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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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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掌門可從未說過,在古木林海中會發生此等事情!”

玄鏡之外,一名白袍男子憤然起身:“現如今鬨這麼一出,恐怕四成人都得折在那裡!”

有人喟歎著出聲:“更何況小重山秘境隻允許金丹期修士進入,我們插手不了分毫,隻能等兩日後秘境自行關閉,將弟子們送出來。如此凶險,這該如何是好?”

何效臣眉頭緊鎖,再沒有之前氣定神閒的姿態,凝神注視著玄鏡中古木林海無比詭異的景象:“小重山開啟過多次,從未出現過這種情形。那萬年龍血樹不似成精成靈,倒像是……入了魔。”

場面一時間陷入僵持,在一片沉默裡,忽然響起女人悠然輕緩的笑:“諸位長老對自家弟子也太沒有信心了吧?古木林海的異變縱然凶險,但送入秘境中的,都是各門派裡實力拔尖的少年英才,要是連這件事都解決不了,往後離開宗門下了山,該如何找到立足之地?”

說話的赫然是霓光島曲妃卿。

她聲線懶懶,膚如凝脂的右手把玩著垂落的長髮,神色間見不到絲毫慌亂。

女修說著勾唇一笑:“被困住的那些弟子目前並沒有生命危險,我們倒不如靜下心來,看看其他人會如何應對——我可是見到了好幾位頗有意思的小朋友,很想知道他們接下來的表現呢。”

修真界中奇詭莫測,機緣與凶機往往如影隨形。每個人在修道過程中,都難免會遇見危及性命的險象,應該如何應對脫身,全看個人造化。

古木林海的異變,同樣是其中一環。

此話一出,眾人臉上都浮現出略顯猶豫的神色。

“不過啊,剛聽見小師弟遇難的訊息,寧寧就不顧安危地入了林海。”

曲妃卿隨手往嘴裡送了顆葡萄,懶洋洋倚在椅背之上,抬眸瞥一眼天羨子:“天羨長老門下的小徒弟們,關係還真是好。”

天羨子笑了笑,同樣是滿目期待的模樣:“寧寧嘛,不能指望她按照常理出牌。”

女修頗以為然,低低“嗯”了一聲。

*

古木林海之中,血氣四溢。

濃鬱的深紅色血霧飄渺如煙,纏繞在靜謐空氣裡。原本散發著淡藍或淺綠幽光的植被如同浸了鮮血,雖然仍然吞吐著黯淡光線,卻成了壓抑的暗紅。

寧寧仍在腦海裡嘗試著詢問係統,後者卻始終像是遭到了遮蔽,沒有做出一丁點兒迴應。

越往裡走,景象就越發詭異駭人。

樹藤上下翻飛,數道粗壯如兒臂的枝乾倒映出群魔亂舞般癲狂的影子,像極了惡鬼猙獰的指節,不斷鞭撻著土地。

不止是藤蔓,連花草也彷彿有了自我意識。花瓣肆無忌憚地張開又閉合,在緋紅色光線的映襯下,讓人想起藏在暗中偷窺、悄悄眨著的紅眼睛。

經過仙魔大戰,魔族勢力便元氣大傷,許久沒有音訊。而古木林海身為靈氣彙集之地,如今卻生出了源源不絕的魔氣……其間緣由實在惹人深思。

寧寧再次揮劍,斬斷一根從身後襲來的藤條。

身邊不時能見到匆忙逃竄的各門派弟子,隻有她獨自逆著人潮往裡走。少女的身影纖細卻堅定,如同一把鋒利的劍,在紅霧裡破開一條與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對。

與她一同往裡走的,還有另一名女修。

那是個穿著萬劍宗門服的姑娘,模樣清麗出塵、冷如冰霜,寒風般凜冽的眉眼之下,單薄嘴唇抿成平直的弧度,看不出喜怒。

她顯然也注意到了寧寧,面無表情地轉過腦袋:“萬劍宗,蘇清寒。”

