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媽媽哭著拚湊我的遺體》 001

當鬼第三天,我幾乎要再餓死一回。

陰差見我是個小孩,心生憐憫。

偷摸著告訴我,像我們這種死前有怨氣的人,得回到自己生前最愛的人身邊。

靠他們的“愧疚”吃飯。

我低下頭,眯起了眼。

帶著哭腔:「那你還是把我餓死吧。」

我的媽媽,是這世界上最討厭我的人。

她怎麼會愧疚呢?

01

陰差忿忿不平:「天底下哪有媽媽不愛孩子的。」

一個揮手,我被一陣風吹回地麵。

帶起白布一角。

擔架上,我被鮮血染紅的臉碎得不成樣子。

眼珠都掉在了外麵。

我被嚇得驚呼。

媽媽的聲音卻從遠處傳來。

「今天我生日,就先下班了。」

她噙著笑。

經過屍體時,也隻是略略看了一眼。

「嘖嘖嘖,聽說是被車撞死的,可慘了,還是個小孩子呢。」

「哎,也聯絡不到她父母,也隻能先送來我們這裡修複了。」

旁邊有人在討論。

媽媽停住了腳步。

我驚喜地以為,難道她能想到是我?

卻隻看見,她麵色不善地撥打了電話。

好幾聲,也沒接通。

「真是白養了個女兒,死了算了,免得讓人糟心。」

她恨恨地跺腳,小聲又惡毒地咒罵著。

然後又像是想到什麼般,換了神情。

「沒事,還好我還有桃桃,比她聽話多了。」

提到她,媽媽瞬間陰轉晴,走路都帶著風。

她走得太快。

以至於沒有聽到工作人員遺憾地念出了我的名字。

「何喜樂……一看就是受寵的小公主呢。」

我苦笑。

纔不是呢。

我的出生,是帶來災難的。

02

媽媽是遺體修複師,在給屍體化妝時胎動生了我。

難產加上大出血。

鄰居都說,這是她的報應。

一傳十,十傳百。

連帶著爸爸一家對此深信不疑。

奶奶重男輕女,又極其傳統。

呼天喊地嚎著造孽。

幼小的我,隻因喝不到奶而哇哇大哭。

媽媽就一遍又一遍哄著我,唱著最動聽的兒歌。

「喜樂,喜樂,媽媽的小心肝哦」

那樣溫柔的媽媽,在我記事後很長一段時間便再也沒看過了。

原因很是簡單。

是在我剛上幼兒園,爸媽離婚後。

媽媽的閨蜜,劉姨告訴我的。

那時,我身上還有媽媽每次酗酒掐上的淤青。

劉姨總是以一副可憐的目光注視著我,摸著我的頭。

「小喜樂,你這都是咎由自取。」

「誰讓你小時候,說你媽媽身上有死人味,害得你媽情緒崩潰,你爸受不了才和她離婚。」

「所以,你媽媽罵你,你得忍著,知道嗎?」

我五歲的腦袋,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也早記不得是否說過那句話。

不過,劉姨不會騙我。

是我對不起媽媽,我一定得好好忍著……

03

可當我後來長大後一點。

我很是不解地問過媽媽這個問題。

「媽媽,你為什麼要和小時候的我計較啊。」

迎接我的,是一記重重的耳光。

和麪容極度扭曲,朝著我嘶吼。

「三歲看老,你那時候就是壞胚子!」

「我的血肉,絕不能成為刺向我的刀尖!」

和現在一模一樣。

幾乎成了媽媽每次生日聚會,大倒苦水的生動事蹟。

她切著蛋糕,說到激動處,甚至還掉下了眼淚。

「你說我怎麼就生了個這啊,隨她爸,天生壞種!」

劉姨在一旁寬慰。

「沒事,孩子嘛,養著養著就會好的。」

「一提這我更來氣!今天我生日,到現在都沒看見她人呢。」

刀叉在桌麵發出刺耳的噪音,媽媽的手機在這時響起。

我悄悄地飄過去,瞥了一眼。

是班主任的電話。

看來,她發現我現在還沒去上課了。

隻不過,這對於媽媽來說是陌生號碼。

不知響了多少次,才終於不耐煩地接了。

「什麼?她還敢逃學!」

媽媽暴怒的聲音傳遍大廳。

我聽見班主任在那邊急切地解釋。

「不是不是,喜樂媽媽,我說的是她今天還沒上學」

這在我媽聽來沒什麼區別。

她持續地發了一會瘋後,又開始瘋狂打響我的電話。

「儘不讓人省心,連去哪了都不說一聲,我真是這輩子欠她的!」

還是劉姨提醒了一句。

「誒,我記得你不是換電話號了嘛,沒準是孩子不敢接呢。」

我如墜冰窖。

原來……是換電話了。

所以,在我被大客車撞翻,撐著最後一口氣。

打著的是一個,永遠不會被接聽的電話。

錐心的痛感讓我的靈魂都顫抖著。

我明明那麼努力,去碰到手機,按下撥號鍵。

血液在一點點流失。

那輛大客車又因害怕而再次倒回來,從我身上反覆碾壓。

五臟六腑都沒有一處好地方。

死前,我卻還在想著。

忘了和媽媽說生日快樂了,她不會怪我吧?

