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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梧桐更兼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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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雲岩國京城,如今隨處都是奇人異士,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可謂藏龍臥虎。

再加上前來此地共襄盛舉的各國顯貴、將相公卿,一時間滿大街,隻要外鄉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間見誰都不好招惹?所以纔會如此風平浪靜?隻說那些呼風喚雨的練氣士,好似約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舉止都極其循規蹈矩,與山下百姓相安無事,至今雲岩國刑部衙署那邊,竟是沒有收到任何一件糾紛需要他們去處置。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在朝堂上更是開始變著法子與陛下邀功了。

一個開在陋巷裡的蒼蠅館子,烤魚是招牌菜,幾張桌子都已坐滿。

館子裡邊的食客,說話嗓門多大,多在談著動輒幾千兩數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說話聲音最小的一桌,點了份烤魚,還要了幾斤京師特產的薏酒。

先前一個看樣子是掏錢請客的傢夥,專程跟著夥計去館子後院挑魚,挑肥揀瘦的,最後說是四人份,那條撈起的青魚不用太重。

不闊氣,一看就是兜裡沒幾個錢的,難得出門下館子改善夥食。

此人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整個人縮著,端碗抿了一口酒,小聲笑道:“聽說老祖親自領著吳瘦走了趟青萍劍宗?”

桌對面是一雙中年夫妻模樣的男女,婦人微微皺眉,正在將那些用來點綴的香菜撥開,聞言嫣然笑道:“祖師爺明顯是幫著這個胖子奔著將功補過去的,不過依照靈角道友的脾氣,到了那邊,未必討著好,多半會水土不服。別的宗門仙府不好說,隱官大人的門派,會是怎麼個風氣,我肯定心裡有數。”

男人將那些香菜都夾到自己碗碟裡邊,小聲說道:“咱們就別往吳胖子傷口上撒鹽了。”

然後男人補了一句,“這頓飯還得等他掏腰包呢。這廝為了不結賬,臨了裝醉,或是逃去茅廁,那是一絕。”

他與婦人,確是一雙山上道侶,分別名為陶弘行和羅巾,出身包袱齋,如今負責桐葉洲事宜,至於對面那個青年修士,是桐葉洲包袱齋負責管賬簿、度支細目的賬房先生,叫郭曼倩,雙方既是一起掙錢、又是相互監督的關係。浩然天下包袱齋的開山祖師,張直先前在青衫渡那邊與陳平安說他們仨,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不敢帶他們同行,容易把買賣談成人情。當時陳平安是當一句生意場上的客套話聽的,其實沒有什麼水分。在來桐葉洲這邊之前,陶弘行與那些昔年去倒懸山做買賣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們,大多關係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箇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條跨洲渡船,而且就掛在他名下,所以對當年春幡齋那場劍仙關門的議事,從過程到結果,郭曼倩其實一清二楚,如今想來,雖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兒壞,故意給婦人夾了一筷子魚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給我老實點!”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裡嚼著,問道:“祖師爺真就這麼看好大瀆鑿通之後的財源?換成是我,就算可以由著性子隨便花錢,恐怕都沒有這樣的魄力,足足六千顆穀雨錢呢。”

先前在青萍劍宗,那位祖師爺承諾可以拿出六千顆穀雨錢,不過其中半數,是張直的私房錢。

名義上,是青萍劍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勢力,作為共同發起人,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其實就是年輕隱官用了一個青萍劍宗的名號來牽頭,再來攢局。

桐葉洲開鑿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就是個天文數字。

青萍劍宗那邊,給了三千顆穀雨錢。玉圭宗的財庫,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兩千,據說是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無息。

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鬱氏,分別是一萬顆,兩千顆。

都已陸續到賬。

再加上包袱齋的六千顆。

此外,好像寶瓶洲披雲山,那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北嶽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兩千顆穀雨錢?

天下事,隻要有錢開路,就難也不難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筆,大手筆,不愧是劉財神,出手不凡。”

原來皚皚洲劉氏除了出錢,還額外承諾在一年之內,從數洲之地抽調渡船,會往桐葉洲這邊輸送三百條規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劉財神既然這麼有本事,乾脆連開船的仙師一起送過來啊,靈氣消耗的神仙錢,一併免了去。”

中土浚縣郭氏,與皚皚洲劉氏,在生意場上,是有過節的。不過各顯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結果,就是後者輸掉了一個大王朝和幾箇中等國家的財源。

從紙面上看,劉氏和鬱氏出錢最多,而且據說都沒有立字據,隻憑雙方口頭約定,屬於名副其實的君子之約。

再者按照約定,劉鬱兩家,隻掙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筆既定分紅,一條桐葉洲大瀆,不管將來是那種細水流長積少成多的收益,還是賬面上令人眼紅的那種財源滾滾的暴利,反正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羅巾笑道:“這豈不是說,光是陳隱官的一個人情,在劉聚寶那邊,就能值一萬一千顆穀雨錢?”

陶弘行點頭道:“值這個價。”

羅巾有些奇怪,“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青萍劍宗的那條渡船自從在魚鱗渡靠岸後,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邊,沒下過船,好像這位大劍仙故意把拋頭露面的機會,讓給了賬房種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劍氣長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劍仙風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著點,聽說那位米劍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點不比劍術差。

漢子咧咧嘴,滿臉無所謂,“漢子看身段女愛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無所謂,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時候,你嫂子滿腦子想著米裕,也沒啥。”

婦人眉眼含情,伸出兩根雙指,使勁擰著自家漢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滿臉驚恐狀,倒抽了一口冷氣,趕緊起身彎腰,給陶弘行倒酒滿上一大碗,再諂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樣可還湊合?”

婦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滾一邊涼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約好了啊,以後讓我來個當宗主耍耍,再出門,就有個可以顯擺的身份了。否則每次回家參加祠堂議事,我都抬不起頭。”

躋身上五境,就可以嘗試著與文廟報備,開宗立派了。

這裡邊還有一個類似山下朝廷吏部銓選的過程。

隻有上五境才能開宗立派,這是必備條件,卻不是說隻要躋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創建宗門的。

中土文廟那邊會有一個稽覈的過程,包袱齋不是沒有想過建立下宗,但問題在於,好像連包袱齋至今都還不是個宗字頭門派。

陶弘行一聽到宗門,就是長長一聲歎息。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別看包袱齋賺錢是多,但是真要說山上的地位,莫說是包袱齋,便是整個商家在浩然天下的聲望,又如何?

當年商家差點直接被文廟從諸子百家當中剔除。錢能通神?在文廟那邊有屁用。

郭曼倩幸災樂禍道:“換成我去青萍劍宗,都不用老祖師陪著,仙都山總歸是可以走上去的,總歸不至於在渡口那邊止步。”

羅巾提醒道:“趕緊閉嘴吧,吳胖子來了。”

三人當中,其實是婦人境界最高。

一個斜挎包裹的胖子,進了館子,坐在郭曼倩身邊,嘴上埋怨著,“你們怎麼找了這麼個地兒,教我好找,換成是酒樓,不是更寬敞些。一邊痛快喝酒,一邊欣賞京城夜景,豈不美哉。”

郭曼倩跟館子夥計多要了碗筷,笑道:“嫌棄地兒小,那就喝第二頓唄。”

吳瘦坐在一旁,長凳頓時咯吱作響,“算了,我還跟兩撥人約好了的,咱們幾個回頭再約。”

請外人喝酒,談買賣,一切開銷,是可以與郭曼倩這個賬房先生報銷的,但是請郭曼倩幾個喝酒,可就得吳瘦自掏腰包了。

桐葉洲包袱齋這邊,跟劉聚寶、鬱泮水他們一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掙了錢,同樣隻收本金一成的分紅。總計六千顆穀雨錢,在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已經到賬,未來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顆穀雨錢,自然都是要落入張直口袋的。而桐葉洲包袱齋這邊,當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賬面上的收益,隻說將來這條大瀆沿途,諸多渡口,不分新舊,都會建立包袱齋商鋪,按照祖師爺張直的授意,跟各國朝廷和當地仙府門派們商談此事,必須隻賣不租,談定一錘子買賣。所以這段時日,陶弘行、吳瘦幾個,分頭行事,都在談這個事情,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酒局,從早到晚,連軸轉呢。

雖說包袱齋給的價格不高,簽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長約,約定除非改朝換代,纔會另議。但是各國朝廷、山上門派,能夠憑空多出一筆神仙錢,還能給自家渡口幫著聚攏人氣,對於各個窮得快要拴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勢力而言來說,包袱齋願意在當地落腳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樂不為。

包袱齋,明擺著是搶地皮了。

可就像張直的先前解釋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無個包袱齋,人氣是截然不同的。可與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這筆好似及時雨的神仙錢,山上管錢的財庫負責人,各國戶部衙門,兜裡有了錢,腰桿就直,說話就硬氣。

羅巾輕聲感歎道:“且不說什麼功在千秋的好名聲,隻說接下來十幾年之內,整個桐葉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於落個民不聊生,遍地餓殍了。”

郭曼倩點點頭。

這與曆史上某位以詩詞著稱於世的儒家聖賢,靠著大興土木賑災成功,有異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問道:“聽說那些個不問世事的山中野民,終於願意出山了?”

關於洛陽木客一脈,這是包袱齋眾多修士們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因為包袱齋的開山鼻祖,主人張直,就出身洛陽木客一脈,而且屬於那種欺師滅祖的叛徒。

吳瘦小心翼翼說道:“好不容易吃個夜宵,就不聊這些煞風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脫了靴子,盤腿而坐,低頭瞧了瞧桌底下,還好,沒有那種見不得光的場景。

桌底一隻繡花鞋驀然一翹,作勢要踹他臉龐一腳,羅巾笑罵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這不是擔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場合的**嘛,傳出去影響不好。”

吳瘦對此見怪不怪,嘿嘿而笑,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嘴裡,抿了一大口滋味略顯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傢夥,故意對外宣稱說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黃衣芸,鬱狷夫,還有皚皚洲的女子大宗師,柳歲餘齊聚此地,還有十幾號豔名遠播的仙子,也都到了雲岩國京城,使得短短兩個月之內,湧入了一大幫花花腸子的修士和雲岩國周邊數國的文人雅士。”

雖然吳瘦自打從青萍劍宗返回,在郭曼倩他們這邊,就一直故意表現得頗為誌得意滿。

其實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輕隱官,確實和氣,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過不知為何,現在吳瘦有句口頭禪,“容我緩一緩。”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個出身貧寒的陳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經積攢下偌大一份家業,一上山一下宗。

一雙包袱齋的山上道侶,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婦人卻是最欣賞陳平安的“懼內”。

如今一些個小道訊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經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櫃,獨自坐在寧府的大門口那邊。

館子外邊的小巷,來了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門口那邊摔著袖子徑直走過,他驀然一個身體後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內,轉身大步跨過門檻,嬉皮笑臉道:“人生在世,總有那麼幾件多管閒事的無用功,比如醫死馬,扶爛泥,雕朽木,勸妓-女從良,請屠子放下刀,讓商賈賺錢別黑心。”

少年進了館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滿臉震驚道:“靈角道友,心寬體胖麼,竟然還有心情躲這兒喝酒?!”

身材臃腫卻叫吳瘦的“靈角道友”,身體僵硬,道心緊繃,苦著臉轉過頭,乾笑道:“崔宗主,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離開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終於緩過來啦?”

吳瘦笑容尷尬道:“崔宗主說笑了。”

崔東山使勁攥住胖子的肩膀,“說笑了?靈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說我為人輕浮?”

吳瘦連忙賠罪道:“不敢不敢,誤會誤會。”

崔東山挪步,再伸手推開吳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長凳中間。

郭曼倩微微皺眉,沒說什麼。

關於這個根本不知道從那個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陳山主的嫡傳弟子……即便情報靈通如包袱齋,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前不久祖師爺張直還專門提醒他們幾個,不要試圖去尋找有關“崔東山”修行根腳的蛛絲馬跡,對此人,保持敬而遠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東山主動找上門,除了吃過苦頭的吳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幾個,都很意外。

“認得麼?”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顆神仙錢,放在桌上。

是那三種山上錢,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

崔東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顆神仙錢,笑道:“我覺得你們都不認得它們,你們覺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覺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會一見如故,極有眼緣。當然也有一些人,看著就不想見第二面,比如眼前這個故弄玄虛的崔宗主。

隻是可惜了那位陳山主,怎麼找了這麼個親傳弟子當下宗的宗主。

換成那個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錢也好啊,也對,她是純粹武夫,無法在山上開宗立派。

崔東山彎曲三根手指,輕輕敲擊桌上的神仙錢,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堅信講理不舉例,等於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比如你們認得範先生,範先生卻不認識你們幾個,那你們和範先生,就不算認識,對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麼,這三顆神仙錢,就認得崔宗主了?”