她們倆是第一次見面,這段自報家門來得猝不及防,但想起蘇清寒的人物設定,寧寧便不覺得有多麼意外。

身為萬劍宗長老之女,這位大小姐從出生起就註定是名天之驕子,理所當然養成了心高氣傲的脾性。

她是個非常典型的劍修,人冷話不多,一言不合就拔劍,最愛找人單挑。

與人相處更是直來直往,對瞧不上的人不願多看一眼,相反,如若有意結識,自然也會毫不猶豫地主動搭訕。

如今其他人紛紛逃竄,隻有她們兩人敢逆著人潮往裡走。僅憑這一點,無論對方劍技如何,蘇清寒都願意因此與之結交。

寧寧朝她笑了笑:“玄虛劍派,寧寧。你好。”

蘇清寒神色淡淡,點頭致意:“原來是天羨長老門下的寧寧師妹。不知師妹此次入林,是為何事?”

“我聽說一位師弟被萬年龍血樹所困,想將他救出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我是出於私情,沒什麼可說的。蘇師姐一定是為了除魔吧?”

蘇清寒搖頭:“寧寧師妹毋須妄自菲薄。願為同門以身涉險,非常人所能及。”

這姑娘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倒不怎麼像個劍修了。

“如今古木林海陡生異變、魔氣外溢,我聽聞最先傷人的正是那龍血樹,這場變故很可能與它脫不了乾係。”

蘇清寒又道:“你為救人,我為除魔,想來殊途同歸,都是要去往龍血樹旁。”

寧寧點點頭,應了聲“嗯”。

林色漸深,魔氣便漸濃。

直到兩人已經能望見龍血樹蒼勁的枝乾時,魔氣帶來的壓迫感已經濃厚得有如實體,像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心口上,叫人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與林海曾經的景象相比,這裡已成了片慘無人道的煉獄。

蠕動著的樹木枝條像極了粗壯的蛇,有些悄悄潛伏在地底,有些堂而皇之地懸浮在半空,血一樣的紅霧彙聚成片,讓寧寧恍惚間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正置身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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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猩紅的海水裡。

好幾個修士被藤條層層裹住,包成了密不透風的繭。蘇清寒低聲告訴她,那是魔族吸取靈力的辦法,被禁錮住的人們不會死去,而是成為源源不絕的養料。

至於正中央的龍血樹——

寧寧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樹。

高可參天,遮天閉日的華蓋翡翡鬱鬱,從葉子頂端滲出幽異的深紅,彷彿受傷流了血。繁茂的樹葉密不透風,沒有一絲月光溜進來,皸裂的樹乾下是古樹粗壯的樹根,像巨大的爪子徐徐張開,一把攥住樹下猩紅的土壤。

魔氣的濃鬱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寧寧暗自皺眉,以這棵樹的修為,恐怕即便她與蘇清寒聯手,也不一定是它的對手。

——畢竟人家都一萬多歲了,總是有兩把刷子的。

她屏息凝神,在看見龍血樹不遠的一處景象時,心頭兀地一跳。

身著黑衣的少年竟然還沒被樹藤全部包圍,而是渾身是血地咬牙反抗。

那真的是裴寂。

裴寂如今的情況實在算不上好,幾乎已經被逼向了絕境。

一根根藤條越挫越勇,浪潮般不間斷地朝他襲去,雖然絕大多數都被長劍斬斷,卻還是有幾條殘忍地劃破皮膚,留下一串串深可見骨的猙獰血痕。

他的眉眼在血霧裡看不清晰,寧寧隻能看見他漆黑的影子,以及身體被破開時濺出的鮮血,比林海裡蔓延的血色更濃。

裴寂應該已經體力不支,靈力更是所剩無幾。但即便如此,卻仍在拚命反抗,劍光紛飛,脊背始終挺得筆直,讓人想起瘦削卻挺拔的青鬆。

數根毒蛇般的長藤從四面八方一起猛攻,然而裴寂的靈力已不足以使出劍光分化。

手臂、小腿與脖頸紛紛被藤蔓死死纏住,枝條上的尖刺刺破皮膚。他咬牙沒發出聲音,手裡依舊死死握著劍,眼眶裡的血絲洶湧如潮。

他已經快被藤條層層包圍了。

“蘇師姐。”

寧寧沉思片刻,傳音入耳:“對付龍血樹一事還需從長計議,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她說著又想了一會兒:“師姐,這種天然成形的精怪魔物靈智未開,是不是都不大聰明?”

