仙’。”

於祿毫不猶豫就拿過錦盒,問了一句,“你跟陳平安怎麼結仇了?”

白裳望向門外的晦暗雨幕,灑然笑道:“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終究是壞了我一樁不小的謀劃,否則我今天至少該是飛昇境巔峰,可以早早謀求十四境道路了。”

於祿說道:“如此說來結仇不小。”

白裳微笑道:“其實還好,畢竟是同鄉。羊腸小道上,各顯神通而已,輸贏都不至於太憋屈。”

於祿問道:“但是肯定會有一場問劍?”

白裳端起酒碗一飲而儘,略帶無奈語氣道:“隻能是一場光明正大的同境問劍。”

沒辦法,那個陳平安運氣實在太好,如今身份實在太多。

崔東山和薑尚真分工明確,在那蓮藕福地兩塊與世隔絕的地盤上,各盯一處,分別沿著陣法邊界,看看有無漏洞,能不能找到幾條漏網之魚。結果周首席運氣不錯,真被他找到了一座大陣極為隱蔽的“偏門”路徑,好手段,藝高人膽大,就是不清楚這條隱藏極深的大魚如今是在內還是在外了,薑尚真就讓陽神身外身在原地守株待兔,陰神出竅遠遊,繼續快速巡視各地,反正地盤不大,就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跟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至於真身就懸在空中俯瞰大地,書到用時方恨少,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薑尚真最不擅長、更不願意花心思去鑽研的事情。

陳平安作為觀道者的那副符籙分身,悄然離開疊葉山乞花場祠廟,先找到那位自號陶者的老人,請對方幫忙,勘驗袁黃和烏江的“前世”,結果都沒有什麼問題,兩位年輕武夫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人氏。

陳平安之於這處福地,有點類似坐鎮白玉京的陸沉之於青冥天下,監察天下有靈眾生、得道之士,隻要耐心足夠,想要找出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然前提是對方沒有那種能夠遮蔽天機的通天手段。在確定袁黃和烏江都身世清白之後,陳平安就去找那個在大木觀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果不其然,這位已經開山立派的女子祖師爺,她在返回仙府途中,就在馬車內蟬蛻坐化一般,弟子們一開始誤以為掌門仙尊真是在閉關,等到馬車到了山門口,她依舊沒有出關的跡象,門派弟子就隻好守著那輛馬車。陳平安數次縮地山河,來到這座除了她就隻有一位煉氣士的門派內,掀開車簾一看,已經自行兵解的女子面貌如生,好個金蟬脫殼,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陳平安隻好搬出那個粹然神性的自己,暫時離開那座心相京觀,一雙金眸的白衣陳平安蹲在車廂內,伸手拍打那女子的白皙臉龐,笑罵一句夠不要臉的,大老爺們假扮女子,虧你想得出來,抖摟符籙分身一道,你這叫小巫見大巫……若是陳平安在學塾那邊忙著給蒙童們之乎者也的真身在此,打賞一腳是免不了的。難得出來一趟的白衣陳平安嘴上絮叨個不停,正事還是要做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屍坐”女子蟬蛻的眉心處,再輕輕一扯,便有一條蜿蜒蠕動的淡金絲線被他扯出,金線飄搖不定,好像隨時都有可能隨風飄散,而且金色光澤褪色極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變成水銀顏色,陳平安大手一揮,笑言一句“走你”。

絲線一閃,倏忽遠走。

白衣陳平安跟著掠出車廂,禦風極快,大袖鼓盪,身形縹緲,循著那條金線直奔薑尚真負責巡視的那處地界。

門派內那位碩果僅存的煉氣士,境界不高,審時度勢的本事卻是半點不差,非但沒有追究那位不速之客的僭越之舉和冒犯之罪,反而伏地不起,連連高聲稱呼仙君在上。心中所想,隻求別落個被人斬草除根的下場,一旁那些滿頭霧水的門派弟子便嘩啦啦跪地一片。

那根逐漸近乎透明的絲線從陣法偏門穿過,薑尚真一愣,眼前一花,便瞧見陳山主與自己擦肩而過,笑言一句,“周首席,建功立業正在此時,一片柳葉隨我斬地仙……”

絲線消散在一座青樓門外,倒也不算什麼功虧一簣。

白衣陳平安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大步走入脂粉氣濃重的青樓,以最純正的蠻荒雅言笑道:“原來藏在這裡,雅緻,真是雅緻,道友真會挑地方。”