崔東山一拂袖子,將神仙錢重新收入袖中,“罷了,雞同鴨講,實在是教不會你們。若是張直在場,估計他就聽得懂了。”

連同那個道號鬆脂的男人在內,總計有七撥洛陽木客開始下山遊曆,在各洲選址,挑選落腳的地方。

聽說是商家的那位範先生親自登山,說服這幫洛陽木客打破祖訓,出山。

其實包袱齋也好,洛陽木客也罷。

在崔東山眼中,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個“他人”是兩人。

一是商家祖師爺,範先生。

二是皚皚洲通商天下的財神爺劉聚寶。

上次文廟議事,禮聖終於開口,等於打開了一層禁製。

使得諸子百家的祖師爺們,從今往後,各自修道登高,就再無瓶頸了。

最終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憑本事就是了。

羅巾笑道:“如果青萍劍宗都是崔宗主這樣的高人,我與夫君這些年心心念唸的落魄山,不去也罷。”

崔東山吃癟不已,好嘛,竟然被一個婆姨給拿捏了,欺負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來嚇唬人?

好,我怕了。

畢竟如今是半個盟友。那就以誠待人,跟你們幾個,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幾句你們花錢都買不著的實在話好了。

“有些買賣,是註定不能掙大錢的。比如糧食。”

“知道你們包袱齋,都那麼有錢了,張直還那麼會做人,為何至今連個宗字頭都撈不著嗎?你們就不覺得奇怪?”

“錯就錯在前人歪德,你們這些後人跟著遭殃。記得你們早年包袱齋的二把手,賺錢太凶了,本事太高,什麼錢都敢掙,結果在文廟那邊就被記錄在冊了。此人早已被張直譜牒除名,所以你們可能都未必聽說過他的名字。可憐張直,不管事後如何補救此事,不管他親自去功德林那邊,如何找門路托關係,都不成,結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廟教主,一個都沒見著面。這種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嘛,張直是肯定不好意思開口的,所以你們都不太清楚吧?”

“這就叫心腸不硬,掙不著錢。心腸太狠,守不住錢。真是苦了你們這些生意人哩,經手錢財如流水,嘩啦啦來嘩啦啦走。”

“隻有最後一次文廟之行,張直總算沒白走,在功德林門口那邊,從經生熹平那邊,聽見了一句勸誡,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所以這麼多年以來,包袱齋有幾樁買賣,是一直虧本的,老老實實從別處財路找補回來。又有幾門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還好還好,不枉費你們祖師爺張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氣的媳婦,終於要熬成婆嘍。隻用三千顆穀雨錢,換個好口碑,劃算!”

郭曼倩側過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見多識廣,連這些別家山頭的密事和文廟那邊的內幕,都能夠如數家珍?”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這算什麼,我連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皚皚洲韋赦的那點故事,早年她是如何夢遊鶯花洞天,怎就跟陰神出竅遠遊的韋赦不打不相識,又為何最終老死不相往來,遺憾未能結成道侶,都曉得嘞。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吧。”

郭曼倩一時語噎,連他這個浚縣郭氏的宗房子弟,都隻是依稀聽說過些小道訊息,跟這個崔宗主說的,不太一樣。家族內部,都是說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對自家老太君屬於一見傾心。但是家族當年正值風雨飄搖之際,老太君不願留下一個爛攤子,遠嫁別洲,那會兒已是飛昇境的韋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贅浚縣郭氏,才導致這樁山上姻緣未能圓滿……

至於那處始終無主占據的鶯花洞天,是山上極負盛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異於外界,故而天材地寶的孕育和生長速度,都要遠遠快於別處的風水寶地。

也難怪會有大修士評價此地一句,“就這一畝三分地,隨便施點肥,澆點水,長出來的全是金子銀子。”

“跟著張直混,三天餓九頓,連個宗字頭門派的祖師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邊,正是用人之際,很缺能人異士,我覺得你們幾個,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誠合作,披荊斬棘……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反正就一句話,最實在的,哥幾個一起悶聲發大財?”

吳瘦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敢情這是過江龍碰上地頭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授意,還是崔東山自作主張?

陶弘行與郭曼倩對視一眼,俱是神色凝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小心上了一條賊船,船主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霎時間氣氛凝重起來,還是羅巾打破沉默,率先開口問道:“崔宗主是在說笑話嗎?”

“是的!當然啊,不然我這麼公然挖牆腳,像話?”

崔東山點頭道:“老弟這不是看你們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著逗個樂子,緩解一下尷尬氣氛嘛。”

郭曼倩幾個,心中都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這個人腦子-有病吧?

吳瘦大致猜出幾位同僚的心思,你們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個郎中看病啊。

崔東山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說道:“我就不坐下來蹭吃蹭喝了,隻說這盤四人份的烤魚,憑空多出個下筷子的人,你們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過意不去的。我今天來這邊,就是跟你們商量個事,別緊張,芝麻大小的事情,你們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說一的實誠人,馬上就可以談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繞過張直,比如以後我家山頭對外出售的貨物,建造在桐葉洲大瀆沿途的各地包袱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專門騰出幾個貨架,幫忙賣東西,賺多少是多少,鋪子那邊不能抽成,都是能夠讓人見了就挪不開眼、兩條腿走不動道的鎮店之寶,大開門的尖兒貨,能幫你們吸引多少的人氣?!當然了,你們幾個不用謝我,都是一見如故的朋友,談錢就傷感情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給錢,無妨,傷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強接受。”

這是在跟我們桐葉洲包袱齋,明目張膽收取保護費了?

“再者,包袱齋既然開門做生意,每天迎來送往,估計總能碰見一些個資質不錯的修道胚子,就勞煩諸位,幫老弟說幾句好話,引薦一二。其中若有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來這第三點呢,又分幾個小的注意事項,算了,站著說話腰疼,我還是坐下聊吧,咱們邊喝邊聊……”

好個崔宗主,你他孃的這也叫“商量個事”?

崔東山笑道:“鄰裡和睦,比啥都強。”

羅巾說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現在就可以直白無誤告訴崔宗主,根本沒得聊。”

崔東山說道:“做買賣嘛,別意氣用事,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有來有回,纔有樂趣。”

陶弘行搖頭說道:“用不著。”

郭曼倩冷笑道:“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吳瘦難得硬氣一回,“崔宗主誠意不夠,確實很難繼續聊下去了,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都別傷了和氣。”

崔東山問道:“真不聽聽第三件事?”

羅巾說道:“就別傷和氣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東山再聊下去,桐葉洲包袱齋跟青萍劍宗可能就要撕破臉皮了。

崔東山自顧自從兩邊吳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從桌對面拿來一壺羅巾手邊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隻酒碗。

白衣少年倒滿了一碗酒,再將一雙筷子,擱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們今夜有魚吃,好兆頭,肯定年年有餘。”

一個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館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說說看第三事,他們耐心不夠,我倒是願意聽聽看。”

正主終於來了。

崔東山微笑道:“未來桐葉洲中部,大瀆沿岸,幾十座仙家渡口幾十座包袱齋,你們吃得飽麼?”

張直坐在桌對面,笑問道:“怎麼講?”

崔東山說道:“不如讓這桐葉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齋?”

張直問道:“注意事項呢?”

崔東山說道:“比如讓一洲山河,各國京城亦有包袱齋。”

張直再問:“還有嗎?”

崔東山說道:“再比如同理,讓扶搖洲亦是如此。”

張直沉默不語。

崔東山笑道:“怕撐到?暫時吃不下的,可以餘著嘛。今年餘到明年,年年好過一年。”

張直笑道:“作得準?”

崔東山問道:“就不問我是誰?”

張直果然問道:“你是誰?”

崔東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崔東山啊。”

張直笑道:“陳先生挑學生的眼光,崔宗主選先生的眼光,看來都很好啊。”

崔東山滿臉狐疑狀,“不是說反話?”

張直笑道:“真心話。”

————

有一位相貌極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獨自走在燈火輝煌的京城內,皮囊出彩,可謂雌雄莫辨,反正都當得起“美人”一說。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葉洲鎮妖樓飛昇境修士,青同,反正閒來無事,他就來這邊湊熱鬨。

這一路上,沒走幾步路,遠遠近近,就被青同發現了好幾股氣息深重的練氣士。

“嗬,水淺王八多。”

起先雲岩國秦氏皇帝和滿朝文武官員,都不由得擔心作為首善之地的京師,一下子湧入這麼多的練氣士,會不會出現那種極容易變成裡外不是人的衝突,不曾想是他們多慮了,至今為止,竟然尚未出現一起外鄉修士欺淩本地百姓的官司,雲岩禮部和刑部官員,原本一顆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這天子腳下鬨出點幺蛾子,明兒朝會就被皇帝陛下責罰丟了官,這會兒感覺終於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匪夷所思。怎麼是她?來這裡做什麼?就不怕被砍嗎?

隻見道路前方的一個路邊燒烤攤子,有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的寒酸裝束,帶著個精怪出身的少女,婦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滿嘴流油,兩隻手分別攥著一大把烤串,臉龐洋溢著幸福。

婦人轉過頭,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見面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記名弟子。

飛昇境修士,隱匿氣息的手段,堪稱爐火純青。同境修士之間,很難憑藉類似掌觀山河的手段獲知真相。

青同立即壓下心中漣漪,坐在桌旁,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少女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輩,這麼巧啊,放開吃,我請客!”

青同搖搖頭,笑著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慣這麼油膩的。”

“老闆,再來十串烤魷魚哈!”

少女一邊用實際行動證明這份街邊美食的靠譜,一邊繼續勸說道:“好吃得一塌糊塗呢,青同前輩,你先嚐嘗看,這就叫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為並不清楚仰止跟陳平安到底是如何約定的,青同擔心畫蛇添足,落個兩邊不討好,還是不多說什麼了。

仰止說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複雜道:“那你還來。”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幫你圈定的方圓千裡之地,不好嗎?

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隻是一味躲著,你信不信,他遲早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去,我能在那邊躲幾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場問劍,一定會到來,我還不如趁著現在,還可以出門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個米裕?”

仰止笑道:“畢竟暫時隻是一個仙人而已,砍得死誰呢。”

青同無奈道:“你倒是看得開。”

仰止轉頭朝燒烤攤老闆那邊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鴨胗,胡椒粉多撒些。”

攤子老闆大聲笑道:“好嘞,客官等著。”

仰止收回視線,“真不嚐嚐看?滋味不錯的。”

青同還是搖頭道:“真別勸了,又不是桌上勸酒。”

仰止打趣道:“我這徒弟,是想著你這個當前輩的大財主,回頭能夠順便把賬結了,我不一樣,是真心跟你推薦這種美食。”

被師父揭穿那點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隻是低頭,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青同問道:“難道你就是那個‘景行’?”

仰止點頭道:“在外遊曆,總得有個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來化名“景行”的仰止,搖身一變,成了大泉王朝的記名供奉,外界隻知道她是一位來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

因為先有金甲洲武學第一人的韓-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擔任大泉姚氏的國師,故而這個憑空出現的“景行”,並非曾掀起太大的波瀾。即便山上修士聽說了此事,也隻當是大泉王朝如今氣數鼎盛,不會多想。

仰止突然說道:“桃亭也來了。”

這廝故意放出了一點大道氣息,並未刻意收斂全部道氣,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單論道齡,他算我們的晚輩吧?”

仰止說道:“這種話,我當面說得,你還是算了吧。”

青同雙臂環胸,“一棵庭中樹,一條看門狗,誰也不比誰好,怎就說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個階下囚。”

一個精神瞿爍的黃衣老者,雙手負後,散步在京城夜市。

老神在在,默默查探著一些個練氣士的虛實,附帶點評一句,這個不濟事,紙糊的玉璞境,這個還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嬰隻能當蠻荒的金丹看……咦,這個還算有點嚼頭,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邊兩個,好像也都不含糊,桐葉洲哪家山頭,有此底蘊?

正是離開李槐身邊的蠻荒桃亭,如今名動浩然的嫩道人。

此次“擅自”趕來桐葉洲,嫩道人動身之前,非要讓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打好招呼,還幫李槐找了一堆正當理由,否則嫩道人根本不敢離開寶瓶洲,怕就怕離開李槐身邊沒幾步,就已經被神通廣大的老瞎子拽入夢中,至於後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

既然嫩道人是去桐葉洲幫陳平安做大事,李槐當然沒有異議,就用上老瞎子傳授的一門秘術,與十萬大山那邊聯絡上了,老瞎子一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明顯就有點神色不悅了,一聽就不是自己弟子會說的話,虧得李槐見機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說法,說嫩道人既然是你給我安排的扈從,難道我還不能使喚他了?老瞎子一聽,覺得有道理,隻是讓李槐捎句話給那條看門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間,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蠻荒桃亭也罷,就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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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兒去十萬大山,先挖個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萬大山之外,嫩道人說話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邊,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夾著尾巴做人。

京城一處不起眼私宅內,李拔正在書房看著一幅掛在牆上的桐葉洲中部形勢圖,鬼仙黃幔就坐在一旁,內心微動。

李拔問道:“有人暗中窺探此地?”

