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行 玄幻 奇幻 武俠 仙俠 都市 曆史 軍事 遊戲 競技
繁體小説網
玄幻 奇幻 武俠 仙俠 都市 曆史 軍事 遊戲 競技 科幻
  1. 繁體小説網
  2. 玄幻小說
  3. 劍來
  4.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早知你們會被仙字誤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早知你們會被仙字誤


Advertisements

Advertisements

群雄環伺,孑然一身,依然主動邀請所有人一起上?問道問劍皆隨意。

陳平安此言一出,整座大木觀就感到了一股濃重的肅殺氣息。

昔年的白袍少年謫仙人,如今中年容貌的青衫劍客,面帶微笑,語氣和緩,臉上沒有半點疾言厲色,神色從容得……就像是學塾先生教訓一大幫頑劣蒙童,等會兒背書認真些,不然就站得起來挨板子了。

周姝真神色微變。她隻是希望藉助蔣泉登門複仇的聲勢,來給陳平安一個下馬威,為今日議事開個好頭,當然他們付出的代價會很大。

來此尋仇的蔣泉必死無疑。

周姝真同樣心存死誌,至於會不會就此身死道消,魂飛魄散,隻看對方出手的輕重,會不會殺人,願不願意讓她死。

她的這般命運,何嘗不是這座天下的命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間世道好壞,福禍功罪,皆操之於他人之手!

可是她並不希望一場由她起個好頭、幫助高君他們占據先手優勢的議事,變成一場好似市井鬥毆的群架,這對這座天下的前途毫無裨益,隻能迫使落魄山痛下殺手,再無半點迴旋餘地。一旦變成這種局面,陳平安和落魄山就有了大開殺戒的理由,她就會是這座天下滿地鮮血的罪魁禍首,這般境況,非她所願!

曹逆笑道:“我隻習慣跟人單獨切磋,不習慣跟人合力對敵,稍後若有一場鬧鬨哄的圍毆,我就不起身了。”

陳平安朝道觀門口那邊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蔣泉,你不願意耽誤議事太久,我更是,早點聊完早回家,趕緊拔刀出鞘。”

眾目睽睽之下,被視為天下刀法穩居前三甲的江神子,那隻拔刀之手,青筋暴起,年輕宗師所站位置,被一身磅礴傾瀉的罡氣所激揚,雙袖鼓盪獵獵作響,地上塵土如漣漪層層外散。

宗師氣勢確實不弱。

隻是很快就有人看出端倪了,你江神子醞釀樁架、殺手鐧刀法,得這麼久?是心生怯意,臨陣退縮了?

還是說殺手鐧的壓箱底刀法,走那一招鮮的狠辣路數,一出手就能夠分出勝負和生死?所以想要找出陳劍仙的拳意破綻?

陳平安與蔣泉說完,轉頭朝曹逆望去,和顏悅色道:“既然都起身了,何必如此客氣,你說呢,曹逆?”

曹逆一笑置之,隻是當曹逆想要重新落座,卻驚駭發現自己竟是連屈膝都做不到!

體內一口純粹真氣運轉絲毫無礙,雙手也可以行動自如,唯獨雙腿……動彈不得!

趁著這個陳平安與人“閒聊”的空檔,懷複轉頭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高君,眼神詢問,這個要與陳平安尋仇的江神子,或者說鬼物蔣泉,是不是你們湖山派安排的伏筆。

高君搖搖頭,蔣泉此次現身秋氣湖,自己事先並不清楚,她就連蔣泉這個名字都是第一次聽說。

倒是顧苓這個名字,高君有點印象,當初南苑國京城試圖設伏圍殺謫仙人,她似乎是想要搶個頭彩,當街攔路陳平安。

唐鐵意吃驚不小,這位橫刀在膝的篡國武夫,下意識伸手摩挲著刀鞘,轉頭望向那位還頂著武夫身份的敬仰樓舊樓主,周姝真吃錯藥了,她為何這般意氣用事,蔣泉公然挑釁陳平安,畢竟是為了報仇雪恨,還有幾分道理,單槍匹馬,死了拉倒。可是南苑國和敬仰樓又不長腳,就不怕連累敬國祚和家業,一併被落魄山來場秋後算賬?

唐鐵意稍微偏移視線,魏良和道號“解角”的那條湖蛟少女,臨時缺席議事,相鄰兩張椅子換了人,是不是陳平安和落魄山臨時察覺到了不對勁,先下手為強?

昨夜落花院議事,他們這幾個皇帝,與大五嶽山君,大致討論出一個結果,算是達成了共識。

作為福地主人的“上界”落魄山,陳平安必須承認這座天下的自主,願意跟他們簽訂一紙山水盟誓契約,而且期限最少是三百年,有了白紙黑字的誓約,雙方今天纔有的談。按照昨夜落花院商定的議程,今天就由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湖山派高君率先向陳平安的落魄山“發難”,提出此事。

程元山對於身邊曹逆的言語,既震驚又佩服,不曾想這位不善言辭的劍客,心高氣傲至此地步,不是那種簡單的口出豪言,而是不惜賭上一身武學和江湖名聲,看看,曹逆至今未曾落座,就這麼一直站著,真豪傑!

曹逆在江湖上,一直以清高孤僻著稱,既不開山立派收取弟子,也不喜歡與人切磋武學,更喜歡獨自一人,隱姓埋名,行走江湖,登山遊川,不像一位躋身四大宗師之一的高手,更像一位無心於功名的儒者,再加上曹逆的武學成就屬於大器晚成,所以當敬仰樓評選出宗師人選,曹逆登榜,江湖人士茫然居多。

湖山派那位修煉道法、返老還童的“俞仙”,已經得道飛昇離開人間,與之互為苦手的魔教陸台也不知所蹤。

如此一來,若要問道,確定山中仙人的道力高低、術法神通,除非是找湖山派的高君一較高下。

既然曹逆又以劍客自居,想要知道何謂陸地劍仙,恰好有了這麼一場議事,找誰都不如找這位曾經手刃丁嬰的陳劍仙,確實再合乎情理不過了。

程元山甚至懷疑,如果陳平安遲遲不出現,過不了幾年,曹逆就會走一趟湖山派。

百年江湖,大略屬於三個不同輩分的武夫,相傳百歲高齡的敬仰樓周姝真,比起種秋要年輕、與唐鐵意年齡相仿的曹逆,後起之秀江神子,都與陳劍仙不對付。

是不是就意味著一座換了人間的“山下”,武夫的江湖,都與落魄山絕無合作的可能性了?

再加上那位陳劍仙的針鋒相對,毫不讓步,使得今天尚未議事,就足夠劍拔弩張得令人窒息了。

一時間大木觀內,雲詭波譎,暗流湧動。

綠袍罩金甲的東嶽山君趙巨然,不怒自威,“議事已經開始,今日議程早有定論,蔣泉想要報仇一事,可以等到議事結束。”

中嶽山君鄭鳳洲點頭道:“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

周姝真故作訝異道:“不纔開始議事嗎?今天議程怎麼就有定論了?難道是五位山君關起門來商量好的內容?”

吳闕嗤笑一聲,白髮老者雙手拄刀而坐,“也不知道我們這些江湖莽夫坐在這裡圖個什麼,就隻是湊數嗎?”

身披鶴氅手捧拂塵的北嶽山君,玉牒上人,換手搭著拂塵,空中流光溢彩,拂塵軌跡經久不散,微笑道:“急什麼,若無江神子搗亂,橫插一腳,這會兒高掌門本該宣讀議程了。總不能讓陳山主誤會我們這裡全是些不知禮數的莽撞貨色。”

這幫會點江湖把式就以武犯禁的下界草莽,真是粗鄙不堪,隻知道喊打喊殺,成何體統。

青年書生模樣的西嶽山君眯眼笑道:“玉牒上人這麼說也不合適,容易讓自家人誤會西嶽揹著我們投靠了陳山主,多寒心。”

玉牒上人冷哼一聲。就你宋懷抱會做人,我倒要看看等到落魄山“大軍壓境”,自家天下吃了疼,西嶽還有沒有這份凜凜風骨。

宋懷抱今天坐下後,他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沛湘和孫琬琰這樣的傾國佳人身上,真是豔福不淺,不虛此行。

當年初見高君,他便心有所屬,覺得她便是自己欽點的道侶了,不過這趟秋氣湖之行,他心中道侶的預備人選,有點多。

隻是大丈夫,豈可喜新厭舊!