04

我流著淚想上前質問。

可她眼神穿過我,直直地望向一個跑過來的小女孩。

輕柔地喚:「桃桃,快到幹媽這來!」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跑進她懷裡。

親昵地磨蹭著。

揚起笑臉,將一張獎狀炫耀般舉過頭頂。

「幹媽,你看我多厲害啊,比喜樂姐姐厲害多了。」

又是這樣。

幾乎不用看,我都能知道媽媽接下來會怎麼說。

「那當然了,我們桃桃就是這世界上最厲害的孩子,你喜樂姐姐從來都比不上你!」

可是,媽媽。

我在桃桃那個年級時,從來都是滿分。

老師們誇我是神童。

同學們一下課就愛圍著我講題。

不過,這些你又怎麼會知道呢。

我興致沖沖拿回家的獎狀,你拿它墊桌子。

我得第一名後的家長髮言,你更願去桃桃門外給她拍照記錄。

「何喜樂,成績有什麼用?你從根上就壞了!」

隻留我一個人,坐在一堆大人中間強顏歡笑。

「我媽媽她工作忙,下一次就來了。」

苦澀瀰漫在我心間。

怎麼人死了,心還會痛啊。

那邊的桃桃早把媽媽哄得又重新開心起來。

她是劉姨的親閨女,第一次知道媽媽的職業時。

她驚呼一聲撲上前。

「阿姨,你的職業好酷!」

媽媽剛剛還緊張的神色瞬間柔和。

將外婆送給我的金鐲子,不由分說地套在了桃桃手上。

我嘟起嘴憋不住想哭。

媽媽甩開我的手,自然而然地從地上抱起了桃桃。

唱著我隻聽過一次的童謠。

05

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但卻被一種無形力量困在媽媽身邊。

可是,依舊沒有愧疚。

我饑腸轆轆。

她們還在吵鬨著。

一口一個寶貝和香伆。

直到酒足飯飽。

媽媽才又從包裡掏出一個大紅包,遞給桃桃。

這是她們之間特有的儀式感。

即使媽媽的工資不多,但她也可以省下我的生活費。

畢竟……

「桃桃才應該是我的女兒,不像你,狼心狗肺。」

她敲碎我小豬存錢罐時,想著的大概是如何給她幹女兒再買一件衣服吧。

我被強製跟隨媽媽回家。

一路上,穿過大街小巷。

還經過了我發生車禍的那個路口。

那裡早已被警察叔叔扯了警戒線,離得近了還能聞到些許血腥味。

媽媽步履不停。

臉上莫名地煩躁。

在回到家,依舊沒看到我的身影時達到了頂峰。

「何喜樂!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翻找出電話本。

「何國鋒,你那好女兒又去找你了是吧,一家子狼狽為姧的東西,這些年就可著我一個人欺負!」

我聽不到電話那邊說了什麼。

隻有媽媽越來越大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

到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她單親媽媽帶孩子不容易,哭她女兒胳膊肘往外拐。

我本能地想伸出手擦幹她的眼淚。

像以前那樣,奶聲奶氣地保證。

「媽媽,我隻會和你一直在一起的。」

事實上,我也從未生出離開她的心思。

06

上了小學後,我慢慢理解了媽媽當年那麼憤怒的原因。

她為我遮風擋雨,和重男輕女的奶奶針鋒相對。

可我,卻變成了背刺她的那把劍。

雖是無心,傷口也依然存在。

所以,我會學著做家務,撿廢品補貼家用。

媽媽愛喝酒,喝完了會朝我發泄情緒。

可有一段時間,我會隱隱期待著醉酒的媽媽。

隻有那樣。

我才能在媽媽倒在沙發上時,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她。

我還可以環抱著她,不用害怕突如其來的巴掌。

就一點一點地,將頭埋在她懷裡。

除了那一次,她打得實在是狠了。

我跑出門,一路就跑到了爸爸的新家裡。

看到爸爸拿著奧特曼玩具,衝他新兒子扮著鬼臉。

我不敢出聲了。

怕打擾到別人的幸福。

是爸爸看見了我,看見了我遮掩袖子下的傷痕。

我一瞬間哭出聲,顫顫巍巍伸出手。

「爸爸,抱。」

爸爸先是一驚,顫抖著手想來撫摸傷痕。

「爸爸,我這個奧特曼不會拚了,快來幫我!」

一個呼喚。

爸爸的手停在空中,轉而掏出了手機。

我慌了。

不能讓媽媽知道我來過這。

她會傷心的。

我咬著牙將手機打掉,一溜煙撒腿就跑。

不敢回家。

北風吹得呼呼的,經過橋洞時。

好多乞丐上下打量著我。

黏著的目光讓我一步也不敢停。

等回過神來,鞋子都跑丟了一隻。

是好心的鄰居在垃圾桶旁發現了瑟瑟發抖的我。

送我回家時,媽媽像看仇人般看向我。

「不是去你爸爸那了嗎?還回來幹什麼!」

我瑟縮著想解釋,可那隻是無謂的狡辯。

即使到了現在。

媽媽也堅信不疑,認為我半夜不著家,一定是又去找了爸爸。

於是她起身,罵罵咧咧地鎖了房門。

訂了鬧鐘就呼呼大睡。

我看了一下外邊零下十度的天氣。

竟有點慶幸。

還好是我已經死了,不然在外邊待上一會。

會成雪人吧。

我又翻找著媽媽的工作表。

值班是在明天下午啊。

我想了想在書上看到過的遺體修複過程。

那時候,我應該更難看了吧。

也不知道,媽媽在看到死去的我時。

會不會哭啊?

