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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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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寒落入潭水時,激起了一大片驚天地泣鬼神的水花。與噗通水聲一併響起的,還有玄鏡外長老們綿延不絕吵吵嚷嚷的喊叫。

“看不見了……怎麼會突然什麼都看不見?”

林淺拍桌而起,雙眼直勾勾盯向玄鏡裡一片漆黑的畫面,視線異常恐怖,那叫一個如狼似虎:“裴寂那小子之前把瀑佈下面的視靈弄壞了啊啊啊可惡!叫他賠!至少要兩倍,不,十倍的價錢!”

說完喘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又雙眼發亮看向身旁的曲妃卿,露出一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笑:“嘖嘖,這算是同門情誼嗎?裴寂為了保護寧寧,可是連命都豁出去了。”

有女修雙手捧臉,眼底儘是愜意與歡愉,笑得跟今晚自個兒成親似的,嘴角差點咧到耳朵:“這就是年輕人吧。年輕真好。”

真宵不樂意了:“難道同門之間就不能為了彼此犧牲性命?”

曲妃卿一向與林淺交好,聞聲輕笑著睨向他,懶洋洋接下話茬:“喲,那我也沒見到你把天羨長老打橫抱啊。”

被莫名其妙點名道姓的天羨子打了個噴嚏,匆忙扭頭看他們一眼,許是被曲妃卿提到的畫面噁心得不輕,臉色白得跟紙片沒什麼兩樣。

不過他懷疑人生的視線沒停留多久,便又轉過身去低下腦袋——

在天羨子面前的木桌上,一場懸念叢生的賭局正式宣告終結。

浩然門掌門人吹鬍子瞪眼,痛心疾首:“可惡!為什麼祁寒那白癡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作陣眼!害我白白輸掉了五萬靈石!”

天羨子本人蔫成了一株久旱的野草,彷彿被榨乾身體裡的最後一絲水分,懨懨把跟前作為賭注的靈石往前一推: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陣眼和水鏡有關,卻不曉得頭頂上的天也算——說老實話,誰會想到那一層啊?把天射破這種事兒也太那什麼了吧,寧寧的腦瓜子怎麼長的?”

流明山掌門人何效臣生無可戀,不停朝玄鏡所在的方向張望:

“我這是何必呢?非要不自量力來跟你們打賭玩。這下倒好,不但輸光身上的所有靈石,還沒看到最精彩的一幕——我聽玄鏡那邊的長老們都快激動瘋了。”

一家歡喜幾家愁,圍在木桌前的所有人裡,隻有紀雲開笑得格外燦爛。

身為唯一猜對的贏家,紀掌門踮著腳伸出小胳膊,快快樂樂地把靈石往自己這邊攬:“多謝各位,多謝多謝。”

等全部靈石都進了儲物袋,立馬噔噔噔地跑到真宵身邊,一看就激動得不得了:“快快快!他們倆怎麼樣了?”

和他相比,真宵像是一坨巨大的人形冰塊,面色不改地指了指鏡面。

一團烏漆麻黑,哪裡見得到半分人的影子。

“是裴寂乾的,對吧?”

紀雲開眯眼笑笑,滿臉的單純無害:“叫他賠錢,雙倍,哦不,五十倍。”

*

玄鏡外哀歎陣陣,瀑佈下的裴寂無言轉身,看向那道飄浮在水面上的人影。

祁寒直到現在還是滿臉懵,兩眼一瞪嘴巴一張,像噴泉似的吐出一口潭水,修長四肢隨著水波來回晃盪。

那副半死不活胡亂撲騰的模樣,生動形象演繹了什麼叫做青蛙亡子、乘風破浪的小白船。

他真的想不通。

以天為水為鏡,這是多麼超脫常理的絕妙設計,他曾信誓旦旦地堅信,除非由自己主動解除陣法,否則水鏡之陣永不可能消失。

然而就是這樣苦心孤詣設定的陣眼……居然被一個小姑娘給直接看穿了?不可能吧?假的吧?

哦,不僅僅是“看穿”。

那丫頭還不知從哪兒拿來了一把弓,直接把陣眼給破了。

別問,問就是懷疑人生。

這會兒他也看見了裴寂,曾經的自己是多麼邪魅狂狷、所向披靡,如今立場互換,兩相對望之下實在有些尷尬。

祁寒好歹貴為魔君,即便靈力受了重創,也斷然不會情願在小輩面前受辱。

他渾身脫力無法起身,隻能佯裝無事發生地冷哼一聲,語氣裡仍舊帶了囂張跋扈的意思:“看什麼看,沒見過下水乘涼啊?”

