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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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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賀知洲從刑司院領出來後,天羨子便帶著弟子們來到了城主府。

鸞城商貿發達,是出了名的富饒闊綽,城主府內自然也窮儘奢侈浮華之景,放眼望去,連每一塊地板縫裡都寫著四個字:

我很有錢。

寧寧之前去過的迦蘭城雖然也曾是商業要地,但畢竟埋在水裡沉寂了那麼多年,加之城主府邸以雅緻內斂為主基調,氣質與此地截然不同。

穿越氣勢恢宏的正門,再經過高牆掩映、燈火通明的長廊,在一片喧嘩笑聲與琴曲琶音之間,便抵達了用來迎客設宴的前院。

“天羨長老!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領路的小廝剛退下,一位身著華服的青年男子便上前迎來,將寧寧等人粗略掃視一番,朗聲笑道:“玄虛劍派弟子皆乃少年英才,想必貴派今年也定能力壓群雄。”

天羨子哈哈大笑:“多謝城主吉言。”

說罷又抬眼望向青年身後的紅衣女人:“這位定是城主夫人吧?”

城主側過身去,聲線溫和:“來,鸞娘。”

那女人站在高牆陰翳之下,又被青年擋去了大半身影,直到她在天羨子的問詢後緩緩上前,寧寧才終於看清此人的模樣。

她生得絕美,勾人的桃花眼中嵌著琥珀色瞳孔,猶如雪山之上融化的冰水,雖則瀲灩生姿,卻清清冷冷,沒有太多屬於活人的溫度。

一襲紅裙由龍綃與雲錦織就而出,龍綃單薄如紗霧,錦緞瑰麗似煙霓,兩相交織之下,彙成一幅花蔭簇簇的薄霧煙霞圖,更襯得她身姿搖曳、美豔非常。

寧寧來鸞城前做過功課,城主姓駱名元明,是元嬰高階的天才符修。

他在此前還有過一任妻子,聽聞是個體弱多病的官家大小姐,嫁給城主沒多久,便因身染重病撒手人寰。

現如今的城主夫人名喚鸞娘,因自小便被賣入花街,早已棄用了原本的名姓。

一個是聲名顯赫的城中之主,一個是身份低微的舞女,這兩人本不該有任何交集,駱元明卻在某次宴席之上對她一見鐘情。

這段浪漫佳話被城中百姓爭相傳唱,兩人的愛情故事被寫出了十多個版本,一個比一個曲折離奇,一個賽一個曖昧香豔。

甚至城主去世多年的老孃都在話本子裡有幸複活,直接甩給女主角鸞娘一堆銀票:“五百萬靈石,離開我兒子。”

要論離譜之程度,閻王爺看了都能氣哭。但也由此可見,不論古今中外,人民群眾吃瓜嗑cp的熱情都是始終如一的。

鸞娘本是冷著臉,在聽見駱元明聲音的刹那神色微鬆,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她是舞女出身,行走時身姿嫵媚多情,連帶著裙襬招搖晃動,錦緞於長明燈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天羨子與夫妻倆簡單寒暄幾句,隨即帶著眾人入了筵席。

城主府前院寬敞得不可思議,桌席依次擺開,盛放著各式糕點與菜肴。寧寧和大師姐關係最為要好,便一直與鄭薇綺並肩同行,光影交錯之間,望見了好幾張熟悉的面孔。

來自梵音寺的明空小師傅仍然被一大群人圍在中央,講些連他自己都聽不懂、全靠在佛經裡背誦下來的大道理。

周圍一群人不懂裝懂,紛紛點頭應和,要是有誰出言詢問,便會收穫一堆“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憐憫眼神。

萬劍宗早早到了此地,其中幾個跟流明山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一名城主府小廝蜷縮在角落,手裡拿著個小本本,記錄到時候需要賠償的靈石數量。