07

媽媽是被警察局電話吵醒的。

大概是總算找到我的家屬電話。

那邊的聲音聽起來沉重又悲哀。

一連說了好幾個節哀。

媽媽愣了會,忽地哈哈大笑。

「說吧,何喜樂給了你們多少錢?想引起我注意是吧。」

她「啪」一下掛斷了電話。

靜靜坐了會,像是自言自語。

「她怎麼可能被車撞死,估計是怕我生氣找人演戲呢。」

「小小年紀不學好!」

越說,她臉色就越輕鬆。

甚至哼起了小曲,打掃著屋。

直到那個電話鍥而不捨地再次響起。

「別打了,你告訴她,現在回來我就不打她了。」

她開始有點不安心了。

匆匆收拾了一下房間,就騎電動車朝爸爸家去。

一路嘟囔著:「可別被我抓到了,沒心沒肺的東西。」

我跟在她身後。

看她找了開鎖工人開了門。

一進屋就大喊著讓我滾出來。

又跑進最裡邊的小屋。

那裡是曾經他們離婚後,爸爸許諾過在新家給我留的房間。

隻不過,現在已經變成了雜貨間。

堆著農具和報廢的兒童玩具。

灰塵嗆得媽媽咳嗽。

她有些呆愣。

「這不應該是喜樂的房間嗎?」

憤怒浮上了她的麵孔,她迫不及待地想出門找爸爸問清楚。

卻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奶奶和爸爸。

想來他們也收到了警察叔叔的電話。

奶奶氣定神閒:「哎,沒事,那一看就是那賎女人想的法子。」

「她肚子不爭氣生了個女娃,還因為那個女娃和我吵架。」

「現在就是看你有錢了,想用孩子引起我們注意呢。」

爸爸低垂著頭,囁喏著反駁:「可喜樂她媽,好像對喜樂也不好。」

奶奶放聲大笑起來,眼裡射出惡毒的精光。

「那當然不好了,多虧了我當年辛辛苦苦教喜樂埋怨她媽媽,還教了大半天說那句話。不然等她們母女倆聯合起來,以後喜樂怎麼給你養老?」

媽媽如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

反應過來後,已經衝出門掐住了奶奶的脖子。

「原來是你這個老賎人,我說喜樂怎麼會小小年紀說那種話!」

他們相互撕扯著、謾罵著、直到爸爸將他們分開。

媽媽靈魂出竅般枯坐在地上。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喜樂真不在你這嗎?」

奶奶沒好氣:「賎丫頭,我在一天都不會讓她進我家的門!」

媽媽彷佛想起了多年前的晚上。

喃喃自語:「那……那年冬天,我的喜樂去哪裡了。」

沒人能夠回答她。

08

媽媽出了門後,顫抖著手給劉姨打通了電話。

抖著聲音講著這件事。

「你說,她一個小孩子,現在能去哪啊。」

劉姨寬慰她。

「喜樂聰明著呢,估計和你賭氣到朋友家玩去了。」

像是一針強心劑。

媽媽恢複了神色。

「對,一定是這樣的,她就是想讓我先低頭。」

我突然感覺自己身體深處湧出了一股力量。

那是所謂最愛的人的「愧疚」。

我細細感受著,不多,但已足夠讓我有精力繼續跟在媽媽身邊。

我看著她走進一家飾品店。

搓著手買下了一個粉粉嫩嫩的洋娃娃。