宋懷抱就是比較惋惜一點,那個據說在落魄山轉去修道當劍仙的隋右邊,她沒有參加這場議事。

身為狐國之主的沛湘臉色鐵青,氣得不輕,她伸手攥住椅把手,死死盯住對面那個敬仰樓舊樓主。

周姝真這婆姨毫無征兆的反水,選擇當那亂臣賊子,沛湘就跟吃了一顆蒼蠅屎似的,難受至極,憋屈不已。

狐國這些年與掌握天下各類諜報、山水內幕的敬仰樓一向關係不錯,昨夜遞給陳山主的那本冊子,都是雙方互通有無、聯手編訂的成果。那麼沛湘此刻心情糟糕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何況沛湘還有幾分心虛,隻因為當年狐國與敬仰樓主動聯絡,被她最為倚重親傳弟子當中的羅敷媚,私底下就曾與師尊提醒過幾句,比如與敬仰樓合作,最好是清清爽爽,狐國這邊用雪花錢購買情報,談妥了價格,每次錢貨兩訖,不要牽連過深,也別想著以後狐國解禁開門,能夠利用敬仰樓行方便,更別想著將敬仰樓收入囊中,變成狐國的附庸“下山”。尤其需要嚴禁狐國外出曆練的洞府境修士與護道人,與敬仰樓有任何接觸……

不能說沛湘完全沒聽進去羅敷媚的建議,在懸匾額“青丘堂”的那座祖師堂議事,沛湘是提過幾句的,她說了幾句不輕不重的場面話,隻是將羅敷媚的建議打了折扣,按照沛湘的“法旨”,就是在與敬仰樓做諜報買賣的時候,我們狐國需要講究一個價格公道,你們不可依仗修士境界,無禮怠慢對方,要注意說話內容和語氣,外出曆練修士,儘量不要與敬仰樓成員接觸過密,不可泄露與狐國有關、尤其是外界浩然天下的訊息。

至於一門心思想著要將敬仰樓變成狐國附庸山頭,沛湘確有私心,她總覺得擔任霽色峰祖師堂供奉之後,未曾立下寸功,良心不安,就想著功勞簿上添了這麼一筆,等於是率先幫著落魄山在福地打開了局面,好讓她長長久久坐穩狐國之主位置。

沛湘不傻。

也有想過那幫沾染舊習氣很重的狐媚子,到了狐國外邊隻覺得天高地闊無拘無束了,言行無忌,有可能會讓敬仰樓本土修士、練氣士心生反感,但是有過一番權衡利弊的狐國之主,怎麼都沒有想到周姝真會如此性格剛烈,整座敬仰樓會如此一意孤行。

事實上,真要計較敬仰樓的“倒戈”,習慣了煙視媚行、言語無忌的狐國修士,隻占一半責任,還有一半,得落在魔教教主陸台的頭上。陸台當年帶著幾個徒弟做客敬仰樓藏書頂樓,玩世不恭,高深莫測,性格詭譎,尤其是陸台看似滿臉燦爛笑容實在眼神冰冷,那種視人間萬物萬事如穴中螻蟻牽線木偶的眼神……實在是給周姝真帶去不少的心理陰影。

但是某種意義上,一旦把時間線拉長,那麼一座狐國加上一個陸台,依舊又隻能占一小半責任。

要知道敬仰樓的藏書庫房,專門有一層樓,一本本一冊冊書,都記載著曆史上所有可能是外鄉“謫仙人”的豐功偉績。

故而剩餘一大半,其實就是曾經所有造訪藕花福地的謫仙人,被唐鐵意一刀劈成兩半屍體的遊俠馮青白是,聚攏了一大撥鶯鶯燕燕、將人間佳麗金屋藏嬌如飼養金絲雀的春潮宮周肥是,鳥瞰峰陸舫是,更早,當年被兩位摯友俞真意和種秋聯手殺掉、遺留一把仙人佩劍的人也是,百年之內是如此,百年前,千年前,還是如此,所有將一座福地視為遊山玩水、砥礪道心之所的謫仙人,都曾在這座天下留下他們或劣跡斑斑或光怪陸離的掌故,一場無緣無故的戰火硝煙,囂張跋扈的權相乾政,既是用兵如神又能呼風喚雨的護國真人,禍國殃民、篡位稱帝的鄉野出身女子,不計其數的神人仙蹟和江湖傳說……

鐘倩輕輕歎了口氣,其實他心情並不輕鬆。

這座家鄉天下對上那座落魄山,何止是細胳膊瘦腿的稚童,對上個身強體健的成年人。

隻是前者運氣好,碰到了一個喜歡講道理的後者。

鐘倩去過外邊,而且就在山上待了那麼久,這位每天看似“讓我躺著享福、求你們千萬別扶”的金身境武夫,一直在聽一直在看一直在想。

可能是老廚子見他識趣,沒有笨到無藥可救,某次在院內納涼賞月,老廚子就讓鐘倩思考一個問題,家鄉怎就變天了。

鐘倩隻是搖頭說不知,讓老廚子說道說道,朱斂就笑著說天地間有靈氣流轉,纔有了煉氣士和山水神靈,人間多出了武運,江湖就有了更多的武學宗師,而這些饋贈,都是我們落魄山給的,不能說全無私心,隻是當個善財童子,但是真要與你們討債一場,那也至多是“給十取一、還得再給”的買賣,何況這“取一”,更多是那些無主的天材地寶,或是某些自願離開福地、謀求大道的修道胚子,是為“仙苗”與“地材”。

道觀門口那邊,江神子始終保持拔刀卻不出鞘的奇怪姿勢。

能夠受邀參與大木觀議事的,都是人精和老江湖,陸陸續續終於猜出真相了。

江神子咬牙切齒道:“陳劍仙,你就連讓我拔刀都不肯嗎?”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學藝不精,技不如人,還有理了?”

曹逆沉聲道:“陳劍仙何必辱人至此?!”

“我既沒有讓你站起身,也沒有讓你坐回去。你先讓我出人意料,我就讓你小吃一驚,這叫禮尚往來,談不上侮辱。”

陳平安沒有轉頭,隻是雙手負後,看著門口那邊的蔣泉,“當然,你要覺得這是侮辱,我攔也攔不住,隻要你肯改口,稍後打群架有你曹逆一份,我就跟著改變主意,馬上讓你落座。”

如果不是這場蔣泉找上門來的報仇、周姝真不惜身死也要為家鄉天下掙取一點便宜的先聲奪人。

陳平安早有腹稿,想要把話說清楚,就得先解決曆史遺留問題。畢竟要講“一個”道理,何止是“這個”道理。

藕花福地,對於曆史上那些來此紅塵曆練或遊戲人間、肆意攪亂天下秩序的謫仙人,可謂深惡痛絕,恨之入骨。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同理,若是前人留下個爛攤子,後人就得幫著擦屁股,除非不接手。

陳平安也允許高君他們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比如一開場就擺出興師問罪的姿態,翻舊賬,將所有當過王八蛋的謫仙人直接與自家落魄山掛鉤也無妨,講價格談買賣嘛,不寒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也理解周姝真和敬仰樓的那種不甘心,不甘心這座天下有靈眾生都像是身上貼有一個確切價格的……貨物!

但是得坐下來好好聊,雙方萬事有商有量,一件事談得攏就迅速敲定,談不攏就暫時擱置,這才叫議事。

不然他何必單獨前來大木觀,讓朱斂和周首席一坐,再讓小陌或是謝狗一坐,之後就可以隨便你們鬨了。

事先找幾個托兒,比如南苑國太上皇魏良或是誰,一場議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這都不叫釣魚,而是一網打儘。

連同四國皇帝,全部關起來,純粹武夫關個十幾二十年,練氣士和山水神靈關個一百年幾百年的。

缺了你們這三十幾個人而已,蓮藕福地不還是福地,人間不還照舊是人間?

宋懷抱已經踢了靴子,盤腿而坐,是五嶽山君當中最沒有正行的一個。

這個昨夜曾經說出一句“君不密喪國,事不密喪身”的西嶽山君,今天就又是變成意態慵懶的花花公子模樣了。

跟其他人忙著心思急轉、審時度勢不太一樣,同樣沒閒著的宋懷抱,卻是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大飽眼福。

今天參加議事的女子,除了北晉國邊境的老嫗山神王箕,其餘的,都好看,姿色之美,體態或清瘦或豐腴,各有千秋。

他那西嶽轄境,與南苑國山河有不少重疊版圖,但是魏與那龍袍少女曾經秘密登山,卻吃了個閉門羹。

但是宋懷抱在聚攏了一眾鬼物陰靈之後,曾經數次主動秘密進入南苑、鬆籟兩國京城和地方州府,查探如今世道的風土人情。

事實上,哪怕是有資格參與大木觀議事的成員,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五尊境界修為、職掌神職範圍都是謎團的山君。

而不單單是某些去五嶽祠廟主殿燒香、帶回一幅手繪掛像上邊的“金身神像”容貌。

高君上次返回福地,就為五嶽山君各自指明瞭一條大道之路,詳細解釋了百姓香火祭祀和如何淬鍊金身的諸多玄妙。

她牽頭為五嶽地界畫野分州,厘清界線,相互間以某山、某水為界,高君再依循親手抄錄的浩然天下儒家幾部禮書,解釋何為五德終始循環,解釋了五嶽之所以稱之為嶽而不言為何山,九洲小國君主可以為本國五嶽封王,大王朝可以封帝,唯有中土文廟可以封五嶽為“神君”,高君還幫助五嶽山君,明確固定了五嶽的祭祀之禮儀和地點時間……大多是高君照搬古書,少數化用。

所以五嶽山君纔會如此念高君和湖山派的情。

高君纔是真正願意且可以為這座天下謀取千秋萬載宏圖大業的那個人。

稚童姿容的懷複,相貌和裝束都是最奇怪的一個,麻衣草鞋,蓬蒿插腰。

貴為南嶽山君,隻因為個子太小,所以坐在那邊,雙腳不點地,座椅位於五嶽同僚中最南邊,所以位置挨著大木觀宮花。

宮花身邊,觀海境瓶頸的孫琬琰彎曲手背,翹起雙指,吹著口哨,逗弄著那隻輕輕撲騰卻不振翅高飛的乖巧鳥雀。

這位前不久纔開山立派對外打出旗號的女子煉氣士,很是閒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們吵你們的,真要打起來,我就躲遠點。

祠廟位於兩國邊境接壤處那座斧正山的山神娘娘王箕,老嫗坐著依舊身形佝僂,眼光遊移不定,乍一看給人感覺就是膽小怕事。

程元山方纔還在由衷佩服曹逆的膽識,這會兒就又開始可憐起了想要坐下都做不到的曹逆了,心中暗想,果然還是自己經驗老道不吃虧,打死不當出頭鳥。

否則你們豪言壯語也說了,狠話也撂了,結果

Advertisements

Advertisements

如何,這會兒尷尬不尷尬?

