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珍珠》 001

我跟你們都不一樣,我有三對父母。

生父母嫌我是女孩,養父母嫌我不是親生的。

他們都拋棄了我。

隻有爸爸媽媽一直愛我。

後來我有所成就,那兩對父母又巴巴地上門來認親,一口一個乖女兒。

我隻是笑笑:「你們誰啊?」

01

那年冬天,村裡下了第一場雪。

養母去河裡洗衣服,上遊飄下來一個繈褓。

那條窄窄的河,每次漲水都會飄來很多孩子的屍體。

浪一湧,白花花的一片,幾乎都是女孩。

繈褓瞧著厚,有好布還有棉絮。

養母拿棍子勾過來,想著孩子埋了,布和棉花可以帶回去用。

她一邊喊作孽一邊挖好了坑,就在凍土覆上我身體的那一瞬,我蹬著胳膊腿,弱聲哭了。

養母嚇了一跳,趕緊將我抱起來重新裹住。

她跟養父結婚五年,一直沒生出孩子,本來也想抱個男孩回來養。

然而那時,哪怕是有點缺陷的男娃,也沒誰捨得送人。

她把我放水桶裡帶回了家,給我餵了一小碗米糊。

我吃完,就對她咧著嘴笑。

養父在煤油燈下抽著水袋煙盯著我看了半天,歎氣:「算了,這都是命!」

「以後,就叫她米粒吧。」

平凡樸實又好養活的名字。

養父牛高馬大沉默寡言,養母個子嬌小脾氣暴躁。

養父帶著我四處討奶水。

村裡的老人說我是喝百家奶長大的,聚百家福氣,一定會大富大貴。

夏天他們幹農活,就用一個籮筐裝著我,把我放在樹蔭下。

有小販推著自行車賣冰淇淋,養父會買兩根。

一根給我,一根給養母。

養母罵他亂花錢,又把我的冰棍掰一大半給養父,說我吃不完化了可惜。

我那時以為,以後的每天都會是這樣。

然而四歲那年,養母懷孕了。

02

隨著她肚子一天天變大,村裡的嬸嬸們經常逗我:「等你媽生了弟弟,他們就不會要你咯。」

「你是個女娃,還是撿來的!」

我不相信,一路狂奔回家,想要爸媽告訴我,我是親生的孩子,我永遠會是他們的乖寶。

過院門時,我直接摔了個狗啃泥。

傷心恐懼讓我哇哇大哭。

哭了半天都沒人管我,我擦了眼淚,聽到屋子裡一片歡聲笑語。

我抽抽噎噎走進去,養母正疲憊地靠在床上,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眼底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溫柔愛意。

她生了,生了個兒子!