據圍觀群眾所說,流明山一夥人在品嚐點心時痛批甜豆腐花、怒讚鹹豆腐腦,被萬劍宗弟子聽見後出言相爭,經過一番激烈至極的口舌之戰,最終拔劍掏符打了起來。

還有就是——

視線停留在人群中一張棱角分明的側顏上,寧寧微微一愣。

那是個身形高挑瘦弱的青年,眼尾暈開奪人心魄的紅,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來。

居然是迦蘭城少城主,江肆。

江肆沉睡數年,醒來後一直是大病未愈的模樣。然而病怏怏的身子骨並不能阻礙他體內源源不絕的王霸之氣,在見到寧寧與鄭薇綺後冷笑一聲:“嗬,女人。”

鄭薇綺的臉下意識皺成一團:“嘖,白癡。”

說罷思忖片刻,悄聲對寧寧道:“小師妹,看見那冤大頭了嗎?我來教你怎麼做生意。”

眼看鄭薇綺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自己瞧,江肆面無表情地輕咳幾聲,眼底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那女人果然對他情根深種,如今隻不過晃眼見到他,就毫不猶豫地帶著同門師妹朝這邊走來。

隻可惜他斷情絕愛,註定給不了她未來。

“少城主。”

鄭薇綺上前幾步靠近他,嘴角攜了淡笑:“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肆冷聲迴應:“迦蘭與鸞城世代交好,如今正值十方法會,在下自當前來慶賀。”

頓了頓,又輕咳道:“你要參加法會?嗯?”

句末的這個“嗯”,是他在話本子裡學到的成果——

江肆自知跟不上時代變遷,於是在與玄虛劍派眾人告別之前,特意找鄭薇綺買下了一大堆話本子,經過日日夜夜潛心研習,總結出了當今男性的行為典型。

例如冷傲疏離,很喜歡用“女人”這個詞語,這一點和多年前一模一樣,沒什麼好說的。

例如最常做的表情是“挑眉”、“邪魅一笑”和“舔後槽牙”,無論做什麼都是“淡淡地”。

又例如句尾總是要加一個“嗯”字,並且一定要使用非常“低沉醇厚”的嗓音,以及一點點的疑問語氣。

江肆揣摩了許久,覺得應該和水牛哞哞叫時的感覺差不多,畢竟都是低沉的單音節。

除此之外,他還學到了許多從未聽過的新句式。但即便是心理承受能力強如江肆,也無法接受自己把某個女人抵在牆角,跟紅眼病似的紅著眼睛來一句:“叫聲少城主,命都給你。”

或是緊緊摟住誰,“彷彿要把她鑲入身體裡的每一寸血肉”。

就很恐怖,跟看誌怪小說似的。他還想好好活著,不願英年早逝。

“之前的話本子看完了嗎?”

鄭薇綺熟稔笑道:“我這裡又進了些新貨,不知少城主感不感興趣?”

江肆默了一瞬。

當初他看那些愛情話本,可謂學得天昏地暗、懸梁刺骨,城中妖族對此頗為好奇,滿街都是諸如此類的對話:

“少城主多日不露面,不知在府裡做些什麼?”

“聽說在看書。”

“看書?莫非是閱覽治城之策,抑或修煉絕世功法?”

“……聽說是《霸道師尊的狂寵》、《拒嫁豪門:小嬌妻的逃愛33天》、《這個孟訣明明超愛我卻過分悶騷》。”

“……”

“……”

於是沒過一天,全城都在傳少城主有顆少女心,看愛情話本子看得廢寢忘食。

後來越傳越離譜,直接從“大多是玄虛劍派各位長老的故事”鯉魚躍龍門,變成了“少城主最愛的究竟是天羨子還是真霄劍尊,或者兩個都想要”。

隻因為這兩人的話本數量一騎絕塵,是所有人裡最多的。

就非常有因有果,有理有據,百口莫辯,不服不行。

江肆本想拒絕,卻聽鄭薇綺繼續道:“少城主,我手頭還有兩本書,都是以你為男主角。供不應求,想買的話可要抓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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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此話不假,自從迦蘭城一事為世人所知,少城主江肆就被傳成了一個清風霽月、城府高深的翩翩公子形象,人氣也因此水漲船高,一夜間湧現無數同人話本,賣得那叫一個美滋滋。

江肆聞言不由愣住,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目光微沉著開口:“多少錢?”