眼裡有了點母親的疼愛。

「等喜樂回來,我就把這個娃娃給她。」

我伸出手輕碰了一下。

軟軟的。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娃娃。

我看著媽媽強壓不安去上班。

換上工作服,進了殯儀館。

上麵躺著的是被白布罩著的我的屍體。

09

媽媽先掀開腿部的布。

露出被碾壓變形,膝蓋錯位的「一灘」腿。

旁邊已經有人忍不住幹嘔起來。

媽媽卻很是鎮定。

她工作能力很強,幹的時間又長。

有條不紊地拿出專用濕布細細擦拭著。

又費了好大的力纔將骨頭擺正。

接下來是腰部。

破了好大一個洞,被腸子堵住。

媽媽拿著手套往裡塞,又細細地縫針。

感歎道:「這也太瘦了,一看就營養不良。」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確實是這樣。

媽媽生日前我為了省錢買禮物,一天隻吃一頓飯。

用水充饑。

自然更瘦了一點。

身體都修複完畢後。

纔到了難度最大的臉部。

「聽說這臉可慘了,估計我們要修複很久呢。」

一個眼睛圓圓的實習生怯生生地說。

媽媽瞪了她一眼,隨即閉上雙眼,雙手合十。

「那也得修複,不然家屬怎麼忍心看呢?」

「現在還沒有家屬認領呢,聽說今早警察打了電話也沒用。」

那人小聲反駁。

媽媽沒再說話,在儀式過後。

所有人虔誠鞠躬。

媽媽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拉開蒙在我臉上的白布。

10

「啊!」

她眼前發黑,雙膝一軟。

「咚」的一聲癱坐在地上,過了許久纔回過神來。

不可置信地指向那具屍體。

「她……她叫什麼名字?」

「好像叫何喜樂,名字還挺好聽的。」

「怎麼了?」

媽媽如提線木偶般

再次站起來。

睫毛顫著,透著一股死氣。

伸出手想撫摸我的臉龐。

但很可惜。

摸到的隻是一塊碎肉,輕輕一用勁,就會四分五裂。

然後,所有人不解地看到。

媽媽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雙目血紅。

在極大的痛苦中發出呻吟般的呢喃,破碎不清。

隻模糊聽到幾句。

「喜樂……你睜開眼看看媽媽。」

我冷眼看著她伏在我肩頭哀嚎。

在鮮血混閤中暈厥。

心裡,竟有一絲暢快。

媽媽,原來,你也會為我哭泣啊。

11

這是媽媽把自己關在家的第三天。

無數的愧疚如星光湧入我的身體。

我試著動了動,似乎能帶動一絲風。

警察已經打了很多次電話。

需要家屬去領取我死前身上的最後一點東西。

但,媽媽好似聽不到。

隻是一遍遍重複:「我女兒沒死!她沒死。」

「她還沒有看到我給她買的娃娃呢。」

「她還沒聽到,媽媽說的一句對不起……」

指尖捂住臉,悲傷抑製不住地從空隙中傾瀉。

媽媽就那樣躺在我的床上,抱著被子。

用我的衣服蓋在身上。

使勁地嗅著。