說罷咬了咬牙,又恨恨道:“這次算是你們運氣好,運氣也有用完的時候,給我等著瞧。”

裴寂向來不屑與旁人爭論,就算聽見關於自己不好的言論,也隻會面無表情地置之不理,很快將其拋在腦後。然而聽罷祁寒最後一句話,卻語氣淡淡地開了口:

“與運氣無關,師姐比你更聰明而已。”

這種雲淡風輕陳述事實的口吻最最氣人,祁寒嘴角猛地一抽,差點又從喉嚨裡蹦出血來。

寧寧聞言亦是驚訝地眨眨眼睛,小聲問他:“這算不算是……你在誇我?”

裴寂沒應聲,寧寧便順理成章地當作了默認,眼底笑意更深,雙腿悠悠晃了晃:“這好像是你第一次誇我。”

希望他能多加保持,這句話她沒好意思說。

“這是在叫你多誇誇她呢!快跟我一起念——”

承影不愧是靠譜的中年大叔,重點一抓一個準,聲情並茂地在裴寂耳邊柔聲朗誦:“啊,師姐,你的雙眼那樣美,讓我分不清見到的究竟是滿天繁星還是你的眼睛。是你讓我明白了傾國傾城的意義,師姐是杯酒,誰喝都得醉——啊!都得醉!”

裴寂:“……安靜。”

他聽得後背直起雞皮疙瘩,隻想拔劍把這道聲音切個粉碎,奈何承影並不理他,越說越噁心:“這滿潭的水,都是我為你流下的口——”

裴寂實在聽不下去,自行將它無視遮蔽拉黑一條龍。

水鏡之陣由祁寒的絕大多數靈力作為支撐,如今陣法被破,浩瀚的靈氣便也隨之四散,無法再回到體內。

他靈力散儘,又遭到陣法破滅後的劇烈反噬,狀態跟寧寧沒什麼兩樣,同樣是渾身無力、連站立都很難做到。

裴寂心知他已再無威脅,並不想多加理睬,於是抱著寧寧轉過身去,打算先帶她離開水潭。

他之前在魔潮中耗去大半力氣,加上雙腿在寒涼刺骨的水裡浸泡了好一陣子,打算向前邁步時,腳下竟不穩地一個踉蹌。

好在身形很快被穩住了。

隻是寧寧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摟在了他脖子上。

裴寂按在她肩膀上的左手下意識緊了緊,脖子上莫名感到一絲癢。

等怔愣一瞬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寧寧的呼吸靜悄悄落在皮膚上,暈開一片柔柔的熱度。

這縷氣息輕薄得過分,像藤蔓那樣瘋狂生長,順著皮膚一直往裡,途徑血液、經脈與骨髓,最終抵達心口的位置。

如同被施了某種奇異的法術,他的心臟居然毫無緣由地也有些癢。

“對、對不起!”

寧寧不像他那樣喜怒不形於色,匆匆忙忙將雙手鬆開。

她被裴寂的腳下不穩嚇得不輕,之所以伸手抱住他,完全是情急之下的條件反射,等少年重新站穩,才發覺兩人之間的距離過於親近了一些。

真是要死。

寧寧本以為被他抱在懷裡就已經是極限,萬萬沒料到自己居然會稀裡糊塗做出這麼親密的姿勢,胸口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衝撞,讓她有些發懵。

耳邊滿滿都是瀑布的咆哮,寧寧卻在喧嘩與騷動裡十分清晰地聽見,裴寂的心跳快了許多。

裴寂一定是被她嚇到了。

……太丟人了。

這段小插曲並未持續太久,裴寂在低低道了聲“抱歉”後,便帶著她走上岸邊。

寧寧認認真真思考了好一陣子,決定用轉移話題的方式緩解尷尬:“水裡的那位……應該怎麼解決?”

