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雲記》 049

撞見

半個月的快馬行程。

裴雲熙回到了揚州。

“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府上下人激動的聲音傳來。

他下了馬,大步朝母親院子裡走去。

“我兒回來了,你可算是回來了.....”裴夫人滿臉笑容在門口迎他。

這神采奕奕的樣子,哪裡像是重病之人。

裴雲熙走上前扶住她,溫聲道:“母親,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母親好久都沒看到你了,心裡想念得很。”裴夫人拉著他的手進屋。

待兩人坐下。

裴雲熙打量了她幾眼,道:“母親哪裡不舒服?請大夫瞧了嗎?”

裴夫人看他一眼,淡淡開口:“我沒病。”

裴雲熙皺眉,語氣有些沉,“那您是何意?孩兒擔心了一路。”

裴夫人哼了一聲,語氣不爽:“我生氣,熙兒,給你往京城寄的信,你為什麼不回?”

“我回了。”

“給你寄三封,你就回一封,給你寄五封,你幹脆一封都不回,你這叫回了?”裴夫人氣得直拍桌子,聲音帶著慍怒。

“次次都推阻,次次都應付,你還有幾年可以耽擱!”

“讓你在京城找個姑娘成親就那麼難嗎?”

“你說說你,非要把我氣死了纔好!”

裴夫人一臉怒容,桌子拍得震天響。

裴雲熙沉默不語。

裴夫人心裡竄著火氣,真是拿這個兒子沒辦法了。

他和離的第二個年頭,族中長輩就攛掇著讓他再找一個,趕緊給裴家傳宗接代纔是。裴夫人念他剛和離不久,心裡估計不好受,便沒強求讓他成親。

和離的第三個年頭,身邊親戚流言蜚語不斷,裴夫人整日聽著,自己也忍不住了,寫信讓他在京城找個喜歡的姑娘成親。

他每次收到信都回個好,卻從不見他那邊有什麼動靜,裴夫人實在寢食難安,便收拾東西去了京城。

她兒子一表人才又位高權重,京城府上的門檻都要被媒婆給踏破了,裴夫人喜滋滋的,在京城府上住著,整日想方設法給他物色姑娘。

那是娘倆第一次吵架,裴雲熙忍無可忍,不僅把她精心準備的冊子扔了,還冷聲嗬斥讓她不要管自己的事,收拾收拾東西回揚州吧。

裴夫人委屈的不行,動了大怒,當夜就坐船回了揚州。

後來裴雲熙過年回來,賠禮認錯了許久,母子倆才重歸於好,裴夫人怕他不高興,也沒再提這事。

可是看著身邊的夫人一個一個孫子的抱,她心裡屬實羨慕,每回又看他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回來,生氣又心疼。

這兩年一直斷斷續續地寫信催他,他倒好,一點都不領情,每回都是應付推辭,說多了幹脆就不回信,裴夫人又怒又無奈。

這回還是孃家姐姐給她出的主意,讓她裝病,叫他告假回來。

京城裡的姑娘他瞧不上眼,那換換揚州的總行了吧,揚州這邊的好姑娘也不少,有許多還是知根知底的。

反正不管用什麼辦法,這次回來,她是鐵了心的要讓他成親。

再不成親,難道要孤家寡人一輩子。

裴夫人定了定心神,沉吟開口:“熙兒,你也別怪母親,你一日不成親,母親就一日寢食難安,這次就是讓你回來相親的。”

“你必須帶個夫人回去。”

男子眼底又恢複了那股清冷和漠然,淡聲道:“母親,我京城公事繁多,既然您沒事,那我就回京了。”

話落,他站起來就要走。

“熙兒!”

“你要氣死母親嗎?”

“你今日要是敢走,明日我就一頭撞死在柱子上。”裴夫人死死盯著他,氣得渾身發抖。

“母親。”裴雲熙一臉無奈道。

“你坐下。”她臉色鐵青。

裴雲熙頓了頓,還是坐回了椅子上。

裴夫人看著他那副冷淡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我和你祖母商量過了,這陣子你就安生待在家中,聽我們的安排。”

“你要是敢偷溜回京,以後就不用回來了,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男子垂眸不語,神色清冷。

.............

