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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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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了打完了!我就說吧,最後絕對是梵鐘贏!”

鸞城城主府,頂層閣樓。

煙火已然銷聲匿跡,夜色恢複了往日沉寂。長明燈光與月亮一起攀上窗簷,悄悄淌進裝潢華美的瓊樓之內,照亮在場各大門派長老的面龐。

天羨子拍手稱快,笑得像個終於拿到了零用錢的傻孩子,用指節輕輕釦響桌面:“來來來,願賭服輸,猜錯的都把靈石放桌子上!”

真宵雖然一直冷著張臉,但其實非常給自家師弟面子,右手往玉桌上一放,就落下不少靈石。

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劍心天成,一心一意撲在劍道上,因此堅信錢財隻是身外之物,平日裡幾乎從不用錢,一旦花起錢來,就跟喝水似的毫不心疼。

“這幾位樂修是被我放在一起的,不賴吧?”

紀雲開身為玄虛劍派掌門人,理所當然地擁有投放權限。這會兒看罷一場好戲,小胳膊小腿興奮得晃個不停:“我就知道樂修個個都不簡單,人才啊!”

百樂門門主頗為不滿:“樂器是音修的半條命,哪裡能用來掄人打人?要真這麼暴力,不如去當劍修。”

天羨子和紀雲開異口同聲:“多謝門主誇獎!”

……其實倒也沒有想要稱讚你們劍修的意思。

“我還以為嗩呐定能獨占鼇頭呢。”

眼睜睜看著自家弟子被錘,流明山掌門何效臣歎了口氣:“你們不知道,本來我和門派裡的幾位長老最愛去樂修在的山頭散步,景美樂更美,那叫一個陶冶情操。直到這姑娘橫空出世,好傢夥,嗩呐一響師門白養,那些琴啊笛啊,全被她一個人給帶跑調了。”

他越說越佩服:“從那以後,那座山每天都是以嗩呐為首的大型合奏現場。有回外客到訪,聞聲被嚇了一跳,渾身發抖地問我,流明山到底死了誰,送葬隊伍纔能有這麼大的陣勢。”

“隻可憐吹笛子的那位小友,到後來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浩然門大長老不忍直視,唉聲歎氣:“紀掌門,往大混戰裡強塞一個正常人,倒也不必如此殺人誅心。”

“可不是為了多元共存嘛。”

紀雲開朗聲笑笑,屬於孩童的雙眼猶如兩顆圓潤黑珍珠,在燈光下泛出薄薄亮色:“長老不也專挑了幾個出了名合不來的死對頭,特意把他們放在一起麼?”

天羨子聞言立馬來了興致:“對對對!那夥人打得怎麼樣了?我下的注贏了沒?”

*

長老們看戲看得樂不可支,與閣樓裡歡顏笑語的氣氛不同,試煉秘境之內要幽寂壓抑許多。

至少寧寧這兒是這樣。

那僧人把鐘杵掄出了狼牙棒的氣勢,等一男一女都被敲暈,便從二人身上搜刮令牌,絲毫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自覺。

甚至後來搜得不耐煩,直接抓住青衣女子的腳踝倒吊著提起來,跟抖篩子似的拚命搖晃,直到令牌被抖落而出。

這已經不是“不懂憐香惜玉”的水平了,簡直辣手摧花,慘絕人寰。

令牌被僧人拾起後,那兩名樂修便被強製移出了秘境,明明是四個人的電影,到最後隻有拿著鐘杵的他擁有姓名。

寧寧興致勃勃地看罷一出好戲,此時倒也沒存多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心思。

先不說她一直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單看那僧人擊退敵手的招式,必定修為不低。

她不愛用蠻力相搏,若是每次遇見人都要為了搶奪令牌打一場,估計沒過多久就會變成個千瘡百孔的人肉沙包袋。

寧寧悄悄打了個哈欠,本想等僧人走後離開此地,沒想到不遠處圓滑如鹵蛋的大腦門鋥亮一晃,風裡竟傳來他的聲音:“施主還想再看多久?”