周姝真倍感無力,悄悄試了一下,看來那位陳劍仙倒是沒有攔阻她重新落座。

坐在主位那邊的高君幾次想要開口言語,都是欲言又止,怕就怕打圓場不成,反而火上澆油。

本來今天議事內容,關於如何開場白,她就在心中反覆演練打草稿,字斟句酌,這番煉字,真是比起煉氣還要用心和謹慎了。

高君心知肚明,不管敬仰樓周姝真和武夫曹逆說什麼做什麼,其實以她對陳平安的瞭解,不至於徹底撕破臉皮,可要是她說錯話了,就會很難收場,甚至有可能一開場就是收官,徹底不用談了。

————

附近的螺黛島,大木觀專門贈送給狐國的私宅古月軒,沛湘一走,就隻剩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這三位“狐國譜牒修士”了。

貂帽少女坐在觀景台欄杆上,眼看著那位不敢以真容示人的鬼物登上島嶼,走上台階,看架勢,殺氣不小哇。

謝狗笑道:“古月軒,古月胡,諧音狐,這位湖主宮花真想得出來,這不等於秋氣湖當面罵狐國是一窩騷狐狸嘛。”

長命微笑道:“大概是宮花覺得既然沛湘山頭就叫狐國,想必不會計較這個了。再者外界都對狐國不清楚,”

郭竹酒突然說道:“從狐國之主沛湘到弟子羅敷媚、丘卿,再稍作推衍,到整座狐國的作風習氣,他們在師父那邊藏得越深,偽裝越好,越是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個字,那麼他們在狐國內部和狐國之外,反彈越大。”

謝狗本想對自家盟主溜鬚拍馬一句,隻是一想到白髮童子的可憐下場,如今還不知道自己被剔除“私籙譜牒”了,貂帽少女就隻好閉嘴不言,可別自家山頭就隻剩下郭盟主一人、空有將帥坐鎮大帳而無小卒子鞍前馬後啊。

長命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郭竹酒轉頭望向這位落魄山掌律,少女面帶疑惑。

長命舉起一隻手,五指攤開,輕輕搖晃幾下,笑著解釋道:“山主有過提醒,我隻是照做了。”

郭竹酒點點頭,“是我師父的一貫作風。”

簡而言之,就是給狐國一部分自行其是的自由,原因很簡單,讓狐國還是狐國。

但是有朝一日,狐國修士的腳下道路,是往上走的,而不是一條人心不古、江河日下的下坡路。

不過有些道理,外人出乎好心苦口婆心說上千百遍,或是聽者無心,或者不信就裝傻,都不如事到臨頭、有錯糾錯來得有用。

謝狗故作恍然,“我們山主真是慧眼如炬,深謀遠慮。謀略道力如此之高,不去當個文廟副教主,說不過去。下次去於老兒的桃符山填金峰,定要繞路走一趟中土文廟,見不著至聖先師和小夫子,也要與文聖老爺和經生熹平說道說道,將此事提上議程,又不是文廟正教主,增添一位副教主而已。郭盟主,屬下這麼說,還算妥當,不會被記賬吧?”

郭竹酒說道:“別添亂了,中土之行,公事公辦,你隻管帶著那些金精銅錢交給桃符山,忙完這個就回落魄山。師父說過,一個大山頭也好,朝廷衙門也罷,最怕中堅力量的譜牒修士、當官的沒事找事,刻意邀功行事,或是為了自身陣營、衙門的利益,故意曲解上邊的本意,或是為了自保不出紕漏,簡單了事一刀切,導致枝蔓雜亂橫生,與上邊的初衷背道而馳,最後結果就是一團糟,上邊的人被矇在鼓裏,下邊的人怨聲載道,一旁事不關己看熱鬨的唯恐天下不亂,說著一大堆風涼話,有識之士自有義憤填膺的道理。”

長命對這個來到落魄山沒多久的郭竹酒,越來越喜歡。

她甚至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大膽的想法,第二任落魄山掌律,不如?

關於如何當好一山掌律,其實長命起先是沒有半點信心的,所幸落魄山山上,大家都有個默契,有事不知問廚子。

朱斂給出的錦囊妙計,就一句話,道理簡單且易行,讓長命茅塞頓開,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平時最好說話,見誰都和和氣氣,真遇到事情了,最不好說話的那個人,就是掌律祖師。”

所以長命就故意問道:“郭竹酒,為何會有這個關於狐國的悲觀看法?”

郭竹酒隨口說道:“我不是對狐國和沛湘感到悲觀,是不看好……人心,不看好狐國那股積重難返的風氣習俗。”

大概是當年在避暑行宮被師父影響很大,比如講理不舉例等於空口白牙耍流氓,郭竹酒略作思量,就給長命舉了個例子。

當年在避暑行宮,大家某次難得忙裡偷閒,下棋一道先手無敵的師父,隻在棋盤下出三十幾手,玄蔘曹袞幾個麾下大將,就認定林君璧這個投靠愁苗那邊的叛徒必輸無疑了,至於審時度勢、良禽擇木而棲的顧見龍和王忻水,也開始吵吵嚷嚷著趕緊下一局,讓林君璧要點臉,別浪費咱們隱官大人的寶貴光陰……

在歸攏棋子期間,師父給他們提出了一個小問題,“假設有甲乙丙三人,從高到低,階級森嚴。作為乙,是希望甲對自己‘具平等觀’,代價就是乙必須對丙同樣‘具平等觀’,還是希望甲在自己這邊維持威嚴,喜怒無常,然後任由乙在丙這邊胡作非為,甲也不去管。”

林君璧率先給出答案,“當然是後者,因為這就是人性。”

放在這裡,落魄山就是那個甲,狐國是乙,福地天下是丙。

郭竹酒淡然道:“我師父對狐國作平等觀,以禮待之,如今狐國這裡那裡做差了,以後是要還債的。”

謝狗揉了揉貂帽,讚歎道:“好個恩威並施,教化敲打兼備,王霸之道!”

郭竹酒趴在欄杆上,都懶得看那大木觀內的動靜,隻是眺望遠方,眼睛裡藏著細細碎碎的心思,嗓音柔柔,勸說道:“拍馬屁非你所長,這是箜篌的長項,這就叫各人有各命,你好好練劍就是了,唾手可得的十四境劍修呢,萬年以來,有幾人敢說‘一定’二字。”

謝狗一邊伸長脖子望向那座道觀,一邊豎耳聆聽郭盟主教誨,點著頭,嗯嗯嗯。

長命繼續問道:“你覺得魏良與他的道侶‘解角’,在議事之前,主動走到山主跟前,是不是禮數使然?”

郭竹酒笑嗬嗬道:“禮數是禮數,風波也是風波,都是魏良故意為之,畢竟是當過一國皇帝的人,老謀深算,算準了我師父的性格,還有那條湖蛟的脾氣。師父呢,好說話,便順水推舟了,一半是幫忙魏良教訓那頭以後肯定會胡作非為的湖蛟,讓她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半是答應了魏良見機不妙便想著置身事外的請求,因為魏良肯定算準了這場議事,他們這一方,不會有任何好果子吃。”

長命笑道:“怎就註定沒有好果子吃了,我們山主是奔著有商有量好好議事去的。”

郭竹酒說道:“魏良知道我師父的性格,更知道家鄉這邊眾人的性格嘛。”

長命問道:“那你覺得山主會……動手嗎?”

郭竹酒咧嘴一笑,“這個問題好沒趣,師父早就給出答案了,啥叫最大的反派?!”

謝狗輕聲問道:“郭竹酒,避暑行宮走出來的劍修,都是你這樣的?”

“你就進不去避暑行宮。”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胳膊,少女尖尖的下巴擱在欄杆上,“不過你也根本不用去避暑行宮浪費光陰,你如果是我家鄉的本土劍修,我敢保證,無論是白景還是謝狗,一定會很受歡迎的,比陸芝那大長腿更受歡迎,不光是因為你劍術高,可以成為城頭巔峰十劍仙之一,更因為你的性格很討喜,是我們最認可的,天不怕地不怕,是純粹劍修,說不定我家鄉的城頭之上,就可以有一位女子劍仙在上邊刻字了。”

謝狗雙臂環胸,哈哈笑道:“這樣啊,可惜鳥。”

光憑郭竹酒的這番言語,如果今天劍氣長城猶在,劍修們都在,她說不定就直接禦劍遠遊,去劍氣長城當個守城的外鄉劍修了。

必須刻字,她必須也必然可以做掉兩頭蠻荒飛昇境大妖,不寫白景,就寫小陌!哇哈哈,天底下有比這更好的情書嗎?!

————

秋氣湖岸邊,刀客烏江,依舊老神在在釣著魚的袁黃,還有疊葉山乞花場的山神娘娘元嘉草,道號綠腰。

相較後來的那幫江湖武夫而言,他們幾個算是“老熟人”了。

袁黃問道:“鐘倩都去大木觀了,你怎麼不跟著去?”