裴寂說話時,胸腔也會隨之輕輕顫動。她的腦袋剛好抵在那地方,能觸及到少許的輕顫,一種很奇妙的感受。

“我會處理。”

他說:“先送你上岸,他不重要。”

——那就是說,她勉強能算得上是“重要”囉。

“噢。”

這句話讓她有點開心,寧寧又開始輕輕搖晃小腿,抬眸看一眼遙遠的天邊。

月亮被星痕劍刺出一道肉眼可見的巨大裂痕,昏黃光暈與凜冽劍氣迅速擴散,破開一處又一處猙獰的斷痕。

像極了裂開的鏡子,即將分崩離析、搖搖欲墜。

“兩個世界應該快要融合了吧?”

她有些困,懶懶地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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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哈欠:“不知道水鏡另一面的秘境……究竟是什麼模樣。”

*

許曳怎麼也不會想到,水鏡的另一面居然會是這副模樣。

他入水倉促,沒來得及用上避水決,因此身上沾滿了血水和汙泥,爬出水面的時候嫌棄得不行,簡直想把自己剁成幾塊丟進河裡餵魚。

這還不是最棘手的。

最讓他拿不定主意的,是好幾個察覺了生人氣息、跌跌撞撞朝他和喬顏靠近的鏡鬼。

喬顏對真相一無所知,可他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些形貌詭異的怪物都是靈狐所化,皆乃喬顏同族。

鏡鬼被魔氣入體、理智儘失,會襲擊他們是意料之中,但如果放任喬顏將它們射殺——

那不就跟同族相殘沒什麼兩樣了嗎?

“等、等等!”

眼看喬顏已經揚起弓箭,許曳慌不擇路地一把按住她手腕,大腦從沒像如今轉得這樣快過:“喬姑娘,萬萬不可!”

他竭力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加重語氣:“此地凶險萬分,若是讓它們流了血,說不定其他鏡鬼會尋著血腥味趕來。咱們悄悄潛入就好,千萬不能惹出大動靜——不對,這鬼地方也太嚇人了,咱們還是快快離開吧!”

喬顏沒料到他居然會一併跟來,聽罷微微一愣,略帶了幾分遲疑地放下長弓:“許道長,你既然知曉此地凶險,又為何要隨我前來?”

許曳心道他也不想來啊,可師姐說過,修道之人理應兼濟天下,他總不能隻顧著自己逃命,放著這丫頭不管吧。

“我這不是要懲奸除惡嘛!”

許曳隻想帶著她儘快離開這兒,一邊用劍訣擊昏襲來的鏡鬼,一邊裝作對一切都毫不知情地發問:“你真不走?留在這裡有什麼打算?”

喬顏這回居然沒不假思索地應答,而是微微一怔,低聲應道:“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這個“它”應該就是灼日弓。

許曳自認明白她的心事,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去哪裡找?”

“我們靈狐族的村子。”

喬顏將四周頹敗荒蕪的景象打量一番,細聲細氣地認真解釋:“那些魔修若滯留於此,一定會在村落定居,隻要我們前往那裡,或許就能找到除了鏡鬼以外的其他魔族,從而套取情報。”

這姑娘還是有夠勇。

許曳知道,她不會在村落裡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或人,因此答應得很快:“我能陪著你一起去,但你得答應我,一旦沒找到那玩意,就立刻跟我回去陣法另一邊”

若是不依靠他的劍訣,喬顏很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潛入村子,她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毫不猶豫點了頭。

於是許曳開始兢兢業業地扮演護花使者,見到襲來的鏡鬼並不拔劍,隻用劍氣將其打暈。

這裡作為真正的秘境,生存環境差到令人髮指,不但四處瀰漫著血腥味,還遍佈了植被與生物的殘骸,濃鬱魔氣縈繞在空氣裡,彙聚成灰濛濛的霧,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這應該就是導致靈狐產生異變的罪魁禍首。

由於是鏡面翻轉的緣故,真假兩處秘境的道路佈局一模一樣。雖然風景天差地別,喬顏卻還是能憑藉記憶不斷往前,最終帶領他來到被廢棄已久的狐族村落。

與許曳的預想沒有太大差別,這裡仍然隻有四處盤旋著的鏡鬼,見不到絲毫所謂“元嬰大能”的影子。

他被陰風吹得打了個哆嗦,聽喬顏沉聲道:“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孃親總是信誓旦旦告訴我,水泊另一邊有許多實力高強的修士……可每當我靠近湖泊,見到的都隻有鏡鬼而已。”

許曳的心口噗通一跳。

而喬顏行走在昏暗的暮色裡,身形和聲音都是模糊不清:“我們為什麼找不到灼日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挺奇怪的。”

他答得乾澀,下意識有些慌張:“琴娘不是說過,可能是被臥底拿走了嗎?你之前也是這麼推斷的。”

“我……”

喬顏本想說些什麼,最終卻猶豫不決地閉了嘴。因為走在他前面,許曳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能望見小狐狸的一對耳朵軟綿綿耷拉下去,似是有些難過的模樣。

“你不是想找住在這裡的魔修嗎?”

