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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三天功夫還沒離開直隸地面兒。運河河道至青縣段漸漸開闊,水流急起來,寶船吃水深,連帶著前後六艘護衛的哨船,逆水行舟,還不如趕車走騾的腳程快。

又到天色將暗的時候,兩面莊稼地掩映在沉沉暮色裡,放眼望不到邊。肖鐸站在船頭問:“還有多久到滄縣?”

探哨嗬腰回話:“再有三十裡水路纔到滄縣,照這行程,要是一夜不歇,明早大約趕得上早集。”

他點了點頭,“那今晚照舊開船,明早找個碼頭泊上半天再啟程。”

底下人應個是,按著佩刀下去傳令了。東廠十二檔頭,隨行的有四位,刺探之外更要緊的是行保護之責。大檔頭佘七郎是個行事穩重,頗有遠見的人,待他身邊無人方上前來,喚聲督主道:“咱們離京,早有訊息傳到金陵去了,屬下料著南苑王府必定有動靜。督主這趟少不得要和宇文良時打交道,督主當得提防,此人面上君子謙謙,背後行事卻未必光明磊落。上次的銅爐案,矛頭直指南苑王府,最後訊息居然斷在半道上,可見那南苑王也是個厲害角色。”

肖鐸臉上無甚表情,隻往前面開闊的水域眺望。天上一輪明月高懸,船頭水面自是銀光點點。他揹著手一歎,“好月不共天下有,總有些不安分的人試圖扭轉乾坤。宇文良時這人,可以是敵,也可以是友。不過要鬥起法來,大約也是個好對手。”

佘七郎見他這樣說便不再多言了,他一個人一顆心,抵得過廟堂之上十個文儒。眼下皇帝新登基,躊躇滿誌整頓天下,他略往後退一步,對他的根基並沒有大的妨礙。但是君王心畢竟深不可測,誰也不知道將來這實權能不能收回來。聰明人善於左右逢源,哪邊都不得罪,處處都占著先機,可不就如他所說,亦敵亦友。要緊時候倒戈一擊,他就是□□上的機簧,勝敗也全在他。

“船上警蹕自有屬下們周全,督主旅途勞頓還是早些安置。明早到了滄縣,上岸填充些補給,接下來往東南過大浪澱百裡鹽堿地,恐怕是沒有人煙的,再要停靠需到德州了。”

肖鐸聽了頷首,回身看,音樓的艙門裡透出光亮來,他心裡記掛,便問曹春盎,“娘孃的暈症都好了麼?”

曹春盎道:“大夫留了話,叫每天壓娘孃的第二厲兌穴,連著壓上二十天,往後暈船的症狀就能根治了。兒子每回給娘娘送吃食,總看見彤雲捧著娘娘腳在那兒按壓,主仆倆有說有笑的,我料著娘孃的症候緩解得差不多了。乾爹要不放心,何不過去看看?”

他想也是,以往在府裡日日都要照面的,到了船上怎麼反而避諱起來。東廠番子再厲害,都是他手底下人,又有什麼可懼的?他自嘲地笑笑,大概真的有哪裡不對勁了,原先一味隻知道戲弄她,她就像個玩意兒,是他機關算儘後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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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消遣。他也承認當初福王知會他時,他想過用對付榮安皇後的手段來對付她。女人麼,有幾個是油鹽不進的?深宮歲月寂寞,不得君王恩的人,別處找慰藉也在情理之中。連榮安皇後都能沉溺,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兒,還能翻出他的手掌心麼?

可是他千算萬算,忘了把風險計算進去。挑撻得久了,自己一不小心栽下去,摔了個臉面儘失。留是留不住的,不過不再指望互惠互利,把她捧上高枝,好好在宮裡坐享富貴也就足了。

他緩步踱到她艙前,猶豫了下,還是在門框上敲了敲。

她在燈下描花樣,不學無術了這麼久,玩得有些厭了,那些女紅再不拾擄起來,萬一手生了就撂下了。聽見敲門聲抬起頭來,支使彤雲去看看。彤雲打帳出來行了個禮,“督主來了?娘娘在裡頭忙呢!奴婢找小曹公公討炭條去,督主裡面請吧!”說著欠身出去了。

音樓手裡的畫筆頓在一簇花蕊處,突然心跳大作。他這幾天來得稀鬆,但是夜夜臨睡敲她牆板,這樣含蓄溫情的小動作,竟蓋過以前的千言萬語。她緊張起來,筆尖顫抖,滿手都是汗。暗啐自己沒見識,越來越受他影響,往後隻怕要步榮安皇後的後塵了。她心裡都明白的,可是明白又怎麼樣,她自控能力很差,自己還沒察覺,就已經讓人玩弄於鼓掌之間了。

定了定心神擱下筆,站起來的時候他正撩了水墨帳幔進來,月白的團領衫,頭上戴累絲金冠,如玉的臉龐,印刻的是淡淡的笑意。

“娘娘在忙什麼?”