烏江沒好氣道:“鐘倩的身份就擺在那裡,我又不在湖山派高掌門受邀之列,去了就被攔在道觀門外,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驀然間就更換裝束的男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烏江伸手拍打刀鞘,“他啊,就是當年親手做掉魔頭丁嬰的那個陳劍仙。”

眾人頓時驚歎不已,兩眼放光,嘖嘖稱奇,“竟然是他?!”“是我們有眼無珠了。”“都說南苑國京城拉開帷幕的攔街廝殺,到最終落幕的城頭一戰,幾可比肩百年前的朱斂一人殺九人,如果早知是這位大名鼎鼎的陳劍仙重返江湖,方纔怎麼都該與他多說幾句的,失策,真是失策了。”

烏江伸出手指,指了指其中兩位江湖高手,幸災樂禍笑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奔著鐘第一鐘大宗師來的,眼睛裡哪有這位陳劍仙。先前大夥兒一起閒聊,都不給人家說話的機會,陳劍仙兩次主動插話,結果你們倒好,個個裝聾作啞,自顧自在那邊可勁兒捧鐘倩的臭腳。虧得我使勁朝你們倆使眼色,好心暗示你們兩位,好歹人家陳劍仙主動問了,你們就稍微給點面子,陪著聊兩句,不說報個身份混個熟臉什麼的,以後再有見面的機會,總是一點香火情。現在好了,人家終於顯露身份,禦劍遠遊大木觀了,傻眼了吧?”

其中一人內心惴惴,小心翼翼問道:“烏江,你與陳劍仙相熟,他不會記仇吧?”

先前那個貌不驚人的陳劍仙確實主動詢問一句,他當然聽見了,隻是故意沒搭理,當時斜眼餘光瞧見對方也沒說什麼,自然就更瞧不起對方了。

烏江臉色如常,哈哈笑道:“不至於,絕對不至於,陳劍仙是什麼人,胸襟氣量大得很。我當年就是與這位遊戲紅塵的陳劍仙,偶然相逢於江湖風雪夜裡的一座路邊酒鋪,隻因為酒鋪裡隻剩下最後一罈美酒,我們都是好酒之人,就起了點芝麻大小的誤會,不打不相識吧,我這暴脾氣,你們都是清楚的,一個箭步欺身而近,身形飄若一縷青煙,轉瞬間就來到了陳劍仙,當然,好酒之人,爭酒是雅事,我當時刀沒出鞘,擱放在對方肩膀上邊,輕輕拍肩幾下,陳劍仙不也沒生氣,隻是雙指併攏,輕輕挪開刀鞘,主動讓出了那壇僅剩的美酒,反而誇讚我刀法不俗,未來武學成就必定很高,我與他一見如故,買了酒水,就一起同桌喝酒起來,屋外大雪茫茫,屋內兩人煮酒論英雄……”

眾人唏噓不已,大為豔羨此舉,“美談,確是一樁江湖美談。”“烏少俠可謂藝高人膽大,陳劍仙更是仙家氣度,在一個風雪天氣裡,能與這麼一位劍仙同桌對坐同飲一罈酒,這幅畫面,隻是想象一下,就要心神往之。”“都說山上仙人能夠預見未來事,開口說話總是一語成讖,從不落空,有的放矢,看來烏少俠以後躋身四大宗師之列,穩當了!”“不曾想一位好似古書上走出的劍仙,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袁黃和疊葉山乞花場山神娘娘是知曉內幕的,對視一笑,也不拆穿烏江的“當年”,其實就在今天。

元嘉草覺得這個張嘴就來的烏江,不去天橋當個擺攤的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另外一位江湖高手,如釋重負之餘,小聲嘀咕道:“方纔真看不出他是一位傳說中的陸地劍仙啊。”

烏江嗤笑道:“你這個人真是有意思了,自己沒點眼力勁,還怪人家沒有劍仙風采?”

袁黃拋下魚竿,起身說道:“離得實在太遠了,什麼都看不見,烏江,敢不敢陪我一起偷摸去趟鄰近大木觀的玉簪島?”

烏江眼睛一亮,立馬拎著刀鞘起身,“”

元嘉草也是躍躍欲試,很有幾分興趣的樣子,袁黃笑道:“山神娘娘你就別去了,有山神祠廟道場,不宜犯禁,跟煉氣士們結了仇都沒處躲,我們這些居無定所的江湖莽夫纔可以無所謂。”

烏江豎起大拇指,“袁黃,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一看袁黃就是個到哪兒都能吃香喝辣的主,靈活變通,不像自己,風骨太重,做事古板,窮的叮噹響,混來混去就混出個寒酸。

袁黃笑道:“好說,江湖路山水迢迢,終究是日久見人心,是不是朋友放在心裡,別斬雞頭燒黃紙就行了。”

烏江說道:“好說好說,回頭我跟陳劍仙多討要幾壺仙家酒釀,這件事,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

袁黃笑著點頭,目視前方,“記得多跟陳劍仙討要幾壺,我酒量不錯,要麼不喝,飲酒必醉。楊柳依依,春濃酒釅,幸逢一二同道,豈可不爛醉如泥!”

烏江揉了揉下巴,“搶我話了。”

袁黃腳尖一點,身形長掠,如飛鳥掠水,大笑道:“又吹牛皮,‘釅’怎麼寫都不知道吧。山神娘娘,記得幫我看好魚簍!”

烏江懷捧刀鞘,嘿嘿一笑,跟著袁黃直奔玉簪島。

元嘉草坐在原地,笑著答應下來,讓袁黃隻管放心當那翻牆賊,隻是到時候被大木觀仙師驅逐,千萬別原路返回,連累了自己。

雖然不清楚那位身為外鄉謫仙人的陳劍仙,這趟去大木觀所為何事,看樣子不太像是坐下後喝點酒水就離場的。

但是這位山神娘孃的內心深處,隻有個想法,相信他見過了袁黃和烏江這樣的年輕江湖人,總不至於太過失望吧?

反正她覺得江湖上有袁黃、烏江這樣的年輕人,是一件很美好且很有趣的事情。

魏良在湖邊碰了一鼻子灰,在那位陳山主先行去往大木觀之後,他先將落水的道侶“解角”救起,抱著她禦風一路遠離秋氣湖,最終在一座鄰近秋氣湖的北晉國青山之巔停步,落下身形,山中高低各有道觀、寺廟,但是並無練氣士,都是凡俗夫子,他其實在得到請帖的第一時間,就帶著龍袍少女秘密潛行至此,在山中隱蔽處結茅,人跡罕至,山風凜冽,常有虎豹出沒,魏良還要反覆叮囑她不許輕易泄露行蹤,免得太早與兩國朝廷打交道,壞了他的某些佈局謀劃。

雙方名義上是道侶,其實更像是誌向、利益皆一致的道友,約定雙方將來都與如今那湖山派高君境界相當了,就去尋找幾種道家陰陽互補的房中術,真正成為道侶,大辦一場酒宴,然後開宗立派。其實當時給自己取名為胡焦的龍袍少女就覺得奇怪了,她便與魏良詢問一句,你說的是開宗立派?與開山立派有什麼不一樣嗎?

魏良沉默許久,才說外界那方天地,山上仙府,宗字極大,教字最大。與我們這邊江湖門派的某某宗、什麼教,不可同日而語。

一位少女擔憂問道:“爹,這是怎麼回事?”

魏良笑道:“沒事,胡焦隻是受了點輕傷。”

今日茅屋這邊,還有個真實年齡不小卻貌若少女的煉氣士,魏真,正是魏良的女兒。

身為南苑國公主魏真,不同於早就登基稱帝的兄長魏衍,她是有修道資質的,而且相當不錯。按照魏良的預估,憑藉南苑國朝廷蒐集而來的那些道書秘籍,魏真將來開辟出洞府,接納天地靈氣,並非是什麼奢望,運氣再好幾分,比如得到某座山頭那位山主的青睞,與他一般躋身距離結金丹隻差一線的龍門境,都是有一定把握的。

魏真習慣性伸手給胡焦把脈,點點頭,“氣象平穩,確實沒什麼大礙。”

隻是當魏真運轉調用更多的自身靈氣,試圖按照某本秘籍所寫“祝由術”來給龍袍少女看病,刹那之間,魏真指尖便傳來一陣劇烈疼痛的灼燒感,使勁搖晃胳膊,好不容易纔驅散那種如指尖觸及滾燙炭火的刺痛,魏真憂心忡忡,沉聲問道:“父皇,她到底招惹到誰了,後遺症很大!”

魏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言語道:“是陳平安。”

魏真愣了愣,掩嘴笑道:“還好還好,萬幸萬幸!”

魏良心情複雜,笑道:“有機會的話,再帶你一起請陳劍仙喝個酒吃頓飯。”

他自己的那點心思,肯定瞞不過年少時就老謀深算、化險為夷的陳平安,那麼真正可以拿來對付陳山主的,反而就隻有魏真這種心思單純的人了。

魏良不同於任何一位本土煉氣士,他因為當年暗中負責南苑國精騎開道一事,曾與一個叫曹峻的劍仙經常一起喝酒閒聊,從那個散漫隨意卻嗜酒如命的年輕曹劍仙嘴裡,掏出了不少外界天地的內幕,反而是那些據說是雲窟福地出身的薑氏子弟,一個個守口如瓶,油鹽不進,極難溝通。不過除了自稱與陳平安祖籍一樣、但是生長在一個叫南婆娑洲地方的曹峻,當時還有個魏良並不陌生的鴉兒,魔教出身,曾經跟在丁嬰身邊一起走入南苑國京城,最後好像被登上城頭的春潮宮周肥帶走了。

除此之外,魏良還見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家鄉奇人,死而複生的隋右邊!