他笨拙地轉移話題,試圖讓喬顏不那麼傷心:“我們一間房一間房地找找看,怎麼樣?”

謝天謝地,小姑孃的耳朵總算晃了一晃,隨即輕輕點頭。

“我們族人本來都住在這兒的。”

喬顏道:“後來為了離水源近些,我就在瀑布旁建了新房子——你看,那是我家。”

她說著快步上前,在路過近處一座小院落時停下腳步,遲疑出聲:“這是晏清家,我們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可他更喜歡看書,不愛和我玩。”

許曳點點頭,跟著喬顏走進她家。

屋子裡顯然很久沒有住人,積攢了厚厚一遝灰塵,喬顏一言不發地端詳著大廳,當視線拂過廳堂裡的木桌時,整個人不由愣住。

木桌被灰濛濛的塵埃染成了灰白色,在桌面中央,平躺著一封淺褐的信。

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走上前,拿起信封抖落灰塵,一眼就見到三個醒目的大字:

給喬顏。

“是我孃的字跡。”

喬顏的聲音很低:“這是她的習慣,若是和爹爹因為族裡的事務臨時外出,便會在這裡留下一封信——可在之前的空間裡,我從沒見過它。”

“你娘不是好端端活著嗎!說不定她本來是留了信,但後來在大戰裡逃過死劫,就又把信封收回去了。”

許曳努力圓謊:“你要不要……把它打開看看?”

他的語氣多少有點虛,然而話音剛落,還不等喬顏做出迴應,不遠處便突然響起幾聲刺耳的尖嘯。

許曳匆忙扭頭,竟見到大門入口出現了成群的鏡鬼,十幾雙渾濁不堪的黑眼珠死死盯著他看,目光裡儘是令人遍體生寒的殺機。

“……糟糕,看來這地方是他們的老巢。”

劍訣定然無法解決這麼多鏡鬼,許曳凝神片刻,拔劍出鞘:“看來找不到你想要的灼日弓了。等解決它們,我倆就一起離開吧。”

隨著一聲刺耳咆哮,門口的鏡鬼傾巢而出,喉嚨裡發出的怪異聲響一串接著一串,彙聚在一起時,像極了骨骼被碾碎時發出的聲音。

許曳雖然拿著劍,卻並不打算將它們全部斬殺,隻是依靠劍風與劍氣逐漸把鏡鬼逼退——

畢竟受到魔氣侵染的人與妖並非無藥可救,隻要能得到合理醫治,總有一天會迴歸正常。喬顏與靈狐一族還有機會,他不能讓這個希望斷送在自己手上。

刹那間劍光四起,然而許曳雖然實力不俗,但總歸沒動殺心;

反觀鏡鬼,不但數目繁多、一擁而上,而且每一個都殺機重重,頗有要將他倆生吞活剝之勢。

許曳無法獨自對付這麼多敵手,理所當然地落了下風。

他在打鬥中無法抽身,很難顧及到身後的狐族小姑娘。隻不過須臾的功夫,就有一個渾身是血的鏡鬼發現了這道空子,在凝視喬顏片刻後,猛地撲身靠近她。

許曳大駭:“當心!”

他心頭震顫,在電光石火間迅速轉身扭頭,本打算直接揮劍殺掉它,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從未想過的景象。

那鏡鬼跌跌撞撞撲向喬顏,卻並未加害於她——

有另外三個怪物也察覺她沒有太多還手之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朝喬顏靠近,在千鈞一髮的刹那,它適時出現在狐族少女身後。

或是說,它之所以靠近喬顏,正是刻意想為她擋下致命的進攻——

其中一個怪物的爪子,就那樣毫不留情地撕去了它一大塊血肉。

喬顏與許曳皆是一驚。

眼看其餘鏡鬼即將再次襲來,許曳暗自咬牙,將靈氣集中在長劍之上,默唸劍訣,用力一揮。

這一招蘊含了鋒利劍氣,勢不可擋地席捲夜色,靈壓如同滔天巨浪,重重將好幾個鏡鬼擊飛數尺之遠。

包括為喬顏擋下致命一擊的那個。

“喬姑娘,你沒事吧?”