十天的各處奔波,宋知韞終於把這批貨賣完了。

她又去溫州下麵的商鋪視察了一下,沒什麼問題,準備動身回徽州。

途徑揚州,宋知韞順道過去給家人掃墓上香,然後再回老宅看看。

宋家以前的宅子還是被她買回來了,她每年總要帶著孩子過來住上一陣。

她一直感覺這裡纔是她的家。

那日,揚州下起了小雨。

街上行人匆匆,車馬裹挾,卻又在細雨的潤澤下顯得靜謐悠然。

宋知韞突然來了興致,打著傘去青石橋上散步。

橋上煙雨迷濛,橋下流水潺潺。

她慢慢走著,呼吸著清新空氣,感受風吹過的一陣涼意。

天色霧濛濛的,配上青磚黛瓦,雨打芭蕉,別有一番興味。

宋知韞饒有興致地踩著青石板賞景。

湖中朵朵蓮花盛開,婀娜多姿,清香撲鼻。

宋知韞眼眸彎彎,一身藕荷色裙裳,青絲挽起,明麗動人。

女子隨意走著,渾身懶洋洋的,愜意地喟歎一聲。

她不經意間掃了對麵一眼,竟看到熟悉的身影。

宋知韞整個人僵在原地,大腦都是懵的,心臟怦怦直跳。

下一刻,她輕步轉身躲在柱子後。

後背沁出一層冷汗。

亭子裡。

矜貴淡然的男子和清姿明秀的女子正對坐飲茶。

“你喜歡聽曲嗎?”女子嬌俏問。

“不喜歡。”男子低沉冷淡的嗓音響起。

“那你讀過蘭緣的空山詞嗎?我很喜歡裡麵的一句話,煙雨入江南,山水如墨染,正映襯了現在的景。”

“沒讀過。”

“好吧....那你....”女子還想問。

“雨停了,走吧。”男子打斷她,起身離開,煙雨迷濛中清雋身影愈來愈遠。

“欸,你等等我.....”

女子邁著小步追,聲音也漸漸遠去。

宋知韞定了定心神,慢慢從柱子後麵走出來。

挺好,她笑笑。

..........

第二日,宋知韞回了徽州。

............

裴府。

裴雲熙已經相了幾天的親,姑娘見了不下二十位。

“那些姑娘怎麼樣?”

“挺好。”

“有中意的嗎?母親給你去提親。”

“沒有。”

“我看常家那個二姑娘不錯,既然你沒有什麼想法,那母親就把親事給你倆定了。”

“是不錯,留著給玉熙或者您收為幹女兒,我還有事,回屋了。”

“熙兒!”

男子臉色不耐煩,大步離去。

裴夫人氣得摔了好幾個茶盞。

............

壽安堂。

“母親,你看看他,今年都二十六了,揚州城像他這般大的男子,孩子都不知道有幾個了,就他每天還跟個孤家寡人似的,冷著一張臉,這樣哪有姑娘願意嫁他。”裴夫人拿著帕子拭淚,向裴老夫人抱怨。

裴老夫人心裡也是發愁,歎了口氣。

“我也不想逼他,可是你瞧瞧他做的事,裴家本就人丁單薄,如今他又是這般模樣,叫族親們儘說酸話。”

“她們敢!”裴老夫人臉色沉了下來,“一群長舌婦人,裴家嫡孫豈能由她們在背後隨意議論,不過就是看熙兒太有出息,心裡發酸嫉妒,見不得人好背後蛐蛐罷了。”

話罷,抬眼看向大兒媳,安慰道:“熙兒是這一輩最有出息的孩子,他們也隻敢在背後說道兩句,麵上見了,誰不是奉承誇讚,你也別太放在心上。”

裴夫人紅著眼睛點頭,還是忍不住道:“話雖這樣說,可他官做得再大,生活上還是要有個夫人照看啊。”

她生氣又心疼,哽咽道:“你看看熙兒,每次回來都瘦一圈,人也變得越來越沉默,不愛說話。”

“我都多長時間沒見過他笑了,他現在有時候冷臉,連我都害怕。”

“哪像之前韞兒.....”裴夫人突然頓住,悄悄看了老夫人一眼,小聲開口:“說起韞兒,我前幾日見到韞兒回來了。”

“韞兒回來了,你怎麼知道?”裴老夫人心中激動。

“我都多少年沒聽到過這丫頭的訊息了?”