直到警察帶著東西上門。

媽媽已經沒有站立的力氣。

散著頭髮,形如枯槁。

「這是何喜樂在死前包裡的東西。」

「節哀」

短短兩句話,媽媽從床上掉落在地上。

掙紮著上前接過來。

是一瓶特殊的粉底液。

是媽媽為遺體上妝時常用的。

我跑遍了整個城市,也沒見到有商家再買。

我年紀小,嘴又笨。

剛一開口死人,就會被店主拿掃帚趕出來。

「晦氣。」

可我一直記得,媽媽抱怨過難買。

那與其媽媽買,不如我來讓她高興一會。

我走了很久,被水潑也沒關係。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瓶,卻在過路口時……

媽媽大概也想到了她那一句隨口的抱怨。

再望向眼前這瓶粉底液時,眼神空洞。

接過來,抱在懷裡。

越收越緊。

「我的喜樂……」

12

劉姨得知我死訊後,提著香蠟上了門。

媽媽已經平靜了許多。

能拉開窗簾,不帶一絲波瀾的招呼。

「喜樂……人死不能複生,你也要照顧自己。」

「不然喜樂在天上看到媽媽這樣,也會難過的。」

她拍著媽媽的肩膀寬慰。

「不會的,我對她那麼不好……」

媽媽抱著那個洋娃娃說著。

「幹媽!不要難過了,你還有桃桃呢。」

穿著公主裙的桃桃從身後探出頭。

語氣甜甜地纏住媽媽的脖子,像往常一樣撒著嬌。

劉姨還沒來得及製止。

媽媽卻一把抓住了桃桃白皙的手臂,在上邊掐出了一道道紅痕。

盯著手上的金鐲子。

如女鬼般,拿著它往下拚命地拽。

「這是喜樂的鐲子,你還給我,還給我!」

桃桃被扯得生疼,哭喊開來。

手被金鐲子錮成了青紫色。

劉姨在一旁抱著桃桃哄,又大聲製止。

可媽媽早聽不到了。

隻是眼神通紅,不管不顧地撕扯著。

「都是你,都怪你奪走了我對喜樂的愛!」

「你根本比不過我的喜樂,我的女兒纔是最厲害的。」

「啪」的清脆一聲。

媽媽被打得歪了頭,鬆了手。

劉姨的手還僵持在空中,麵露狠色。

「你別發瘋了!」

「是你不疼喜樂,關我女兒什麼事。」

「這金鐲子,是你硬要塞到我女兒手上的!」

她開始細說那一樁樁、一件件。

媽媽當著我的麵收桃桃為幹女兒,讓桃桃暑假住我的房間。

桃桃一生氣,媽媽就會打我的臉來逗樂。

過年的壓歲錢,我的是一個空空的紅包。

桃桃的卻是用紅布包著的百元大鈔。

她每說一句,媽媽的腰就彎下一分。

直至低垂到地麵上。

劉姨才停了聲音,心疼地摟著桃桃哄。

將身上的錢一股腦扔到媽媽臉上。

語帶譏諷。

「都還給你!」

「當時看你可憐,特意教桃桃說誇你的話。」

「沒想到你得寸進尺,還真把我女兒當成你親生的了!」

「自己的女兒不管,你現在能怪誰?」

劉姨氣沖沖地說著這話,轉身抱著桃桃離開。

還不忘將香蠟拿走。

狠狠地「呸」了一聲。

屋子裡安靜得可怕。

媽媽閉上眼用雙手蒙在臉上,突然不停捶打著自己。

「都怪我!是我錯了。」

我蹲下身子,看到媽媽的手機震動。

是班主任發來的視頻。

看來,那件事,媽媽也快要知道了。

那……她會更加難受吧?