鄭薇綺用手指比了個數字:“一千靈石。”

江肆又是冷笑。

他雖然是個老古董,但腦子還沒生鏽。一本書賣一千靈石,這女人不如去搶:“太貴,我最多隻能給你五百。”

鄭薇綺搖頭:“一千。”

江肆態度堅決:“五百。”

鄭薇綺:“一千。”

江肆:“五百。”

“五百。”

“一千。”

江肆:……

他一心想著跟對方唱反調,哪成想居然會被她繞進死衚衕,利用這一點思維慣性,直接殺了個措手不及。

鄭薇綺拚命忍笑,遞給他一本《城主太難纏:萌寶三歲半》。

這標題過於驚世駭俗,江肆看得後背發涼,差點把作者直接告去刑司院。

等他顫抖著將其接下,又聽見鄭薇綺道:“我這兒還有一本,同樣一千靈石,要不要?”

江肆強忍著被無良商家欺騙的心痛,面無表情地應聲:“五百。”

鄭薇綺還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語氣:“一千。”

迦蘭城少城主斂了神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同樣的招數不會生效兩次,這女人竟然想用一模一樣的套路,未免太過蔑視他的頭腦。

江肆答得很快:“五百。”

“一千。”

“五百。”

又是一輪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的競價,在鄭薇綺開口唸出下一個數字時,江肆凝神屏息,瞳孔驟縮。

——就是現在!

她剛剛說的這個數字,並不是一千!

按照之前的套路,他早就猜到鄭薇綺會在某次報價時修改價格。

那時自己萬萬不可按照思維慣性,刻意同這女人反著來,而應該順著她的話,毫不猶豫地念出同一個數字。

那就是——

江肆中氣十足,一字一頓地開口:“一千五百!”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熱鬨的盛宴裡,突然多了一個傷心的人。

屬於他自己的聲音迴盪在耳邊,江肆滿臉茫然抬起腦袋,正對上鄭薇綺笑得合不攏嘴的臉。

她剛剛……說的是一千五百?

不是五百?

哈哈,原來不是故技重施,而是挖了另一個等他自己跳進去的陷阱啊。

——所以你為什麼不按套路出牌!欺負他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古董人有意思嗎?啊?有意思嗎?

這毒婦!

即便她得到了他的錢,也得不到他的心!

“不愧是少城主,出手就是大氣。”

鄭薇綺搖頭晃腦,從儲物袋裡又抽出本小冊子遞給他;江肆狀如雕塑,神情恍惚地將它接下。

低頭一看,《我的天才夫君》。

殺人誅心,真是每個字都在嘲笑著他的愚蠢與脆弱,鄭薇綺絕對是有意而為之。

江肆隻覺得呼吸不暢,差點吐出一口血:“女人……你在挑戰我的極限。”

鄭薇綺禮貌笑笑,收下他遞過來的智商稅:“沒事,這不沒成功嗎?來日方長,咱們還可以繼續。”

江肆努力吸氣呼氣,以免被她氣死。

鄭薇綺拿了錢,便美滋滋與這冤大頭道別說再見,摟著小師妹往宴席另一邊走。

寧寧被她一頓猛如虎的操作逗得笑個不停,兩人交談之間,絲毫沒察覺到人群中幾道隱秘的視線。

“我看見她了,玄虛劍派的那姑娘。”

一名媚修少女坐在假山之上,淡笑著看向斜倚在山旁的紅衣少年:“容辭,咱們上次可是被她耍得夠嗆,這回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比一場……先說好了,誰先抓到就算誰的,另一個不許搶。”

