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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此消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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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灣的傷病營裡,劉承宗長長舒了口氣。

黃勝宵終於能下床了。

這個在戰鬥中非常勇猛的炮哨勇長,因為光腚作戰,打贏了仗歡呼雀躍時很自在,打完仗便一病不起。

就連到獅子灣,都是被人擱在騾子背上扶過來的。

六哨軍士分兵覓食,張天琳也回了西川河,獅子灣清靜下來,隻剩下輜重哨和傷兵,還有父親兄長帶過來的人。

劉承宗乾脆營部也不待了,每日就住在傷兵營裡,反正他也是傷兵。

傷病營裡有的士兵受傷還沒他重呢,隻不過別人是傷在腹部、腿部,行動不便,沒法參加軍事行動。

他呢,傷勢充其量不過影響他吃飯拿筷子罷了。

不過劉獅子也沒閒著,剛閒下來,就把宋守真叫到了營部。

“將軍找我?”

“宋兄請坐。”

劉承宗看著滿身書生氣的宋守真,搖頭笑了笑。

想起去年,他們也是仇人啊,不過自從劫了王莊,就成了同一類人。

而隨著他勢力做大,宋守真自然而然就留在了獅子營,甚至還做上了自己想做的工作。

宋守真是樂戶,但祖上有大臣,一直想擔任些文人做的工作。

現在機會來了。

劉承宗笑道:“你來的正好,我手不方便寫字,你我合計合計,寫幾篇文章,給傷兵營開蒙用。”

這話讓宋守真感到疑惑,他問道:“二爺,開蒙教材,鑽天書院都有,找老爺要來不就行了?”

他一直沒怎麼跟著獅子營,所以對劉承宗的稱呼,是劉老爺那邊的方式。

劉承宗也不在乎這個,擺手道:“鑽天書院有教材我知道,那邊開蒙用的是早年我跟父兄合編的兵書條例。”

“之前鑽天書院的學子是九思麾下合兵的農民軍,他們學那個有用,可如今獅子營大部分都是邊軍。”

“那上頭的東西他們都知道,所以我得教他們點不知道的。”

其實開蒙很容易,都是大人了,不識字但能聽能說。

父親和楊先生那有鑽天書院的底子,他腦子裡也有幾百年後一支部隊邊行軍邊上課,把軍紀條令寫在小畫板上。

但他的士兵不是農民也不是新兵,軍紀條例都很清楚。

“何況時間緊張,像這樣休息的機會可能一年也就這麼一次,還是寫幾篇以後也用得上的新東西。”

劉承宗說完,宋守真點頭稱是。

反正他閒著也是閒著。

宋守真這會是真閒,劉老爺、楊先生還有劉承祖,仨人忙著從九龍泉經南泥灣、獅子灣一路向東,勘探地勢地形。

這是劉承宗意思,他和父兄先生沒帶著李卑又聊了一次,最終定下的方案和他的設想差不多,兩手準備。

一面依然要在陝北蒐集一切能避旱的地方,不求能完整補給軍隊,至少像杏子河那樣,能做到自給自足、尚有富餘。

另一方面,也要做好面對官軍四面圍剿的心理準備。

儘管大明在陝北山西就像一灘爛肉,但這塊肉筋骨仍存,抽搐一下就能嚇死人。

其實說到底,還是就像楊耀剛剛投奔他時說的那番話,該打的時候果斷出擊,該跑的時候也別瞻前顧後。

他們要在獅子灣裡修渠整地,畢竟這是個大工程,不是獅子營今年就能辦完的事。

能開多少地就開多少地,開不出來的就留下,把大方面規劃做好,哪怕將來留給跟他們相熟的首領做秘密營地,也不算壞事。

這條河灣穀如果都開墾出來,能養活的人要比杏子河多得多。

但劉二爺的父親兄長都沒打算帶宋守真,儘管他認真,但沒受過係統化的教育,說白了是書生,並非經世致用之才。

就算帶著他勘探地形,也不出個一二三。

這會聽見劉承宗叫他做文章,真是被命令下到達心坎上了,興奮道:“將軍說吧,要小生做什麼文章?”

劉承宗尋思,我就是讓你拿筆寫,怎麼還打算上自己做了呢?

但他也不好打擊宋守真的積極性,便道:“目前打算是做四篇千字文。”

“將軍就放心吧,要寫啥,駢文四六句,兩兩相對平仄修辭?”