許曳喘著氣看向喬顏,卻發現後者的視線並不在他身上。

她有些怔愣,目光幽暗得看不出情緒,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望著被劍氣振出很遠的鏡鬼。

它替她擋了那一擊,又被許曳的劍氣所傷,本應虛弱不堪、無法動彈,此時卻竭儘全力地撐起身子,在地上細細尋找著什麼。

喬顏心有所感,不顧許曳勸阻,大腦一片空白地慢慢靠近它。

在空茫的血紅夜色裡,月光像破碎的水滴般落下來,瑩潤剔透,為她照亮鏡鬼跟前散落著的物件。

那是一串幾近枯萎的千絲穗,被劍氣振得粉碎,成了一截一截的碎屑。

而它茫然無措地跪在地面,彷彿滿身傷痕都不存在,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點點撿起來,輕輕放在手心之中。

鏡鬼乃魔族所化,醜陋畸形、無情無慾,隻懂得不斷地殺伐與屠戮,不存在任何多餘的感情,也不會記得曾經認識的人。

更何況,喬顏與它理應是從未見過的。

許許多多藏在心底的疑問,都隨著那串千絲穗的出現迎刃而解。她站在沉重暮色裡,被不知什麼東西壓得喘不過氣。

喬顏總覺得晏清從不在乎她,想方設法尋找著他心悅於自己的蛛絲馬跡。

可少年人從來都是溫和又靦腆,就算被她搭話,也隻會低下頭安靜地笑,很少說些話來應答。

後來經過大戰,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更加生疏。那時的喬顏想,不喜歡就不喜歡吧,等她出了秘境,準能遇上許多許多更好的人,她纔不稀罕他。

晏清一定覺得她很煩。

從小到大隻有自己纏著他的份,晏清隻會極其偶爾地站在某個地方,遙遙注視屬於她的影子。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遠,遠到喬顏看不清他的模樣。

晏清從沒說過在乎她。

可為什麼……直至此刻,還要這麼竭力地、連性命都不顧地,保護那串早就枯死了的千絲穗呢。

“喬姑娘。”

許曳看出她神色有異,聲音小得難以分辨:“你——你都知道了?”

喬顏定定望他一眼。

她不傻,怎會察覺不出身邊所有族人的異樣。隻是那個想法太過驚世駭俗,喬顏不願,也不敢接受。

然而隨著日複一日的相處,不對勁的細節也越來越多。

族人們的刻意疏離、母親記不起曾經的許多事情、詭異莫測的鏡鬼,徹底打破幻想的,是密室裡不翼而飛的灼日弓。

魔氣為陰,正氣為陽。

唯有灼日弓不會被水鏡之陣複製,既然神弓隱匿了蹤跡,那豈不就再直白不過地說明,她所處的地方是魔族所在的陰面麼?

此番下水,“尋找灼日弓”隻是用來自我安慰的藉口,其實喬顏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在不久前曾對許曳說,要來“找一樣東西”。

其實那並非灼日弓,而是某個人手腕上的千絲穗。

隻要見到它,一切就都能明瞭。

她在過去的數年間與仇敵相伴,不辭辛勞地助他們恢複靈力,並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親手殺害了曾經朝夕相伴的族胞。

原來陪伴在身邊這麼久的,全部都是謊言。

那些朝夕相伴,那些夜談與微笑,還說要一起離開秘境,去南城看煙花……

什麼煙花和約定,儘是無法實現的假話,而她已然成了滿手血汙的罪人,犯下無法洗淨的罪孽。

“喬姑娘。”

許曳徹底慌了陣腳,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眼眶陡然變紅,想方設法出言安慰:“你不要太傷心,狐族雖然受了魔氣侵染,但隻要離開秘境好生修養——嘶!什麼聲音?”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席捲整個秘境的轟鳴。

許曳心下生疑,差點以為那位魔君殺了過來,等出門抬頭一看,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我、我的老天,喬姑娘,你快看天上!”