容辭收回視線,懶洋洋笑道:“那是當然。”

“哎呀——”

目光觸及到宴席角落裡抱著劍的黑衣少年,少女掩唇輕笑,聲線甜如蜜糖:“那是寧寧姑孃的小師弟吧?我們倆方纔看著她講話,被他狠狠瞪了。”

她一邊說,一邊將髮絲纏繞在蔥白食指上,眼底閃過捕食者狩獵般的冷光:“模樣倒是挺不錯,說不準是個有趣的人……對吧?”

另一邊,萬劍宗。

許曳膽戰心驚地看一眼自家師姐:“師姐,你已經咧著嘴笑了整整半個時辰,比你上半年總共笑的時間都多——你是不是嘴巴抽筋了?”

“你不懂。”

蘇清寒按住腰間長劍,止住劍身因興奮而不斷髮出的嗡鳴:“十方法會以武會友,各大門派精英弟子皆彙聚於此,你難道不想與他們切磋一番麼?”

許曳膽子小,硬著頭皮回答:“大概……想吧?”

目光瞥見人群裡的紫衫少女,蘇清寒神色微斂:“寧寧師妹在小重山中的表現頗為亮眼,此番試煉,一定會有不少人向她發起挑戰。”

想起寧寧折騰霓光島與浩然門的那件事,許曳下意識點頭:“的確如此。寧寧這回必定處境凶險——師姐,你想幫她?”

“幫她?”

蘇清寒輕笑出聲,眼底浮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亮色:“我會第一個打敗她。”

*

鸞城風光正好,搭配美酒佳肴令人流連忘返,如果不是一道突然響徹耳邊的傳音,寧寧願意把今天晚上稱作“無與倫比的一夜”。

然而等那聲音出現,就從“無與倫比的一夜”瞬間遭遇滑鐵盧,變成了“許多麻煩事的源頭”。

“諸位小友,在下乃鸞城城主駱元明。經過長老們的一番商討,決定在今夜開啟試煉秘境,即十方法會的第一輪比試。”

寧寧一邊仔細聽,一邊抬頭與鄭薇綺四目相對,很明顯後者也收到了同樣的傳音入密。

“在第一輪比試之前,各位都將得到一塊特製令牌。待前往九幽山進入秘境後,便可隨意發起挑戰,搶奪他人身上的令牌。”

那聲音繼續道:“陷阱、計謀與集體合作皆不禁止。如果某人手中令牌數量清零,會被立刻強製離開秘境;試煉結束時手持令牌數量倒數,亦將被淘汰出局。”

“試煉一共持續三天,秘境中還有諸多奇遇等待各位發現。那麼——”

“飛舟即刻抵達城主府,將承載各位前往九幽山,請做好準備。”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法會不僅多出了爭搶令牌這一規則,更是頭一回在宴席之中宣佈開啟,無異於當頭一棒。許多人尚未做足準備,聽罷皆是焦急萬分,不知如何是好。

而正如駱元明所言,在他說完不過半柱香的時間裡,幾座飛舟如約而至,劃破城主府上厚積如棉絮的雲層。

跟突擊考試似的,天下所有老師果然都是一樣賊。

“令牌數量不能是倒數……”

鄭薇綺無可奈何地笑道:“這不是擺明瞭鼓勵大家自相殘殺麼?那群長老真是一年比一年惡趣味。”

她是元嬰期劍修,試煉秘境面積廣闊,為了確保公平,自然不會與金丹的寧寧分在同一場地。

略一思忖後,有些不放心地囑托她:“我聽說小師妹在小重山中表現不俗,說不定會因此惹上麻煩。切記謹慎行事,儘量與門派裡的其他人會合。”