黃幔懶洋洋說道:“吃不準。”

東海水君府,設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經製司主官,而黃幔則是香火司的負責人。

二月二龍抬頭。就是先前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雲岩國京城內,組建了一座山上罕見的祖師堂。如今道號“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師堂內占據一席之地。之前他們登岸好似遊山玩水散心一趟,在離開虞氏京城那座積翠觀後,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因為職責所在,仍需看著那條歸墟渡口航道,她就帶走了宮豔和王瓊琚,重新入海。她再讓李拔,鬼仙玉道人黃幔,武夫溪蠻,留在雲岩國京城這邊,按照與崔東山的事先約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師堂裡邊,隻需給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張椅子即可。至於仙人境的黃幔和九境武夫溪蠻,不用在那邊蹲茅坑不拉屎。

當時王朱出手驚人,直接丟給崔東山一件青瓷筆洗樣式的咫尺物,裡邊裝著一萬五千多顆穀雨錢。

這就意味著大瀆開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錢,已經早早有著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東山提了個要求,多餘的穀雨錢,讓崔東山幫忙在積翠觀附近,幫水府建造一座陸地避暑別院。

那個崔東山是個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將那座積翠觀劃撥給了東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裡走樁練拳的溪蠻,笑道:“黃幔,找不找得到對方的蹤跡,我去會一會?”

黃幔說道:“修士神識一掃而過,無跡可尋。真要順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難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獨門手段。”

李拔搖頭說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黃幔笑道:“虞氏王朝那邊,真就那麼算了?虞麟遊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膽。”

李拔說道:“主人自己都說了是無聊之舉,我們就別小題大做了。”

黃幔說道:“那這位太子殿下,就是虛驚一場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遊,如今就在京城內,他先前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先別急著寄信給天目書院告狀。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那位地位尊崇卻性情叵測的東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會動搖虞氏王朝一國根本的大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先前那個真龍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沒有因為虞氏王朝新立年號“神龍”而領情,反而出言不遜,讓虞氏朝廷將那位曾經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將黃山壽,告老還鄉!還威脅虞麟遊如果不照搬,就不用當什麼太子了。言下之意,潛邸儲君都當不成,還怎麼坐龍椅。

這次虞麟遊壯著膽子趕來雲岩國京城,未必沒有與東海水君府主動示好的意圖。

夜市那邊,黃衣老者眯起眼,對面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著有幾分憂國憂民,不錯,有幾分道行。又是個仙人?不常見。恐怕在蠻荒天下的家鄉那邊,這傢夥都算仙人裡邊能打的了。

看不出來,桐葉洲還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鄉那邊的說法,就是糞堆裡出金子了?

那人主動以心聲微笑道:“可是嫩道長?”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對方自我介紹道:“我來自中土大龍湫,叫司徒夢鯨,道號‘龍髯’。如今晚輩暫任桐葉洲小龍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點點頭,“哦,大小龍湫,聽說過。”

看來鴛鴦渚那場鬥法,名氣不小,已經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個機會,再找個飛昇境老修士乾一架?

也就是跟著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這句敷衍言語裡邊,可就要多出一個“沒”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問道:“不是聽說小龍湫封山了嗎,司徒山主這是?”

約莫是覺得這麼提問,有點打對方的臉了,要說自己那份結結實實的境界就擺在那裡,當然不怕對方一個仙人多想。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說話做事太不講究,容易連累主人李槐沒有好名聲,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會不開心,老瞎子不開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條命,反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

所以嫩道人立即變了嘴臉,擠出個自認為真誠的笑容,拗著性子拱手說著客氣話,“我隻是隨口一問,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這裡跟龍髯道友賠個不是,真心實意道個歉。”

其實司徒夢鯨也在疑惑,在鴛鴦渚那邊差點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麼如此好說話、懂得山上禮數了。

司徒夢鯨按下心中納悶,笑著解釋道:“小龍湫確實封山,不過大龍湫聽說這邊要開鑿大瀆,就想著略儘綿薄之力,我在這邊處理過一些宗門事務,很快就會返回小龍湫。”

嫩道人爽朗笑道:“龍髯道友何必著急趕回山頭,湊巧我也是剛到這邊,就沒什麼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幾天,我們好好喝幾頓酒?敢問道友住在何處,可有空閒屋子,若是行個方便,我就不用費心思去找落腳地方了。”

這趟出門,找機會多認識幾個山上朋友,以後陪著李槐出門遠遊,到哪裡就都混得開了。

約莫是嫩道人表現得太過熱絡,讓司徒夢鯨有點措手不及。

隻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夢鯨還是邀請嫩道人去自己住處飲酒。

一個如今必然被文廟盯著的飛昇境大修士,總不至於無冤無仇的,就來算計自己和大小龍湫。

前些時候,青萍劍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確實已經對外宣稱封山的小龍湫心意尖。

看著那封署名青萍劍宗崔東山的書信內容,司徒夢鯨啼笑皆非,崔宗主你這是收破爛嗎?

隻是想到沸沸揚揚的大瀆開鑿一事,司徒夢鯨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對方建議他們小龍湫這邊,不用著急對外宣稱將那兩個譜牒除名的護山供奉,驅逐出境一事,可以丟到雲岩國這邊,不妨給它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給工錢,當個十幾年的苦力就是了,這就叫小懲大誡。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司徒夢鯨若隻是大龍湫修士的身份,可能還會覺得彆扭,不願將就。

自己都將它們掃地出門了,沒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當了小龍湫山主,就壓下心中那點不適,回信一封,答應此事,還在信上與崔東山致謝兩句。

要不是已經封山,其實參與到大瀆開鑿當中,對小龍湫是個不錯的選擇。順著這個思路,司徒夢鯨隻是稍作思量,就立即書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龍湫,讓祖師堂派遣數位鏡工地仙,由他們領銜,各自帶一批親傳弟子和宗門外門弟子過來,一同到桐葉洲,為大瀆開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處不大,可多少是個心意,也算是桐葉洲小龍湫,在這件事情上邊表個態,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經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來此的曳落河舊主,蠻荒舊王座大妖仰止。

這兩位飛昇境大妖,一個搬山,一個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魚鱗渡,一艘名為桐蔭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單單是桐蔭渡船很紮眼,更因為如今這艘渡船之上,有個姓米的大劍仙,負責坐鎮桐蔭渡船。

米劍仙隻是偶爾會走出樓船散心,憑欄而立,白衣佩劍,風采卓絕。

渡口這邊,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輕女子,隻求一睹米裕風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們的尖叫連連。

作為大瀆開鑿一事的發起人之一,青萍劍宗此次出山,聲勢不小。

由賬房先生種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領銜帶隊,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劍修陶然,少年劍修何辜和於斜回隨行。

元嬰境老虯裘瀆,來自上宗那邊的,有同樣是元嬰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暫時還是龍門境的雲子。

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的傀儡,帶著一大撥用以開山卸嶺、開辟河道的符籙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親自待客。

種秋和曹晴朗還真就不太合適。

因為是兩位遠道而來的家鄉劍修,一少年模樣,一老嫗姿容。

分別名為邢雲,柳水。

他們剛來桐葉洲沒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結果撲了個空,就直奔雲岩國京城。

屋內,邢雲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點頭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宮那邊待過,還經常給隱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錄歸檔的雜事,否則換成劍氣長城一般的劍修,還真未必知曉這兩位老劍修的來曆。

兩位離鄉多年的老劍修,先前在米裕這邊,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飛劍,再給出一封齊廷濟的親筆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齊廷濟以劍氣做筆墨。米裕勘驗無誤,就算確定了他們的身份,再飛劍傳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霽色峰。

邢雲疑惑道:“記得米祜小時候,模樣可不太湊合。”

柳水點點頭,直言不諱,“比較醜。”

邢雲忍不住問道:“你們兄弟倆,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親兄弟。”

這類不中聽的話,米裕在家鄉,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從不上心。

何況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言語都糙。

如孫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風雅的,畢竟是少數。

至於太象街陳氏家主陳熙,那是真有學問。

隻是米裕比較奇怪一件事,邢雲和柳水,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兩人年齡相仿,雙方的本命飛劍,“高燭”與“新月”,“祠廟”與“香火”,亦是絕配,但是兩人卻各自看不順眼,按照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顯示,他們若是結為道侶,各自境界修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們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為不願看見對方。

柳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在蠻荒天下,我見著了隱官蕭愻,她沒有為難我,否則我根本沒辦法活著瞧見城頭。”

邢雲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嗤笑道:“誰不知道你小時候就是隱官蕭愻身後的跟屁蟲,她放過你,不奇怪。”

他們好像還是習慣稱呼蕭愻為隱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裡去了,就會對董老兒溜鬚拍馬,求著他傳授上乘劍術,傳給你了沒有?學到幾分了?”

米裕不願意摻和這種拌嘴。

屋內就這麼沉默下去。

邢雲緩緩道:“高承怎麼死了。”

柳水說道:“你怎麼不說周澄怎麼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雲再次默然。

米裕問道:“喝點酒?”

柳水朝邢雲那邊抬了抬下巴,說道:“給他來兩壺,好借酒澆愁。”

邢雲冷哼一聲,站起身,離開屋子,去船頭那邊透口氣。

老嫗瞥了眼掛在牆壁上的一把佩劍,目露讚許神色,說道:“不錯。”

米裕說道:“醇儒陳淳安,曾經贈予月色,還幫忙煉劍,我這把佩劍纔有如今的品相。”

老嫗疑惑道:“陳淳安那樣的讀書人,願意跟你這種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歸功於隱官大人。”

老嫗問道:“你好像很認可陳平安?”

米裕說道:“柳前輩最好稱呼一聲陳隱官。”

老嫗笑嗬嗬道:“就因為他是你們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問,“論戰功,按照避暑行宮的計算方式,你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我一人。論境界,我是劍仙,你跟邢雲都隻是玉璞境劍修。”

老嫗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劍氣長城,道齡當不了飯吃,也當不了酒喝。”

老嫗站起身。

米裕跟著起身,“兩位前輩,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可別因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雲趕去龍象劍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邊,老嫗抬起手,輕輕捋過鬢角。

誰年輕那會兒,還不是個美人呢。

一座京城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幾乎每隔幾天,劉幽州就會更換一處風景不同的“螺螄殼”道場。

書房內,鋪有一張竹蓆,劉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著螺螄粉,在那兒狼吞虎嚥,視線卻是盯著牆上的一幅地圖。

一條未來大瀆的綿延河道,在地圖上用不同顏色標註出來,就像一根五顏六色的繩子。

每段好似竹節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勢力,各自負責一段大瀆的開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誤,如果某方勢力進展順利,可以受邀幫忙其餘力有未逮的勢力,花錢消災,免得被祖師堂追究誤工。至於“合龍”之事,祖師堂那邊,安排有專門的仙師負責此事。

當時在場的各國官員,幾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這種評定功績的演算法,極其有利於他們這些山下勢力。所以他們,各有先後,看了幾眼坐在祖師堂對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們真就沒有一點異議?

禮部刑部,出供奉仙師,工部派遣各種匠人和服役百姓,戶部掏腰包出錢。

大瀆水路,儘量繞開各國五嶽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沖的忌諱,當然如果有某國朝廷願意更換舊址,另說。

大大小小,大瀆途徑五十二國,即便近期又有新國建立,也不會超過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個擁有宗主國的藩屬朝廷,若非特殊情況,是無法參與祖師堂議事的。

所以此次“祖師堂”議事,就有不少小國君主、將相公卿來此,或與宗主國打點關係,希冀著能擁有一席之地,或是乾脆來這邊抗議,罵街的都有。

位於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有副山長魯縞親臨,帶著個賢人楊樸。南邊的五溪書院,是副山長王宰帶著一位君子,唯獨北邊的天目書院,比較奇怪,竟然隻來了一位君子。照理說那個氣勢淩人的副山長溫煜,於公於私,他怎麼都該露面的。

不過這幾位桐葉洲書院副山主、君子賢人們,其實就隻是走個過場而已,列會旁聽。

不出所料,除了賢人楊樸,他們陸陸續續都已經離開雲岩國。

還有幾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龍湫那邊,請來了一批來自上宗大龍湫的鏡工。

再就是如今連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現了一撥氣象不俗的練氣士,看樣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來自別洲,因為他們剛剛纔開始學習桐葉洲雅言。

當然最為矚目的,還是那條由過江龍變成地頭蛇的青萍劍宗。

一般情況,外鄉勢力在一洲開宗,想要站穩腳跟沒那麼容易的,也就是桐葉洲了,北邊,桐葉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如今就變得有點尷尬了。由於大泉王朝與蒲山雲草堂,而金頂觀和白龍洞等仙府,則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離的跡象。而且一旦錯過這場盛事,金頂觀與,在桐葉洲山上說話的分量,自然而然會大為削減。

在那座祖師堂擁有兩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箇中途臨時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鬱氏的女子武夫,鬱狷夫。

尤其是那劉幽州。好傢夥,這可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劉聚寶的獨子!