13

印象中,媽媽來參加過一次我的家長會。

是我和班主任商量之後的驚喜。

我用全校第一的好成績,換了在廣播室發言的機會。

班主任是個和藹的老太太。

開玩笑打趣:「你之前不是最不喜歡公開發言嗎?怎麼這次願意了。」

我仰起頭十分堅定。

「我要給媽媽道歉。」

對不起在小時候說出那句傷人的話。

我好想告訴她,無論她是什麼職業。

她在我心裡永遠都是最棒的媽媽。

班主任歎了口氣,陪我去圖書館找關於遺體修複師的資料。

窩在她辦公室看采訪。

一整個下午過去。

她摘下眼鏡鄭重其事:「喜樂,你媽媽真的很厲害。」

「那當然!」

我語氣是滿滿的自豪,甚至無比期待那天的到來。

媽媽由班主任搞定,不情不願地趕來了我的班級。

唯一一次,我的座位上換上了媽媽的名片。

而我在廣播室裡,反覆練習。

看著自己手裡滿滿的三頁A4紙,上邊全是我想和媽媽說的話。

我要告訴所有人。

我永遠以媽媽的職業為榮。

那時候,媽媽聽完後會不會想抱抱我。

會不會流下感動的淚水啊。

我懷著如此隱秘的期待,清了清嗓子。

簡單地自我介紹。

「我的媽媽,是一名遺體修複師。」

我話還未說完。

媽媽如一陣風般衝了進來。

捏住我的脖子,聲音像要撕碎空氣。

「你要把我的臉丟完才甘心嗎?」

她扯著我的頭髮往外拖。

又抄起桌上的話筒亂七八糟地砸在我身上。

廣播還沒有關。

聞訊趕來的同學擠滿了走廊。

趴著窗子朝裡張望。

疑惑、不甘、委屈齊齊湧上我的心頭。

我像被剝光了衣服。

被迫在眾人麵前上演了精神淩遲。

在淚水中,我想不通。

明明在班級裡彩排時,同學們都感動得抽泣。

為什麼媽媽,不願意聽一聽啊。

那時一個女兒,對她最深的愛意啊。

14

彩排的視頻,終究還是被班主任發了過來。

我站在台上,動情地說著後半部分。

「媽媽工作很累,經常要值夜班,別人都說她晦氣,但我從來沒這樣認為。」

「媽媽是心靈的修複者,她讓死者能夠光鮮亮麗地離開這個世界,讓生者可以笑著告別。」

「她是守護神,也是我最親愛的媽媽。」

「在這裡,我想替小時候的我道歉。」

「媽媽,對不起,我永遠愛你。」

告白從螢幕穿透現實。

經過了漫長的歲月,才被明晃晃地呈現在她的麵前。

遲來的道歉。

在我死後。

媽媽終於聽到了。

15

可她好像瘋了。

一遍又一遍點著播放。

抱著娃娃又哭又笑。

朝著虛空炫耀。

「看,我女兒說最愛我呢。」

可惜,我搖搖頭。

現在,我好像沒那麼愛媽媽了。

16

一個久違的豔陽天,照得幾乎要發黴的家裡散發出一陣味道。

媽媽像是沒聞到般,自顧自地打扮著自己。

她用著那瓶特殊粉底液。

畫上了大大的紅唇。

慘白地勾起了一抹笑。

然後抱起了我的骨灰盒。

拿著手絹細細擦拭著,連個縫隙都沒放過。

我直覺不好,但阻止不了。

隻能跟隨著她又去到了爸爸的新房子。

他們正在過生日。

簇擁著中間那個孩子,唱起了動聽的生日歌。

媽媽就在外邊直勾勾地看著。

忽地輕笑。

不知是在問誰。

「喜樂當年是不是也是這樣看著的啊?」

「她會傷心的吧,別人這麼快樂。」

「憑什麼呢?」

我垂下眼眸,撫上停止的心臟。

還好。

已經不是那麼疼了。

媽媽衝了進去,如不速之客。

格格不入。

奶奶先是一怔,反應過來後叉著腰喊。

「滾滾滾,別來找麻煩。」

媽媽笑了,越來越大聲。

藏著濃濃的恨意。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將桌上的飯菜掀翻在地。

又一步步朝著那個小孩子走去。

男孩拿著變形金剛往身後躲。

卻又在看到媽媽扮的鬼臉下哇哇大哭。

「慫貨,哪一點比得上我的喜樂!」

媽媽轉起了圈圈,抓著飯菜往別人臉上扔。

「夠了!你發什麼羊癲瘋。」

爸爸捏住她的手腕,重重地甩到地上。

「你還記得喜樂嗎?她那麼小,你當時為什麼不讓她在你這住?」

「你知道那天有多冷嗎?」

她字字泣血,步步質問。

爸爸忍耐夠了,一巴掌抽了過來。

「有病就去治!和我可沒關係。」