陳平安走到大堂中央地界,環顧四周,高下俱是鶯鶯燕燕,還有老鴇龜公在忙碌著,皮肉生意也是營生,體力活,不寒磣。

陳平安依舊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微笑道:“我都登門求見了,道友就別躲了吧,反正求饒無用,既然是死士,那就慷慨赴死。”

那個風韻猶存、滿臉胭脂的老鴇愣了愣,嚼出餘味了,莫不是同行雇人砸場子來了,花樣還挺新鮮啊,下作!她頓時尖聲喊道:“哪來的混賬東西,敢來這邊鬨事,不知道巡城禦史的趙老爺是咱們這兒的老主顧嗎?”

當年桐葉洲半數的五十餘萬逃難流民,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鎮之內,至於絕大多數的練氣士,當初都被雲窟薑氏修士趕鴨子一般驅逐到另外那塊地盤上,如果說此地是武夫為尊,誰拳頭硬誰就有道理,那邊就是仙師逍遙,其實還是靠手段講道理。隻因為雙方心知肚明,今時不同往日,畢竟是背井離鄉的處境,寄人籬下,所以都不至於太過分。

陳平安笑道:“就是你了,說實話,道友演技很一般啊,這些年光顧著刻書賣書了,戲班子不常去吧?”

中年婦人容貌身段的老鴇一時語噎,死死盯住那個極為陌生的年輕隱官,她幽幽歎息一聲,“隱官大人名不虛傳。”

陳平安疑惑道:“這就是你的真身面貌了?”

她好奇問道:“我已經足夠小心了,能不能問一句,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陳平安微笑道:“碰巧路過。還沒喝過花酒,就進來隨便看看。”

她好像認命了,竟然連試圖逃跑的念頭都沒有,顫聲道:“最後請教隱官一事,怎麼才能活?”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搖晃,血肉消融,手掌瞬間白骨累累,被抖落下來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團,“拿去。”

她目瞪口呆,這位年輕隱官難道失心瘋了?自己處心積慮謀劃多年,不就是想要對方的髮絲或是血肉,退而求其次,親眼見到對方一面亦可,隻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果轉嫁的分量不夠,未必可以重創陳平安的大道根本,如果實在不行,就“栽贓”給那頭外出曆練的狐國女修。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是描眉客兼縫衣人吧,可能還是個精通稗官野史的小說家,再外加一個蠻荒罕見的奉祀郎?技多不壓身,又能熔鑄一爐,照理說道友在蠻荒天下那邊不愁混不開,何必留在這邊跟我較勁。”

她伸出雙指,先後摘掉三層宛如衣裳的人皮,先是變成那位巡城禦史趙大人,然後是一位氣態儒雅的中年書生,最後纔是真身姿容,還是女子,不過面容更年輕些,臉色慘白,嘴唇鮮紅,脖頸處有一道極為紮眼的疤痕,絲絲縷縷的劍氣緩緩流溢,讓她原本可以稱之為俊俏的面容隨之扭曲不已,她問道:“隱官大人,還記得我嗎?”

白衣陳平安搖頭道:“真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就是當真不記得。

見她不上鉤,他便收起那灘宛如爛泥攪和在一起的虛假血肉,重歸手掌。

薑尚真收攏陽神和陰神,坐在二樓欄杆那邊,其實好久沒有逛青樓了。

她驀然大怒,伸手按住脖頸傷口,狀若癲狂,“寧姚,是拜寧姚這個婊-子養的賤貨所賜,就是她在戰場上亂劍劈斬,讓我徹底失去了躋身上五境的可能……”

薑尚真隻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看了眼山主,奇了怪哉,都沒攔著這個娘們的罵街?不過看來自己是不用祭出本命飛劍了?