有好事者評論,如果說那幫吃飽了撐著的男子,都是奔著蒲山黃衣芸、大泉女帝她們來的。

那麼至少半數的仙子,可就都是奔著劉幽州而來!什麼榜下捉婿,算個屁,能跟直接給劉氏當兒媳婦媲美?

此外還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師毓言,一個據說已經浪子回頭的昔年癡情種。

為了給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場,不惜動用公款,差點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頭拉倒。

就是這麼個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輕人,本該細皮嫩肉纔對,不曾想曬得漆黑,身材結實,讓人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書房內,還有皚皚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傳弟子,出身雷公廟的女子宗師,柳歲餘。

她站在桌旁,看著桌上一幅出自劉幽州手筆的“傳世畫作”。柳歲餘笑道:“這幅畫要是被陳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計你要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劉幽州畫了一幅名動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爭”。

白衣曹,青衣陳。

倆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潑皮鬥毆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臉腫。

劉幽州咧嘴一笑。

柳歲餘問道:“跟雲岩國秦氏皇帝談好了,你真打算將一國出產的墨錠都給包圓了?”

劉幽州點頭道:“墨出雲岩,獨步一洲。這麼好的墨,肯定不愁銷量,以前不太掙錢,隻是受限於銷路太過單一。剛好我們劉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貿航線,無非是在家族渡船的單子上邊,加上雲岩墨一項,又不占多少地盤。我粗略算過,利潤不低。我隻擔心幾十年過後,銷路徹底打開了,雲岩墨的產量反而跟不上。”

柳歲餘打趣道:“生意經真是天生的?”

劉幽州笑道:“隻是看得多了。”

柳歲餘一笑置之。

劉幽州突然問道:“柳姨,除了幾個洲是想要跟蠻荒天下報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說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那麼願意打仗?他們怎麼一點都不怕死呢。”

柳歲餘隨口說道:“血性,利益,名譽,總歸是各有各的理由。隻說山上的練氣士,能夠被祖師堂年譜記錄在冊,就是個不容小覷的理由。至於山下朝廷的武將士卒,自然想著能夠在沙場建功立業,大概覺得可以進族譜和地方縣誌,是一件很光耀門楣的事情吧。”

劉幽州輕輕歎息一聲,繼續吃著螺螄粉,書房內響起呲溜聲。

柳歲餘好奇問道:“顧璨說的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劉幽州說道:“再等等看。”

柳歲餘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別跟顧璨這種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劉幽州,還好說。”

劉幽州說道:“我要不是劉幽州,顧璨還找我做什麼。”

最近柳歲餘又從鬱狷夫那邊套出些話來,知道了更多的內幕,那場發生在蠻荒天下的狹路相逢,浩然這邊,是曹慈負責先手,勢不可擋。不過最後收官的,奠定勝局的修士,卻是白帝城的顧璨,正是他的一記神仙手,配合曹慈遞出的十一境一拳,纔打破僵局。心性堅韌如鬱狷夫,與柳歲餘聊起這件事,都有幾分心有餘悸,由此可見,那場廝殺的凶險程度。

蠻荒天下那邊,占儘天時地利,有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這邊,唯有人和相對占優,有曹慈,傅噤,元雱,顧璨,鬱狷夫,純青,趙搖光,須彌,許白。

當然還要外加一位道號崩了真君的薑尚真,和一個飛昇境散仙,道號青秘的馮雪濤。

風來海立,雲抱山行。

拂曉時分,一身道士裝束的劉茂,與一位儒衫男子,在桐葉洲西海邊並肩而立,帶著淡淡腥味的海風撲面而來。

後者做出一個古怪姿勢,他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隻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雲岩國京畿之地的一處赤縣,被崔東山找到了一位由桐葉洲文運凝聚而成的書生。

此人給自己取了個不知是化名還是道號的說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較古怪,並非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有點類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東山承諾此人,以後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廟,找經生熹平請教學問。

劉茂從懷中摸出一本經由文廟許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圖》。

他們身後不遠處就是那座海龍山。在山中道觀內,作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東山,秘密建造出兩座建築,分別用來夜觀星象和測量東海水運。劉茂如今已經結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務結束,他就會來此修道,幫助崔東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儀和地動儀,圖紙當然都是崔東山繪製而成,精通術算的劉茂至多就是負責……打雜和兩架儀器的後期維護。

稗官問道:“龍洲道人,你何時歸還那些雕版?”

劉茂憋屈不已,總不能說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噴人,故意栽贓嫁禍吧?

稗官退讓一步,“我可以花錢買回。”

劉茂既然不能解釋什麼,就乾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談。”

稗官皺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滿褲襠黃泥巴的劉茂,深呼吸一口氣,“隨你怎麼說。”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稱之為瀆,但這還隻是必備條件之一。

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東海婦”寇渲渠,與當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為江水正神,再有那條長達萬裡的燐河,就隻有幾位河伯,金玉譜牒上邊的神位,最高隻有從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兩條水脈不過三四千裡的入海江河,依舊獲得了大瀆稱號。

稗官將手心海水重新歸還大海,說道:“聽說劉觀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極具規模的山上船塢?另外還有一座正在建造?”

劉茂點頭道:“陛下雄才偉略,眼光極遠。”

這種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塢,極其耗費國力,可能需要耗時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個渡船胚子,距離真正“下水”,更有很長一段時日。自己來打造跨洲渡船,這在桐葉洲是開創性的舉措,可謂破天荒了。

稗官說道:“比起寶瓶洲的大驪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劉茂說道:“這麼說,沒意思。”

別說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舊十大王朝,又有誰能夠像大驪宋氏那樣,持續不斷打造劍舟和山嶽渡船,就跟……放風箏和下餃子似的?

劉茂想起一事,先前崔東山帶他去往雲岩國途中,曾有一問。

桐葉洲曾經屬於大洲,本土修士一個個眼高於頂,但是偏偏這麼個地方,既無一艘跨洲渡船,也從不想著擁有一條大瀆,這般閉關鎖州,難道真的隻是喜歡窩裡橫?桐葉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淵也罷,他們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將一座桐葉洲陸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覺得此舉?

當時劉茂不假思索,便有兩個字脫口而出,“封山。”

崔東山點點頭,“誰說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

桐葉洲的宗門,故意不去劍氣長城,未能從劍氣長城那邊搬運劍道氣運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劍修零落,不成氣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現斬龍一役,北邊的寶瓶洲,隻說古蜀地界,便是劍仙如雲,劍光四起。劉觀你當真以為桐葉洲的修道之士,不羨慕,不嫉妒?之後寶瓶洲氣數衰減,三千年河東三千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桐葉洲開始俯瞰寶瓶洲,在這足足三千年期間,是有些謀劃的。隻因為有人想要,靠著一種遠古的封山之法,鎖住一洲山水氣數,以便催生出一位類似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當然是個笨法子了。不過勝在穩當。

如果不是那場蠻荒攻伐浩然的戰事來臨,桐葉洲被打成了一個八面漏風的篩子,否則這裡確是有幾分機會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淵選中的薑尚真,或者是韋瀅,總之都有機會去爭一爭。

離開京城之前,負責督造雞距筆的劉茂,與皇帝陛下又見了一面。

姚近之抬頭望向天幕,當時與劉茂笑問一句,“你看過黑雲嗎?黑雲壓城的那種黑雲。”

劉茂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給問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據說大驪王朝的浮空劍舟,數量足夠多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畫面。

劉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個說法。

女帝姚近之,曾經在禦書房,她手持一根泛黃的竹製畫杆,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內的數國版圖上,邊境,腹地,京城。

她與一眾廟堂重臣,疾言厲色道,一個強國的基礎,是領土,領土,還是領土!

————

桐葉洲北方,天目書院。

副山長溫煜外出一趟,將北地王朝、諸多小國都逛了一遍,除了極個別朝廷,溫煜都沒有顯露身份。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京察大計。

得知溫山長返回書院,原本還有幾分輕鬆的求學氛圍,頓時為之肅然。

溫煜在書院,主要是負責兵略、術算兩科的教學,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板著臉授課的道學家,相反,溫煜開課授業時,言語風趣。

但是書院上下,從君子賢人到所有學子,就是對這位溫山長最是心生敬畏。

溫煜下船後,沒有返回自己書齋,徒步去往書院後山,等他來到一座僻靜院落,山長範簡淡和副山長康闓,兩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門口等著。

溫煜與他們作揖行禮,在門口閒聊了幾句,其實詳細情況,範山長已經通過書信與溫煜通過氣。

那個真名“龍宮”的呂碧籠,她表面上是積翠觀的觀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更為隱蔽的真實身份,是萬瑤宗的祖師堂嫡傳弟子。

她早年離開宗門,孑然一身來到桐葉洲,就是奔著將來躋身上五境、為萬瑤宗創建出一座宗門去的。

為此宗主韓玉樹不惜私下傳授給她兩門極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呂碧籠纔可以躋身元嬰,還與她承諾,事成之後,不但允許她自主擴大她那條道脈,將來萬瑤宗也會按時送給她一撥撥修道胚子,在萬瑤宗祖師堂內,她這條道統法脈,可以至少擁有兩個席位。

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攻占桐葉洲絕大部分地盤,按照三山福地萬瑤宗的授意,是讓她儘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氣,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難。等到妖族退出浩然天下,萬瑤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給她,暗中吞併那個隻有兩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夠在此基礎上,再起一座宗門。

如此一來,等到萬瑤宗,憑藉神仙錢砸出來的“戰功”,在桐葉洲創建下宗,再等呂碧籠將來成功躋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順勢更換為青篆宗了,而她“閉關破境”之前,先找機會加入萬瑤宗,成為譜牒修士,到時候萬瑤宗就可以順勢升為“正宗”,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書院已經“提審”過龍宮一次,已經豁出性命去的“積翠觀呂碧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隻是天目書院這邊尚無定論,龍宮對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個副山長,溫煜。

之前在積翠觀,那個至今不知真實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個溫煜的身份來嚇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為溫煜三人都懸佩有一塊象征身份的山長玉牌,得以無視院子的山水禁製,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龍宮,事先得到通知,已經站在正屋門外,恭迎三位書院山長,與他們施了個萬福。

等到龍宮見到了這個真正的書院溫煜,不知為何,第一眼,龍宮就對這位年輕儒生感到畏懼。

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背脊發涼。

她當然也怕那個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覺,還是荒誕多於敬畏。

所以溫煜看了眼龍宮,她便下意識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兩位老夫子對視一眼,都覺得好笑。

果然還得是咱們溫副山長出馬才行啊。

雖說是囚犯,可龍宮在書院這邊,除了無法離開院子,其實並無一位階下囚的該有“待遇”,院內書籍頗多。

當下桐葉洲山上山下,已經有了個心照不宣的共識。

做了虧心事,就別落在天目書院溫煜的手裡。

山下,在可輕可重之間,天目書院興許可以從輕發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違禁,書院卻是一律從重從嚴。

等到三座書院陸續重建完畢,尤其是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很快桐葉洲這邊就琢磨出些門道了,所以桐葉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賊心虛又覺得紙包不住火的,都會主動去中部的大伏書院或是南邊的五溪書院,寧肯繞遠路,冒風險,也不去有個溫煜的天目書院,那不叫自首,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

因為所有定罪和責罰,三座書院都會第一時間對外公佈。

毫無懸念,天目書院對待練氣士的懲罰力度,要遠遠重於大伏和五溪書院。

跨過正屋門檻,三位山長坐在一排,龍宮單獨站在對面。

等到範簡淡和康闓落座,溫煜這才坐下,朝對面的元嬰境女修伸手虛按兩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過拘謹,坐下聊。”

龍宮聞言便是瞬間心絃緊繃起來,溫煜這句話,其實不說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鍼氈。

“萬瑤宗要麼是與蠻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結,要麼是有意瞞報情報,屬於知情不報,在我看來,明顯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溫煜的第一句話,就等於為今天尚未開始的審問,提前下了個結論。不光是龍宮,更加針對萬瑤宗和宗主韓玉樹。

山長範簡淡一言不發。

溫煜繼續說道:“龍宮離開萬瑤宗之時,距離蠻荒妖族大舉進攻劍氣長城,這中間隔了太久,萬瑤宗派遣她來到桐葉洲,化名呂碧籠,進入洛京積翠觀,擔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再領著一大幫人躲入青篆派,這一係列作為,環環相扣,萬瑤宗和韓玉樹,顯然是有備而來。”

副山長康闓忍不住說道:“韓宗主是一位老資曆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處曆史悠久、傳承隱蔽的古老秘境,韓宗主就不能是通過秘術、卦象來推測出……天時有變?然後為此早作謀劃?雖說三山福地有獨善其身的嫌疑,隻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來韓玉樹並非儒家子弟,再者萬瑤宗又與文廟素無聯絡,溫山長如此斷言,會不會有點不妥?”