寧寧乖乖點頭。

飛舟聲勢浩蕩地懸在半空,垂落數階蜿蜒而下的長梯。

長老們估計在什麼地方偷偷摸摸看好戲,自始至終不見人影,弟子們則幾家歡喜幾家愁,吵吵嚷嚷地逐一登船。

在玄虛劍派所有人裡,趁機大吃大喝的賀知洲最後一個上船。他吃得太多坐不了,隻能扶著腰站在飛舟門口,探出腦袋往下看。

隨著飛舟緩緩升空,地面上的人與物都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房屋的輪廓已經淹沒於夜色之中,萬千燈火團團簇簇,隨風搖曳不定,如同純黑色紙張上暈開的點點彩墨。人們的面孔同樣變得不甚清晰,一半被黑暗吞噬,另一半掩映在火光之中。

四下張望之時,賀知洲一眼就望見了頂層閣樓裡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似是與他視線相撞,紛紛抬起手臂揮了揮。

賀知洲心裡一陣感動。

小白菜地裡黃,兩三歲沒了娘。他師尊李忘生常年不著家,隻會偶爾寄一堆劍譜功法和珍惜靈植回來,要不是師叔師伯們多有提攜照顧,他指不定會落魄成什麼樣子。

此番被抓進刑司院,也是天羨子在第一時間就趕了去,將他帶出那個鬼地方。這份恩情沒齒難忘,他決不能辜負師叔的苦心。

“各位師叔師伯——”

賀知洲扯開嗓子喊:“各位放心,我一定會通過此次試煉的!”

天羨子張了張嘴,應該是在對他講些什麼。可惜兩人距離太遠,賀知洲隻能看見對方大張著嘴巴,卻沒能聽見一丁點聲音,跟看默片似的。

不過思來想去,老師在比賽之前還能說什麼?無非是些為他加油鼓勁的話。

賀知洲想到這裡更加激情澎湃,大聲喊道:“天羨師叔!放心吧,我不會讓您失——”

那個“望”字還沒出口,就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嚨。

準確來說,是擠回了喉嚨。

——在賀知洲往外探頭探腦、自我感動的時候,飛舟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原來師叔師伯們並不是在揮手道別。

而是拚命向他示意:“快把腦袋縮回去啊!否則馬上就要被門夾啦!”

賀知洲面無表情,整個人直愣愣站在飛舟裡,隻有一顆頭被擠出門外,動彈不得。

晚風吹起他不羈的黑髮,在朦朧視線中,正巧撞上高樓中一家三口詫異的目光。

飛舟,夜空,火光,掛在門口的人頭。

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夜空。

賀知洲:……

聽他解釋!他是個品行端正風流倜儻的英俊劍修,真不是什麼被鑲嵌在門縫裡的人頭!!!

然而還沒等他朝那家人露出一個友善的笑,便察覺有人在身後胡亂抓了把自己的頭髮。

然後是後背被拍了一下。

寧寧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入耳朵:“師姐,你做什麼呀?不要欺負賀師兄。”

鄭薇綺義正言辭:“分明是你對他動手動腳,還想嫁禍於我!”

這飛舟裡多數是玄虛劍派的弟子,見到此番景象鬨然笑開。不少與賀知洲關係要好的同門師兄弟有樣學樣,你碰碰我撓撓。

可憐他本人的一顆頭被關在外面,隻能聽見身後一團嗡響,壓根不知道是誰在做手腳,唯有面目扭曲地拚命掙紮:“給我住手!你們這群混蛋!”

寧寧站在飛舟裡,視線所及之處隻有他佝僂如九旬老漢的半個身體。那場面實在滑稽,讓她忍不住笑個不停,猝不及防間,忽然聽見賀知洲大喊一聲:“糟糕!”

她多少還存了點良心,聞言問道:“怎麼了?”