她回身看了桌上一眼,“描幾個花樣,回頭繡汗巾用。”又笑道,“廠臣現在這麼拘禮,真叫我不適應。牆頭敲慣了,進門也知道敲門了!”

他不來尋她的釁,她倒得瑟起來了!肖鐸道:“臣敲艙扳,也盼著娘娘有迴應,可是連著兩三晚都是石沉大海,臣還以為娘娘壓根兒沒聽見呢!”

她不回話,心頭微漾,隻抿嘴一笑。比個手勢請他坐,自己提壺來給他沏茶,往窗外看了眼,“都這個時辰了,還不停船麼?”

他呷口茶湯道:“今晚連夜行船,明早到了滄州地界再歇上半天。您瞧瞧有什麼要添置的,可以上岸籌備。”

她說:“這裡樣樣都有,我也沒什麼要置辦的。”稍稍一頓抬眼看他,“廠臣,我給您做雙鞋吧!以前我爹的油靴和軟鞋都是我做的,他總誇我手藝好,懶了這許久,生疏了倒可惜了。明兒還是上岸買些尺頭,廠臣是要靴還是要履?”

肖鐸手裡托盞,按捺住歡喜低頭看指上筒戒,怕不小心那份感情從眼睛裡泄露,叫她捉住了引出尷尬來。便道:“內侍的穿戴有巾帽局打理,每年冬至從節慎庫提數十萬銀子用在這上頭,樣樣都是現成的,娘娘何必費那手腳。”

“那不一樣,我親手做的,是我的心意麼!”她說著,又轉過去挑揀花樣子,自顧自道,“還是做靴子好,做得結實些,穿得也久一些。這趟回浙江是最後一次在外頭晃悠了,等返京就得進宮去,往後哪裡能那麼隨性!給您做個鞋,叫人知道了背後還得編排呢!說太妃和掌印怎麼怎麼了……”她憨傻笑道,“我是沒什麼,帶累了您的清譽,那罪過可大了。”

前陣子他總和她提起進宮的事,她聽得不耐煩了就發火,到後來他自發避諱了,今天她倒敢於直視了。他不解地打量她,“娘娘願意進宮?因為上回皇上許了您一隻叭兒狗?”

“也不是的。”她低頭把紙一張張收拾起來,夷然道,“不單是為一隻叭兒狗,我覺得皇上脾氣不錯,深交了或者還是個良善人。再說你們大夥兒都認為我該進宮,那我就聽你們的吧!難道廠臣想留我在肖府麼?”她認真地看他,可是他不答話,眉頭漸漸皺起來,她心裡倒鬆泛了,咬著槽牙說,“進宮就進宮,不過廠臣要助我擺脫太妃的銜兒,我要當妃子、生皇子、將來做太後!”

她有點苦中作樂的意思,自己調侃一番掩嘴吃吃地笑了。

他歎了口氣,“臣能為娘娘做的有限,不過娘孃的這些願望,臣竭儘全力,也會替娘娘達成的。”

她期待的似乎並不是這樣的回答,隻覺失落慢慢湧上心頭,再也笑不出來了。手裡擺弄著那個艾葉填充的布老虎,艾葉防蚊,這種小掛件從端午過後就開始用,一直留到夏季的收梢。她轉過身,踮起腳尖去夠立柱上的銀鉤,因為向上伸展,身腰益發顯得纖細了。肖鐸默默看著,然後調開視線,突然發現一切倒轉過來,傷嗟惆悵的反倒成了他,這個夜也因此變得異常惱悶起來。

初夏時節蠓蟲多,運河上也有,遇見光亮,成堆的湧進來,撞擊著燈罩劈啪作響。那些蠓蟲壽命短,大概撞得太凶了,一下子斃了命,很快燭台下就聚集了一片,攏起來足能裝滿曲柄勺。音樓垂著嘴角抱怨,“這些蟲傻麼,也學飛蛾撲火,看看這下場,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這話聽著總有隱喻似的,他握緊佛珠低垂的墜角,兩塊碧璽相互摩擦,發出碳棒起焰兒般的細湊之聲。沉默移時纔回過神來,聲氣兒也恢複了平常模樣,笑道:“艙是木柞的,吸了一天的熱氣,晚上一股腦兒都釋放出來了,娘娘在裡頭不熱麼?前面甲板上他們吃飯,臣領您到後邊涼快涼快,去不去?”