畢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腳,外界不清楚,文廟和書院這邊還是有點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遠古道場之一,所以可能有些術法神通的玄妙傳承,是外界修士無法接觸到的獨一份學問。

假定韓玉樹確實推算出後來的那場戰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結果,清晰還是模糊,在這麼個天大事情上,要求萬瑤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廟,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真當中土陰陽家陸氏是酒囊飯袋嗎?就你一個地處偏遠的萬瑤宗,算得準天機,看得清楚星象?

何況不談整個浩然天下,隻說中土神洲,奇人異士極多,除了陸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萬瑤宗坐擁三山福地的底蘊,想要有朝一日打開大門,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再通過你在外邊的鋪墊,完成一鼓作氣躋身‘正宗祖庭’的壯舉,不是不可能。”

隻是通過這一係列縝密謀劃,就以此來斷定萬瑤宗和韓玉樹暗中勾結蠻荒妖族,終究沒有證據。

山長範簡淡,出身亞聖一脈,是亞聖的入室弟子。

副山長康闓則出身春秋學宮一脈,文脈屬於在顯學隱學間更替數次的公羊派。

所以溫副山長的第二句話,就很溫煜了,“我已經通過不同的渠道蒐集資料,仔細研究過萬瑤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你們勾結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從有,疑罪從無,兩種判案方式,是一個天一個地。

溫煜的行事方式,很簡單,不是書院來找證據,最終定你韓玉樹的罪。

而是你韓玉樹必須自己去找證據,再主動來與書院證明自己的清白。

龍宮霎時間臉色慘白。

溫煜語氣淡然問道:“韓玉樹如何保證你無異心,不會投靠桐葉宗或是玉圭宗,選擇在外邊自立門戶?”

龍宮答道:“萬瑤宗能給的,桐葉洲宗門給不了。”

她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有此說。

龍宮的傳道人,是位老元嬰,是萬瑤宗的祖師堂供奉,逝世已久,作為大弟子的龍宮,就成了她這支道統法脈的頂梁柱,要替師父幫著守住家業,隻是香火凋零的這一脈,如今連同龍宮在內,就隻剩下六人了,而且其餘五人,都是中五境練氣士,資質最好的一位師侄,也纔是龍門境,所以龍宮纔會這麼想著重新將自家道統發揚光大,要說她轉去依附桐葉宗或是玉圭宗,以韓玉樹的手段,恐怕她這一條道脈就算徹底斷絕了。

溫煜問道:“韓玉樹在你身上既然設置了一道宗門秘傳的禁製,稍有異心,就會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能夠讓你立即身死道消,你為何還是主動趕來書院?”

龍宮雖然心有疑惑,因為這些事,康副山長之前是詢問過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重述一遍,說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老真人幫忙抽絲剝繭。先前那個性情叵測的白衣少年,在積翠觀離別之時,傳授給她一個錦囊妙計,在書院溫煜這邊,遇到所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這位大天師梁爽身上推。有了這個擋箭牌,保管性命無憂,何況你屬於自首,書院不會打死你的。

溫煜與龍宮說道:“跟你同一法脈的萬瑤宗旁支修士,都會跟著韓玉樹一起來到書院。”

龍宮鬆了口氣。

等於是天目書院贈送給她的一張護身符了。

免得萬瑤宗那邊與她秋後算賬,不敢跟書院掰手腕,就拿她這一脈修士撒氣。

範簡淡說道:“溫煜,此事關係甚大,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即稟報文廟?”

副山長康闓點點頭,這麼做比較穩妥。

溫煜卻說道:“當然需要稟報,隻是龍宮這一走,很容易打草驚蛇,等到萬瑤宗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雖說洛京積翠觀那邊留了個傀儡,但是瞞得過一般的萬瑤宗修士,卻未必可以瞞過一位仙人境的韓玉樹。”

“以書院的名義,寄信一封給韓玉樹,就說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讓他親自趕來天目書院,交代清楚所有問題。”

範簡淡有點猶豫,“畢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韓玉樹還管著那座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們書院這麼做,會不會?”

溫煜微笑道:“若是個十四境修士,我可能還真就請不動了。”

言下之意,別說是仙人,就是一位飛昇境大修士,也得趕來天目書院,與我溫煜說清楚。

康闓說道:“從目前龍宮給出的證據來看,並不足以定萬瑤宗韓玉樹的罪。”

溫煜說道:“等我問過了韓玉樹,自然就有證據了。”

康闓趕緊看了眼範山長,好傢夥,這就開始低頭喝茶了,剛纔咱倆都聽得聚精會神,也沒見你舉杯飲茶啊。

康闓歎了口氣,“溫山長,這麼做,好像不合乎規矩。”

溫煜反問道:“文廟有哪條規矩,不允許一位書院副山長,邀請一位宗主來書院喝茶了?”

在這桐葉洲,書院的讀書人,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

範簡淡跟康闓對視一眼,兩位老人都有些無奈。

至於溫煜為何執意要讓韓玉樹親自趕來書院,兩位山長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溫煜自有手段,勘驗真相。

就像今天溫煜“多此一舉”提審龍宮,可不是什麼過過場子的事情。

隻是龍宮境界不夠,故而她渾然不覺,其實當下他們幾個,都置身於溫煜的小天地之內。

溫煜的書齋,曾經懸掛有一幅真跡字帖,內容擷取自一首詞。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當下他們就位於這座書齋之內。所有的言語和心聲,都會被溫煜一一記錄在冊。

溫煜除了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實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王宰造訪天目書院,在溫煜的書齋內,翻到一頁,鈐印有溫煜親手雕琢的一方藏書印,底款有八字: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今天現身,除了腰別君子玉佩,還有一節青竹筒,裡邊其實飼養了一隻大如拳頭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輸翻書風,墨猴天生以墨汁為食物,隻會孕育於某些“經”書當中。

一是書山,一為墨海。

需知溫煜同時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三闕”,“讀書聲中”。

最關鍵的,還是溫煜暫時並非文廟陪祀聖賢,卻已經擁有一個本命字!

走出宅子,溫煜告辭一聲,率先離去。

康闓神色無奈道:“年輕氣盛。”

天目書院攤上這麼個行事強勢的副山長,不得閒了。

範簡淡笑道:“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

這位山長伸手拍了拍康闓的胳膊,“再說了,都曾年輕是不假,可咱倆,在那段年輕歲月裡,除了唸書做學問,在訓詁一道,勉強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了。”

範簡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溫煜傲氣,自有他傲氣的理由和底氣,他們兩個隻是年紀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溫煜沒法比。

“老康啊,跟你說個內幕,記得別外傳,先前文廟那邊,有兩位學宮大祭酒,聯袂舉薦溫煜破格升遷,直接擔任某個書院的山長,是溫煜自己拒絕了,說他的治學本事,隻能當個書院副山長,文廟那邊當然答應了,後來溫煜就自己挑了我們天目書院,文廟還問他心目中有無合適的山長人選,這纔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檔。”

康闓笑道:“好個溫煜,是看我們沒脾氣好說話嘛?”

範簡淡與康闓分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到溫煜。

範山長輕聲說道:“溫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鋒芒畢露,反而會很欣慰,由衷覺得這纔是儒生該有的氣象,甚至對你還有幾分羨慕,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銳氣,但是與此同時,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運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當然,這句話說得有點重了,別覺得難聽就是了。”

溫煜作揖致謝,沉聲道:“銘記夫子教誨。”

範山長會心一笑,點點頭,可惜康老兒不在場,瞧不見這一揖。

在溫煜走後,老人撫須而笑,年輕真好。

欲隨少年強春遊,終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

清境山青虎宮,一座高聳入雲的羽化台。

陸老真人手捧拂塵,舉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雲海。

老元嬰身邊站著一位腰懸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腳踩一雙躡雲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躡雲履,把言語咽回肚子,隻是當他抬頭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青年道士還是一個沒忍住,小聲說道:“師尊,弟子最是曉得你與陳山主的交情,可陳山主總這麼求丹藥,這才幾年功夫,就已經開口討要三次了,何時是個頭,再這麼下去,師尊簡直就是他們落魄山的禦用煉丹師了,如今陳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們桐葉洲,以後若是青萍劍宗再有開口,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是陸雍的得意弟子,沒有之一,名為趙著,道號“仙岫”。

是陸雍親自帶上山的徒弟,當年差點就要代師收徒了,隻是師尊天性憊懶,連個隻是名義上的弟子都不願意收取。

上次給蒲山雲草堂送去一爐羽化丸,就是這位嫡傳代勞,趙著也是青虎宮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一位年輕金丹。

莫說是每一爐珍貴丹藥,就是隻有一顆,在如今山上桐葉、寶瓶兩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陸雍微笑道:“答應,為何不答應?”

趙著一咬牙,“師父若是覺得為難,怕傷了和氣,就讓弟子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我婉拒陳山主或是青萍劍宗的請求。”

陸雍一揮拂塵,轉過頭,笑望向這個言語誠摯且眼神堅定的弟子,“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親自拒絕,隻是讓你露面,對方隻會心知肚明,更加傷了和氣?”

老修士重新轉頭望向雲海,微笑道:“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缺少真誠待人的複雜世道裡,我們往往不是那麼在意被一個聰明人矇騙,但是我們永遠會憤怒於自己被一個傻子當傻子騙。”

趙著思量一番,點頭道:“是弟子想得簡單了。”

老修士笑著搖頭道:“隻說對了一半,是你想得還不夠簡單。”

原來上次那艘風鳶渡船路過清境山渡口,那位陳山主再次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跟青虎宮和陸老神仙,又又又預定了一爐青虎宮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說是幫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藥,大泉新任國師,韓-光虎。

如今與青虎宮求丹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陸雍隻能是挑選著答應下來,而且從不與各方勢力保證交予羽化丹的確切日期。

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北邊的金頂觀,小龍湫,白龍洞等,若是再往北,寶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大驪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誥宗,還有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老龍城苻家,雲林薑氏,長春宮,道門仙君曹溶的那座靈飛觀……桐葉洲山下這邊,最新評選出來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沒忘記青虎宮,或者是帝王禦筆書寫,不然就是國師、護國真人代為書寫,全是跟陸雍預定丹藥的,少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陸雍都別想閒著。

即便如此,先前陳平安開口預定丹藥之時,陸老神仙還是沒有任何猶豫,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有什麼為難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劉宗,本來就跟貧道求過一爐丹藥,當時用了個拖字訣,就當是提前給大泉姚氏了。”

陳平安當時汗顏道:“陸老哥,我儘量保證事不過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幫著蒲山雲草堂,這次是幫著韓-光虎討要。

陸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陳老弟就別跟我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其實青虎宮重建一事,陸雍按照先前與陳平安的約定,沒有任何客氣,給出了一長串的清單,讓路過三洲之地的風鳶渡船幫忙購買所需物品,陳平安當時說得也實在,不掙錢,也不虧錢。

可陳平安還是過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無事牌,篆刻數字,八。

陸雍沒有任何矯情,當場就收下了。

其實陳平安與青虎宮和陸雍,確實是極有淵源和善緣了。

要知道陳平安的第一件煉物重寶,就是用五十顆穀雨錢買來的那件五彩-金匱灶,

之後才能在老龍城雲海之上,又有範峻茂的護道,才能成功煉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範峻茂說話直接,你這不叫買,是撿纔對。

“趙著,最後為師教你兩條為人處世的秘訣,牢牢記住,多多揣摩,是會受益終身的。”

“弟子願聞其詳。”

“為人處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細算,不然他不騙你騙誰,同時還需要跟聰明人待人以誠,切記你笨一點,就是聰明兩點。”

趙著默默記住這條經驗之談,然後靜待下文,師尊卻沉默下來。

趙著疑惑開口道:“師尊,還剩下一句處世警言呢?”

陸雍撫須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賴臉抱緊一條大腿,打死不撒手!”

趙著臉色尷尬。

陸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還嫩得很呐,如今臉皮薄,以後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親傳弟子,老真人豈會口傳秘授這等千金不賣的修行秘訣?

趙著愈發尷尬。

老元嬰抬起拂塵,輕輕一揮,打散那片雲海,再以一柄拂塵遙遙指點兩處,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氣象的障眼法。

“瞧見沒?”

“你以為陳先生就隻是花了點人力物力,幫著青虎宮重建事宜,購買那些仙家木材與各色器物嗎?”