“用不著,寫得通俗易懂,言之有物,你聽題目。”

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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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笑了一聲,抬手做出四字,道:“四篇,題目為何以饑民、何以饑軍、何以安民、何以養兵,能做麼?”

宋守真傻了。

他以為劉承宗是要寫散文,合著是要寫策論啊!

宋守真覺得這事可能楊先生更靠譜一點。

劉承宗看出他為難,抬手道:“不急,我會和你說怎麼寫,這些東西不需要寫多深……嗯?”

倆人正說著,樊三郎走進院子道:“大帥,任千戶來了。”

任權兒?

劉承宗一愣,隨後皺起眉頭。

任權兒前天下午纔剛來過,說換了地方,他要來認認門,不過因為路遠,待了半個時辰就趕緊跑回去了。

這邊離安塞所一百三四十裡路,就算騎馬路上也得換馬。

怎麼前天剛來,今天又來了。

該不會出事了吧?

劉承宗讓宋守真稍等,從大院走出去,剛走到門口,抬眼往西邊一看。

好傢夥,任權兒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了四個馬弁、八匹馬兩頭騾子。

騾子上滿滿噹噹裝了兩筐東西。

嚇得劉承宗趕緊迎著走,等走近了問道:“你這怎麼回事,事發了?”

“啊?”

任權兒被問一愣,隨後才傻嗬嗬笑了,翻身行個禮,這才道:“這不前天過來見長官受傷了,我讓人回所裡給拿了點東西送過來。”

說罷,任權兒才探身問道:“長官我是不是來晚了?”

“不晚。”

劉承宗第一次感受這待遇,還有點不好意思呢,不過他眨眼就調整好心態,擺手笑道:“傷口還沒癒合呢。”

“沒癒合就好沒癒合……”

任權兒笑眯眯附和完,臉上神情一凝,頓了一下又笑道:“那卑職該晚幾日來,晚幾日就癒合了,也是好事。”

“哈哈哈!”

他引得劉承宗大笑,便攬手帶他朝營部走去,邊走邊道:“你來的正好,我打算寫幾篇文章給傷兵講,你來了就一起聽聽?”

“啊!”任權兒連忙點頭:“卑職聆聽長官教誨!”

真的,要說滿身封建欲孽味道的兵油子,年紀輕輕的任權兒是劉承宗見到的最顯眼的一個。

他這打小就在衛所耳濡目染,各種套話尊稱似乎已成本能,都不需要過腦子。

走到營部,兩頭騾子把背上東西一卸,樊三郎幫忙往下搬,邊搬邊瞪眼。

各種大小盒子裝的東西,任權兒讓一一打開請劉長官過目。

本身安塞千戶對劉承宗這樣,就夠讓樊三郎開眼的了,原來那永和關守將一箱金並非獨一份。

大小盒子打開,

更是直接把樊三郎看傻,盒子裡裝的都是她見都沒見過的東西,尤其一偌大的老虎頭骨,打開箱子直接把她嚇一跳。

“虎脛骨兩根、酒炙虎骨藥一罈、虎骨粉十八斤、穌炙虎骨十八斤,虎頭骨一副、虎皮一張。”

任權兒說起這些東西最為驕傲,眉飛色舞道:“聽獵戶說,這畜生是口外跑進來的,攪得安塞幾個村子不得安寧,讓卑職為民除害了。”

這是劉承宗第一次見老虎,這張虎皮和另一份記憶中的老虎顏色不同,底色淡黃斑紋很淺,還有不少白毛。

劉承宗奇道:“沒看出來啊,你還有搏虎的本事呢?”

“卑職哪兒有那本事,圍山獵住,專門帶來八位打石頭的碗口炮,才保住這虎皮,可惜脛骨打壞了兩根。”

虎骨粉劉承宗倒是知道,楊先生之前說過,人骨頭疼了可以服一點,骨粉合沒藥,但那服用也是論錢服。

任權兒這可好,哐哐弄來十八斤。

劉承宗覺得好兄弟是算著呢,正好每日不間斷服用四年的量。

這輩子有啥骨頭疼不怕了。

可任權兒的表演還沒結束,接跟著又大小盒子一一打開:“南洋的燕窩、兩廣的砂仁、海韃子的鹿茸、遼東的人蔘、口外的駝蹄。”

劉承宗傻了。

狠狠緩了一會,才問道:“你,這些玩意你怎麼弄來的?”