*

龍血樹好整以暇地處理著嶄新的獵物。

蜿蜒的枝條緊緊紮進血肉,有更多藤條源源不斷繼續湧上來,猶如許久沒有進食的惡犬,爭先恐後撲向食物。

傷痕累累的少年幾乎成了個血人,手中長劍低低發出嗡鳴,卻已再無力氣反抗。

眼看藤條越來越多,即將把裴寂吞噬殆儘,忽然不遠處閃過一道雪白劍光,將鋪天蓋地的血霧陡然刺破。

盤旋的枝條怔愣一瞬,集體轉了朝向。

龍血樹生有萬年,需要的靈氣格外多,因此並沒有太多樹木在它身旁生長,以免被奪取養分。在周圍一圈淺綠色的草地裡,站著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寧寧抬了抬下巴,笑容冷傲:“我還以為是多了不起的魔物,結果隻是棵樹。殺了你,異變是不是就結束了?”

黃口小兒!

匍匐在地的枝條藤蔓聞言驟起,儘數騰空做出進攻姿態。寧寧成了眾矢之的,居然並無恐懼,而是神色淡淡地拔劍而出。

與裴寂的纏鬥消耗了它的絕大部分耐心,這回藤條並未逐一進攻,而是彙聚成一張巨大的網,徑直朝她衝去。

在即將觸碰到她時,沒想到寧寧勾唇笑笑,脆生生的聲線沉沉落地:“蘇師姐,就是現在!”

——是詐!

藤蔓的動作陡然頓住,沒經思考便將她的存在甩在一邊,匆忙轉身。

果不其然,另一名劍修女子手持長劍,朝某處迅速奔去。看她前行的方向……

正是它方纔抓獲的獵物!

這一出調虎離山對它可沒用!

數十條長藤勢如利刃出鞘,一齊攻向後來出現的那名劍修。蘇清寒神色不變,心中默唸劍訣,刹那之間罡氣四起,劍光分成六道淡藍色虛影,將她環在中央。

冷風現,劍光起。

劍氣澎湃如江河,劍風所及之處,皆泛起若隱若現的粼粼水光,頗有水中蛟龍抬頭之勢,不過轉瞬之間,便將藤蔓斬去大半。

龍血樹被徹底激怒,葉子上的血紅色澤更加明顯。

然而正當它打算使出全力,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劍修一個教訓,忽然毫無防備地感覺到,身體捱了另一道淩厲的劍傷。

正是它新獵物所在的那個方向。

枝條倏地劃破空氣,轉身看向疼痛的源頭,發出一聲類似於怒吼的尖嘯。

——寧寧不知何時來到裴寂跟前,手中的星痕劍熠熠生光。

龍血樹終於明白了。

當它滿心以為破解了調虎離山計,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對付後來出現的劍修時,那個被棄之不顧的誘餌居然……