寧寧微微愣住。

都說樂修五感靈敏,看來的確不假,她縱使刻意隱藏氣息,仍然逃不開對方的感知。

“小師傅果真厲害。”

她從樹影之中閃身而出,或許是被師門逐漸培養出了厚臉皮,並沒有太多被髮現之後的尷尬:“以梵鐘為樂,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我是玄虛劍派的寧寧。”

年輕的僧人將她粗略打量一番,末了淡聲開口:“寧施主,久仰。”

見對方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他木著臉補充:“小僧法號明淨,與明空師弟素來交好,他曾向我提起過你。”

原來是明空的朋友。

先是因為怕痛所以技能全點防禦的明空,如今又來一個把鐘杵當大棍的明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也不曉得梵音寺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她不知道的。

寧寧見他神情溫和,沒有任何要開打的意思,放下心來繼續道:“我偶然路過此地,被諸位的鬥法所吸引,便停下來駐足觀看,並無爭搶令牌的念頭。”

明淨點頭:“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小僧亦無心爭鬥。”

這句話本身沒什麼問題,但從一個剛剛扛著杵頭敲暈兩人的大塊頭嘴裡出來,就多少顯得有幾分詭異。

寧寧看一眼被他掄飛的梵鐘,又想起一男一女齊刷刷昇天又落地的情景,胸口不由得隱隱作痛。

恐怕那兩名弟子做夢也不會想到,那首合奏的喪歌沒吹死明淨,反而把他們自己給送走了。

“更何況,貴派一名弟子曾於我有恩,哪怕是為回報他的恩德,小僧也不會輕易對玄虛派動手。”

明淨說話時不苟言笑,語氣淡得像白開水,但寧寧還是被勾起了興趣,順勢接話:“有恩?”

“當年我離開梵音寺外出曆練,途中偶遇數名妖修攔道打劫,僅憑一人之力,全然不是他們的對手。”

明淨澄澈如水的雙眼稍稍眯起,陷入回憶時,瞳孔裡彷彿蒙了層模模糊糊的霧:“多虧那位玄虛派弟子出手相救,解決了大半搶匪,才助我逃脫一劫。”

他說著彎了彎唇角:“他名為賀知洲,聽說與寧施主熟識。”

寧寧聽他描述,下意識在心裡勾勒出了一個俠肝義膽、修為高深的少年劍客形象,這會兒猝不及防地被安上賀知洲的臉……

對不起,她隻能想到一顆被夾在飛舟上的詭異人頭。

“賀知洲?”寧寧掩飾不住語氣中的訝然,“他居然這麼厲害?”

“是啊。”

明淨若有所思地遙望遠處,語氣深沉:“那群妖修七成打他,三成打我。要不是絕大多數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也就沒辦法趁亂逃跑了。”

寧寧:……

結果是你們兩個一起被圍毆,你這傢夥還直接跑掉了啊!這樣做對得起見義勇為幫你的賀知洲嗎喂!

慘還是賀知洲慘。

寧寧在心裡把這位看上去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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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經且靠譜的僧人拉進了危險名單。

“既然你我二人都無心爭鬥,那小僧便先行告辭。”

明淨朝她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聲線仍舊溫和:“施主保重。”

寧寧點點頭:“明淨師傅再見。”

她與明淨沒有任何恩怨糾葛,因此道別得格外利落,等分道揚鑣之後,周遭便又隻剩下寧寧一人。

方纔四名音修弄出那麼大的動靜,除她以外卻一直沒有旁人再被吸引過來。想必這林子裡人煙稀少,其他弟子們都被分散送去了別的地方。

寧寧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一邊打量著林中景象。

樹林彷彿沉浸在之前的陰樂裡,夜色如海霧般徐徐生長,像宣紙上的墨團那樣緩緩氤氳開來,帶著絲絲縷縷透骨的涼氣。從不遠處傳來幾聲幽幽鳥鳴,沒有了鳥雀應有的輕快靈動,淒厲得有若哀嚎。

至於前方則是無窮無儘的黑暗,樹枝傾斜的影子好似魍魎亂晃的指節,一顆被熒光照得慘白的人頭浮在空中——

等等。

樹林裡怎麼會有浮空的人腦袋?