“這個是抄沒走私商賈的,這個和這個,是扮匪吃了安塞富紳的,還有這……這個駝蹄是胥吏送的,但卑職所的人都不會做。”

劉承宗頓了一會兒才道:“你安塞所的人不會做,憑啥覺得獅子營的夥伕就會做了?”

獅子營的火兵,最拿手的東西隻有兩樣,一個是清燉馬肉湯,再一個是驢肉火燒。

要不是跟著寧夏兵一起投奔過來的有賀虎臣的夥兵,劉承宗一直以為他們吃的是正宗保定驢肉火燒。

吃過賀虎臣夥兵做的,劉承宗才知道,原來他們一直吃的,都是陝北名吃河南驢肉火燒。

當然比起這幫夥兵帶來正宗保定火燒相比,劉承宗更在意他們是保定人,將來有機會謁見崇禎皇帝,進了北直不迷路。

“做著玩唄,長官嚐嚐。”

這小子哐哐送來一大堆補品,劉承宗覺得這些東西是奔著讓自己竄鼻血來的。

怎麼說吧,他心裡其實還挺複雜。

人都有本我、自我、超我,面對這種情況,他的超我在道德層面感到愧疚和羞恥,本我則因掌握權力沾沾自喜。

而他的自我,他的自我在分析,這些虎骨與補品,能幫到獅子營多少個骨折、創傷的士兵。

這些東西幾乎在瞬息之間完成,劉承宗拍拍任權兒的肩膀,誇了他一句,隨後對侍立營部院門口的護兵:“虎皮給我留著,其他的搬去輜重哨傷病營,讓醫匠酌情取用。”

說罷,他又轉過臉對任權兒道:“這就讓我想起來了,前天你過來忘跟你說了,回頭讓人給我送點紅染料過來。”

任權兒一口應下。

那幾天雨下得厲害,紅旗鬃毛掉色了,抽空再給它染上。

等這些事辦完,幾個目瞪口呆的鄉巴佬和任千戶一起坐在營部院裡,聽劉承宗給宋守真下達要求。

“何以饑民、何以饑軍、何以安民、何以養兵,這四個問題一環套一環,所以寫的順序也要如此。”

他邊說,宋守真邊記,任權兒、樊三郎還有韓家兄弟、鐘豹都在邊上排排坐,五臉蒙圈。

“饑民因何產生?生在朝廷沒錢,錢花在藩王身上與官吏貪墨,為此橫征暴斂,既不免稅也不賑災,故而百姓無力對抗旱災,大量饑民出現。”

“饑軍因何產生?民生凋敝無力納糧,朝廷財力不濟挪用軍費,以至軍兵無餉亦短軍糧,長此以往軍力大退。”

劉承宗說罷,看著宋守真道:“要讓軍民知道,是誰害得他們,是皇帝無情、朝廷無道、藩王無能、士紳無當。”

宋守真這輩子都沒寫過這樣的東西,表情極為嚴肅地把劉承宗說出的要點統統記下。

這對他很困難,因為他正極力遏製自己走神暢想的想法。

他感受到道的力量,同時也因此如釋重負。

他們這些人的出現,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而非他們天生反骨。

至少對宋守真來說,儘管他的文章還未寫成,卻已因此而放下內心對天下的愧疚感。

而對樊三郎、韓家兄弟來說,他們是這場軍民災難的親曆者,對這一切感同身受,事情發展的脈絡卻從未如此清晰。

任權兒對這些東西完全免疫。

旱災、貪墨、藩王,都跟他沒關係。

劉長官是第一個把他當人看待的人,知道他累了要休息、有傷口會疼、得病了要治。

活了十多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個人,環顧這個世界,世上隻有一個人把他當人看。

那這人是官是賊,是說話、是唱歌、是罵街還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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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權兒站起來道:“劉長官說得對!”

劉承宗還以為他是感同身受,一臉嚴肅地拍拍他的肩膀重重點頭。

他說:“看,這就是力量!讓人感同身受的力量!”

宋守真深以為然。

等他記錄完畢,劉承宗接著道:“養兵的問題我還沒想好,但大致思路也是沿著這個走,不過何為安民很重要,這是解釋,對軍兵的解釋。”

“不如如何安民,誰都知道如何安民,我們要說的是為何要安民,不單單是要讓更多人活下去,更為對抗我們的敵人。”

“要讓所有人明白,朝廷無力解決問題,流民會越來越多、脫伍官軍會越來越多,氣數將儘的達官貴人與朝廷鷹犬勢必扼殺。”

“隨此戰長久延續,此消彼長,我輩必將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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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啥覺得獅子營的夥伕就會做了?”