而那個偶爾會出劍斬開山脈、開辟道路的劍仙曹峻,卻總喜歡說自己在家鄉那邊,就是個走在路邊狗都不吠幾聲的廢物。

魏良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竟然有人,可以憑藉一己之力,硬生生劈開崇山峻嶺一個大豁口……

而這個人一本正經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路邊狗都不咬的窩囊廢,連半個修道天才都不算,隻是爛大街的貨色。

魏良小心翼翼將胡焦輕輕放在茅屋內床榻上,走出屋子,屋簷下放了一截粗壯枯木當長凳,他跟魏真一起坐下。

魏真輕聲問道:“不去大木觀議事了?”

魏良苦笑道:“陳劍仙下了一道法旨,讓我跟胡焦哪裡來哪裡去。”

魏真笑道:“不趟渾水也不差,陳劍仙不記仇,沒什麼,下次喝酒,將一些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

魏良點點頭,好些書中所謂的福至心靈,大概說得就是女兒這種人了,很多如自己這般聰明人的處心積慮、百般謀劃,涉險行事,如履薄冰,似乎都不如她的誤打誤撞,自然而然,隨性而為。

屋內那位真名胡焦、道號解角的龍袍少女,其實早就盤踞在南苑國皇陵之內了,等到天象變化,山蛇出身的她,便昂首拜月,不知怎麼就成功汲取了一國皇陵蘊藏的不少龍氣,這讓察覺到真相的魏良又驚又怒,本來想著一巴掌將其拍死,隻是這位太上皇又被年少時聽來的某些市井老話所顧忌,家內走蛇是好事,不宜打殺,任其來去便是了,無需請也無需送……所以魏良就收斂殺心,反而丟給它一本專門記錄精怪如何成道的仙家靈書,再找來樹枝做筆,在地上寫寫畫畫,與它耐心解釋地面上的文字與意思,山中歲月悠悠流逝,不知山外人間春秋寒暑,魏良反而不知不覺一路躋身了龍門境,隻是之後魏良就停滯在此境,數次閉關結丹不成,就開始變得心煩意亂起來,難不成此生大道成就止步於龍門境瓶頸,卻始終無法結金丹成就地仙境界?!

在那段心焦如焚、道心不穩的歲月裡,魏良再給那條“山中長蟲”傳授文字的間隙,偶爾望向總喜歡安安靜靜盤踞腳邊的它,他總是忍不住眼神冰冷,心存殺機,心想著莫非是它的出現,爭奪了皇陵一部分龍氣的同時,也搶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氣運?!魏良思來想去,決定最後一次閉關,若是依舊無法“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殺蛇散龍氣,再由自己吞吐龍氣煉化為自身氣運!

最後一次閉關,依舊未能破境結丹,隻是當魏良再見那條山蛇,讓他大吃一驚,原來它竟然已經煉形成功,成了一位赤身**的山野少女,見著了魏良,她指著那些自己寫就的一篇道書內容,咿咿呀呀,咬字依舊含糊不清,魏良便笑著與她稽首致禮,稱呼她以道友。

雖然冥冥之中,魏良可以感知到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已經搶先一步結丹了,隻是當魏良見著煉形為人的它,或者說是她,魏良反而沒有殺心了,隻是寬慰自己一句我輩修道之人自有天意批命。

後來在魏良和南苑國朝廷的護道之下,胡焦在一處山水相依之地,現出山蛇精怪真身,成功走完一條大江,最終入大湖化為蛟。

魏良自以為是地利人和之力,實則這就是此方天地的大道,故意為她網開一面了。

正因為胡焦是人間第一場“走江”,她纔有了天時地利人和具備的一樁福緣。

否則在浩然天下,一條山蛇,哪怕汲取了龍氣,想要走水化蛟,先前的福緣造化,都會在走水期間,轉化為同等、甚至是更大的天災地劫,非大毅力,經曆大磨難,不能功成。

故而在她之後,猶有幾頭山澤水仙之屬,想要依葫蘆畫瓢,憑藉走水,塑造虯、蛟之身,在江瀆大湖雄踞一方,開辟水府道場。

但是無一例外,都曆經坎坷而功敗垂成,隻說其中一頭粗如棟梁的巨蟒,在那浩浩蕩蕩走水的尾聲,電閃雷鳴的暴雨天氣,水邊竟然直接有座陡峭山嶺就那麼砸下來,如大木橫江,攔阻去路不說,山尖還當場砸中了已經開始蛻皮、且額頭隱約生角巨蟒的身軀,好巧不巧,剛好在那堪稱致命的七寸,打蛇打七寸,一條引發洪水的走江大蟒當場斃命,屍體漂浮,隨水飄蕩,再被躲在一旁的煉氣士瓜分了那條龐然身軀。

不由得讓山中道人,抬頭望天,心懷敬畏,真是天道無常,難怪仙家書籍上有那山澤精怪之屬,必有三災七殃才能渡劫之說。

魏良轉過頭,屋內胡焦已經醒了。

龍袍少女下了床,走出屋子,她神色鬱鬱不平,眉宇間全是憤懣,當然更多的還是心有餘悸。

魏良神色平靜道:“聽不聽全在你自己,我隻說一句,不要有任何試圖找回場子的心思。”

胡焦本來心情就差,一聽這個更是怒不可遏,她尖聲叫道:“魏良,虧得你名字裡有個良字,你這個昧良心的老東西,不幫我還要幫外人?!”

魏真已經習慣了,雙手捂住耳朵,隻管吵你們的,畢竟這個龍袍“少女”,還是父親的未來道侶,自己的後孃小媽呢。

魏良語氣淡然道:“胡焦,我且多看你幾年的心境變化,如果還是老樣子,不但我要與你徹底撇清關係,你與南苑國也需要劃清界線,在那之後,你大可以在湖上當個山上君主,穿著一件龍袍坐龍椅,冊封丞相百官,女子皇帝一般,隻管繼續興風作浪,隨心所欲不計後果。但是以後你若是與一國山君,或是路過的練氣士,起了衝突,或是與誰有了大道之爭,休想我與魏氏朝廷出手相助。你知道我的脾氣,說到就肯定做到。”

胡焦感受到了魏良平淡神色裡邊壓抑的怒氣,一下子變得氣焰全無,坐在魏良身邊,也不說話,隻是腦袋靠著他的肩膀。

魏真歎息一聲,難怪孃親好多年都不曾踏足南苑國了,糟心著呢。

魏良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開始怔怔出神。

少不更事,年輕氣盛,隻覺得單憑自己,徒手雙拳,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什麼江山美人,總歸俯拾皆是。

老匹夫吳闕之流,能做成什麼大事,幾十年之後都是一抔黃土了。至於北晉皇帝唐鐵意,麾下邊軍精銳近十萬,絲毫不輸南苑國精騎,但是在那斧正山上的邊境祠廟,不還是吃了個大悶虧?既是武學宗師又是煉氣士的一國之君,不還是需要趁夜色單獨前往山神廟,同時披掛那副一向秘不示人的仙家甲冑,再佩刀“鍊師”,親自去見那個本名王簸箕的山神娘娘?

一條山脈埋藏著數量可觀的金礦,金子是什麼,再簡單不過了,是戰馬鐵甲兵器,就是國力。

這纔是真正讓唐鐵意這等梟雄都要乖乖忍氣吞聲的根源所在,本國境內一州城隍爺說沒就沒了,又如何?信不信如果唐鐵意那趟斧正山之行去得晚了,北邊的拓跋大澤就會親自領兵南下,叩關北晉邊境,再與山神廟的老嫗王簸箕來個裡應外合,從北晉國邊境割走一大塊肥肉?唐鐵意本就得國不正,北晉國那幫舊皇室殘餘、老一輩前朝餘孽都還沒死絕呢,隻要邊境不穩,以至於需要皇帝禦駕親征,等著吧,北晉國京城就熱鬨了,就憑唐鐵意的那個誌大才疏的兒子,真能監國?表面上沒他太子監國不行,事實上有他更糟,等到唐鐵意班師回朝,說不定京城廟堂中樞,已經死了半數官員,全被那位貴為潛龍的太子殿下給禍禍掉了。

魏良回過神,深呼吸一口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南苑國比起其餘三國,還是相對國勢更好幾分的。

屬於禪讓得位的當今天子魏衍,文韜武略都不錯,關鍵是這個兒子耐心極好。

昔年國師種秋留下的一眾廟堂班底,也都算文武薈萃濟濟一堂,至於魏氏最終能否一統天下,就看……天命了。

魏良突然轉頭望向魏真那邊。

魏真不明就裡,隻是瞬間身體僵硬,心湖間掀起驚濤駭浪,緩緩轉過頭去,看到了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

胡焦低聲道:“好像屋頂上還有一個。”

“事有難言唯袖手,人無可語且看山。”

儒衫青年雙手插袖,身體微微前傾,率先開口笑道:“真是難為魏道友了,都不當皇帝多年了,還要如此辛苦操勞,殫精竭慮,為魏氏國祚作千百年計,為後世子孫作稻粱謀。如此居山修道,道心卻在山外,那麼未能結丹,實屬正常,與資質無關了。”

“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顧璨,瞻前顧後的顧,美玉粲然的璨。”

“我跟屋頂那個,都來自外邊,我們剛剛從湖山派趕來這邊,就是你們這邊好死不死、人人得而誅之的那種謫仙人。”

屋頂那個雙腳掛在屋外的高大男子,笑罵道:“鼻涕蟲,罵自己別帶我啊,老子可是一身正氣的正經讀書人。”

他跳下屋頂,在空中旋轉身形,雙腳站定,氣沉丹田,笑道:“有樣學樣,必須自我介紹一下,內容有點長,沒個百餘字,說不清楚我的身份背景境界,仔細聽好了。魏良不必太認真,那個穿龍袍的小姑娘……也算了,看著年輕其實年老,又是心有所屬的老姑娘了,坐在顧璨身邊的那位,嗯,就是說你呢,小姑娘,可要豎起耳朵聽好了……”

顧璨已經搶話說道:“他叫劉羨陽,馬上就要成親了,是個全身上下隻有嘴硬的慫包,好不容易溜出來一趟,都不敢去青樓喝花酒。”

劉羨陽大罵道:“顧璨你大爺啊!”