“這才叫真正的禮尚往來。”

陸雍感慨不已,好徒兒,需知清境山這塊風水寶地,殊勝所在,可不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隻是靈氣濃鬱,哪座宗門沒有,玉圭宗,桐葉宗,清境山青虎宮怎麼跟他們這些大宗門媲美?但是整個桐葉洲,唯有我們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遺留下來的恩澤,才能在靈氣中蘊藉功德,有香火,有武運。而且出奇之處,在於大修士都帶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雲根雨腳落地生根一般,否則以當初桐葉宗杜懋的行事作風,早就讓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師爺傳下來的煉丹秘訣了,讓我開價,他來出錢買嘛。

可要說杜懋胃口大,想要連人帶口訣,再連同青虎宮在內,一併成為桐葉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風評。

何況杜懋,沒什麼,其實師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說到這裡,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為逝者諱,陸雍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聖,能夠讓這位老元嬰如此忌憚?

如果不是陸雍想要一鼓作氣多煉出幾爐丹,否則即便是作為山主的老神仙,也無法發現這裡邊極具玄妙的“細水長流”。

所以真要談錢,其實是清境山賺了纔對,越往後收益越大。

老真人隻是話頭一轉,“畢竟師父早年無償送給太平山的那些丹藥,不是白送的。畢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葉洲,誰都不敢肆意欺辱我們青虎宮。”

提及那個宗門覆滅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歎息一聲,傷感神色,溢於言表。

一洲山河,有無一座太平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隻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黃庭,真的能夠成功重建宗門的同時,等到以後開枝散葉了,還可以真正繼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種風骨。

既風骨凜凜,又道法高深,雖然山中修道,仙人卻有俠氣!

陸雍轉頭瞪眼道:“還有臉穿著人家小陌先生贈送的躡雲履?”

趙著笑道:“穿鞋用腳,又不用臉。”

陸雍唉了一聲,稱讚道:“有長進!”

“之前還擔心你會水土不服,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

趙著一頭霧水。

陸雍笑道:“為師打算幫你謀求一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而且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有位置的那種。”

趙著問道:“為何不是師父自己索要這個身份?”

陸雍笑罵道:“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麼!”

趙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師父哪裡需要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青虎宮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條與大海相通的萬裡燐河,吳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確實是塊龍興之地,在此開山立派,錯不了。

她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元嬰境。

她這種極為血統純正的蛟龍之屬,大道親水,可能要比望氣士更能夠勘驗水脈分佈、流轉,精準分辨水性之輕重濁清。

不過她未來如果想要走水,這條燐河還是不夠看,一來燐河水勢過於平緩,與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來水運不夠濃厚,支撐不起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走江證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葉洲即將開鑿大瀆,吳懿是決然不會趕來這邊落腳的。

之前吳懿跨洲南遊桐葉洲,為父親道賀,搬空了半座紫-陽府財庫。

雖說父親程龍舟如今擔任大伏書院山長,可是家法猶在,吳懿和那個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們姐弟兩人,這輩子註定都會活在父親的陰影裡。

等她重返黃庭國紫-陽府,又掏空了剩餘半座財庫的家底,再讓府主黃楮拿來一本譜牒,她圈畫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無幾的中五境洞府、觀海境修士,更多是資質比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隨她一起南下,在桐葉洲另立門戶。

在吳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誤,皮囊神魂皆幾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輕的下五境練氣士,雕琢不多,她還有機會糾正,走上正途。

然後這撥練氣士就跟著洞靈祖師,一起南下桐葉洲,另起爐灶,與紫-陽府劃清界線,即將在異鄉重新開府立派。

對於他們這些練氣士來說,其實是喜大於憂,新門派建立,就會重新訂立譜牒,據說一小撮幸運兒,可以直接晉升為洞靈祖師的親傳弟子,一些個在紫-陽府祖師堂沒有位置的,也有機會在新門派裡邊有把交椅,畢竟有了座位,就等於多出一大筆神仙錢薪水,這是最實在的好處。

浩浩蕩蕩,八十餘位練氣士,跟隨祖師一起離鄉背井,趕赴桐葉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了。

這要擱在桐葉洲別處,一位元嬰境修士領銜,擁有將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門派,直接就躋身頂尖“宗門”之列了。

不知為何,吳懿在躋身元嬰境之後,總會想起當年那位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的雲遊道士。

那也是吳懿首次看到心高氣傲的父親,如此禮敬一位人族練氣士,可惜不知對方姓名,父親更不願意與她多說幾句根腳。

隻是說了些如同啞謎的讖語,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若非作為山上近鄰的白鵠江水神蕭鸞,正是這位道士丟擲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嗬嗬,吳懿還真不慣著她。

建議吳懿來輔佐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氏在這燐河畔立國,是陳平安親自當的“媒人”,當時吳懿嘴上說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慮。

其實也就是一句場面話,考慮個屁的考慮,在那好似彈丸之地、難以施展手腳的黃庭國,撐死了就是當個護國真人,真要投身官場,與黃庭國捆綁在一起,在那彎彎繞繞的山水官場,她需要看臉色的貨色多了去,大驪朝廷的規矩要不要遵守?那個沒事就舉辦一場夜遊宴的北嶽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燈?再來一場夜遊宴,怎麼辦?

而那位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與她這個姐姐,從來都是表面和氣的關係,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懿也沒覺得自己就好到哪裡去。

至於紫-陽府那邊,估計如今黃楮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吧。

終於當上了貨真價實的紫-陽府府主,頭上再無開山祖師,更不用擔心跟隨曆代府主的腳步,經常閉關閉著閉著就把人給閉沒了。

此刻吳懿身邊,還有幾個“地頭蛇”,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嬰境劍修。

獨孤蒙瓏,未來那個小國的女帝。

還有一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女修,竟然連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

吳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來當花瓶,也不找個好看點的。

吳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難怪湊一堆。”

曾經在寶瓶洲中部稱王稱霸的舊朱熒王朝,實在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竟然可以占據一洲的大驪王朝。

不然邵坡仙這位曾經的太子殿下,即便因為登山修行,練劍資質太好的緣故,註定無法繼承獨孤氏大統,也可以當個比山下皇帝更逍遙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張龍椅輪流坐,邵坡仙始終是個老祖宗。

至於吳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劍丸,換來一個小國護國真人的位置,不算太虧。

何況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國而來?

蛟龍之屬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壞。

在這一點上,吳懿是極有先天優勢的,她屬於天生水蛟,無需水族走江化蛟這個極其凶險的環節。

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吳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問題在於得道之蛟,涉世過深,利弊皆有,隻說根據浩然各國曆史顯示,山下王朝的一國氣運,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規律,一國擁有三百年綿延國祚,不算短了,絕對算不得什麼短命王朝,可對天生長壽的蛟龍來說,短短三百年歲月,算得了什麼長久,這也是作為萬年老蛟的父親程龍舟,再加上舊錢塘長曹湧,為何他們都不願意輕易離開道場,輔佐人間君王。

一旦與某國氣運牽連過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龍舟,也隻是在黃庭國擔任過禮部侍郎,更多像是閒來無事,出門散個步,透口氣。

一般隻有那些無法結丹的蛟龍後裔,纔會涉險行事,而且都喜歡揀選立國沒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離那個三百年大限越遠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們陛下會幫助洞靈道友,換取一個大瀆走水的名額。”

吳懿扯了扯嘴角,“這種口頭承諾,說幾句順耳好話,很輕巧的。”

邵坡仙說道:“隻要洞靈道友願意出力,關於這個內定名額,我可以在崔宗主那邊,幫忙討要一個確切答覆。”

吳懿問道:“不是直接找陳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葉洲這邊的下宗事務,陳山主是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夠了。”

吳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問道:“洞靈道友,可曾想好新門派的名字?”

吳懿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先叫純陽府,等我躋身玉璞境,就該是純陽宗了。”

————

豔陽天。

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卻手持一把油紙傘,沿著一條山路,漸次登高。

身邊跟著一個出身皚皚洲的野修,道號青秘,真名馮雪濤,身穿蟒服係白腰帶,腰懸一支鐵鐧。

他習慣了四海為家,不立門派,不收弟子。所謂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雙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脈。

儒士旋轉著手中油紙傘,微笑道:“馮兄,真不後悔,不光光是擔任我們薑氏雲窟福地的家族供奉,還願意成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萬別勉強啊。”

馮雪濤笑道:“能夠留下一條命,甚至都沒有跌境,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別說是這兩個身份,就是給誰當貼身扈從,秘密護道幾百年,都不算什麼,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說來慚愧,就數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時候,堂堂飛昇境大修士,而且還是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隻是到了後期,相互間熟悉了,馮雪濤才幫上一點小忙。

山巔有涼亭,名為滴翠,又懸一塊匾額,“天設精良”。

位於龍尾陡峭的山峰上,相傳曾有大瀆龍宮之主在此駐蹕。

薑尚真伸手抵住鬢角,感歎道:“富貴榮華,功名利祿,一場春夢耳。不得長生者,此生此身猶是蜉蝣。”

馮雪濤笑道:“薑老弟修道資質這麼好,以後躋身飛昇並無懸念。”

薑尚真當年未能入主被視為玉圭宗“潛邸”所在的九弈峰,鬱鬱不得誌,備受排擠,就走了一趟北俱蘆洲。

在那會兒,薑尚真信口開河,自稱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傳弟子,一來二去,不少山上譜牒仙子,就都被薑尚真給唬住了。

以至於火龍真人每次遊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隻要得閒,都會去找馮雪濤敘舊,說你收了個好徒弟啊,在我們北俱蘆洲闖下偌大的名頭。

所以先前在蠻荒天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纔會有那麼一句,“晚輩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馮雪濤好奇問道:“薑道友,我們這是要去山頂見誰?”

薑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當初能夠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極多。”

刹那之間,山頂雲霧瀰漫,馮雪濤眯起眼。

到底是薑尚真的什麼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虛?

隻見山巔那座涼亭內,蹦跳出一個白衣少年,抬起兩條胳膊,高舉傾斜,隻見道路一側,便出現了鶯鶯燕燕的美豔女子,或撫琴,吹笛子,彈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換個方向伸長胳膊,便有吹玉簫,奏箜篌、敲編鐘玉磬等仙子……

馮雪濤雖然暫時不知對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確定一事,對方肯定是薑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種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搗鼓不出這種排場。

薑尚真快步走去,與那白衣少年擊掌,抵肘,各自擰轉身形,互換位置,再重複一遍,最終握手,一氣嗬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強忍著心中悲痛萬分,給你準備嗩呐了!”

薑尚真臉色僵硬道:“真心沒這個必要。”

崔東山小聲說道:“你收到書信了吧?”

薑尚真點頭道:“收到了,知道,山中來了個很有人緣的小陌先生嘛。”

崔東山痛心疾首道:“他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一個個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攔都攔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裡,急在眉頭,心裡苦啊,不管我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覆說周首席的好,還是怎麼勸都沒用啊。”

白衣少年使勁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薑尚真揉著下巴,又是一場大道之爭?不知此次有無勝算。

崔東山問道:“這位是?”

薑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難之交,皚皚洲那邊的山上前輩,道號青秘,你肯定聽說過。”

崔東山滿臉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個到了鸚鵡洲可惜卻沒能參加文廟議事、被我左師伯一路追著砍、都砍不死的那個雷法造詣不輸龍虎山天師府的青秘前輩?”

馮雪濤臉色尷尬。

一見面就這麼聊天?你當自己是那個顧清崧嗎?

不過白衣少年這句言語裡邊,“左師伯”三個字,就足夠讓馮雪濤閉嘴不言了。

崔東山氣呼呼道:“顧清崧這個老小子能算個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龍王陳靈均,還有一個叫劉袈的老朋友,都差遠了。”

馮雪濤瞬間心絃緊繃。

薑尚真笑道:“馮兄,習慣就好。”

崔東山撤掉那些排場,一起走入涼亭落座。

崔東山沒頭沒腦問了個問題,“如今的薑尚真,都半點不像薑尚真了,就不會覺得遺憾嗎?”

薑尚真似乎並不意外,微笑道:“說實話,多多少少,確實有那麼點的不甘心。”

崔東山點點頭,我們周首席還是以誠待人,好兄弟。

薑尚真微笑道:“沒什麼,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圓花半開,不是很好麼。”

崔東山以拳擊掌,“聽君誠心一席話,真覺娉娉嫋嫋。”

薑尚真坐在欄杆上,崔東山有樣學樣,一起眺望遠方。

馮雪濤坐在靠近台階那邊的位置,不打攪那兩人的敘舊。

沒過多久,天地間細雨朦朧。

薑尚真打開油紙傘,手指擰轉傘柄,往外一丟,如花旋轉飄落人間。

“仁知之樂,雲水之間。”

崔東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萬裡可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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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長範簡淡一言不發。

溫煜繼續說道:“龍宮離開萬瑤宗之時,距離蠻荒妖族大舉進攻劍氣長城,這中間隔了太久,萬瑤宗派遣她來到桐葉洲,化名呂碧籠,進入洛京積翠觀,擔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再領著一大幫人躲入青篆派,這一係列作為,環環相扣,萬瑤宗和韓玉樹,顯然是有備而來。”

副山長康闓忍不住說道:“韓宗主是一位老資曆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處曆史悠久、傳承隱蔽的古老秘境,韓宗主就不能是通過秘術、卦象來推測出……天時有變?然後為此早作謀劃?雖說三山福地有獨善其身的嫌疑,隻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來韓玉樹並非儒家子弟,再者萬瑤宗又與文廟素無聯絡,溫山長如此斷言,會不會有點不妥?”