喬顏恍惚之間聞聲抬頭,透過房門,窺見一片狹窄的天光。

在下一刻,狐族少女亦是呆呆怔住。

夜色無聲沉澱下來,穹頂之上是濃鬱的血紅與墨黑,一切本應當渾濁幽暗,見不到絲毫亮色,可那天空正中央的月亮卻突然迸發出無比璀璨的白光。

光暈不斷掙紮,竟引出一道道不斷碎裂的裂痕,每道裂口都以中央一點為圓心,朝四周如同絲線般細細散開。

好似夜風吹落滿天繁星,星如雨下,在深黑幕布上綻開一朵朵圓形的花。

“師兄,天邊有異。”

秘境之中,明空從洞穴裡探出腦袋,抬手遮住刺眼的亮光,一顆鹵蛋狀光頭被照得發亮:“有股巨大的靈力被迫散開了。”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明淨坐在地面上,雙手合十,語氣毫無波瀾:“定是不知何處又起了殺伐……隻是秘境中諸位弟子,何人能有如此磅礴的靈力?”

“雲師姐,你快看!”

在山間一處不易察覺的山洞裡,林潯同樣仰起腦袋,頗為好奇地睜大眼睛:“那是什麼!”

雲端月掀起厚重的藤蔓,安靜站在他身旁,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柔聲應道:“好像煙花啊。”

“煙花?”

林潯聞言咧開嘴角,眼底的笑意與亮色更濃:“真的好像啊!”

“陣法已經在逐漸碎裂了。”

寧寧坐在水潭不遠處,身邊是一襲黑衣的裴寂。祁寒被五花大綁,為了不讓求饒聲惹師姐心煩,裴寂毫不猶豫將他丟在了瀑布旁,與嘩啦啦的水聲孤獨做伴。

“像不像是一場煙花?”

寧寧已經沒了力氣,連說話和睜眼都格外吃力,隻想什麼也不想地睡上一覺。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作一道輕柔的風,緩緩落在少年耳邊:“送給你哦,就當作是……裴寂捨身救我的獎勵。漂亮吧?”

他們坐得很近,如今寧寧毫無征兆地突然入睡,在整個身體往前傾倒的刹那,便被裴寂小心翼翼地輕輕接住。

他幾乎沒用什麼力氣,在極其短暫的遲疑後,將她朝自己肩頭挪了一點。

然後又挪一點,直到寧寧的腦袋穩穩噹噹靠在他肩膀上。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終於長大了,媽媽我好欣慰啊!”

裴寂:“安靜。”

在漫天綻開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側過頭去,視線正對寧寧面龐。

他見到少女小扇子一樣纖長的睫毛與圓潤小巧的鼻尖,她像是夢見了開心的事情,在睡夢中無聲地輕笑。

裴寂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開。

再低頭時,嘴角帶著與她相仿的、靜靜上揚的弧度。

“天邊怎會出現這般異象?”

而在廢棄的老宅中,許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語,喬顏則藉著滿天光華,打開被攥在手裡的信封。

那是她孃親的字跡。

[吾兒喬顏:

見字如面,切勿掛念。

當你看見這封信,我們與魔族的戰鬥應該已入尾聲。原諒我的不辭而別,隻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際,總得有人為此而站出來。

若要擊垮魔族,需以我們體內的全部靈氣為引,這是一場非生即死的賭局,將你剔除在外,是我身為母親的最後一點私心。

這世上除了秘境,還有許許多多你未曾見過的景象,南城的水鄉,京都的樓宇,仙道之上厚積的雪與雲。

倘若我們無法再見,那便由小顏代我和爹爹一併去看看吧。

無論結果如何,爹爹與孃親永遠愛你。

對不起啊,明明早就約定好了,卻不能陪你離開這裡,一起去看場煙花。]

字跡被滴落的淚水漸漸暈濕,變成模糊不清的墨團。

鏡面之外,喬顏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晝的夜空。

鏡面之中,魔族女修用儘體內殘存的氣力,最後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後,自眼底溢位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在明鏡的正反兩面,兩處近在咫尺卻最為遙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見,皆是同一幅景象。

鏡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邊的一點逐漸擴散,好似蛛網千千結,迅速擴散至整個天空。