寧寧被驚得渾身一僵,等勉強看清不遠處的情景,才終於長舒一口氣。

原來那不是什麼浮空的人頭,而是身穿黑衣的裴寂。

這樣說來,在原著裡,男主的確是最先出現於一片不知名叢林的。

他的衣物與夜色渾然一體,偏偏皮膚又是極為惹眼的冷白,被樹林裡肆意生長的靈菇一照,整張臉就像盞行走的長明燈,真正意義上白得發光。

裴寂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在四目相交的瞬間也愣了愣。

“小師弟!”

寧寧心裡沒他那麼多顧慮,一路小跑著上了前:“好巧,你怎麼也在這兒?”

離得近了,才發覺他臉上有幾道帶血的劃痕,似乎剛經曆過一場打鬥。

“我聽見幾聲鐘響,順著靈氣趕來。”裴寂將她上下掃視一番,聲音有些啞,“你受傷了?”

寧寧趕緊搖頭:“沒有沒有!我沒跟他們打起來。”

說罷停頓片刻,從儲物袋裡拿出一盒藥膏遞給他:“明明你才受了傷,也不好好處理一下——你和別人打架啦?”

“小事。”

裴寂伸手將它接下,等簡短道了謝,又聽寧寧道:“既然遇到了,不如我們倆結個伴一起行動吧?試煉秘境凶險萬分,同門之間好歹有個照拂。”

要是在以往,面對其他人的時候,裴寂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他從小到大習慣了獨來獨往,若是有旁人待在身邊,隻會無端覺得厭煩。可此時卻不知怎地生出了幾分猶豫,抬眼瞥見寧寧直勾勾望來的目光,心口不受控製地用力一跳。

這種感覺捉摸不透又難以掌控,裴寂並不喜歡。

可他還是破天荒地別開視線,輕輕點了點頭。

*

兩人白日在鸞城中走了整整一天,如今時值子時,正是最為睏倦疲乏的時候。

裴寂的野外生存經驗顯然比寧寧豐富許多,走走停停沒過多久,就帶著她找到了一處可供休憩的山洞。

洞穴很小,像個在山壁上內陷的凹槽,最多能容納六人不到。

石壁之上藤蔓叢生,將嶙峋石塊染出生機勃勃的翠色。幾株靈菇生長在角落,像一盞造型獨特的小檯燈,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瑩白柔光。

隻是這光線過於黯淡了些,在黑絲絨般的夜幕裡顯得微弱又渺茫。一縷縷薄光夾雜著疏影,像深海中隨波搖曳的暗潮,被夜風輕輕一吹,便成了四散的浪蕊浮花,為整個洞穴染上靜謐的淺灰。

尤其是四周寂靜無聲,山洞又格外狹窄逼仄,在幽謐如柔波的午夜裡,難免生出些許難以言明的曖昧。

“曖昧”這個詞,很是叫人討厭。

為了方便野外生活,修士的儲物袋裡往往裝有一兩床被褥。因洞穴狹窄,他們的間距並不算大,隻隔了一人左右的距離。

寧寧還是頭一回與同齡男生在同一處地方入眠,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難為情,平躺側躺都覺得不對勁。

但她畢竟是師姐,此時此刻總不能露怯,隻能故作鎮定地背過身去,把聲音壓平:“我睡了。”

身後傳來澄澈乾淨的少年音:“嗯。”

於是四周的聲音都漸漸如潮水褪去,隻留下充斥整個山洞的淺淡微光。

夏天的夜晚帶著連綿暑氣,像點點星火落在心口,裴寂一言不發地平躺在薄被上,被灼得有些燥。

由於兒時被孃親關在地窖裡的經曆,他對黑暗一直存有厭惡與牴觸的情緒。

小時候一旦獨自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窄空間裡,就會害怕得渾身發顫;長大後情況稍微好轉,卻也並不喜歡太過幽暗的環境。