顧璨點點頭,“大爺在此,你磕幾個頭,我補上壓歲錢。”

劉羨陽不理睬這個拆台的小王八蛋,笑眯眯望向那個魏良,“聽我一句勸,晚歲才知仙字最誤人,原來此身隻合兩山間。”

顧璨笑嗬嗬道:“化用自別人書上的詩句,晚歲既知三字誤,終身隻合兩山間。”

魏真恍然大悟,說道:“聽說過,可惜詩篇作者是佚名。”

顧璨眯起眼,果然如此!

劉羨陽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模樣,“可惜可惜,若是姑娘你有幸見過此人一面、再落筆畫一幅人物掛像就更好了。”

龍袍少女本來在那秋氣湖那邊捱了頓教訓,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隻是聽著這倆在那邊說話不著調,她就又有點出乎本能的野性難馴了,隻是她正要開口說話,不等魏良阻攔,那個自稱顧璨的青年儒士已經提醒道:“說錯話做錯事是要死人的。”

劉羨陽看了眼顧璨,咳嗽一聲,打圓場道:“可以了可以了,嚇唬一個觀海境的小姑娘作甚。”

他孃的,陳平安又不在這裡,顧璨真要殺心一起,順手宰掉那頭湖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乾脆不喝喜酒、連伴郎都不當了,他劉大爺豈不是坐蠟?

顧璨扯了扯嘴角,看樣子算是聽進去了。

劉羨陽說道:“換地方,去秋氣湖瞅瞅?”

顧璨搖搖頭,“去什麼去,不去討罵。”

話是這麼說,顧璨卻已經站起身,“去那座西嶽山君府看看。”

劉羨陽以拳擊掌,“早說嘛,趕緊的。”

兩位自稱外界謫仙人的奇怪人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兩道虹光瞬間遠去千百裡,山外不遠處那片雲海如被倚天長劍斬開。

魏良他們腳下的青山轟然震動,如悶雷炸響,一山走獸匍匐,鳥雀高飛,山中道觀與寺廟的鐘鼓隨之劇烈搖晃起來,悠揚長鳴。

————

袁黃和烏江偷摸進了玉簪島,大搖大擺登上山頂,來對了,視野開闊,距離祖山那座大木觀還近,他們至少可以看見道觀掩映在古木樹蔭中翼然翹簷與琉璃瓦屋頂。

隻是很快就有一位女冠少女和少年道童,雙腳行雲流水一般,快速來到山巔這邊,他們打了個稽首,少女望向烏江,她嗓音清脆道:“烏江,我們道觀掌院有令,懇請你速速離開玉簪島。”

烏江一愣,等了又等,見那小姑娘就沒有下文了,隻得問道:“趕我走沒問題,我身邊的袁黃呢,咋個不一起驅逐下山啊?”

袁黃笑著不說話。

少女也是一愣,她隻好與那個傻子耐心解釋道:“袁黃本來就是我們道觀邀請登上玉簪島的貴客啊。”

烏江伸手從上到下抹了一把臉,也不說話,轉身就走,遇人不淑,攤上這麼個損友,還想沾光喝仙家酒釀,喝尿去吧你。

袁黃轉身笑道:“走什麼走,按道觀例,受邀登島客人,可以帶一兩個好友一起留在這邊的。對吧,兩位道觀仙官?”

那少年道士還有點悶悶不樂,少女卻是點頭道:“咱們道觀是有這個規矩,袁宗師,那位烏少俠真是你的朋友?”

原本已經放緩腳步的烏江,一聽那“袁宗師”與“烏少俠”,腳下生風一般,健步如飛,不待了!

袁黃點頭道:“烏江是我為數不多的摯友之一,如果道觀這邊還要勘驗身份什麼的,我就跟著他一併下山了。”

下了玉簪島,我們就直接去大木觀。

烏江一下子笑容燦爛起來,轉身大步而行,原路折返,走到袁黃身邊,重重一拍對方肩膀,“好兄弟,你真心不該耍槍,該去練劍的!”

袁黃疑惑道:“怎麼講?”

難不成是那位陳劍仙看出了自己有練劍的資質?才讓烏江轉述此事?

烏江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少女也眯眼而笑,她顯然是聽出了烏江的言外之意。

大木觀內,就在那位青衫劍仙與蔣泉幾人“僵持不下”的時候,異象橫生,隻見一條金色長線如遊龍當空蜿蜒,氣勢洶洶撲去,這條被山上譽為捆仙繩的法寶,倏忽間就撞向青衫劍仙的脖頸,稍有不慎,陳平安就會被勒住脖子,相傳被捆仙繩拘束起來的煉氣士,或是江湖武夫,都會被打得靈氣渙散或是真氣凝滯,至於見不得光的邪祟鬼物之流,更是要落個煙消雲散的下場。

動手之後,祭出了這件百試不爽的珍稀法寶,一個位置居中的女子煉氣士才冷笑出聲道:“本仙還真就不信邪了,書上所謂陸地劍仙,當真能夠無敵至此,又當真如傳聞所說……”

隻是說到這裡,女修便已經啞口無言,再也無法多說出口一個字,隻因她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原來那根金光燦燦的捆仙繩,確實成功圍繞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的青衫劍仙一圈,本該驀然勒緊,就可以捆住他的脖子。

可惜天不遂人願,真實景象卻是繩索如蛇銜尾,懸空而轉,光彩熠熠,引人矚目,好看是好看,卻始終無法再靠近那位青衫男子脖頸一絲一毫,宛如金蛇身軀的一條捆仙繩處處撞牆碰壁一般,呲呲作響,磨損出一陣陣煞是好看的金粉碎屑。

“道友接下來是想說‘可以口吐一枚劍丸,飛劍千裡取頭顱,殺人於無形?’”

陳平安腳步微動,微笑道:“答案是可以。”

隻因為青衫劍仙的這麼一個細微動作,就有人覺得自己看出真相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對身形速度極為自負的六境武夫,隻覺得他們磨磨唧唧,恁多廢話,忒不爽快了,這位江湖名宿先起身前衝遞拳,已經近身那一襲青衫,這才朗聲笑道:“姓陳的,接我一拳!”

拳不輕,身形更快。

砰一聲。

老宗師腹部如遭重錘,整個人雙腳懸空,再被人伸手一拍腦袋,便撲通一聲,變成當場跪地不起的滑稽姿勢。

“又不是你祖宗,也不是大過年的,一邊去。”

那一襲青衫緩緩抬起腳,輕輕一撥,就將臉色慘白無色的老宗師一腳橫踹向道觀門口,撞在牆壁上,癱軟在地。

陳平安笑道:“提醒一句,下次再與人問拳,將‘接我一拳’換成‘請賜教’更好,字少了,高手風範更足。”

那個隻覺得自己已經渾身散架的老宗師剛想竭力罵娘一句,眾人也不見青衫男子如何動作,又是砰一聲,整個腦袋撞在牆上,雙眼一翻白,躺地上睡覺去了。

那位女子煉氣士見自家至寶無法見功,便要將捆仙繩收回,顫聲道:“陳劍仙,多有得罪。”

陳平安點點頭,一手負後,一手攥住那條約莫是上等靈器品秩的捆仙繩,輕輕一抹,整條金色絢爛的繩索便瞬間黯淡無光,最終化作灰燼,就此自行飄散。

“學你們,先出手,再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補上一句,多有得罪。”

那位女修如喪考妣,呆滯無言。

如此重寶,平時煉製得何等辛苦,自己看待得如同第二條性命,這就沒了?

言語之際,陳平安望向那個身材魁梧的白髮老者,好像是叫吳闕,年紀比鐘倩大不少,位置離著鐘倩距離不小。

吳闕滿臉漲紅,氣得老人腦袋兩側的太陽穴鼓動不已。

隻因為方纔青衫男子“氣力不支”腳步移動的瞬間,吳闕與那個江湖宗師都是一樣的打算,但是吳闕得到了一個心聲提醒,否則跪地磕頭拜祖宗的就是他了。

陳平安笑道:“你們鬨也鬨夠了,就該我來開口議事了吧?”

隨手一揮袖子,就將那個始終無法拔刀出鞘的蔣泉砸出道觀,遙遙墜入秋氣湖水中。

“我站著說話,你們坐著看戲,就是你們這座天下的待客之道?”

陳平安再輕輕一跺腳,整座大木觀議事成員,除了沛湘,高君,鐘倩,五嶽山君,還有個意料之外的孫琬琰,悉數被迫站起身。

“瞧瞧,一座天下,就隻有這麼點斤兩了,你們的耐心實在太差了,都不知道熬個三五百年之後再來與我對峙。”

一腳稍重踩地。

暫時坐著的,全部站起身。

任你五嶽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去與島嶼山根銜接,再嘗試著與秋氣湖水運相連,又如何。

抖了抖袖子,拎了拎袍子,唯有一襲青衫獨自落座

Advertisements

Advertisements

崇山峻嶺一個大豁口……

而這個人一本正經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路邊狗都不咬的窩囊廢,連半個修道天才都不算,隻是爛大街的貨色。

魏良小心翼翼將胡焦輕輕放在茅屋內床榻上,走出屋子,屋簷下放了一截粗壯枯木當長凳,他跟魏真一起坐下。

魏真輕聲問道:“不去大木觀議事了?”