刹那之間,這位元嬰境蠻荒女修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玄之又玄的古怪境地。

沒有任何詭譎陰森氣息,沒有絲毫殺機四伏的跡象,反而更像是一處靈氣充沛濃稠如水的金玉叢林。

當她施展各種遁法,結果就發現竭儘全力禦風遠遊,看似不大的山頭就隨之大,導致她始終無法離開山頭地界,就像此山與她的身形存在著一種絕對契合的聯絡。她手段儘出,祭出一大堆本命物和術法神通,每次將那一座山頭打碎了,下一刻就會恢複原貌。這讓她差點道心崩潰,一人一山就這麼耗著,她甚至都不知道過去了幾天還是幾個月光陰?最終她隻得放棄蠻力破陣的想法,開始登山,山中彷彿四季如春,山道上臘梅水仙,桃花海棠,百花次第新。有位年輕謫仙人,殷勤釀酒趁花期。

在那山頂,那位滿身道氣的白衣東道主,坐在一張桌邊,伸手一隻手掌,指向桌上的一碗酒水,微笑道:“記住了,這叫秫酒。”

她站在原地。

他繼續笑道:“這叫秫酒,還記得嗎?姑娘你肯定記不得了,沒事,我可以再說一遍。”

此後他一遍遍重複著“秫酒”,而那個女修就一遍遍聽著那句“開場白”。

這個她隻知道每次都是白衣人介紹酒水名稱,但是好似被魂魄分離的另外一個她,原本登山之前就已經搖搖欲墜的道心,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因為她清楚記得那個年輕隱官已經重複了數百遍“這叫秫酒”!她冥冥之中,察覺到另外一個自己,好像已經徹底遺忘了“秫酒”這個詞語!

白衣陳平安終於換了一個說法,“來時道上,你看到了臘梅,水仙,桃花,海棠,月季,牡丹……”

每當陳平安說出一種花名,心神之外的那個她,就徹底遺忘掉那種花名,好像她這輩子就從未聽說、從未眼見這種花。

“花。”

當陳平安循序漸進說出這個字。

她的人生曆程當中,好像就再無此物了。

“元嬰境。”“蠻荒天下。”“煉氣士。”

當陳平安說出這三個詞語,她就隨之忘卻它們。

是劍術?是神通?!

這個陳平安,簡直就是……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怪物!

不必讓對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恰恰相反,故意保留其完整,隻在修道之人的心神上邊動手腳?

已經心生絕望的那一粒心神,她很清楚,隻要陳平安願意,先將自己抹掉,填平心湖,接下來整個“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就會變成一張白紙,陳平安在上邊寫下任何文字,她就是那個她。

“誰教給你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心魔周旋已久,不得不自學此術用以自保。”

“為何留下我這一點靈智?”

“練手。需要你與你相互驗證。”

之後陳平安顛倒順序,先後將“練氣士”“蠻荒天下”等詞語內容,直到那句“這叫秫酒”,一一歸還給她。

她已經束手待斃,再無半點心氣可言。

才知原來修道,可以這麼……大逆不道,道可以這麼修,可以修這種道。

隻是不知為何,對方久久無言,等到心神完整、形骸齊備的她抬頭望去,卻看到一個滿臉淚水的白衣隱官。

她先是頭腦一片空白,然後靈光乍現,脫口而出道:“你是陳平安的心魔?!”

白衣人擦拭眼淚,嘴角翹起,似哭還笑,“誰說不是呢。”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立足處,白骨成山,皆是屍骸。

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憑空現身,金色眼眸,微笑道:“終於找到你了。釀酒者心魔,飲酒者神靈,是不是順序顛倒了?”

大雨暫時停歇,天放晴了,隻是看架勢,雨還得下,村塾那邊,有個教書先生蹲在溪邊搓著一條沾滿屎尿的褲子,熟能生巧,反正不是一回兩回了,旁邊站著一個光屁股的蒙童。孩子怎麼都不願意回家穿上條褲衩,那個先生好說歹說,才肯飛奔回家,再大搖大擺返回溪邊,發現先生不在那邊,一下子緊張起來,還好,先生沒有將他的褲衩晾曬在曬穀場的竹竿上邊,學塾內書聲琅琅,正在背誦,先生站在門口,孩子鬆了口氣,跑到先生身邊,小聲告狀一番,說阿梅好像也想退學了,因為她的爹孃嫌棄先生你教課不地道,跟著先生蒙學,以後不會有出息的,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嘛,恁大人了都還打著光棍,能有啥本事,難怪平時走路上眼神不正,總喜歡盯著姑娘婆姨瞧,所以說啊,要想學到真東西,還得是去那個浯溪村老夫子的學堂才行,可不能貪圖這邊價錢低,壞了自家孩子的前程,那位老夫子不就說了,一文錢一文貨,這叫斯文敗類,會誤人子弟的……年輕先生聽著孩子的絮絮叨叨,難免愁眉不展,攏共就這麼幾個蒙童,這纔過去幾天,就已經退學三個了,再退學就不像話了。孩子先說了句很誠心的言語,再問了個戳心窩的問題,先生,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先生你跟我說句實話,你上過幾年學,讀過幾本書啊?陳平安摸著孩子的腦袋,笑著說了一句,先生我是沒上過一天學,但是讀過很多本書……孩子唉聲歎氣,拍了拍先生的手腕,先生,別再說了,再說下去我都想退學了,我以前還想著考個秀才的,先生,你把錢退了吧,我可以不退學,退了錢,別給我爹,我跟你平分,咱倆買糖葫蘆吃去,秀纔不秀才的,以後再說。陳平安輕輕一板栗敲在孩子腦袋上,笑言一句,讀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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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到用時方恨少,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薑尚真最不擅長、更不願意花心思去鑽研的事情。