好在洞穴中生有靈菇,才能讓他安心一些。

幾縷黑髮落在少年精緻的眉眼之上,或許是夏日獨有的燥意讓他心煩意亂,裴寂皺了眉,毫無征兆地輕輕偏過頭去。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連呼吸也隱匿在夜色裡,視線所及之處,是少女纖細的背影。

他從未如此仔細地端詳過寧寧,好不容易壯著膽子看上一眼,也隻能是當她背對著自己的時候。

因在客棧中梳洗過,女孩身上攜了股清雅的梔子花香。青絲綿延而下,如同純黑色的水墨悠悠暈開,遮擋住纖細的脖頸與後背,隻露出淺紫的單薄裙紗。

看上去小小的一隻,彷彿稍一用力就能折斷的柳枝。

……原來她是這樣的嗎?

[咳咳。]

承影輕咳兩聲:[裴小寂啊,悄悄偷看不是君子之風。]

裴寂面無表情地迴應:“我沒有。”

[……趁人家睡著了,光明正大地看也不行啊臭小子!]

它跟了這小子這麼多年,已經能摸清楚裴寂的大部分心思,情不自禁冷哼道:[怎麼,平時對人家愛搭不理,現在又來偷偷瞧?裴小寂啊裴小寂,我恨你是根木頭。]

“不是。”裴寂應得很快,“我隻是睡不——”

他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耳邊就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響動。

——本應熟睡的寧寧在刹那之間忽然轉身,一雙杏眼睜得渾圓,目光毫無掩飾地直直望向他。

而裴寂保持著偏轉腦袋看她的姿勢,與寧寧四目相對。

裴寂耳根驟紅,呼吸一滯:……

承影瘋狂驢叫,逼格全無:[裴寂,快閉眼睛——!]

說罷又在他心裡拚命掙紮,喊得破了音:[啊啊啊!!!死了死了!!!她不會發現你在偷看了吧!!!]

裴寂愣了半拍,在寧寧的注視下很聽話地閉上雙眼。

承影:……

[你是老天派來專門折磨我的嗎?]

承影老淚縱橫,言語中帶了哭腔:[掩耳盜鈴,欲蓋彌彰。這時候閉眼睛裝睡有什麼用,啊?你是傻瓜嗎?]

於是裴寂又木著臉把眼睛睜開。

一人一劍看似面如止水,實則心底狂潮洶湧。裴寂隻覺得耳根的燥熱越來越濃,徑直攀上眼尾與面龐,惹出烈火灼燒般的躁意。

他經曆過數不清的鬼門關,從來沒有退卻和遲疑的時候,如今卻不知為何,因為一道猝不及防的目光而亂了心神。

裴寂不知道的是,寧寧心裡的慌亂其實不比他少。

她怎麼也睡不著,乾脆睜著眼睛一片片數藤蔓上的葉子,後來數得無聊突發奇想,決定扭頭看看裴寂睡著的模樣。

畢竟很多小說裡都講,向來陰沉著臉的男主角會在安穩入睡後會顯得格外人畜無害,她想象不出裴寂乖乖閉著眼睛的模樣,就打算親眼去瞧一瞧。

這真的真的隻是個突如其來的小心思,哪成想裴寂壓根沒睡著,她剛一轉身,就對上他黑漆漆的一雙眼睛——

救命!這不就是乾壞事被直接抓包嗎!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兩人都覺得自己的偷看被對方當場發現,視線在短暫相交後趕忙錯開。

寧寧死死盯著地面上的一顆小石頭,搶占先機:“那些靈菇太晃眼睛,我睡不著。”

隨即一本正經地咳了聲,用最僵硬的語氣說出最吞吞吐吐的話:“你你你……你被我吵醒了?”

裴寂這回躺平了,直勾勾望著洞穴頂端,通紅的耳朵被墨發儘數遮掩:“沒關係,我本來也沒睡著。”

前三個字一出,擺明瞭是要將他偷看的事兒拋得一乾二淨,之所以會扭過腦袋,是因為聽見寧寧翻身的聲音。

承影百感交集:[嘖嘖,欺騙無知少女,夠狠夠心機。]

“你也睡不著?”