賀知洲似乎覺得難以啟齒,聲音小了很多,需要細細辨別才能聽清:“……我好像,被下面的很多人圍觀了。很多很多。”

與他一起在李忘生門下修習的三師弟笑得沒心沒肺:“這有什麼好圍觀的?隻不過是一顆掛在飛舟上的人頭——”

等等。

這可是一顆掛在飛舟上的人頭啊!!!

試想煙火璀璨、舉城慶祝的日子裡,你和娘子吃著火鍋唱著歌,剛一抬頭,就在窗外望見一個詭異的懸空人腦袋——

這也太恐怖了吧!!!

“賀師兄,穩住!”

場面一片混亂,為了鸞城百姓的身心健康,這下總算沒人敢繼續折騰他。小弟子們紛紛正色,七嘴八舌地提意見:“一定要保持微笑,表情絕對不能太陰沉,否則會嚇到小孩子的!”

寧寧頗以為然:“沒錯。要用笑容告訴大家,你不是個被掛在門上的頭,隻是腦袋碰巧被門夾了。”

於是十方法會盛宴之夜,飛舟騰起時煙火驟燃,不少鸞城百姓倚窗而望,欲要瞻仰一番仙門風姿。

飛舟浮空,燈影交融,不諳世事的小孩睜著大眼睛,滿臉好奇地發問:“孃親,天上飛的大船是什麼?”

“那是十方法會的飛舟。飛舟之上儘是各大門派裡最為出色的弟子,若是想登船,定要勤修苦練,來日——”

女子倚立於高樓之上,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便倒吸一口冷氣,後背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在其中一艘飛舟的門口,赫然掛著顆面目猙獰、臉色慘白的人頭!

一朵煙花炸開。

那顆人頭目光茫然、神情恍惚,不經意間與一家三口視線相撞,竟然頗為僵硬地咧了咧嘴角,勾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乾笑。

這已經夠嚇人了。

沒想到這笑容轉瞬即逝,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頭顱便猛然換了臉色。

隻見它又哭又笑、搖晃不止,大張著的口中不知在講些什麼東西,隻有一張猙獰可怖的面孔在火光下格外清晰,深深刻進每個人的記憶裡。

隨著飛舟緩緩前行,越來越多的百姓見到了它。

不知名姓的腦袋齜牙咧嘴地抽搐著,彷彿極為痛苦般眼珠子亂轉、臉頰皺成一團,口中無聲的大罵,或許正是為了控訴生前所遭遇的不公。

高樓裡的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號啕大哭,哭聲一片連著一片,滔滔不絕。

忽然有人恍然大悟般大喊:“我想起來了!那不是今日在街市作亂、被關進刑司院的玄虛派弟子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知是誰顫抖著接下話茬:“我聽說他被門派裡的長老帶走了,難道玄虛劍派為了處罰,竟把他給……!不愧是修道之人,都這樣了還沒死透啊!”

“玄虛劍派為何那樣!”

一個女人瑟瑟發抖,驚聲尖叫:“他隻不過犯了個小小的錯,哪至於將頭顱砍下來,掛在飛舟上示眾!這師門究竟是什麼鐵石心腸,真是叫人死了都不得安生!”

那顆頭在空中隨風飄搖,於暮色中漸行漸遠,直至飛舟離去,也沒有被人取下來。

而它的表情居然漸漸柔和下去,最終閉上眼睛,變成一張佛性十足的笑臉。那樣安詳,像是臨終前得到瞭解脫。

這名弟子在瀕死中掙紮了那麼久之後,終於還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城中百姓一夜未眠,玄虛劍派殺死弟子並掛在飛舟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不少人自發為那個可憐人獻上花圈和紙錢,燒在蒼江岸邊。

場面之震撼、影響之浩大,史稱“我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見的人頭的名字”。

而玄虛劍派的長老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那一夜之後,鸞城中家長嚇唬小孩的方式徹徹底底變了個樣,從“再哭?再哭虎姑婆就來把你抓走”變成了——

“再哭?再哭我就把你送進玄虛派!”