由白光織成的繁花千姿百態,無比絢麗地綻放於穹頂之上,伴隨著裂痕出現時的轟然巨響,虛妄得不似真實。

當它們一束一束地綻放,漸漸填滿夜幕的時候,星痕劍劍氣也隨之爆開,牽引出綺麗灼目的雪白流光。

猶如一場真正的、被整個世界注視著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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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擋了那一擊,又被許曳的劍氣所傷,本應虛弱不堪、無法動彈,此時卻竭儘全力地撐起身子,在地上細細尋找著什麼。

喬顏心有所感,不顧許曳勸阻,大腦一片空白地慢慢靠近它。

在空茫的血紅夜色裡,月光像破碎的水滴般落下來,瑩潤剔透,為她照亮鏡鬼跟前散落著的物件。

那是一串幾近枯萎的千絲穗,被劍氣振得粉碎,成了一截一截的碎屑。

而它茫然無措地跪在地面,彷彿滿身傷痕都不存在,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點點撿起來,輕輕放在手心之中。

鏡鬼乃魔族所化,醜陋畸形、無情無慾,隻懂得不斷地殺伐與屠戮,不存在任何多餘的感情,也不會記得曾經認識的人。

更何況,喬顏與它理應是從未見過的。

許許多多藏在心底的疑問,都隨著那串千絲穗的出現迎刃而解。她站在沉重暮色裡,被不知什麼東西壓得喘不過氣。

喬顏總覺得晏清從不在乎她,想方設法尋找著他心悅於自己的蛛絲馬跡。

可少年人從來都是溫和又靦腆,就算被她搭話,也隻會低下頭安靜地笑,很少說些話來應答。

後來經過大戰,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更加生疏。那時的喬顏想,不喜歡就不喜歡吧,等她出了秘境,準能遇上許多許多更好的人,她纔不稀罕他。

晏清一定覺得她很煩。

從小到大隻有自己纏著他的份,晏清隻會極其偶爾地站在某個地方,遙遙注視屬於她的影子。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遠,遠到喬顏看不清他的模樣。

晏清從沒說過在乎她。

可為什麼……直至此刻,還要這麼竭力地、連性命都不顧地,保護那串早就枯死了的千絲穗呢。

“喬姑娘。”

許曳看出她神色有異,聲音小得難以分辨:“你——你都知道了?”

喬顏定定望他一眼。

她不傻,怎會察覺不出身邊所有族人的異樣。隻是那個想法太過驚世駭俗,喬顏不願,也不敢接受。

然而隨著日複一日的相處,不對勁的細節也越來越多。

族人們的刻意疏離、母親記不起曾經的許多事情、詭異莫測的鏡鬼,徹底打破幻想的,是密室裡不翼而飛的灼日弓。

魔氣為陰,正氣為陽。

唯有灼日弓不會被水鏡之陣複製,既然神弓隱匿了蹤跡,那豈不就再直白不過地說明,她所處的地方是魔族所在的陰面麼?

此番下水,“尋找灼日弓”隻是用來自我安慰的藉口,其實喬顏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在不久前曾對許曳說,要來“找一樣東西”。

其實那並非灼日弓,而是某個人手腕上的千絲穗。

隻要見到它,一切就都能明瞭。

她在過去的數年間與仇敵相伴,不辭辛勞地助他們恢複靈力,並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親手殺害了曾經朝夕相伴的族胞。

原來陪伴在身邊這麼久的,全部都是謊言。

那些朝夕相伴,那些夜談與微笑,還說要一起離開秘境,去南城看煙花……

什麼煙花和約定,儘是無法實現的假話,而她已然成了滿手血汙的罪人,犯下無法洗淨的罪孽。

“喬姑娘。”

許曳徹底慌了陣腳,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眼眶陡然變紅,想方設法出言安慰:“你不要太傷心,狐族雖然受了魔氣侵染,但隻要離開秘境好生修養——嘶!什麼聲音?”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席捲整個秘境的轟鳴。

許曳心下生疑,差點以為那位魔君殺了過來,等出門抬頭一看,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我、我的老天,喬姑娘,你快看天上!”