居然直接破開了裴寂身上的層層禁錮。

這是寧寧的計策,利用了人人都會有的慣性思維。

還有一點點天然精怪的智商缺陷。

以周圍鋪天蓋地的魔氣來看,龍血樹的實力深不可測,這些藤蔓必然隻是簡簡單單的小開胃菜,要是與它冒然發生正面衝突,恐怕這劇情就得改個名。

叫《無人生還番外篇:古木林海》。

所以她先充當調虎離山計中誘餌的角色,等時機成熟就故意大叫一聲,把龍血樹的注意力轉移到蘇清寒。

龍血樹自認為破了計謀,一定會下意識將她當作沒有威脅的餌,從而放鬆在寧寧身上的警惕,把蘇清寒當作首要獵捕對象。

可它萬萬不會想到,頭一個衝出來充當誘餌的那個,其實纔是真正要去解救裴寂的人。

先讓它嚐到甜頭,以為自己處在掌控局勢的位置,這樣一來,龍血樹就會對這場騙局深信不疑。

可惜龍血樹沒玩過電子競技,因此永遠不會知道,這一波,學名叫做“你們拖住,我偷家”。

*

裴寂用力咬破舌尖,渙散的意識總算清明瞭一些。

藤蔓已經覆蓋住兩隻眼睛,視線範圍內一片漆黑,耳朵裡則是綿長刺耳的轟鳴,什麼也聽不清。

被樹藤劃破的地方傳來難以忍受的疼,每一次呼吸都會牽引出撕心裂肺的刺痛。少年黝黑的眼瞳深如幽潭,劃過一絲決絕的狠戾。

裴寂對敵人從不心慈手軟,對自己,同樣能毫不猶豫下狠手。

眼前的局勢已入絕境,要想掙脫束縛,唯有拚死一搏,將餘下的所有力量凝聚成形,一舉把藤蔓刺破。

隻是他如今的身體不堪重負,一旦用了那個法子,五臟六腑必然遭受重創,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口中的鐵鏽味越來越濃,裴寂勾起自嘲的冷笑。

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沒有家人朋友,亦沒有能夠倚仗的機緣秘法,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在生死之間來回掙紮,勉強撐住這條千瘡百孔的爛命。

像小時候在深山遇到狼群、被孃親關在黑屋裡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前往玄虛劍派拜師的路上偶遇魔獸,隻能拿著鐵劍以命相搏。

這條命哪怕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世界上從不存在拯救或奇蹟,他隻能靠自己。

眼底的血絲越來越濃,如蛛絲攀附整個瞳孔。裴寂神色冷冽,在心裡默唸法訣,感受到靈氣逐漸上湧,途徑殘破不堪的經脈與皮膚。

渾身灼熱,痛得快沒了知覺。

識海震盪,目光冷戾的少年指尖微動,正要催動靈力,忽然見到眼前白光一閃。

那竟是一道浩然劍光。

——雪白劍光有如天河落下的陣陣銀流,連綴成線的星點璀璨如明珠,一舉破開將他牢牢綁縛的藤條,亦斬開了籠罩在裴寂身旁的寂靜黑暗。

劍風大作,被碾碎的枝條紛紛應勢而起。風與血光與星河遙相輝映,在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少女被風揚起的黑髮。

以及比月色更加明亮的雙眸。

裴寂沉寂許久的心臟,忽然猛地跳了一下。

“啊呀,小師弟。”

寧寧抬頭看他,心裡暗暗鬆了口氣,明面上仍然堅持著惡毒女配的人物設定,從嘴角挑起一抹笑:“還剩一口氣,沒死吧?”

“是、是寧寧啊嗚嗚嗚!”

他心裡的承影劍差點激動落淚:“她居然來救你了裴寂!她她她居然!”

她——

裴寂頭痛欲裂,她怎麼會來這裡?

分明之前異變發生的時候,他並未在附近見到這位同門師姐的身影。

這個念頭還沒消退,猝不及防地,少年陡然瞪大眼睛——

寧寧按住他後背,一把將他拉入懷中。

雖然是毫無旖旎、完全例行公事的動作,卻還是讓裴寂條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傷口上猙獰可怖的血汙全部沾在她胸前,寧寧卻並未表現出厭惡的神色,而是大大咧咧地對他說:“喂,我可不是特意來救你的,隻是恰好看到有個可憐兮兮的傢夥很眼熟,就打算順手幫一幫——明白嗎?”