包著弟弟的,是我當初的繈褓。

那個問題擠在喉嚨眼,我不敢問,生生將它嚥下去。

養母坐月子不能碰水,鄉下男人可不會洗衣服。

這活落到我身上。

那會是冬天,我抱著跟我差不多高的塑料桶,裡麵裝了全家人的衣服。

水麵結冰了,我先用石塊砸開一個洞,然後再用棒槌反覆捶打衣服。

冬天衣服厚,濕水後比我還重。

洗完衣服,我裡衣都汗濕了,隻有手泡在冰水裡,凍得又紅又腫,像是十根胡蘿蔔。

我很努力了,可養母皺著眉訓我:「給你吃給你喝,連件衣服都洗不幹淨?」

家裡的雞蛋再也沒我的份,養父也不再給我買麥芽糖和豆花。

我從他們床上,挪到了柴屋的小床上。

柴屋四處漏風,冰冷的夜風送來弟弟的嚎哭和養父母溫柔的安撫。

後半夜我睡著了,早上醒來,枕頭都是濕的。

有些問題,不需要再問了吧。

成長,有時也是一夜之間的事。

我再也不敢調皮,餵豬餵雞洗衣做飯,是整個村最懂事的孩子。

可就算這樣,養母還是有無數理由指責我。

弟弟著涼咳嗽,是我的錯。

養父摔了腿,是我的錯。

家裡的雞發雞瘟,也是我的錯。

稻子收成低,還是我不好。

我吃不飽,穿不暖,小心翼翼地活著,臘月裡,村主任和小學校長上門了。

我已經六歲了,他是來勸養父母送我去上學的。

這是第三次了,之前養父母以我還小為由拒絕了。

這一次,村主任放了狠話,說義務教育是國家政策,不遵守的人是要受罰甚至坐牢的。

03

夜裡,養父母吵了起來。

不隔音的土牆,擋不住養母銳利的嗓門:「一學期學費兩百塊呢,有那兩百塊留著給小虎不好嗎?」

「王支書說了,不送她讀書是犯法的。」

養母聲音低了:「那她要是丟了……」

第二天我一睜眼,養父坐在我床邊。

他直直盯了我半天,沉沉道:「快起來吧,你不是一直好奇縣城是什麼樣嗎?」

「今天爸帶你去逛逛。」

我隻從鄰居家的電視裡,看過城市的高樓大廈。

然而縣城卻並非如此。

天氣灰濛濛的,風颳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觸眼所及,一片灰敗。

養父不顧我的拒絕,在小超市給我買了五包酸梅粉,五包華華丹。

超市門口有個石墩子,他按著我坐在那,道:「我要去買點東西,你在這等我,等你吃完這些東西,我就回來了。」ӱȥ

不遠處,一個渾身補丁的男人牽著一條狗,嚷嚷著:「賣狗賣狗,自家養的土狗便宜賣。」

熙熙攘攘的人流裡,我跟那條趴在地上的黑狗對視。

它的眼角濕漉漉的,像是在哭。

養父轉身要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低聲哀求:「爸,我長大一定會孝順你的,你別忘了來接我。」

養父回頭,顫著手摸了摸我的臉,眼眶是紅的。

然後他拂開我的手,消失在人流裡。

等到日暮,那條狗也沒人買。

狗主人隻能又將它帶回家,他罵罵咧咧踹了它好幾腳。

可黑狗卻不斷地搖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跟著。

走之前還衝我斯哈斯哈吐舌頭。

你看,狗都比我幸福呢。

我一整天站在冷風裡,又沒吃東西,最後一抹日光褪去,世界陷入昏暗時,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04