陳平安作為觀道者的那副符籙分身,悄然離開疊葉山乞花場祠廟,先找到那位自號陶者的老人,請對方幫忙,勘驗袁黃和烏江的“前世”,結果都沒有什麼問題,兩位年輕武夫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人氏。

陳平安之於這處福地,有點類似坐鎮白玉京的陸沉之於青冥天下,監察天下有靈眾生、得道之士,隻要耐心足夠,想要找出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然前提是對方沒有那種能夠遮蔽天機的通天手段。在確定袁黃和烏江都身世清白之後,陳平安就去找那個在大木觀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果不其然,這位已經開山立派的女子祖師爺,她在返回仙府途中,就在馬車內蟬蛻坐化一般,弟子們一開始誤以為掌門仙尊真是在閉關,等到馬車到了山門口,她依舊沒有出關的跡象,門派弟子就隻好守著那輛馬車。陳平安數次縮地山河,來到這座除了她就隻有一位煉氣士的門派內,掀開車簾一看,已經自行兵解的女子面貌如生,好個金蟬脫殼,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陳平安隻好搬出那個粹然神性的自己,暫時離開那座心相京觀,一雙金眸的白衣陳平安蹲在車廂內,伸手拍打那女子的白皙臉龐,笑罵一句夠不要臉的,大老爺們假扮女子,虧你想得出來,抖摟符籙分身一道,你這叫小巫見大巫……若是陳平安在學塾那邊忙著給蒙童們之乎者也的真身在此,打賞一腳是免不了的。難得出來一趟的白衣陳平安嘴上絮叨個不停,正事還是要做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屍坐”女子蟬蛻的眉心處,再輕輕一扯,便有一條蜿蜒蠕動的淡金絲線被他扯出,金線飄搖不定,好像隨時都有可能隨風飄散,而且金色光澤褪色極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變成水銀顏色,陳平安大手一揮,笑言一句“走你”。

絲線一閃,倏忽遠走。

白衣陳平安跟著掠出車廂,禦風極快,大袖鼓盪,身形縹緲,循著那條金線直奔薑尚真負責巡視的那處地界。

門派內那位碩果僅存的煉氣士,境界不高,審時度勢的本事卻是半點不差,非但沒有追究那位不速之客的僭越之舉和冒犯之罪,反而伏地不起,連連高聲稱呼仙君在上。心中所想,隻求別落個被人斬草除根的下場,一旁那些滿頭霧水的門派弟子便嘩啦啦跪地一片。

那根逐漸近乎透明的絲線從陣法偏門穿過,薑尚真一愣,眼前一花,便瞧見陳山主與自己擦肩而過,笑言一句,“周首席,建功立業正在此時,一片柳葉隨我斬地仙……”

絲線消散在一座青樓門外,倒也不算什麼功虧一簣。

白衣陳平安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大步走入脂粉氣濃重的青樓,以最純正的蠻荒雅言笑道:“原來藏在這裡,雅緻,真是雅緻,道友真會挑地方。”

陳平安走到大堂中央地界,環顧四周,高下俱是鶯鶯燕燕,還有老鴇龜公在忙碌著,皮肉生意也是營生,體力活,不寒磣。

陳平安依舊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微笑道:“我都登門求見了,道友就別躲了吧,反正求饒無用,既然是死士,那就慷慨赴死。”

那個風韻猶存、滿臉胭脂的老鴇愣了愣,嚼出餘味了,莫不是同行雇人砸場子來了,花樣還挺新鮮啊,下作!她頓時尖聲喊道:“哪來的混賬東西,敢來這邊鬨事,不知道巡城禦史的趙老爺是咱們這兒的老主顧嗎?”