畢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腳,外界不清楚,文廟和書院這邊還是有點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遠古道場之一,所以可能有些術法神通的玄妙傳承,是外界修士無法接觸到的獨一份學問。

假定韓玉樹確實推算出後來的那場戰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結果,清晰還是模糊,在這麼個天大事情上,要求萬瑤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廟,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真當中土陰陽家陸氏是酒囊飯袋嗎?就你一個地處偏遠的萬瑤宗,算得準天機,看得清楚星象?

何況不談整個浩然天下,隻說中土神洲,奇人異士極多,除了陸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萬瑤宗坐擁三山福地的底蘊,想要有朝一日打開大門,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再通過你在外邊的鋪墊,完成一鼓作氣躋身‘正宗祖庭’的壯舉,不是不可能。”

隻是通過這一係列縝密謀劃,就以此來斷定萬瑤宗和韓玉樹暗中勾結蠻荒妖族,終究沒有證據。

山長範簡淡,出身亞聖一脈,是亞聖的入室弟子。

副山長康闓則出身春秋學宮一脈,文脈屬於在顯學隱學間更替數次的公羊派。

所以溫副山長的第二句話,就很溫煜了,“我已經通過不同的渠道蒐集資料,仔細研究過萬瑤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你們勾結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從有,疑罪從無,兩種判案方式,是一個天一個地。

溫煜的行事方式,很簡單,不是書院來找證據,最終定你韓玉樹的罪。

而是你韓玉樹必須自己去找證據,再主動來與書院證明自己的清白。

龍宮霎時間臉色慘白。

溫煜語氣淡然問道:“韓玉樹如何保證你無異心,不會投靠桐葉宗或是玉圭宗,選擇在外邊自立門戶?”

龍宮答道:“萬瑤宗能給的,桐葉洲宗門給不了。”

她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有此說。

龍宮的傳道人,是位老元嬰,是萬瑤宗的祖師堂供奉,逝世已久,作為大弟子的龍宮,就成了她這支道統法脈的頂梁柱,要替師父幫著守住家業,隻是香火凋零的這一脈,如今連同龍宮在內,就隻剩下六人了,而且其餘五人,都是中五境練氣士,資質最好的一位師侄,也纔是龍門境,所以龍宮纔會這麼想著重新將自家道統發揚光大,要說她轉去依附桐葉宗或是玉圭宗,以韓玉樹的手段,恐怕她這一條道脈就算徹底斷絕了。

溫煜問道:“韓玉樹在你身上既然設置了一道宗門秘傳的禁製,稍有異心,就會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能夠讓你立即身死道消,你為何還是主動趕來書院?”

龍宮雖然心有疑惑,因為這些事,康副山長之前是詢問過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重述一遍,說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老真人幫忙抽絲剝繭。先前那個性情叵測的白衣少年,在積翠觀離別之時,傳授給她一個錦囊妙計,在書院溫煜這邊,遇到所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這位大天師梁爽身上推。有了這個擋箭牌,保管性命無憂,何況你屬於自首,書院不會打死你的。

溫煜與龍宮說道:“跟你同一法脈的萬瑤宗旁支修士,都會跟著韓玉樹一起來到書院。”

龍宮鬆了口氣。

等於是天目書院贈送給她的一張護身符了。

免得萬瑤宗那邊與她秋後算賬,不敢跟書院掰手腕,就拿她這一脈修士撒氣。

範簡淡說道:“溫煜,此事關係甚大,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即稟報文廟?”

副山長康闓點點頭,這麼做比較穩妥。

溫煜卻說道:“當然需要稟報,隻是龍宮這一走,很容易打草驚蛇,等到萬瑤宗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雖說洛京積翠觀那邊留了個傀儡,但是瞞得過一般的萬瑤宗修士,卻未必可以瞞過一位仙人境的韓玉樹。”

“以書院的名義,寄信一封給韓玉樹,就說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讓他親自趕來天目書院,交代清楚所有問題。”

範簡淡有點猶豫,“畢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韓玉樹還管著那座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們書院這麼做,會不會?”

溫煜微笑道:“若是個十四境修士,我可能還真就請不動了。”

言下之意,別說是仙人,就是一位飛昇境大修士,也得趕來天目書院,與我溫煜說清楚。

康闓說道:“從目前龍宮給出的證據來看,並不足以定萬瑤宗韓玉樹的罪。”

溫煜說道:“等我問過了韓玉樹,自然就有證據了。”

康闓趕緊看了眼範山長,好傢夥,這就開始低頭喝茶了,剛纔咱倆都聽得聚精會神,也沒見你舉杯飲茶啊。

康闓歎了口氣,“溫山長,這麼做,好像不合乎規矩。”

溫煜反問道:“文廟有哪條規矩,不允許一位書院副山長,邀請一位宗主來書院喝茶了?”

在這桐葉洲,書院的讀書人,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

範簡淡跟康闓對視一眼,兩位老人都有些無奈。

至於溫煜為何執意要讓韓玉樹親自趕來書院,兩位山長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溫煜自有手段,勘驗真相。

就像今天溫煜“多此一舉”提審龍宮,可不是什麼過過場子的事情。

隻是龍宮境界不夠,故而她渾然不覺,其實當下他們幾個,都置身於溫煜的小天地之內。

溫煜的書齋,曾經懸掛有一幅真跡字帖,內容擷取自一首詞。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當下他們就位於這座書齋之內。所有的言語和心聲,都會被溫煜一一記錄在冊。

溫煜除了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實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王宰造訪天目書院,在溫煜的書齋內,翻到一頁,鈐印有溫煜親手雕琢的一方藏書印,底款有八字: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今天現身,除了腰別君子玉佩,還有一節青竹筒,裡邊其實飼養了一隻大如拳頭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輸翻書風,墨猴天生以墨汁為食物,隻會孕育於某些“經”書當中。

一是書山,一為墨海。

需知溫煜同時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三闕”,“讀書聲中”。

最關鍵的,還是溫煜暫時並非文廟陪祀聖賢,卻已經擁有一個本命字!

走出宅子,溫煜告辭一聲,率先離去。

康闓神色無奈道:“年輕氣盛。”

天目書院攤上這麼個行事強勢的副山長,不得閒了。

範簡淡笑道:“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

這位山長伸手拍了拍康闓的胳膊,“再說了,都曾年輕是不假,可咱倆,在那段年輕歲月裡,除了唸書做學問,在訓詁一道,勉強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了。”

範簡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溫煜傲氣,自有他傲氣的理由和底氣,他們兩個隻是年紀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溫煜沒法比。

“老康啊,跟你說個內幕,記得別外傳,先前文廟那邊,有兩位學宮大祭酒,聯袂舉薦溫煜破格升遷,直接擔任某個書院的山長,是溫煜自己拒絕了,說他的治學本事,隻能當個書院副山長,文廟那邊當然答應了,後來溫煜就自己挑了我們天目書院,文廟還問他心目中有無合適的山長人選,這纔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檔。”

康闓笑道:“好個溫煜,是看我們沒脾氣好說話嘛?”

範簡淡與康闓分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到溫煜。

範山長輕聲說道:“溫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鋒芒畢露,反而會很欣慰,由衷覺得這纔是儒生該有的氣象,甚至對你還有幾分羨慕,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銳氣,但是與此同時,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運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當然,這句話說得有點重了,別覺得難聽就是了。”

溫煜作揖致謝,沉聲道:“銘記夫子教誨。”

範山長會心一笑,點點頭,可惜康老兒不在場,瞧不見這一揖。

在溫煜走後,老人撫須而笑,年輕真好。

欲隨少年強春遊,終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

清境山青虎宮,一座高聳入雲的羽化台。

陸老真人手捧拂塵,舉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雲海。

老元嬰身邊站著一位腰懸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腳踩一雙躡雲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躡雲履,把言語咽回肚子,隻是當他抬頭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青年道士還是一個沒忍住,小聲說道:“師尊,弟子最是曉得你與陳山主的交情,可陳山主總這麼求丹藥,這才幾年功夫,就已經開口討要三次了,何時是個頭,再這麼下去,師尊簡直就是他們落魄山的禦用煉丹師了,如今陳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們桐葉洲,以後若是青萍劍宗再有開口,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是陸雍的得意弟子,沒有之一,名為趙著,道號“仙岫”。

是陸雍親自帶上山的徒弟,當年差點就要代師收徒了,隻是師尊天性憊懶,連個隻是名義上的弟子都不願意收取。

上次給蒲山雲草堂送去一爐羽化丸,就是這位嫡傳代勞,趙著也是青虎宮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一位年輕金丹。

莫說是每一爐珍貴丹藥,就是隻有一顆,在如今山上桐葉、寶瓶兩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陸雍微笑道:“答應,為何不答應?”

趙著一咬牙,“師父若是覺得為難,怕傷了和氣,就讓弟子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我婉拒陳山主或是青萍劍宗的請求。”

陸雍一揮拂塵,轉過頭,笑望向這個言語誠摯且眼神堅定的弟子,“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親自拒絕,隻是讓你露面,對方隻會心知肚明,更加傷了和氣?”

老修士重新轉頭望向雲海,微笑道:“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缺少真誠待人的複雜世道裡,我們往往不是那麼在意被一個聰明人矇騙,但是我們永遠會憤怒於自己被一個傻子當傻子騙。”

趙著思量一番,點頭道:“是弟子想得簡單了。”

老修士笑著搖頭道:“隻說對了一半,是你想得還不夠簡單。”

原來上次那艘風鳶渡船路過清境山渡口,那位陳山主再次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跟青虎宮和陸老神仙,又又又預定了一爐青虎宮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說是幫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藥,大泉新任國師,韓-光虎。

如今與青虎宮求丹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陸雍隻能是挑選著答應下來,而且從不與各方勢力保證交予羽化丹的確切日期。

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北邊的金頂觀,小龍湫,白龍洞等,若是再往北,寶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大驪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誥宗,還有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老龍城苻家,雲林薑氏,長春宮,道門仙君曹溶的那座靈飛觀……桐葉洲山下這邊,最新評選出來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沒忘記青虎宮,或者是帝王禦筆書寫,不然就是國師、護國真人代為書寫,全是跟陸雍預定丹藥的,少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陸雍都別想閒著。

即便如此,先前陳平安開口預定丹藥之時,陸老神仙還是沒有任何猶豫,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有什麼為難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劉宗,本來就跟貧道求過一爐丹藥,當時用了個拖字訣,就當是提前給大泉姚氏了。”

陳平安當時汗顏道:“陸老哥,我儘量保證事不過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幫著蒲山雲草堂,這次是幫著韓-光虎討要。

陸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陳老弟就別跟我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其實青虎宮重建一事,陸雍按照先前與陳平安的約定,沒有任何客氣,給出了一長串的清單,讓路過三洲之地的風鳶渡船幫忙購買所需物品,陳平安當時說得也實在,不掙錢,也不虧錢。

可陳平安還是過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無事牌,篆刻數字,八。

陸雍沒有任何矯情,當場就收下了。

其實陳平安與青虎宮和陸雍,確實是極有淵源和善緣了。

要知道陳平安的第一件煉物重寶,就是用五十顆穀雨錢買來的那件五彩-金匱灶,

之後才能在老龍城雲海之上,又有範峻茂的護道,才能成功煉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範峻茂說話直接,你這不叫買,是撿纔對。

“趙著,最後為師教你兩條為人處世的秘訣,牢牢記住,多多揣摩,是會受益終身的。”

“弟子願聞其詳。”

“為人處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細算,不然他不騙你騙誰,同時還需要跟聰明人待人以誠,切記你笨一點,就是聰明兩點。”

趙著默默記住這條經驗之談,然後靜待下文,師尊卻沉默下來。

趙著疑惑開口道:“師尊,還剩下一句處世警言呢?”

陸雍撫須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賴臉抱緊一條大腿,打死不撒手!”

趙著臉色尷尬。

陸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還嫩得很呐,如今臉皮薄,以後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親傳弟子,老真人豈會口傳秘授這等千金不賣的修行秘訣?

趙著愈發尷尬。

老元嬰抬起拂塵,輕輕一揮,打散那片雲海,再以一柄拂塵遙遙指點兩處,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氣象的障眼法。

“瞧見沒?”