魏良苦笑道:“陳劍仙下了一道法旨,讓我跟胡焦哪裡來哪裡去。”

魏真笑道:“不趟渾水也不差,陳劍仙不記仇,沒什麼,下次喝酒,將一些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

魏良點點頭,好些書中所謂的福至心靈,大概說得就是女兒這種人了,很多如自己這般聰明人的處心積慮、百般謀劃,涉險行事,如履薄冰,似乎都不如她的誤打誤撞,自然而然,隨性而為。

屋內那位真名胡焦、道號解角的龍袍少女,其實早就盤踞在南苑國皇陵之內了,等到天象變化,山蛇出身的她,便昂首拜月,不知怎麼就成功汲取了一國皇陵蘊藏的不少龍氣,這讓察覺到真相的魏良又驚又怒,本來想著一巴掌將其拍死,隻是這位太上皇又被年少時聽來的某些市井老話所顧忌,家內走蛇是好事,不宜打殺,任其來去便是了,無需請也無需送……所以魏良就收斂殺心,反而丟給它一本專門記錄精怪如何成道的仙家靈書,再找來樹枝做筆,在地上寫寫畫畫,與它耐心解釋地面上的文字與意思,山中歲月悠悠流逝,不知山外人間春秋寒暑,魏良反而不知不覺一路躋身了龍門境,隻是之後魏良就停滯在此境,數次閉關結丹不成,就開始變得心煩意亂起來,難不成此生大道成就止步於龍門境瓶頸,卻始終無法結金丹成就地仙境界?!

在那段心焦如焚、道心不穩的歲月裡,魏良再給那條“山中長蟲”傳授文字的間隙,偶爾望向總喜歡安安靜靜盤踞腳邊的它,他總是忍不住眼神冰冷,心存殺機,心想著莫非是它的出現,爭奪了皇陵一部分龍氣的同時,也搶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氣運?!魏良思來想去,決定最後一次閉關,若是依舊無法“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殺蛇散龍氣,再由自己吞吐龍氣煉化為自身氣運!

最後一次閉關,依舊未能破境結丹,隻是當魏良再見那條山蛇,讓他大吃一驚,原來它竟然已經煉形成功,成了一位赤身**的山野少女,見著了魏良,她指著那些自己寫就的一篇道書內容,咿咿呀呀,咬字依舊含糊不清,魏良便笑著與她稽首致禮,稱呼她以道友。

雖然冥冥之中,魏良可以感知到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已經搶先一步結丹了,隻是當魏良見著煉形為人的它,或者說是她,魏良反而沒有殺心了,隻是寬慰自己一句我輩修道之人自有天意批命。

後來在魏良和南苑國朝廷的護道之下,胡焦在一處山水相依之地,現出山蛇精怪真身,成功走完一條大江,最終入大湖化為蛟。

魏良自以為是地利人和之力,實則這就是此方天地的大道,故意為她網開一面了。

正因為胡焦是人間第一場“走江”,她纔有了天時地利人和具備的一樁福緣。

否則在浩然天下,一條山蛇,哪怕汲取了龍氣,想要走水化蛟,先前的福緣造化,都會在走水期間,轉化為同等、甚至是更大的天災地劫,非大毅力,經曆大磨難,不能功成。

故而在她之後,猶有幾頭山澤水仙之屬,想要依葫蘆畫瓢,憑藉走水,塑造虯、蛟之身,在江瀆大湖雄踞一方,開辟水府道場。

但是無一例外,都曆經坎坷而功敗垂成,隻說其中一頭粗如棟梁的巨蟒,在那浩浩蕩蕩走水的尾聲,電閃雷鳴的暴雨天氣,水邊竟然直接有座陡峭山嶺就那麼砸下來,如大木橫江,攔阻去路不說,山尖還當場砸中了已經開始蛻皮、且額頭隱約生角巨蟒的身軀,好巧不巧,剛好在那堪稱致命的七寸,打蛇打七寸,一條引發洪水的走江大蟒當場斃命,屍體漂浮,隨水飄蕩,再被躲在一旁的煉氣士瓜分了那條龐然身軀。

不由得讓山中道人,抬頭望天,心懷敬畏,真是天道無常,難怪仙家書籍上有那山澤精怪之屬,必有三災七殃才能渡劫之說。

魏良轉過頭,屋內胡焦已經醒了。

龍袍少女下了床,走出屋子,她神色鬱鬱不平,眉宇間全是憤懣,當然更多的還是心有餘悸。

魏良神色平靜道:“聽不聽全在你自己,我隻說一句,不要有任何試圖找回場子的心思。”

胡焦本來心情就差,一聽這個更是怒不可遏,她尖聲叫道:“魏良,虧得你名字裡有個良字,你這個昧良心的老東西,不幫我還要幫外人?!”

魏真已經習慣了,雙手捂住耳朵,隻管吵你們的,畢竟這個龍袍“少女”,還是父親的未來道侶,自己的後孃小媽呢。

魏良語氣淡然道:“胡焦,我且多看你幾年的心境變化,如果還是老樣子,不但我要與你徹底撇清關係,你與南苑國也需要劃清界線,在那之後,你大可以在湖上當個山上君主,穿著一件龍袍坐龍椅,冊封丞相百官,女子皇帝一般,隻管繼續興風作浪,隨心所欲不計後果。但是以後你若是與一國山君,或是路過的練氣士,起了衝突,或是與誰有了大道之爭,休想我與魏氏朝廷出手相助。你知道我的脾氣,說到就肯定做到。”

胡焦感受到了魏良平淡神色裡邊壓抑的怒氣,一下子變得氣焰全無,坐在魏良身邊,也不說話,隻是腦袋靠著他的肩膀。

魏真歎息一聲,難怪孃親好多年都不曾踏足南苑國了,糟心著呢。

魏良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開始怔怔出神。

少不更事,年輕氣盛,隻覺得單憑自己,徒手雙拳,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什麼江山美人,總歸俯拾皆是。

老匹夫吳闕之流,能做成什麼大事,幾十年之後都是一抔黃土了。至於北晉皇帝唐鐵意,麾下邊軍精銳近十萬,絲毫不輸南苑國精騎,但是在那斧正山上的邊境祠廟,不還是吃了個大悶虧?既是武學宗師又是煉氣士的一國之君,不還是需要趁夜色單獨前往山神廟,同時披掛那副一向秘不示人的仙家甲冑,再佩刀“鍊師”,親自去見那個本名王簸箕的山神娘娘?

一條山脈埋藏著數量可觀的金礦,金子是什麼,再簡單不過了,是戰馬鐵甲兵器,就是國力。

這纔是真正讓唐鐵意這等梟雄都要乖乖忍氣吞聲的根源所在,本國境內一州城隍爺說沒就沒了,又如何?信不信如果唐鐵意那趟斧正山之行去得晚了,北邊的拓跋大澤就會親自領兵南下,叩關北晉邊境,再與山神廟的老嫗王簸箕來個裡應外合,從北晉國邊境割走一大塊肥肉?唐鐵意本就得國不正,北晉國那幫舊皇室殘餘、老一輩前朝餘孽都還沒死絕呢,隻要邊境不穩,以至於需要皇帝禦駕親征,等著吧,北晉國京城就熱鬨了,就憑唐鐵意的那個誌大才疏的兒子,真能監國?表面上沒他太子監國不行,事實上有他更糟,等到唐鐵意班師回朝,說不定京城廟堂中樞,已經死了半數官員,全被那位貴為潛龍的太子殿下給禍禍掉了。

魏良回過神,深呼吸一口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南苑國比起其餘三國,還是相對國勢更好幾分的。

屬於禪讓得位的當今天子魏衍,文韜武略都不錯,關鍵是這個兒子耐心極好。

昔年國師種秋留下的一眾廟堂班底,也都算文武薈萃濟濟一堂,至於魏氏最終能否一統天下,就看……天命了。

魏良突然轉頭望向魏真那邊。

魏真不明就裡,隻是瞬間身體僵硬,心湖間掀起驚濤駭浪,緩緩轉過頭去,看到了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

胡焦低聲道:“好像屋頂上還有一個。”

“事有難言唯袖手,人無可語且看山。”

儒衫青年雙手插袖,身體微微前傾,率先開口笑道:“真是難為魏道友了,都不當皇帝多年了,還要如此辛苦操勞,殫精竭慮,為魏氏國祚作千百年計,為後世子孫作稻粱謀。如此居山修道,道心卻在山外,那麼未能結丹,實屬正常,與資質無關了。”

“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顧璨,瞻前顧後的顧,美玉粲然的璨。”

“我跟屋頂那個,都來自外邊,我們剛剛從湖山派趕來這邊,就是你們這邊好死不死、人人得而誅之的那種謫仙人。”

屋頂那個雙腳掛在屋外的高大男子,笑罵道:“鼻涕蟲,罵自己別帶我啊,老子可是一身正氣的正經讀書人。”

他跳下屋頂,在空中旋轉身形,雙腳站定,氣沉丹田,笑道:“有樣學樣,必須自我介紹一下,內容有點長,沒個百餘字,說不清楚我的身份背景境界,仔細聽好了。魏良不必太認真,那個穿龍袍的小姑娘……也算了,看著年輕其實年老,又是心有所屬的老姑娘了,坐在顧璨身邊的那位,嗯,就是說你呢,小姑娘,可要豎起耳朵聽好了……”

顧璨已經搶話說道:“他叫劉羨陽,馬上就要成親了,是個全身上下隻有嘴硬的慫包,好不容易溜出來一趟,都不敢去青樓喝花酒。”

劉羨陽大罵道:“顧璨你大爺啊!”