裴夫人一臉唏噓,哀歎道,“誰說不是呢?這丫頭,心也真是夠狠的,當初說和離就和離,也不問問我們的意見,和離後,人一走就是這麼多年。”

“阿晚臨走前來找過我,讓我看在多年姐妹的份上,多包容照顧韞兒。其實這哪用她提,韞兒自小就在我膝下承歡,我看著長大當半個女兒疼的,就算她狠心與熙兒和離了,可我哪忍得下心不管不問。”

裴老夫人也是十分牽掛這丫頭,聞言不由得心酸落淚。

“這孩子....唉....命苦啊.....”

裴夫人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眼眶泛紅:“是啊,她一個年輕姑娘,沒了父母親人,一人孤身在外,指不定還要受多少磨難呢?”

“這幾年我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大概是前些年吧,我聽驚雨來說,宋府之前那宅子又被人買了去,我當時猜想就是韞兒,後來派人在那一片守著,果真撞見了她的身影。”

裴夫人苦澀笑笑,“唉,因為熙兒這事,我心裡一直對她有怨氣,也沒去見過她。”

“隻聽說她近些年好像拾起宋家的老本行,也開始做生意了,做的還不錯,母親,您知道我們揚州的一品閣嗎?就上次我送您的兩套衣服都是在那買的,您還誇料子不錯,那鋪子是韞兒開的。”

裴老夫人聞言一臉驚訝,“是嗎?這丫頭真有出息。”

“不愧是宋家的女兒,和她爹一樣有魄力。”

“是啊。”裴夫人笑笑,頗有些自豪道:“當初聽到這個訊息時,我也是嚇了一跳,誰曉得韞兒竟然那麼有本事。”

“也不知道當初兩人為什麼非要鬨著和離?素娟回來也是含糊其辭地說了兩句,問熙兒,這孩子更是倔著不說...真是讓人頭疼......”

裴夫人又看了老夫人一眼,躊躇開口:“母親,有句話兒媳憋在心裡很久了,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老夫人知道她不會無緣提起韞兒,也明白她要說什麼,淡淡開口:“你不是嫌棄韞兒不能生養嗎?如今還想著這事?”

“哎呀,母親。”裴夫人有些赧然,“那大夫回來後我細細問過,韞兒的身子調理的差不多了。”

“當母親的,怎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熙兒一直不同意娶親,我看不是因為別的,還是因為放不下韞兒。”

“難道真要強迫他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姑娘成親,就算最後成功了,可是他不喜歡,不開心,我這心裡也不好受啊。”

“以前韞兒在家的時候,夫妻兩個天天熱乎著,我看得出來,熙兒心裡是真高興自在,哪像現在,孤身一人,冷冷清清的。”

裴老夫人瞥她一眼,徐徐道:“那孩子....”

裴夫人咬咬牙,是真的豁出去了,幹脆道:“就算最後真沒有孩子,那我也認了,大不了從族親裡麵抱養一個,也好過現在冷冷清清,府上沒個熱鬨氣。”

裴老夫人點頭,“你能如此想便好。”

“不能生養也不是韞兒的錯,可別再逼她了。”

裴夫人點點頭,“兒媳曉得了,隻是.....”她蹙眉,“怎麼讓韞兒回來一趟呢?到時候安排兩人見見麵,我們長輩的都在,再從中調和調和。當年兩個孩子都小,壓不住脾氣,說分就分,如今都長大了些,人也成熟了不少,我們再勸勸,說不定就和好了。”

“就是韞兒不一定會回來見我們。”

裴夫人歎氣,又發起了愁。

裴老夫人也是盼著兩人能夠重歸於好,安生過日子,思索了片刻,沉吟開口:“就說我重病,想見她一麵,讓她回來一趟。”

裴夫人聞言急忙拒絕,“這怎麼能行?這不是衝撞母親了嗎?”