寧寧見他冷著臉不在意,心裡懸著的石頭才終於慢慢落地,想了會兒又道:“不如我們來說說話吧?”

她這回總算是清楚看到裴寂的模樣了。

夜色如墨,一點點勾勒出少年纖長的眼尾、高挺的鼻梁與耳邊柔軟的烏髮,而他的唇則是薔薇般的色澤,向下抿出薄薄弧度。

清峻的少年感仍帶著涉世未深的稚氣,眼中清冷的戾氣卻又很大程度地把它衝散;眼尾不知怎地浮了層緋紅,將淚痣襯出幾分勾人的柔色。

寧寧從不吝惜讚美,裴寂的確挺好看。

“你之前受的那些傷,”她用一隻手撐在臉龐之下,抬眼看向他時,能聞見少年周身清冽的鬆香,“如今都痊癒了嗎?”

裴寂“嗯”了聲。

他不擅言辭,卻也知道單純的一個“嗯”字定會導致冷場,於是生澀地補充一句:“多謝師姐相贈的陰山鬼珠與傷藥。”

寧寧說到底隻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這會兒當面受了感謝,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都是身外之物,就……沒什麼好謝的。”

想起陰山鬼珠,又忙道:“你體內的魔氣仍有發作麼?”

裴寂遲疑應聲:“偶有發作,定不會傷到師姐。”

“不要小看我!”

她不服氣地睜大眼睛:“就算你魔氣發作,我也不會被你傷到。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分明是——”

她說到一半忽然泄了氣,似是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下一句話。

承影參透了這段話裡的意思,在心底笑個不停,時而發出驢叫,時而發出雞鳴。

裴寂微微蹙眉,不解地側目看向她。

“就是,”寧寧摸摸鼻尖,聲音小了好幾度,“魔氣發作不是很難受嗎?如果能減緩一些疼痛就好了。”

她居然在擔心他。

自從仙魔大戰後,魔族便成了人儘誅之的過街老鼠。他身為魔修餘孽,身體裡淌了汙濁的血,早已習慣他人的冷眼相待與刻意排擠,如今聽寧寧說出這句話,反倒無從適應,近乎於手足無措。

裴寂默不作聲地抿了唇,心口像被毛茸茸的尾巴掃了一下,憑空生出莫名其妙的癢。

這也是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可出乎意料地,他卻並沒有多麼厭惡。

承影已經通體散發著母性光輝,獨自在他識海裡自由徜徉,不時發出母雞一樣的咯咯笑聲了。

寧寧是個話簍子,興致來了能滔滔不絕講上大半夜,從練劍心得到師門八卦,最後甚至扯出了自己以前的事情,托著臉對他講:

“我以前生過一場很嚴重的大病,不能下床走動、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的那種。那段時間在家裡什麼事也做不了,隻能躺在床上看書,或是跟家裡的啵啵玩。”

頓了頓,又道:“啵啵是我家裡養的兔子,白白胖胖一團,很可愛的——你養過寵物嗎?”

裴寂點頭:“我也收養過一隻兔子,隻不過三天後就死了。”

寧寧怔了一瞬:“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那時一定很難過。”

“無礙。”

裴寂正色安慰她:“兔子烤肉很香。”

——所以你是把它給吃了啊!這根本不叫“收養”,純粹是把人家抓來當食材好嗎!

寧寧被他哽了一下,心裡暗道人才。後來又稀裡糊塗說了許多,隨著睡意漸濃,話題也慢慢變得天馬行空。

比如“小鮫人愛上皇子,卻因魚頭人身遭到婉拒”,以及“利用避雷針度過天劫的可行性”。

到後來又成了:“你怎麼不用我給你買的髮帶?是不是不喜歡?”