她身上有股和血腥味格格不入的梔子花香。

說話時清淺溫熱的吐息落在他耳畔,像一道淡淡的電流,從耳垂一直蔓延到心口。

裴寂垂下眼睫,輕輕“嗯”了聲。

龍血樹察覺寧寧這邊的動作,自知上當受騙,怒不可遏。

一時間林中風聲大作,樹乾之上竟憑空滲出血紅樹脂,猶如愴然啼血,詭異至極。

上百條藤蔓騰空而起,不再把矛頭對準蘇清寒,誓要將那個把自己耍得團團轉的劍修置於死地。

但她哪裡會乖乖呆在原地等著捱打。

察覺被偷家後,龍血樹一定會放棄蘇清寒,再度攻向她。

這點寧寧早就想到,因此囑托蘇清寒在引怪時儘量往遠處奔逃,為她和裴寂逃離爭取時間。

樹木成精就是這點不好,木頭腦袋,總是不大聰明。

“可能會有點顛,你小心抓穩了。”

寧寧與遠處的蘇清寒交換一個眼神,雙手按住裴寂後背,聲音輕快又張揚:“走囉。”

話音剛落,腳下白光乍現。

好在龍血樹周圍植被稀少,能夠毫不費力地禦劍飛行。

風聲和少女的聲線一起灌進耳膜,裴寂聽見她一本正經地開口:“別自作多情覺得我對你好啊,我救人是要收報酬的,多少靈石你自己斟酌。”

寧寧還在儘心儘力地立人設,另一道劍光便悄無聲息出現在身邊。

立在劍上的,正是輕鬆脫身的蘇清寒。

年輕的劍修把她和裴寂粗略打量一番,露出瞭然的神色:“這就是你就算冒著性命危險,也要執意來救的師弟?”

星痕劍猛地抖了一下。

然而身為鋼鐵直女的萬劍宗師姐完全沒發覺寧寧臉色不對勁,繼續帶了點羨慕地出聲:“之前我還納悶,寧寧師妹為何會不辭辛勞地特意趕來救他。如今一看,兩位關係果然很好。不像我師弟,整天淘氣得很,叫人不省心——”

說到這兒,忽然有些困惑地拔高聲音:“奇怪,師妹的臉為何這樣紅?莫不是中了什麼毒?”

寧寧努力扯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她隻想揮揮手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

蘇師姐,知道嗎?

其實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纔是最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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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其實纔是真正要去解救裴寂的人。

先讓它嚐到甜頭,以為自己處在掌控局勢的位置,這樣一來,龍血樹就會對這場騙局深信不疑。

可惜龍血樹沒玩過電子競技,因此永遠不會知道,這一波,學名叫做“你們拖住,我偷家”。

*

裴寂用力咬破舌尖,渙散的意識總算清明瞭一些。

藤蔓已經覆蓋住兩隻眼睛,視線範圍內一片漆黑,耳朵裡則是綿長刺耳的轟鳴,什麼也聽不清。

被樹藤劃破的地方傳來難以忍受的疼,每一次呼吸都會牽引出撕心裂肺的刺痛。少年黝黑的眼瞳深如幽潭,劃過一絲決絕的狠戾。

裴寂對敵人從不心慈手軟,對自己,同樣能毫不猶豫下狠手。

眼前的局勢已入絕境,要想掙脫束縛,唯有拚死一搏,將餘下的所有力量凝聚成形,一舉把藤蔓刺破。

隻是他如今的身體不堪重負,一旦用了那個法子,五臟六腑必然遭受重創,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口中的鐵鏽味越來越濃,裴寂勾起自嘲的冷笑。

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沒有家人朋友,亦沒有能夠倚仗的機緣秘法,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在生死之間來回掙紮,勉強撐住這條千瘡百孔的爛命。

像小時候在深山遇到狼群、被孃親關在黑屋裡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前往玄虛劍派拜師的路上偶遇魔獸,隻能拿著鐵劍以命相搏。