我以為自己會凍死在這刺骨的冬天。

卻沒想再度醒來,是在暖烘烘的被窩裡。

小超市的老闆張嬸收留了我。

她嗓門大而熱情,給我泡了桶康師傅香菇燉雞泡麪,還加了兩根火腿腸。

「趁熱吃!」

我默默吃完一桶麵,她手腳麻利地給我梳好頭,並承諾明天天亮一定會送我回家。

我看向床頭小桌上。

未開封的五包酸梅粉和五包華華丹,靜靜地躺在那。

我輕聲道:「我沒有家,他們不要我了。」

沒一會,去進貨的周伯也回了。

我閉著眼睛,他們都以為我睡著了。

張嬸拉著他到床邊,低聲道:「你看她,跟珠珠像不像?」

周伯搓著手,沉默半天才說:「明天送她去派出所。」

第二天一早,吃完張嬸買的肉包,周伯騎著三輪車送我去派出所。

民警聯絡到了養父。

我在冰涼掉漆的藍綠色不鏽鋼板凳上等了足足一天,也沒等來他。

快下班時,張嬸在門外打轉轉。

我隔著玻璃與她對視,輕輕笑了笑,低下了頭。

過了約莫十分鐘,她推開門進來,拉住我的手:「走,先跟我回去。」

周伯正在顧店,撩起眼皮看了我們一眼,皺著眉:「你怎麼又把她帶回來了?」

張嬸也不怵,摸著我頭笑:「又不缺這口飯吃。」

我就在小超市住了下來。

年節逼近,超市生意很好。

我儘全力幫忙。

超市裡零食很多,張嬸讓我想吃什麼隨便拿。

可我一樣也沒動。

夜裡張嬸摟住我睡覺,用熱乎乎的腿夾住我冰涼的腳。

忙起來沒時間做飯,她就給我泡泡麪。

她總給我泡剛進的貨,哪怕我拿了快過期的她也會搶走。

與張嬸的熱情外放不同,周伯很少笑,我很怵他。

小年這天,是他最後一次去進貨。

我跟張嬸幫著卸完後,他叫住我:「你等下。」

我嚇得一哆嗦,怯怯看他。

他從兜裡掏出一雙粉紅色露手指的手套:「給你!」

我惶恐拒絕,可他強勢地塞到了我懷裡。

張嬸拆了直接給我戴上:「戴上吧,你這手一直露在外麵,凍瘡好不了的。」

溫暖讓手上的凍瘡發癢,我的心也像是泡在熱水池子裡,又酸又脹。

又過了兩天,張嬸的兒子回來了。

他在市裡重點學校讀初三,是寄宿。

他到家時,天色已經黑了。

我用儘全力對他釋放我所有的善意,可他隻是冷冷地看著我:「爸,媽,珠珠已經死了,不是隨便哪隻野貓野狗就能頂替她的。」

他非常生氣,關著門跟張嬸周伯吵架,音量很高。

我坐在門檻上,他的聲音如錐子一樣錘進我耳朵裡。

「養孩子不是養貓養狗,你們已經四十多了,身體又不好,她以後豈不是我的責任?」

「你們說收養就收養,有沒有問過我是不是需要一個妹妹?」

「明天就把她送走!」

……

「送去哪兒?派出所、孤兒院、她原來的家,反正不能留在家裡。」

05

果然,我得到的愛都不會長久。

爭吵還在繼續,張嬸和周叔是好人,我不該讓他們為難。

我脫下粉色手套,整齊擺在桌上,把華華丹和酸梅粉揣兜裡,出了門。

夜晚的街道,那麼寬。

路上行人寥寥。

家家戶戶都亮起燈火。

世界那麼大,卻沒有我的安身之所。

我漫無目的一直走,走到了河邊。

渾濁的河水翻湧不止,像是在對我招手。

這條河貫穿我們整個縣,六年前,養母從這河裡撈起了我。

或許,這裡纔是我的歸宿。

我爬上欄杆,張開了雙臂。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再也不會難過的鳥。

飛吧!

我身體前傾。

就在此時,一股力道將我緊緊抱住,連拉帶拽,將我從拉桿甩到了地上。

周榆憤怒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開:「你瘋了嗎,你想幹嗎?」

「你要是死了,讓我爸媽怎麼辦,讓我怎麼辦?」

我很無助。

原來我連死都會給別人造成困擾。

「我不是故意的。」我忍痛慢慢站起來,不敢跟他對視,「請問,孤兒院往哪走?」

周榆劇烈地喘息,死死盯著我。

過了很久,他的肩膀頹然下來,聲音沙啞又悲傷:「不要離這條河太近,珠珠她……就是在這裡淹死的。」

他拽著我大步往前走。

走著走著我發現不對勁。

「這好像不是去孤兒院的路……」

「你這麼大了,孤兒院不會收你的。」

快到家時,路過一家飯店。

透明的落地窗前,洋娃娃一樣的小姑娘在眾星捧月中,吹滅了奶油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她看上去,真幸福啊!

我不由放慢了腳步。

周榆回頭看到這一幕,問:「你沒吃過生日蛋糕?」

我搖搖頭。

「你生日是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我是被撿來的,媽媽說撿我的那天,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鄉下的孩子,吃飽穿暖就很好了。

吹蠟燭吃蛋糕,那都是城裡人纔會有的奢侈享受。

是老天爺可憐我吧。

我話音剛落,冰冷的天空就飄起了大片飛絮。

周榆伸手,接住一片凋零的雪花:「下雪了。」

06

「這是今年冬天第一場雪。以後,每年的第一場雪就當是你生日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遞給我:「生日快樂,珍珠!」