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媽媽從懷裡掏出了我的骨灰盒。

「何國鋒!你看,這是什麼?這裡麵是你的女兒啊。」

17

爸爸被嚇到了,驚慌失措地盯了那個骨灰盒好幾眼。

又想到了之前的警察電話。

才斷斷續續道:「什麼?喜樂,喜樂她……」

後邊的話他說不下去了。

因為媽媽已經抄起了刀朝他胡亂砍去。

「她是你女兒啊!你從來都不來看看她。」

「過生日?你知道喜樂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嗎?」

旁邊人早被嚇得動彈不得。

那個小男孩呆愣站在原地,褲子上有蜿蜒的尿跡。

散發著淡淡搔味。

爸爸嚇得腿軟。

不知是愧疚,亦或是害怕。

他沒有還手。

任憑媽媽在他身上劃出血痕。

呼救聲、咒罵聲交織在一起。

愧疚越來越多,竟漸漸有了實感。

我默默蹲下身,伸向了那塊已有些狼狽的生日蛋糕。

送進嘴裡。

很香甜。

比我五塊錢買的紙杯蛋糕好吃多了。

那個小男孩忽然看了過來。

手指著我嗚啊嗚啊地喊著。

沒人能注意到。

我走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

然後蒙上他的眼睛。

「別看,會影響心情的。」

我不怪他。

是我沒運氣。

18

這場鬨劇以爸爸倒在血泊中收場。

媽媽拿不住刀。

渾身沾著血,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然後在外邊倒滿了早已準備好的汽油。

扔出一根火柴。

竄起滔天的火光。

她就這樣走回了家。

警笛聲由遠及近。

她將房門全部反鎖。

剩下的汽油倒在地板上。

最後一次,走進我的小屋子。

細細打量著。

一米二的小床,早就破舊不堪了。

我長個子的身體,隻能費勁地蜷縮著。

她拿起我枕頭旁邊一塊破破爛爛的布。

早看不出形狀了。

但媽媽卻哭了。

她還記得,那是她給我織的小羊。

「喜樂,這是媽媽送你的一週歲禮物哦。」

卻沒想到,我一直帶到了現在。

過了好久。

她又開始摸索著這房間裡僅存的東西。

被她親手砸掉的小豬存錢罐。

幾件早已不合身還打著補丁的衣服。

還有一個可以被輕易打開的小盒子。

上邊是我每次生日寫下的小小願望。

「希望媽媽能陪我過一次生日。」

「我還想要媽媽為我唱一次童謠」

願望太多太多了……

但從未實現過。

媽媽看著紙條,泣不成聲。

她這才反應過來。

何喜樂,早就被她拋棄在一歲的時候。

活下來的。

是一個沒人疼愛、受儘折磨、連哭都不敢放聲哭的孩子。

而她。

永永遠遠,無法彌補。

19

媽媽將洋娃娃放在我的床上。

釋然地笑著點燃了一根火柴。

隻要輕輕一扔。

一切都會歸於塵埃。

細微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眼眶深陷、麵容消瘦。

不人不鬼。

「喜樂,媽媽來陪你了。」

她極其溫柔地低語,手自然地垂下。

火柴順著力道,一骨碌溜到汽油之中。

沒有想象中發生的事。

我吹滅了火焰。

外邊的警察已經撞破了門。

給媽媽銬上了手銬。

押著她往外走時。

媽媽轉過頭,朝著虛空急切呼喊。

「喜樂,是你嗎?剛剛是你嗎?」

愧疚達到頂峰。

我甚至能凝聚成一個影子。

但我沒有出去。

默默地聽著媽媽由驚喜轉向絕望的哭喊。

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遠。

20

陰差來渡我時,沒了最開始的輕鬆。

氣得咬牙。

「我呸,還真有這樣噁心的一家人啊!」

「因為一句無心的話,竟真能狠得下心?」

另一個陰差附和著。

然後他們蹲在我麵前。

將鬼臉拚湊得儘量沒那麼可怕。

低哄:「小喜樂,沒事,閻王爺爺是個好人。」

「到時候,咱哥倆賣賣老臉,一定讓你投個好胎。」

「對對對,要一個家裡有別墅,開豪車的,到時候,你就是他們家的小公主!」

他們嘰嘰喳喳。

還因為到底是把我投到教授家裡、還是商業大鱷家裡吵了起來。