還真別說,效果顯而易見地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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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長梯。

長老們估計在什麼地方偷偷摸摸看好戲,自始至終不見人影,弟子們則幾家歡喜幾家愁,吵吵嚷嚷地逐一登船。

在玄虛劍派所有人裡,趁機大吃大喝的賀知洲最後一個上船。他吃得太多坐不了,隻能扶著腰站在飛舟門口,探出腦袋往下看。

隨著飛舟緩緩升空,地面上的人與物都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房屋的輪廓已經淹沒於夜色之中,萬千燈火團團簇簇,隨風搖曳不定,如同純黑色紙張上暈開的點點彩墨。人們的面孔同樣變得不甚清晰,一半被黑暗吞噬,另一半掩映在火光之中。

四下張望之時,賀知洲一眼就望見了頂層閣樓裡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似是與他視線相撞,紛紛抬起手臂揮了揮。

賀知洲心裡一陣感動。

小白菜地裡黃,兩三歲沒了娘。他師尊李忘生常年不著家,隻會偶爾寄一堆劍譜功法和珍惜靈植回來,要不是師叔師伯們多有提攜照顧,他指不定會落魄成什麼樣子。

此番被抓進刑司院,也是天羨子在第一時間就趕了去,將他帶出那個鬼地方。這份恩情沒齒難忘,他決不能辜負師叔的苦心。

“各位師叔師伯——”

賀知洲扯開嗓子喊:“各位放心,我一定會通過此次試煉的!”

天羨子張了張嘴,應該是在對他講些什麼。可惜兩人距離太遠,賀知洲隻能看見對方大張著嘴巴,卻沒能聽見一丁點聲音,跟看默片似的。

不過思來想去,老師在比賽之前還能說什麼?無非是些為他加油鼓勁的話。

賀知洲想到這裡更加激情澎湃,大聲喊道:“天羨師叔!放心吧,我不會讓您失——”

那個“望”字還沒出口,就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嚨。

準確來說,是擠回了喉嚨。

——在賀知洲往外探頭探腦、自我感動的時候,飛舟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原來師叔師伯們並不是在揮手道別。

而是拚命向他示意:“快把腦袋縮回去啊!否則馬上就要被門夾啦!”

賀知洲面無表情,整個人直愣愣站在飛舟裡,隻有一顆頭被擠出門外,動彈不得。

晚風吹起他不羈的黑髮,在朦朧視線中,正巧撞上高樓中一家三口詫異的目光。

飛舟,夜空,火光,掛在門口的人頭。

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夜空。

賀知洲:……

聽他解釋!他是個品行端正風流倜儻的英俊劍修,真不是什麼被鑲嵌在門縫裡的人頭!!!

然而還沒等他朝那家人露出一個友善的笑,便察覺有人在身後胡亂抓了把自己的頭髮。

然後是後背被拍了一下。

寧寧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入耳朵:“師姐,你做什麼呀?不要欺負賀師兄。”

鄭薇綺義正言辭:“分明是你對他動手動腳,還想嫁禍於我!”

這飛舟裡多數是玄虛劍派的弟子,見到此番景象鬨然笑開。不少與賀知洲關係要好的同門師兄弟有樣學樣,你碰碰我撓撓。

可憐他本人的一顆頭被關在外面,隻能聽見身後一團嗡響,壓根不知道是誰在做手腳,唯有面目扭曲地拚命掙紮:“給我住手!你們這群混蛋!”

寧寧站在飛舟裡,視線所及之處隻有他佝僂如九旬老漢的半個身體。那場面實在滑稽,讓她忍不住笑個不停,猝不及防間,忽然聽見賀知洲大喊一聲:“糟糕!”

她多少還存了點良心,聞言問道:“怎麼了?”