裴寂默了半晌,低聲應她:“不是。”

恰恰相反,正因為太過珍惜,所以纔不捨得動用。他命中多殺伐,不願讓雲錦之上沾染血跡,汙了它的模樣。

但這番話,他必然不會當面說出。

寧寧說得累了,便迷迷糊糊睡去,半夢半醒之間嘟嘟囔囔:“晚安啊裴寂。”

她的聲音裡裹挾著濃濃倦意,軟綿綿落在耳膜上,竟帶著些許撒嬌般的意味:“互道晚安是我家鄉那邊的風俗,是祝願你……今夜好夢的意思。”

黑衣黑髮的少年垂眸望一眼她靜靜入睡的模樣,藉由薄光勾勒出寧寧明媚乖巧的眉眼。好一會兒,從胸腔裡發出悶悶的低笑。

他的動作很輕,起身從儲物袋裡拿出一件衣物,抬手一拋,便讓它落在散發著熒光的靈菇之上。

於是再也沒有擾她睡夢的亮光,唯有暮色四合,溫柔如潮地漸漸上漲,將視線淹沒。

寂靜夜色裡響起清越的少年音,被刻意壓得很低,不知道寧寧有沒有聽見。

裴寂的嗓音生澀卻柔和,輕輕對她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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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老天派來專門折磨我的嗎?]

承影老淚縱橫,言語中帶了哭腔:[掩耳盜鈴,欲蓋彌彰。這時候閉眼睛裝睡有什麼用,啊?你是傻瓜嗎?]

於是裴寂又木著臉把眼睛睜開。

一人一劍看似面如止水,實則心底狂潮洶湧。裴寂隻覺得耳根的燥熱越來越濃,徑直攀上眼尾與面龐,惹出烈火灼燒般的躁意。

他經曆過數不清的鬼門關,從來沒有退卻和遲疑的時候,如今卻不知為何,因為一道猝不及防的目光而亂了心神。

裴寂不知道的是,寧寧心裡的慌亂其實不比他少。

她怎麼也睡不著,乾脆睜著眼睛一片片數藤蔓上的葉子,後來數得無聊突發奇想,決定扭頭看看裴寂睡著的模樣。

畢竟很多小說裡都講,向來陰沉著臉的男主角會在安穩入睡後會顯得格外人畜無害,她想象不出裴寂乖乖閉著眼睛的模樣,就打算親眼去瞧一瞧。

這真的真的隻是個突如其來的小心思,哪成想裴寂壓根沒睡著,她剛一轉身,就對上他黑漆漆的一雙眼睛——

救命!這不就是乾壞事被直接抓包嗎!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兩人都覺得自己的偷看被對方當場發現,視線在短暫相交後趕忙錯開。

寧寧死死盯著地面上的一顆小石頭,搶占先機:“那些靈菇太晃眼睛,我睡不著。”

隨即一本正經地咳了聲,用最僵硬的語氣說出最吞吞吐吐的話:“你你你……你被我吵醒了?”

裴寂這回躺平了,直勾勾望著洞穴頂端,通紅的耳朵被墨發儘數遮掩:“沒關係,我本來也沒睡著。”

前三個字一出,擺明瞭是要將他偷看的事兒拋得一乾二淨,之所以會扭過腦袋,是因為聽見寧寧翻身的聲音。

承影百感交集:[嘖嘖,欺騙無知少女,夠狠夠心機。]

“你也睡不著?”

寧寧見他冷著臉不在意,心裡懸著的石頭才終於慢慢落地,想了會兒又道:“不如我們來說說話吧?”

她這回總算是清楚看到裴寂的模樣了。

夜色如墨,一點點勾勒出少年纖長的眼尾、高挺的鼻梁與耳邊柔軟的烏髮,而他的唇則是薔薇般的色澤,向下抿出薄薄弧度。

清峻的少年感仍帶著涉世未深的稚氣,眼中清冷的戾氣卻又很大程度地把它衝散;眼尾不知怎地浮了層緋紅,將淚痣襯出幾分勾人的柔色。

寧寧從不吝惜讚美,裴寂的確挺好看。

“你之前受的那些傷,”她用一隻手撐在臉龐之下,抬眼看向他時,能聞見少年周身清冽的鬆香,“如今都痊癒了嗎?”