我伸出小手,認認真真。

「我不要。」

「我想要一個真心愛我的。」

「隨便是什麼,有錢沒錢都可以,隻要他們真的愛我,高興地迎接我,就很好了。」

陰差癟著嘴,轉過身。

偷摸著掉起了金豆子。

「嗚嗚嗚嗚,怎麼不讓我生個這麼懂事的閨女啊。」

我伸出手去夠他們的臉。

把洋娃娃遞給他們懷裡。

「叔叔,我要走了,這個給你們當禮物。」

眼看他們嘴向下撇,又要哭出來。

我連忙朝著有光亮的地方跑去。

身後是他們的呼喊。

「小喜樂,你下輩子一定要好好地!」

我在心裡應了聲好。

毅然決然地撲進了那一團光亮。

身體越來越輕。

直至與周圍融合。

何喜樂,終於可以從這個世界解脫了!

21

我在十八層地獄受苦了三年,閻王爺才終於鬆了口。

他遞給我一塊玉墜。

「本來自殺之人是有罪的,但念在你身前為死者積攢功德……」

「但你記住,務必要在太陽落山前趕回來。」

我拿了玉墜。

迫不及待地去了人間。

我的喜樂,如今應該長大了吧。

一念之間。

我再次看見了她。

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梳著精緻的小辮子。

正擺弄著麵前的各種各樣的娃娃。

「媽媽,我的愛麗絲不見了!」

我下意識想應。

卻看見一個挽著低丸子頭的女人趕了過來。

麵帶惋惜,陪著她說話。

「啊,好可惜,那媽媽陪你再找找愛麗絲好嗎?」

小喜樂點點頭,小手牽著女人的裙角。

慢吞吞地走著。

趴在地上一遍遍叫著愛麗絲的名字。

我看見那女人在背後偷偷發著訊息。

「下班回來給寶寶重新買一個跟愛麗絲一模一樣的玩偶!」

發完,又陪著小喜樂在房間各處角落尋找。

為她擦掉額頭的汗。

親昵地喊她寶貝。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尋找無果後,急得放聲大哭。

我心被揪著疼,恨不得馬上哄哄她。

直到另兩個鬼,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從哪翻出來一個皺巴巴的玩偶。

不著痕跡地將玩偶推倒角落裡。

然後拍了拍地板。

喜樂循聲爬了過去。

在看到玩偶時咯咯地笑。

那兩個鬼也扯著鬼臉。

「哎,養孩子真麻煩啊,還得翹工來找東西。」

「沒辦法老弟,誰讓咱倆當初收了洋娃娃。」

雖是抱怨,我卻在他們眼裡看到了滿滿的幸福。

我想。

這樣真好。

喜樂這輩子遇到了愛她的父母。

還有兩隻鬼叔叔。

她一定會過得比上一世好很多吧。

喜樂在墊子上繼續爬著。

我望著她純淨的眼神,不自覺地開口。

「喜樂,媽媽出獄後幫你狠狠收拾了那一家子人。」

「你爸爸他成殘疾了,那新老婆帶著兒子就走了。」

「你奶奶哭天喊地也沒有用,後半輩子也隻能和她殘廢兒子過日子了。」

「媽媽啊,媽媽想早點來看看你。」

「現在,也終於放心了。」

我絮絮叨叨著。

等到太陽漸漸落山。

我明白,我該走了。

最後看向喜樂。

是她揮舞著兩隻手朝我爬來。

頭頂上空的燒水壺搖搖欲墜。

「喜樂!」

我想都沒想就撲了過去。

籠罩在她身體上方。

可我忘了,我不是人。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燒水壺穿過我透明的身體。

在最後一刻,停了下來。

是她的新媽媽撲在她的身上。

緊緊地摟著她。

我脫力癱地。

太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徹底沒入大地。

我想起閻王爺的叮囑。

「若是沒能在落山前回來,形神俱滅。」

一行清淚劃過我的眼角。

我雙手合十,在消散中。

做著最後的禱告。

「用我的靈魂,為喜樂今後的生命添上一絲光彩吧。」

「媽媽願你,永遠,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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