“致樺知道會嗬斥我的。”

裴老夫人瞥她一眼,淡聲道:“都這個時候了,有什麼衝撞不衝撞的,隻要他倆好好的,我也能徹底放下心了。”

“就這麼辦吧,此事是我提的,致樺要怪也怪不到你頭上來。”

“那....那好吧。”裴夫人道。

“謝謝母親。”

...............

日子又悄然過去半個月。

晚霞漸退,宋知韞牽著兩個小傢夥踏著暮色回家。

“心心,風兒,今日開心嗎?”她眼眸彎彎。

“開心!”女孩手上拿著一串紅彤彤的冰糖葫蘆,激動地叫。

“母親,母親,我們下次還去玩好不好?”

“好。”宋知韞摸了摸她的頭髮。

男孩也點點頭,安安靜靜地被女子牽著走。

三人愉快地回了宅子。

兩個小傢夥被丫鬟牽去洗手了。

宋知韞坐在椅子上看賬本。

“小姐,揚州老宅那邊送信過來了,您看看。”管家遞上來一封信。

宋知韞接過,拆開了信來看。

粗略掃了一眼,她臉色微變,一時間恍了神,指尖緊緊攥住信紙。

“小姐,小姐。”管家叫她。

“可是老宅那邊出什麼事了?”他擔憂地問。

宋知韞回過神,麵色恢複如常,淡聲道:“無事,剛纔走神了。”

“你下去吧。”

“是。”

宋知韞一個人呆坐了很久。

.............

夜晚,月色如水。

她在院子裡小酌。

顧卿禮慢悠悠地拎著食盒過來了。

“怎麼一個人喝酒?有煩心事?”他放下手中的食盒,隨意地坐下,語調端得散漫。

宋知韞沒答話,抬手給他斟了杯酒。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酒罈子,輕挑了下眉,悠哉遊哉地開腔:“喝的不少啊。”

宋知韞不理他,自顧自地倒酒喝。

明月高懸,清輝灑滿院子,萬物靜寂,隻有幾聲夏蟲的脆鳴,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顧卿禮瞥她一眼,不說話了,兩人靜靜地賞月喝酒。

許久,宋知韞才慢慢開口:“他祖母病了,來信讓我回去一趟。”

顧卿禮笑笑,不以為意道:“那就回去看看唄。”

宋知韞屈起手指,在麵前的酒盞上彈了彈,微抿下唇,聲音不鹹不淡,“他回來了。”

顧卿禮倒酒的手一頓,有些訝異道:“他怎麼突然回來了?”

宋知韞搖搖頭,呼了口氣,“我不知道。”

她感覺祖母沒有真的生病,隻是想讓她回去一趟罷了,如果真的重病,以那人的脾性,怎麼可能還有心情悠哉地與姑娘坐在亭子下閒聊飲茶。

但是他為什麼突然回來了?祖母又為什麼叫她過去?

宋知韞有些迷茫。

“他們不知道兩個小傢夥吧?”顧卿禮飲了口酒,悠悠道。

宋知韞搖了搖頭,她怎麼敢讓他們知道。

她不說話了,一個勁地喝著悶酒。

“少喝點,小酌怡情,大酌可就傷身了。”他止住了她拿酒的手。

“廚子剛做的涼糕,嚐嚐。”

他把點心拿出來,給她夾了一個。

宋知韞低頭吃了一口。

看著女子耷拉的眉眼,顧卿禮笑笑,白皙修長的指節在桌麵上敲了敲,挑眉道:“回來了又如何,我陪你去,剛好還能給老夫人把把脈。”

宋知韞搖頭,眼眸低垂,嗓音悶悶的,“我不能把你牽扯進來。”

“什麼牽扯不牽扯的,你啊,就是想太多。”他支著下巴看她,聲音閒散。

“就這麼說定了,好了,別想了,你皺眉的樣子真的很不好看。”

“跟什麼似的....那天心心說的那句....我想想....”他嗓音低沉,饒有興致地悠悠道。

宋知韞抬眼覷他。

“對,想起來了,就跟那打了褶的包子似的。”

“去你的,哪有這麼形容人的。”宋知韞被逗笑了,漂亮的眼眸彎起,倒映著無邊清淺月色。

她確實有些害怕,有他在,她能安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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