當年桐葉洲半數的五十餘萬逃難流民,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鎮之內,至於絕大多數的練氣士,當初都被雲窟薑氏修士趕鴨子一般驅逐到另外那塊地盤上,如果說此地是武夫為尊,誰拳頭硬誰就有道理,那邊就是仙師逍遙,其實還是靠手段講道理。隻因為雙方心知肚明,今時不同往日,畢竟是背井離鄉的處境,寄人籬下,所以都不至於太過分。

陳平安笑道:“就是你了,說實話,道友演技很一般啊,這些年光顧著刻書賣書了,戲班子不常去吧?”

中年婦人容貌身段的老鴇一時語噎,死死盯住那個極為陌生的年輕隱官,她幽幽歎息一聲,“隱官大人名不虛傳。”

陳平安疑惑道:“這就是你的真身面貌了?”

她好奇問道:“我已經足夠小心了,能不能問一句,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陳平安微笑道:“碰巧路過。還沒喝過花酒,就進來隨便看看。”

她好像認命了,竟然連試圖逃跑的念頭都沒有,顫聲道:“最後請教隱官一事,怎麼才能活?”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搖晃,血肉消融,手掌瞬間白骨累累,被抖落下來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團,“拿去。”

她目瞪口呆,這位年輕隱官難道失心瘋了?自己處心積慮謀劃多年,不就是想要對方的髮絲或是血肉,退而求其次,親眼見到對方一面亦可,隻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果轉嫁的分量不夠,未必可以重創陳平安的大道根本,如果實在不行,就“栽贓”給那頭外出曆練的狐國女修。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是描眉客兼縫衣人吧,可能還是個精通稗官野史的小說家,再外加一個蠻荒罕見的奉祀郎?技多不壓身,又能熔鑄一爐,照理說道友在蠻荒天下那邊不愁混不開,何必留在這邊跟我較勁。”

她伸出雙指,先後摘掉三層宛如衣裳的人皮,先是變成那位巡城禦史趙大人,然後是一位氣態儒雅的中年書生,最後纔是真身姿容,還是女子,不過面容更年輕些,臉色慘白,嘴唇鮮紅,脖頸處有一道極為紮眼的疤痕,絲絲縷縷的劍氣緩緩流溢,讓她原本可以稱之為俊俏的面容隨之扭曲不已,她問道:“隱官大人,還記得我嗎?”

白衣陳平安搖頭道:“真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就是當真不記得。

見她不上鉤,他便收起那灘宛如爛泥攪和在一起的虛假血肉,重歸手掌。

薑尚真收攏陽神和陰神,坐在二樓欄杆那邊,其實好久沒有逛青樓了。

她驀然大怒,伸手按住脖頸傷口,狀若癲狂,“寧姚,是拜寧姚這個婊-子養的賤貨所賜,就是她在戰場上亂劍劈斬,讓我徹底失去了躋身上五境的可能……”

薑尚真隻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看了眼山主,奇了怪哉,都沒攔著這個娘們的罵街?不過看來自己是不用祭出本命飛劍了?

刹那之間,這位元嬰境蠻荒女修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玄之又玄的古怪境地。

沒有任何詭譎陰森氣息,沒有絲毫殺機四伏的跡象,反而更像是一處靈氣充沛濃稠如水的金玉叢林。

當她施展各種遁法,結果就發現竭儘全力禦風遠遊,看似不大的山頭就隨之大,導致她始終無法離開山頭地界,就像此山與她的身形存在著一種絕對契合的聯絡。她手段儘出,祭出一大堆本命物和術法神通,每次將那一座山頭打碎了,下一刻就會恢複原貌。這讓她差點道心崩潰,一人一山就這麼耗著,她甚至都不知道過去了幾天還是幾個月光陰?最終她隻得放棄蠻力破陣的想法,開始登山,山中彷彿四季如春,山道上臘梅水仙,桃花海棠,百花次第新。有位年輕謫仙人,殷勤釀酒趁花期。

在那山頂,那位滿身道氣的白衣東道主,坐在一張桌邊,伸手一隻手掌,指向桌上的一碗酒水,微笑道:“記住了,這叫秫酒。”

她站在原地。

他繼續笑道:“這叫秫酒,還記得嗎?姑娘你肯定記不得了,沒事,我可以再說一遍。”

此後他一遍遍重複著“秫酒”,而那個女修就一遍遍聽著那句“開場白”。

這個她隻知道每次都是白衣人介紹酒水名稱,但是好似被魂魄分離的另外一個她,原本登山之前就已經搖搖欲墜的道心,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因為她清楚記得那個年輕隱官已經重複了數百遍“這叫秫酒”!她冥冥之中,察覺到另外一個自己,好像已經徹底遺忘了“秫酒”這個詞語!