裴寂“嗯”了聲。

他不擅言辭,卻也知道單純的一個“嗯”字定會導致冷場,於是生澀地補充一句:“多謝師姐相贈的陰山鬼珠與傷藥。”

寧寧說到底隻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這會兒當面受了感謝,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都是身外之物,就……沒什麼好謝的。”

想起陰山鬼珠,又忙道:“你體內的魔氣仍有發作麼?”

裴寂遲疑應聲:“偶有發作,定不會傷到師姐。”

“不要小看我!”

她不服氣地睜大眼睛:“就算你魔氣發作,我也不會被你傷到。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分明是——”

她說到一半忽然泄了氣,似是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下一句話。

承影參透了這段話裡的意思,在心底笑個不停,時而發出驢叫,時而發出雞鳴。

裴寂微微蹙眉,不解地側目看向她。

“就是,”寧寧摸摸鼻尖,聲音小了好幾度,“魔氣發作不是很難受嗎?如果能減緩一些疼痛就好了。”

她居然在擔心他。

自從仙魔大戰後,魔族便成了人儘誅之的過街老鼠。他身為魔修餘孽,身體裡淌了汙濁的血,早已習慣他人的冷眼相待與刻意排擠,如今聽寧寧說出這句話,反倒無從適應,近乎於手足無措。

裴寂默不作聲地抿了唇,心口像被毛茸茸的尾巴掃了一下,憑空生出莫名其妙的癢。

這也是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可出乎意料地,他卻並沒有多麼厭惡。

承影已經通體散發著母性光輝,獨自在他識海裡自由徜徉,不時發出母雞一樣的咯咯笑聲了。

寧寧是個話簍子,興致來了能滔滔不絕講上大半夜,從練劍心得到師門八卦,最後甚至扯出了自己以前的事情,托著臉對他講:

“我以前生過一場很嚴重的大病,不能下床走動、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的那種。那段時間在家裡什麼事也做不了,隻能躺在床上看書,或是跟家裡的啵啵玩。”

頓了頓,又道:“啵啵是我家裡養的兔子,白白胖胖一團,很可愛的——你養過寵物嗎?”

裴寂點頭:“我也收養過一隻兔子,隻不過三天後就死了。”

寧寧怔了一瞬:“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那時一定很難過。”

“無礙。”

裴寂正色安慰她:“兔子烤肉很香。”

——所以你是把它給吃了啊!這根本不叫“收養”,純粹是把人家抓來當食材好嗎!

寧寧被他哽了一下,心裡暗道人才。後來又稀裡糊塗說了許多,隨著睡意漸濃,話題也慢慢變得天馬行空。

比如“小鮫人愛上皇子,卻因魚頭人身遭到婉拒”,以及“利用避雷針度過天劫的可行性”。

到後來又成了:“你怎麼不用我給你買的髮帶?是不是不喜歡?”

裴寂默了半晌,低聲應她:“不是。”

恰恰相反,正因為太過珍惜,所以纔不捨得動用。他命中多殺伐,不願讓雲錦之上沾染血跡,汙了它的模樣。

但這番話,他必然不會當面說出。

寧寧說得累了,便迷迷糊糊睡去,半夢半醒之間嘟嘟囔囔:“晚安啊裴寂。”

她的聲音裡裹挾著濃濃倦意,軟綿綿落在耳膜上,竟帶著些許撒嬌般的意味:“互道晚安是我家鄉那邊的風俗,是祝願你……今夜好夢的意思。”

黑衣黑髮的少年垂眸望一眼她靜靜入睡的模樣,藉由薄光勾勒出寧寧明媚乖巧的眉眼。好一會兒,從胸腔裡發出悶悶的低笑。

他的動作很輕,起身從儲物袋裡拿出一件衣物,抬手一拋,便讓它落在散發著熒光的靈菇之上。

於是再也沒有擾她睡夢的亮光,唯有暮色四合,溫柔如潮地漸漸上漲,將視線淹沒。

寂靜夜色裡響起清越的少年音,被刻意壓得很低,不知道寧寧有沒有聽見。

裴寂的嗓音生澀卻柔和,輕輕對她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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