這條命哪怕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世界上從不存在拯救或奇蹟,他隻能靠自己。

眼底的血絲越來越濃,如蛛絲攀附整個瞳孔。裴寂神色冷冽,在心裡默唸法訣,感受到靈氣逐漸上湧,途徑殘破不堪的經脈與皮膚。

渾身灼熱,痛得快沒了知覺。

識海震盪,目光冷戾的少年指尖微動,正要催動靈力,忽然見到眼前白光一閃。

那竟是一道浩然劍光。

——雪白劍光有如天河落下的陣陣銀流,連綴成線的星點璀璨如明珠,一舉破開將他牢牢綁縛的藤條,亦斬開了籠罩在裴寂身旁的寂靜黑暗。

劍風大作,被碾碎的枝條紛紛應勢而起。風與血光與星河遙相輝映,在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少女被風揚起的黑髮。

以及比月色更加明亮的雙眸。

裴寂沉寂許久的心臟,忽然猛地跳了一下。

“啊呀,小師弟。”

寧寧抬頭看他,心裡暗暗鬆了口氣,明面上仍然堅持著惡毒女配的人物設定,從嘴角挑起一抹笑:“還剩一口氣,沒死吧?”

“是、是寧寧啊嗚嗚嗚!”

他心裡的承影劍差點激動落淚:“她居然來救你了裴寂!她她她居然!”

她——

裴寂頭痛欲裂,她怎麼會來這裡?

分明之前異變發生的時候,他並未在附近見到這位同門師姐的身影。

這個念頭還沒消退,猝不及防地,少年陡然瞪大眼睛——

寧寧按住他後背,一把將他拉入懷中。

雖然是毫無旖旎、完全例行公事的動作,卻還是讓裴寂條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傷口上猙獰可怖的血汙全部沾在她胸前,寧寧卻並未表現出厭惡的神色,而是大大咧咧地對他說:“喂,我可不是特意來救你的,隻是恰好看到有個可憐兮兮的傢夥很眼熟,就打算順手幫一幫——明白嗎?”

她身上有股和血腥味格格不入的梔子花香。

說話時清淺溫熱的吐息落在他耳畔,像一道淡淡的電流,從耳垂一直蔓延到心口。

裴寂垂下眼睫,輕輕“嗯”了聲。

龍血樹察覺寧寧這邊的動作,自知上當受騙,怒不可遏。

一時間林中風聲大作,樹乾之上竟憑空滲出血紅樹脂,猶如愴然啼血,詭異至極。

上百條藤蔓騰空而起,不再把矛頭對準蘇清寒,誓要將那個把自己耍得團團轉的劍修置於死地。

但她哪裡會乖乖呆在原地等著捱打。

察覺被偷家後,龍血樹一定會放棄蘇清寒,再度攻向她。

這點寧寧早就想到,因此囑托蘇清寒在引怪時儘量往遠處奔逃,為她和裴寂逃離爭取時間。

樹木成精就是這點不好,木頭腦袋,總是不大聰明。

“可能會有點顛,你小心抓穩了。”

寧寧與遠處的蘇清寒交換一個眼神,雙手按住裴寂後背,聲音輕快又張揚:“走囉。”

話音剛落,腳下白光乍現。

好在龍血樹周圍植被稀少,能夠毫不費力地禦劍飛行。

風聲和少女的聲線一起灌進耳膜,裴寂聽見她一本正經地開口:“別自作多情覺得我對你好啊,我救人是要收報酬的,多少靈石你自己斟酌。”

寧寧還在儘心儘力地立人設,另一道劍光便悄無聲息出現在身邊。

立在劍上的,正是輕鬆脫身的蘇清寒。

年輕的劍修把她和裴寂粗略打量一番,露出瞭然的神色:“這就是你就算冒著性命危險,也要執意來救的師弟?”

星痕劍猛地抖了一下。

然而身為鋼鐵直女的萬劍宗師姐完全沒發覺寧寧臉色不對勁,繼續帶了點羨慕地出聲:“之前我還納悶,寧寧師妹為何會不辭辛勞地特意趕來救他。如今一看,兩位關係果然很好。不像我師弟,整天淘氣得很,叫人不省心——”

說到這兒,忽然有些困惑地拔高聲音:“奇怪,師妹的臉為何這樣紅?莫不是中了什麼毒?”

寧寧努力扯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她隻想揮揮手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

蘇師姐,知道嗎?

其實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纔是最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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