白衣陳平安終於換了一個說法,“來時道上,你看到了臘梅,水仙,桃花,海棠,月季,牡丹……”

每當陳平安說出一種花名,心神之外的那個她,就徹底遺忘掉那種花名,好像她這輩子就從未聽說、從未眼見這種花。

“花。”

當陳平安循序漸進說出這個字。

她的人生曆程當中,好像就再無此物了。

“元嬰境。”“蠻荒天下。”“煉氣士。”

當陳平安說出這三個詞語,她就隨之忘卻它們。

是劍術?是神通?!

這個陳平安,簡直就是……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怪物!

不必讓對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恰恰相反,故意保留其完整,隻在修道之人的心神上邊動手腳?

已經心生絕望的那一粒心神,她很清楚,隻要陳平安願意,先將自己抹掉,填平心湖,接下來整個“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就會變成一張白紙,陳平安在上邊寫下任何文字,她就是那個她。

“誰教給你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心魔周旋已久,不得不自學此術用以自保。”

“為何留下我這一點靈智?”

“練手。需要你與你相互驗證。”

之後陳平安顛倒順序,先後將“練氣士”“蠻荒天下”等詞語內容,直到那句“這叫秫酒”,一一歸還給她。

她已經束手待斃,再無半點心氣可言。

才知原來修道,可以這麼……大逆不道,道可以這麼修,可以修這種道。

隻是不知為何,對方久久無言,等到心神完整、形骸齊備的她抬頭望去,卻看到一個滿臉淚水的白衣隱官。

她先是頭腦一片空白,然後靈光乍現,脫口而出道:“你是陳平安的心魔?!”

白衣人擦拭眼淚,嘴角翹起,似哭還笑,“誰說不是呢。”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立足處,白骨成山,皆是屍骸。

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憑空現身,金色眼眸,微笑道:“終於找到你了。釀酒者心魔,飲酒者神靈,是不是順序顛倒了?”

大雨暫時停歇,天放晴了,隻是看架勢,雨還得下,村塾那邊,有個教書先生蹲在溪邊搓著一條沾滿屎尿的褲子,熟能生巧,反正不是一回兩回了,旁邊站著一個光屁股的蒙童。孩子怎麼都不願意回家穿上條褲衩,那個先生好說歹說,才肯飛奔回家,再大搖大擺返回溪邊,發現先生不在那邊,一下子緊張起來,還好,先生沒有將他的褲衩晾曬在曬穀場的竹竿上邊,學塾內書聲琅琅,正在背誦,先生站在門口,孩子鬆了口氣,跑到先生身邊,小聲告狀一番,說阿梅好像也想退學了,因為她的爹孃嫌棄先生你教課不地道,跟著先生蒙學,以後不會有出息的,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嘛,恁大人了都還打著光棍,能有啥本事,難怪平時走路上眼神不正,總喜歡盯著姑娘婆姨瞧,所以說啊,要想學到真東西,還得是去那個浯溪村老夫子的學堂才行,可不能貪圖這邊價錢低,壞了自家孩子的前程,那位老夫子不就說了,一文錢一文貨,這叫斯文敗類,會誤人子弟的……年輕先生聽著孩子的絮絮叨叨,難免愁眉不展,攏共就這麼幾個蒙童,這纔過去幾天,就已經退學三個了,再退學就不像話了。孩子先說了句很誠心的言語,再問了個戳心窩的問題,先生,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先生你跟我說句實話,你上過幾年學,讀過幾本書啊?陳平安摸著孩子的腦袋,笑著說了一句,先生我是沒上過一天學,但是讀過很多本書……孩子唉聲歎氣,拍了拍先生的手腕,先生,別再說了,再說下去我都想退學了,我以前還想著考個秀才的,先生,你把錢退了吧,我可以不退學,退了錢,別給我爹,我跟你平分,咱倆買糖葫蘆吃去,秀纔不秀才的,以後再說。陳平安輕輕一板栗敲在孩子腦袋上,笑言一句,讀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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