顧璨點點頭,“大爺在此,你磕幾個頭,我補上壓歲錢。”

劉羨陽不理睬這個拆台的小王八蛋,笑眯眯望向那個魏良,“聽我一句勸,晚歲才知仙字最誤人,原來此身隻合兩山間。”

顧璨笑嗬嗬道:“化用自別人書上的詩句,晚歲既知三字誤,終身隻合兩山間。”

魏真恍然大悟,說道:“聽說過,可惜詩篇作者是佚名。”

顧璨眯起眼,果然如此!

劉羨陽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模樣,“可惜可惜,若是姑娘你有幸見過此人一面、再落筆畫一幅人物掛像就更好了。”

龍袍少女本來在那秋氣湖那邊捱了頓教訓,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隻是聽著這倆在那邊說話不著調,她就又有點出乎本能的野性難馴了,隻是她正要開口說話,不等魏良阻攔,那個自稱顧璨的青年儒士已經提醒道:“說錯話做錯事是要死人的。”

劉羨陽看了眼顧璨,咳嗽一聲,打圓場道:“可以了可以了,嚇唬一個觀海境的小姑娘作甚。”

他孃的,陳平安又不在這裡,顧璨真要殺心一起,順手宰掉那頭湖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乾脆不喝喜酒、連伴郎都不當了,他劉大爺豈不是坐蠟?

顧璨扯了扯嘴角,看樣子算是聽進去了。

劉羨陽說道:“換地方,去秋氣湖瞅瞅?”

顧璨搖搖頭,“去什麼去,不去討罵。”

話是這麼說,顧璨卻已經站起身,“去那座西嶽山君府看看。”

劉羨陽以拳擊掌,“早說嘛,趕緊的。”

兩位自稱外界謫仙人的奇怪人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兩道虹光瞬間遠去千百裡,山外不遠處那片雲海如被倚天長劍斬開。

魏良他們腳下的青山轟然震動,如悶雷炸響,一山走獸匍匐,鳥雀高飛,山中道觀與寺廟的鐘鼓隨之劇烈搖晃起來,悠揚長鳴。

————

袁黃和烏江偷摸進了玉簪島,大搖大擺登上山頂,來對了,視野開闊,距離祖山那座大木觀還近,他們至少可以看見道觀掩映在古木樹蔭中翼然翹簷與琉璃瓦屋頂。

隻是很快就有一位女冠少女和少年道童,雙腳行雲流水一般,快速來到山巔這邊,他們打了個稽首,少女望向烏江,她嗓音清脆道:“烏江,我們道觀掌院有令,懇請你速速離開玉簪島。”

烏江一愣,等了又等,見那小姑娘就沒有下文了,隻得問道:“趕我走沒問題,我身邊的袁黃呢,咋個不一起驅逐下山啊?”

袁黃笑著不說話。

少女也是一愣,她隻好與那個傻子耐心解釋道:“袁黃本來就是我們道觀邀請登上玉簪島的貴客啊。”

烏江伸手從上到下抹了一把臉,也不說話,轉身就走,遇人不淑,攤上這麼個損友,還想沾光喝仙家酒釀,喝尿去吧你。

袁黃轉身笑道:“走什麼走,按道觀例,受邀登島客人,可以帶一兩個好友一起留在這邊的。對吧,兩位道觀仙官?”

那少年道士還有點悶悶不樂,少女卻是點頭道:“咱們道觀是有這個規矩,袁宗師,那位烏少俠真是你的朋友?”

原本已經放緩腳步的烏江,一聽那“袁宗師”與“烏少俠”,腳下生風一般,健步如飛,不待了!

袁黃點頭道:“烏江是我為數不多的摯友之一,如果道觀這邊還要勘驗身份什麼的,我就跟著他一併下山了。”

下了玉簪島,我們就直接去大木觀。

烏江一下子笑容燦爛起來,轉身大步而行,原路折返,走到袁黃身邊,重重一拍對方肩膀,“好兄弟,你真心不該耍槍,該去練劍的!”

袁黃疑惑道:“怎麼講?”

難不成是那位陳劍仙看出了自己有練劍的資質?才讓烏江轉述此事?

烏江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少女也眯眼而笑,她顯然是聽出了烏江的言外之意。

大木觀內,就在那位青衫劍仙與蔣泉幾人“僵持不下”的時候,異象橫生,隻見一條金色長線如遊龍當空蜿蜒,氣勢洶洶撲去,這條被山上譽為捆仙繩的法寶,倏忽間就撞向青衫劍仙的脖頸,稍有不慎,陳平安就會被勒住脖子,相傳被捆仙繩拘束起來的煉氣士,或是江湖武夫,都會被打得靈氣渙散或是真氣凝滯,至於見不得光的邪祟鬼物之流,更是要落個煙消雲散的下場。

動手之後,祭出了這件百試不爽的珍稀法寶,一個位置居中的女子煉氣士才冷笑出聲道:“本仙還真就不信邪了,書上所謂陸地劍仙,當真能夠無敵至此,又當真如傳聞所說……”

隻是說到這裡,女修便已經啞口無言,再也無法多說出口一個字,隻因她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原來那根金光燦燦的捆仙繩,確實成功圍繞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的青衫劍仙一圈,本該驀然勒緊,就可以捆住他的脖子。

可惜天不遂人願,真實景象卻是繩索如蛇銜尾,懸空而轉,光彩熠熠,引人矚目,好看是好看,卻始終無法再靠近那位青衫男子脖頸一絲一毫,宛如金蛇身軀的一條捆仙繩處處撞牆碰壁一般,呲呲作響,磨損出一陣陣煞是好看的金粉碎屑。

“道友接下來是想說‘可以口吐一枚劍丸,飛劍千裡取頭顱,殺人於無形?’”

陳平安腳步微動,微笑道:“答案是可以。”

隻因為青衫劍仙的這麼一個細微動作,就有人覺得自己看出真相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對身形速度極為自負的六境武夫,隻覺得他們磨磨唧唧,恁多廢話,忒不爽快了,這位江湖名宿先起身前衝遞拳,已經近身那一襲青衫,這才朗聲笑道:“姓陳的,接我一拳!”

拳不輕,身形更快。

砰一聲。

老宗師腹部如遭重錘,整個人雙腳懸空,再被人伸手一拍腦袋,便撲通一聲,變成當場跪地不起的滑稽姿勢。

“又不是你祖宗,也不是大過年的,一邊去。”

那一襲青衫緩緩抬起腳,輕輕一撥,就將臉色慘白無色的老宗師一腳橫踹向道觀門口,撞在牆壁上,癱軟在地。

陳平安笑道:“提醒一句,下次再與人問拳,將‘接我一拳’換成‘請賜教’更好,字少了,高手風範更足。”

那個隻覺得自己已經渾身散架的老宗師剛想竭力罵娘一句,眾人也不見青衫男子如何動作,又是砰一聲,整個腦袋撞在牆上,雙眼一翻白,躺地上睡覺去了。

那位女子煉氣士見自家至寶無法見功,便要將捆仙繩收回,顫聲道:“陳劍仙,多有得罪。”

陳平安點點頭,一手負後,一手攥住那條約莫是上等靈器品秩的捆仙繩,輕輕一抹,整條金色絢爛的繩索便瞬間黯淡無光,最終化作灰燼,就此自行飄散。

“學你們,先出手,再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補上一句,多有得罪。”

那位女修如喪考妣,呆滯無言。

如此重寶,平時煉製得何等辛苦,自己看待得如同第二條性命,這就沒了?

言語之際,陳平安望向那個身材魁梧的白髮老者,好像是叫吳闕,年紀比鐘倩大不少,位置離著鐘倩距離不小。

吳闕滿臉漲紅,氣得老人腦袋兩側的太陽穴鼓動不已。

隻因為方纔青衫男子“氣力不支”腳步移動的瞬間,吳闕與那個江湖宗師都是一樣的打算,但是吳闕得到了一個心聲提醒,否則跪地磕頭拜祖宗的就是他了。

陳平安笑道:“你們鬨也鬨夠了,就該我來開口議事了吧?”

隨手一揮袖子,就將那個始終無法拔刀出鞘的蔣泉砸出道觀,遙遙墜入秋氣湖水中。

“我站著說話,你們坐著看戲,就是你們這座天下的待客之道?”

陳平安再輕輕一跺腳,整座大木觀議事成員,除了沛湘,高君,鐘倩,五嶽山君,還有個意料之外的孫琬琰,悉數被迫站起身。

“瞧瞧,一座天下,就隻有這麼點斤兩了,你們的耐心實在太差了,都不知道熬個三五百年之後再來與我對峙。”

一腳稍重踩地。

暫時坐著的,全部站起身。

任你五嶽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去與島嶼山根銜接,再嘗試著與秋氣湖水運相連,又如何。

抖了抖袖子,拎了拎袍子,唯有一襲青衫獨自落座。

Advertisements

Advertisements

相關小說推薦


回到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