獅子營的火兵,最拿手的東西隻有兩樣,一個是清燉馬肉湯,再一個是驢肉火燒。

要不是跟著寧夏兵一起投奔過來的有賀虎臣的夥兵,劉承宗一直以為他們吃的是正宗保定驢肉火燒。

吃過賀虎臣夥兵做的,劉承宗才知道,原來他們一直吃的,都是陝北名吃河南驢肉火燒。

當然比起這幫夥兵帶來正宗保定火燒相比,劉承宗更在意他們是保定人,將來有機會謁見崇禎皇帝,進了北直不迷路。

“做著玩唄,長官嚐嚐。”

這小子哐哐送來一大堆補品,劉承宗覺得這些東西是奔著讓自己竄鼻血來的。

怎麼說吧,他心裡其實還挺複雜。

人都有本我、自我、超我,面對這種情況,他的超我在道德層面感到愧疚和羞恥,本我則因掌握權力沾沾自喜。

而他的自我,他的自我在分析,這些虎骨與補品,能幫到獅子營多少個骨折、創傷的士兵。

這些東西幾乎在瞬息之間完成,劉承宗拍拍任權兒的肩膀,誇了他一句,隨後對侍立營部院門口的護兵:“虎皮給我留著,其他的搬去輜重哨傷病營,讓醫匠酌情取用。”

說罷,他又轉過臉對任權兒道:“這就讓我想起來了,前天你過來忘跟你說了,回頭讓人給我送點紅染料過來。”

任權兒一口應下。

那幾天雨下得厲害,紅旗鬃毛掉色了,抽空再給它染上。

等這些事辦完,幾個目瞪口呆的鄉巴佬和任千戶一起坐在營部院裡,聽劉承宗給宋守真下達要求。

“何以饑民、何以饑軍、何以安民、何以養兵,這四個問題一環套一環,所以寫的順序也要如此。”

他邊說,宋守真邊記,任權兒、樊三郎還有韓家兄弟、鐘豹都在邊上排排坐,五臉蒙圈。

“饑民因何產生?生在朝廷沒錢,錢花在藩王身上與官吏貪墨,為此橫征暴斂,既不免稅也不賑災,故而百姓無力對抗旱災,大量饑民出現。”

“饑軍因何產生?民生凋敝無力納糧,朝廷財力不濟挪用軍費,以至軍兵無餉亦短軍糧,長此以往軍力大退。”

劉承宗說罷,看著宋守真道:“要讓軍民知道,是誰害得他們,是皇帝無情、朝廷無道、藩王無能、士紳無當。”

宋守真這輩子都沒寫過這樣的東西,表情極為嚴肅地把劉承宗說出的要點統統記下。

這對他很困難,因為他正極力遏製自己走神暢想的想法。

他感受到道的力量,同時也因此如釋重負。

他們這些人的出現,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而非他們天生反骨。

至少對宋守真來說,儘管他的文章還未寫成,卻已因此而放下內心對天下的愧疚感。

而對樊三郎、韓家兄弟來說,他們是這場軍民災難的親曆者,對這一切感同身受,事情發展的脈絡卻從未如此清晰。

任權兒對這些東西完全免疫。

旱災、貪墨、藩王,都跟他沒關係。

劉長官是第一個把他當人看待的人,知道他累了要休息、有傷口會疼、得病了要治。

活了十多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個人,環顧這個世界,世上隻有一個人把他當人看。

那這人是官是賊,是說話、是唱歌、是罵街還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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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權兒站起來道:“劉長官說得對!”

劉承宗還以為他是感同身受,一臉嚴肅地拍拍他的肩膀重重點頭。

他說:“看,這就是力量!讓人感同身受的力量!”

宋守真深以為然。

等他記錄完畢,劉承宗接著道:“養兵的問題我還沒想好,但大致思路也是沿著這個走,不過何為安民很重要,這是解釋,對軍兵的解釋。”

“不如如何安民,誰都知道如何安民,我們要說的是為何要安民,不單單是要讓更多人活下去,更為對抗我們的敵人。”

“要讓所有人明白,朝廷無力解決問題,流民會越來越多、脫伍官軍會越來越多,氣數將儘的達官貴人與朝廷鷹犬勢必扼殺。”

“隨此戰長久延續,此消彼長,我輩必將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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