登船好幾天,一直沒機會出去走走,他這麼提議,音樓聽了自然高興。推窗往天上看,一輪皓月當空,空氣微涼,果然比艙裡舒服得多,便雀躍道:“帶上酒,咱們賞月劃拳,那才熱鬨。”

她年紀到底還小,十六歲的姑娘,心裡載得了多少愁緒?他應了聲,出門吩咐曹春盎拿酒來,自己帶著她往船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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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心意麼!”她說著,又轉過去挑揀花樣子,自顧自道,“還是做靴子好,做得結實些,穿得也久一些。這趟回浙江是最後一次在外頭晃悠了,等返京就得進宮去,往後哪裡能那麼隨性!給您做個鞋,叫人知道了背後還得編排呢!說太妃和掌印怎麼怎麼了……”她憨傻笑道,“我是沒什麼,帶累了您的清譽,那罪過可大了。”

前陣子他總和她提起進宮的事,她聽得不耐煩了就發火,到後來他自發避諱了,今天她倒敢於直視了。他不解地打量她,“娘娘願意進宮?因為上回皇上許了您一隻叭兒狗?”

“也不是的。”她低頭把紙一張張收拾起來,夷然道,“不單是為一隻叭兒狗,我覺得皇上脾氣不錯,深交了或者還是個良善人。再說你們大夥兒都認為我該進宮,那我就聽你們的吧!難道廠臣想留我在肖府麼?”她認真地看他,可是他不答話,眉頭漸漸皺起來,她心裡倒鬆泛了,咬著槽牙說,“進宮就進宮,不過廠臣要助我擺脫太妃的銜兒,我要當妃子、生皇子、將來做太後!”

她有點苦中作樂的意思,自己調侃一番掩嘴吃吃地笑了。

他歎了口氣,“臣能為娘娘做的有限,不過娘孃的這些願望,臣竭儘全力,也會替娘娘達成的。”

她期待的似乎並不是這樣的回答,隻覺失落慢慢湧上心頭,再也笑不出來了。手裡擺弄著那個艾葉填充的布老虎,艾葉防蚊,這種小掛件從端午過後就開始用,一直留到夏季的收梢。她轉過身,踮起腳尖去夠立柱上的銀鉤,因為向上伸展,身腰益發顯得纖細了。肖鐸默默看著,然後調開視線,突然發現一切倒轉過來,傷嗟惆悵的反倒成了他,這個夜也因此變得異常惱悶起來。

初夏時節蠓蟲多,運河上也有,遇見光亮,成堆的湧進來,撞擊著燈罩劈啪作響。那些蠓蟲壽命短,大概撞得太凶了,一下子斃了命,很快燭台下就聚集了一片,攏起來足能裝滿曲柄勺。音樓垂著嘴角抱怨,“這些蟲傻麼,也學飛蛾撲火,看看這下場,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這話聽著總有隱喻似的,他握緊佛珠低垂的墜角,兩塊碧璽相互摩擦,發出碳棒起焰兒般的細湊之聲。沉默移時纔回過神來,聲氣兒也恢複了平常模樣,笑道:“艙是木柞的,吸了一天的熱氣,晚上一股腦兒都釋放出來了,娘娘在裡頭不熱麼?前面甲板上他們吃飯,臣領您到後邊涼快涼快,去不去?”

登船好幾天,一直沒機會出去走走,他這麼提議,音樓聽了自然高興。推窗往天上看,一輪皓月當空,空氣微涼,果然比艙裡舒服得多,便雀躍道:“帶上酒,咱們賞月劃拳,那才熱鬨。”

她年紀到底還小,十六歲的姑娘,心裡載得了多少愁緒?他應了聲,出門吩咐曹春盎拿酒來,自己帶著她往船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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