“你以為陳先生就隻是花了點人力物力,幫著青虎宮重建事宜,購買那些仙家木材與各色器物嗎?”

“這才叫真正的禮尚往來。”

陸雍感慨不已,好徒兒,需知清境山這塊風水寶地,殊勝所在,可不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隻是靈氣濃鬱,哪座宗門沒有,玉圭宗,桐葉宗,清境山青虎宮怎麼跟他們這些大宗門媲美?但是整個桐葉洲,唯有我們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遺留下來的恩澤,才能在靈氣中蘊藉功德,有香火,有武運。而且出奇之處,在於大修士都帶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雲根雨腳落地生根一般,否則以當初桐葉宗杜懋的行事作風,早就讓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師爺傳下來的煉丹秘訣了,讓我開價,他來出錢買嘛。

可要說杜懋胃口大,想要連人帶口訣,再連同青虎宮在內,一併成為桐葉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風評。

何況杜懋,沒什麼,其實師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說到這裡,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為逝者諱,陸雍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聖,能夠讓這位老元嬰如此忌憚?

如果不是陸雍想要一鼓作氣多煉出幾爐丹,否則即便是作為山主的老神仙,也無法發現這裡邊極具玄妙的“細水長流”。

所以真要談錢,其實是清境山賺了纔對,越往後收益越大。

老真人隻是話頭一轉,“畢竟師父早年無償送給太平山的那些丹藥,不是白送的。畢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葉洲,誰都不敢肆意欺辱我們青虎宮。”

提及那個宗門覆滅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歎息一聲,傷感神色,溢於言表。

一洲山河,有無一座太平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隻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黃庭,真的能夠成功重建宗門的同時,等到以後開枝散葉了,還可以真正繼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種風骨。

既風骨凜凜,又道法高深,雖然山中修道,仙人卻有俠氣!

陸雍轉頭瞪眼道:“還有臉穿著人家小陌先生贈送的躡雲履?”

趙著笑道:“穿鞋用腳,又不用臉。”

陸雍唉了一聲,稱讚道:“有長進!”

“之前還擔心你會水土不服,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

趙著一頭霧水。

陸雍笑道:“為師打算幫你謀求一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而且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有位置的那種。”

趙著問道:“為何不是師父自己索要這個身份?”

陸雍笑罵道:“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麼!”

趙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師父哪裡需要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青虎宮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條與大海相通的萬裡燐河,吳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確實是塊龍興之地,在此開山立派,錯不了。

她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元嬰境。

她這種極為血統純正的蛟龍之屬,大道親水,可能要比望氣士更能夠勘驗水脈分佈、流轉,精準分辨水性之輕重濁清。

不過她未來如果想要走水,這條燐河還是不夠看,一來燐河水勢過於平緩,與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來水運不夠濃厚,支撐不起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走江證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葉洲即將開鑿大瀆,吳懿是決然不會趕來這邊落腳的。

之前吳懿跨洲南遊桐葉洲,為父親道賀,搬空了半座紫-陽府財庫。

雖說父親程龍舟如今擔任大伏書院山長,可是家法猶在,吳懿和那個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們姐弟兩人,這輩子註定都會活在父親的陰影裡。

等她重返黃庭國紫-陽府,又掏空了剩餘半座財庫的家底,再讓府主黃楮拿來一本譜牒,她圈畫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無幾的中五境洞府、觀海境修士,更多是資質比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隨她一起南下,在桐葉洲另立門戶。

在吳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誤,皮囊神魂皆幾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輕的下五境練氣士,雕琢不多,她還有機會糾正,走上正途。

然後這撥練氣士就跟著洞靈祖師,一起南下桐葉洲,另起爐灶,與紫-陽府劃清界線,即將在異鄉重新開府立派。

對於他們這些練氣士來說,其實是喜大於憂,新門派建立,就會重新訂立譜牒,據說一小撮幸運兒,可以直接晉升為洞靈祖師的親傳弟子,一些個在紫-陽府祖師堂沒有位置的,也有機會在新門派裡邊有把交椅,畢竟有了座位,就等於多出一大筆神仙錢薪水,這是最實在的好處。

浩浩蕩蕩,八十餘位練氣士,跟隨祖師一起離鄉背井,趕赴桐葉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了。

這要擱在桐葉洲別處,一位元嬰境修士領銜,擁有將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門派,直接就躋身頂尖“宗門”之列了。

不知為何,吳懿在躋身元嬰境之後,總會想起當年那位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的雲遊道士。

那也是吳懿首次看到心高氣傲的父親,如此禮敬一位人族練氣士,可惜不知對方姓名,父親更不願意與她多說幾句根腳。

隻是說了些如同啞謎的讖語,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若非作為山上近鄰的白鵠江水神蕭鸞,正是這位道士丟擲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嗬嗬,吳懿還真不慣著她。

建議吳懿來輔佐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氏在這燐河畔立國,是陳平安親自當的“媒人”,當時吳懿嘴上說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慮。

其實也就是一句場面話,考慮個屁的考慮,在那好似彈丸之地、難以施展手腳的黃庭國,撐死了就是當個護國真人,真要投身官場,與黃庭國捆綁在一起,在那彎彎繞繞的山水官場,她需要看臉色的貨色多了去,大驪朝廷的規矩要不要遵守?那個沒事就舉辦一場夜遊宴的北嶽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燈?再來一場夜遊宴,怎麼辦?

而那位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與她這個姐姐,從來都是表面和氣的關係,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懿也沒覺得自己就好到哪裡去。

至於紫-陽府那邊,估計如今黃楮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吧。

終於當上了貨真價實的紫-陽府府主,頭上再無開山祖師,更不用擔心跟隨曆代府主的腳步,經常閉關閉著閉著就把人給閉沒了。

此刻吳懿身邊,還有幾個“地頭蛇”,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嬰境劍修。

獨孤蒙瓏,未來那個小國的女帝。

還有一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女修,竟然連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

吳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來當花瓶,也不找個好看點的。

吳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難怪湊一堆。”

曾經在寶瓶洲中部稱王稱霸的舊朱熒王朝,實在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竟然可以占據一洲的大驪王朝。

不然邵坡仙這位曾經的太子殿下,即便因為登山修行,練劍資質太好的緣故,註定無法繼承獨孤氏大統,也可以當個比山下皇帝更逍遙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張龍椅輪流坐,邵坡仙始終是個老祖宗。

至於吳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劍丸,換來一個小國護國真人的位置,不算太虧。

何況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國而來?

蛟龍之屬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壞。

在這一點上,吳懿是極有先天優勢的,她屬於天生水蛟,無需水族走江化蛟這個極其凶險的環節。

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吳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問題在於得道之蛟,涉世過深,利弊皆有,隻說根據浩然各國曆史顯示,山下王朝的一國氣運,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規律,一國擁有三百年綿延國祚,不算短了,絕對算不得什麼短命王朝,可對天生長壽的蛟龍來說,短短三百年歲月,算得了什麼長久,這也是作為萬年老蛟的父親程龍舟,再加上舊錢塘長曹湧,為何他們都不願意輕易離開道場,輔佐人間君王。

一旦與某國氣運牽連過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龍舟,也隻是在黃庭國擔任過禮部侍郎,更多像是閒來無事,出門散個步,透口氣。

一般隻有那些無法結丹的蛟龍後裔,纔會涉險行事,而且都喜歡揀選立國沒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離那個三百年大限越遠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們陛下會幫助洞靈道友,換取一個大瀆走水的名額。”

吳懿扯了扯嘴角,“這種口頭承諾,說幾句順耳好話,很輕巧的。”

邵坡仙說道:“隻要洞靈道友願意出力,關於這個內定名額,我可以在崔宗主那邊,幫忙討要一個確切答覆。”

吳懿問道:“不是直接找陳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葉洲這邊的下宗事務,陳山主是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夠了。”

吳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問道:“洞靈道友,可曾想好新門派的名字?”

吳懿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先叫純陽府,等我躋身玉璞境,就該是純陽宗了。”

————

豔陽天。

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卻手持一把油紙傘,沿著一條山路,漸次登高。

身邊跟著一個出身皚皚洲的野修,道號青秘,真名馮雪濤,身穿蟒服係白腰帶,腰懸一支鐵鐧。

他習慣了四海為家,不立門派,不收弟子。所謂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雙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脈。

儒士旋轉著手中油紙傘,微笑道:“馮兄,真不後悔,不光光是擔任我們薑氏雲窟福地的家族供奉,還願意成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萬別勉強啊。”

馮雪濤笑道:“能夠留下一條命,甚至都沒有跌境,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別說是這兩個身份,就是給誰當貼身扈從,秘密護道幾百年,都不算什麼,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說來慚愧,就數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時候,堂堂飛昇境大修士,而且還是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隻是到了後期,相互間熟悉了,馮雪濤才幫上一點小忙。

山巔有涼亭,名為滴翠,又懸一塊匾額,“天設精良”。

位於龍尾陡峭的山峰上,相傳曾有大瀆龍宮之主在此駐蹕。

薑尚真伸手抵住鬢角,感歎道:“富貴榮華,功名利祿,一場春夢耳。不得長生者,此生此身猶是蜉蝣。”

馮雪濤笑道:“薑老弟修道資質這麼好,以後躋身飛昇並無懸念。”

薑尚真當年未能入主被視為玉圭宗“潛邸”所在的九弈峰,鬱鬱不得誌,備受排擠,就走了一趟北俱蘆洲。

在那會兒,薑尚真信口開河,自稱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傳弟子,一來二去,不少山上譜牒仙子,就都被薑尚真給唬住了。

以至於火龍真人每次遊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隻要得閒,都會去找馮雪濤敘舊,說你收了個好徒弟啊,在我們北俱蘆洲闖下偌大的名頭。

所以先前在蠻荒天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纔會有那麼一句,“晚輩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馮雪濤好奇問道:“薑道友,我們這是要去山頂見誰?”

薑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當初能夠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極多。”

刹那之間,山頂雲霧瀰漫,馮雪濤眯起眼。

到底是薑尚真的什麼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虛?

隻見山巔那座涼亭內,蹦跳出一個白衣少年,抬起兩條胳膊,高舉傾斜,隻見道路一側,便出現了鶯鶯燕燕的美豔女子,或撫琴,吹笛子,彈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換個方向伸長胳膊,便有吹玉簫,奏箜篌、敲編鐘玉磬等仙子……

馮雪濤雖然暫時不知對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確定一事,對方肯定是薑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種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搗鼓不出這種排場。

薑尚真快步走去,與那白衣少年擊掌,抵肘,各自擰轉身形,互換位置,再重複一遍,最終握手,一氣嗬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強忍著心中悲痛萬分,給你準備嗩呐了!”

薑尚真臉色僵硬道:“真心沒這個必要。”

崔東山小聲說道:“你收到書信了吧?”

薑尚真點頭道:“收到了,知道,山中來了個很有人緣的小陌先生嘛。”

崔東山痛心疾首道:“他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一個個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攔都攔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裡,急在眉頭,心裡苦啊,不管我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覆說周首席的好,還是怎麼勸都沒用啊。”

白衣少年使勁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薑尚真揉著下巴,又是一場大道之爭?不知此次有無勝算。

崔東山問道:“這位是?”

薑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難之交,皚皚洲那邊的山上前輩,道號青秘,你肯定聽說過。”

崔東山滿臉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個到了鸚鵡洲可惜卻沒能參加文廟議事、被我左師伯一路追著砍、都砍不死的那個雷法造詣不輸龍虎山天師府的青秘前輩?”

馮雪濤臉色尷尬。

一見面就這麼聊天?你當自己是那個顧清崧嗎?

不過白衣少年這句言語裡邊,“左師伯”三個字,就足夠讓馮雪濤閉嘴不言了。

崔東山氣呼呼道:“顧清崧這個老小子能算個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龍王陳靈均,還有一個叫劉袈的老朋友,都差遠了。”

馮雪濤瞬間心絃緊繃。

薑尚真笑道:“馮兄,習慣就好。”

崔東山撤掉那些排場,一起走入涼亭落座。

崔東山沒頭沒腦問了個問題,“如今的薑尚真,都半點不像薑尚真了,就不會覺得遺憾嗎?”

薑尚真似乎並不意外,微笑道:“說實話,多多少少,確實有那麼點的不甘心。”

崔東山點點頭,我們周首席還是以誠待人,好兄弟。

薑尚真微笑道:“沒什麼,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圓花半開,不是很好麼。”

崔東山以拳擊掌,“聽君誠心一席話,真覺娉娉嫋嫋。”

薑尚真坐在欄杆上,崔東山有樣學樣,一起眺望遠方。

馮雪濤坐在靠近台階那邊的位置,不打攪那兩人的敘舊。

沒過多久,天地間細雨朦朧。

薑尚真打開油紙傘,手指擰轉傘柄,往外一丟,如花旋轉飄落人間。

“仁知之樂,雲水之間。”

崔東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萬裡可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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