賀知洲似乎覺得難以啟齒,聲音小了很多,需要細細辨別才能聽清:“……我好像,被下面的很多人圍觀了。很多很多。”

與他一起在李忘生門下修習的三師弟笑得沒心沒肺:“這有什麼好圍觀的?隻不過是一顆掛在飛舟上的人頭——”

等等。

這可是一顆掛在飛舟上的人頭啊!!!

試想煙火璀璨、舉城慶祝的日子裡,你和娘子吃著火鍋唱著歌,剛一抬頭,就在窗外望見一個詭異的懸空人腦袋——

這也太恐怖了吧!!!

“賀師兄,穩住!”

場面一片混亂,為了鸞城百姓的身心健康,這下總算沒人敢繼續折騰他。小弟子們紛紛正色,七嘴八舌地提意見:“一定要保持微笑,表情絕對不能太陰沉,否則會嚇到小孩子的!”

寧寧頗以為然:“沒錯。要用笑容告訴大家,你不是個被掛在門上的頭,隻是腦袋碰巧被門夾了。”

於是十方法會盛宴之夜,飛舟騰起時煙火驟燃,不少鸞城百姓倚窗而望,欲要瞻仰一番仙門風姿。

飛舟浮空,燈影交融,不諳世事的小孩睜著大眼睛,滿臉好奇地發問:“孃親,天上飛的大船是什麼?”

“那是十方法會的飛舟。飛舟之上儘是各大門派裡最為出色的弟子,若是想登船,定要勤修苦練,來日——”

女子倚立於高樓之上,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便倒吸一口冷氣,後背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在其中一艘飛舟的門口,赫然掛著顆面目猙獰、臉色慘白的人頭!

一朵煙花炸開。

那顆人頭目光茫然、神情恍惚,不經意間與一家三口視線相撞,竟然頗為僵硬地咧了咧嘴角,勾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乾笑。

這已經夠嚇人了。

沒想到這笑容轉瞬即逝,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頭顱便猛然換了臉色。

隻見它又哭又笑、搖晃不止,大張著的口中不知在講些什麼東西,隻有一張猙獰可怖的面孔在火光下格外清晰,深深刻進每個人的記憶裡。

隨著飛舟緩緩前行,越來越多的百姓見到了它。

不知名姓的腦袋齜牙咧嘴地抽搐著,彷彿極為痛苦般眼珠子亂轉、臉頰皺成一團,口中無聲的大罵,或許正是為了控訴生前所遭遇的不公。

高樓裡的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號啕大哭,哭聲一片連著一片,滔滔不絕。

忽然有人恍然大悟般大喊:“我想起來了!那不是今日在街市作亂、被關進刑司院的玄虛派弟子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知是誰顫抖著接下話茬:“我聽說他被門派裡的長老帶走了,難道玄虛劍派為了處罰,竟把他給……!不愧是修道之人,都這樣了還沒死透啊!”

“玄虛劍派為何那樣!”

一個女人瑟瑟發抖,驚聲尖叫:“他隻不過犯了個小小的錯,哪至於將頭顱砍下來,掛在飛舟上示眾!這師門究竟是什麼鐵石心腸,真是叫人死了都不得安生!”

那顆頭在空中隨風飄搖,於暮色中漸行漸遠,直至飛舟離去,也沒有被人取下來。

而它的表情居然漸漸柔和下去,最終閉上眼睛,變成一張佛性十足的笑臉。那樣安詳,像是臨終前得到瞭解脫。

這名弟子在瀕死中掙紮了那麼久之後,終於還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城中百姓一夜未眠,玄虛劍派殺死弟子並掛在飛舟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不少人自發為那個可憐人獻上花圈和紙錢,燒在蒼江岸邊。

場面之震撼、影響之浩大,史稱“我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見的人頭的名字”。

而玄虛劍派的長老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那一夜之後,鸞城中家長嚇唬小孩的方式徹徹底底變了個樣,從“再哭?再哭虎姑婆就來把你抓走”變成了——

“再哭?再哭我就把你送進玄虛派!”

還真別說,效果顯而易見地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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