喬顏恍惚之間聞聲抬頭,透過房門,窺見一片狹窄的天光。

在下一刻,狐族少女亦是呆呆怔住。

夜色無聲沉澱下來,穹頂之上是濃鬱的血紅與墨黑,一切本應當渾濁幽暗,見不到絲毫亮色,可那天空正中央的月亮卻突然迸發出無比璀璨的白光。

光暈不斷掙紮,竟引出一道道不斷碎裂的裂痕,每道裂口都以中央一點為圓心,朝四周如同絲線般細細散開。

好似夜風吹落滿天繁星,星如雨下,在深黑幕布上綻開一朵朵圓形的花。

“師兄,天邊有異。”

秘境之中,明空從洞穴裡探出腦袋,抬手遮住刺眼的亮光,一顆鹵蛋狀光頭被照得發亮:“有股巨大的靈力被迫散開了。”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明淨坐在地面上,雙手合十,語氣毫無波瀾:“定是不知何處又起了殺伐……隻是秘境中諸位弟子,何人能有如此磅礴的靈力?”

“雲師姐,你快看!”

在山間一處不易察覺的山洞裡,林潯同樣仰起腦袋,頗為好奇地睜大眼睛:“那是什麼!”

雲端月掀起厚重的藤蔓,安靜站在他身旁,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柔聲應道:“好像煙花啊。”

“煙花?”

林潯聞言咧開嘴角,眼底的笑意與亮色更濃:“真的好像啊!”

“陣法已經在逐漸碎裂了。”

寧寧坐在水潭不遠處,身邊是一襲黑衣的裴寂。祁寒被五花大綁,為了不讓求饒聲惹師姐心煩,裴寂毫不猶豫將他丟在了瀑布旁,與嘩啦啦的水聲孤獨做伴。

“像不像是一場煙花?”

寧寧已經沒了力氣,連說話和睜眼都格外吃力,隻想什麼也不想地睡上一覺。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作一道輕柔的風,緩緩落在少年耳邊:“送給你哦,就當作是……裴寂捨身救我的獎勵。漂亮吧?”

他們坐得很近,如今寧寧毫無征兆地突然入睡,在整個身體往前傾倒的刹那,便被裴寂小心翼翼地輕輕接住。

他幾乎沒用什麼力氣,在極其短暫的遲疑後,將她朝自己肩頭挪了一點。

然後又挪一點,直到寧寧的腦袋穩穩噹噹靠在他肩膀上。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終於長大了,媽媽我好欣慰啊!”

裴寂:“安靜。”

在漫天綻開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側過頭去,視線正對寧寧面龐。

他見到少女小扇子一樣纖長的睫毛與圓潤小巧的鼻尖,她像是夢見了開心的事情,在睡夢中無聲地輕笑。

裴寂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開。

再低頭時,嘴角帶著與她相仿的、靜靜上揚的弧度。

“天邊怎會出現這般異象?”

而在廢棄的老宅中,許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語,喬顏則藉著滿天光華,打開被攥在手裡的信封。

那是她孃親的字跡。

[吾兒喬顏:

見字如面,切勿掛念。

當你看見這封信,我們與魔族的戰鬥應該已入尾聲。原諒我的不辭而別,隻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際,總得有人為此而站出來。

若要擊垮魔族,需以我們體內的全部靈氣為引,這是一場非生即死的賭局,將你剔除在外,是我身為母親的最後一點私心。

這世上除了秘境,還有許許多多你未曾見過的景象,南城的水鄉,京都的樓宇,仙道之上厚積的雪與雲。

倘若我們無法再見,那便由小顏代我和爹爹一併去看看吧。

無論結果如何,爹爹與孃親永遠愛你。

對不起啊,明明早就約定好了,卻不能陪你離開這裡,一起去看場煙花。]

字跡被滴落的淚水漸漸暈濕,變成模糊不清的墨團。

鏡面之外,喬顏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晝的夜空。

鏡面之中,魔族女修用儘體內殘存的氣力,最後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後,自眼底溢位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在明鏡的正反兩面,兩處近在咫尺卻最為遙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見,皆是同一幅景象。

鏡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邊的一點逐漸擴散,好似蛛網千千結,迅速擴散至整個天空。

由白光織成的繁花千姿百態,無比絢麗地綻放於穹頂之上,伴隨著裂痕出現時的轟然巨響,虛妄得不似真實。

當它們一束一束地綻放,漸漸填滿夜幕的時候,星痕劍劍氣也隨之爆開,牽引出綺麗灼目的雪白流光。

猶如一場真正的、被整個世界注視著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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