我們回了家後,張嬸很快也頂著滿頭雪回來了。

她一邊罵我一邊抱著我嚎啕大哭。

周榆騎著三輪車出門,沒一會回來,手裡拎著一塊月餅大的奶油蛋糕。

「生日蛋糕要提前預訂,來不及了,就用這個對付下。」

張嬸給我煮了一大碗麪,上麵有兩個金燦燦的雞蛋。

周叔笨拙地拍著手,無聲地跟唱生日歌。

我吹滅蠟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可我不再害怕。

因為我的心裡,已經亮了一盞燈。

張嬸給我置辦了新衣服新鞋子,大年三十吃過晚飯,她跟周叔一人給了我十塊錢壓歲錢。

我從來沒擁有過這麼多錢。

周榆送了我禮物:一個小豬存錢罐。

晃起來有聲音。

他拽拽的:「那是我給你的五塊錢壓歲錢,已經幫你存進去了。」

過完年,張嬸送我去插班念小學。

她握住我的手,教我在書皮上一筆一畫寫自己的名字:周珍珠。

周榆每次打電話,總要跟我聊好一會,放假回家,也次次會給我帶小禮物。

幸福的日子如白駒過隙,半年時間很快過去。

周榆該中考了。

那會小學已經放假,我頭兩天晚上做了個噩夢,夢見他沒考上。

心裡很不踏實,於是央著張嬸能不能去市裡給他加油。

張嬸本來也擔心,被我一攛掇,馬不停蹄收拾東西去了市裡。

學校給他們租了房子,統一飲食,很安全,但味道實在是……

我們就在他們隔壁小旅館住下,張嬸買了菜,跟老闆借了爐火,另外開小灶給他補充營養。

兩天的考試很快結束。

周榆出了考場臉色不好,我們都擔心壞了。

07

詢問之下才知,他一個室友這次也住在同個賓館。

昨天半夜肚子餓就溜出去買了點吃的,大家一起分了。

周榆因為開了小灶不餓,就沒吃。

結果那吃的不幹淨,他們幾個同學一直拉肚子,嚴重影響了狀態。

張嬸又是惋惜又是後怕又是慶幸。

抱著我親了又親,說要不是我,周榆這中考就完了。

後來成績出來,他那幾個同學都發揮失常,周榆倒是順利考上了重點高中的重點班。

那個暑假,周榆輔導我功課,帶著我四處玩,連同學聚會都帶著我。

好幾個女同學問:「她誰啊?」

周榆語氣那麼理所當然:「我妹,珍珠!」

他們有同學馬上就要南下進廠裡打工,這是同學聚會,也是送別宴。

周榆喝了點啤酒。

回去路上,暑熱未退,他臉色緋紅,看著我:「珍珠,要是哪天你養父母或者親生爸媽來找你,你會不會也離開?」

「他們不會找我的。」

周榆對這個回答似乎不滿意,可他沒有再追問。

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跟其他兩對父母有交集。

可世界就是這麼小。

大概一週後,我們在店裡吃完飯,張嬸讓我把碗送回給隔壁飯館家。

我拿著臟兮兮的不鏽鋼飯盆,掀開發黃的塑料簾。

一眼就看到店裡坐著的那一家人。

養母拉著弟弟罵罵咧咧:「城裡人都鬼精鬼精,東西又死貴,你就不能忍忍回去吃?」

天很熱,巨大的黑色落地扇帶起一陣熱風,呼過我的臉。

因為今天要幫著上貨,我穿的是周榆的舊衣服,鬆垮還有點臟,碎髮被吹起,全黏在流汗的臉上脖子上。

養母養父抬頭,也看到了我。

我下意識叫了一聲爸。

養父看上去老了幾歲,他驚詫又鬆口氣,上上下下打量我。

養母則激動得一蹦三尺高:「誰是你爸,哪來的小叫花子,不要亂喊。」

養父拉了拉她,可是她嗓門絲毫不減:「我們隻有兒子,沒有女兒,你個叫花子別管誰都叫爸。」

一歲多的弟弟也朝我看來,衝我呸呸呸吐口水:「叫花子……」

08

養母大聲嚷嚷,極力跟我撇清關係。

叫花子,野種,鑽頭一樣往我耳朵裡鑽。

這一瞬,我彷彿又回到了無數個被她指責打罵的日日夜夜。

巨大的網纏著我,我呼吸困難。

就在這時,一隻手緊緊拉住我將我拽了出來,是周榆。

他擲地有聲:「她不是叫花子,是我妹妹,珍珠!」

張嬸很快也趕了過來,她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捂住我的耳朵,怒道:「你們還是人嗎?怎麼能這麼說孩子?」

「她怎麼就遇到了你們這沒屁眼沒良心的爸媽!」

她的懷抱,真的好暖啊。

我抬起朦朧的淚眼看她:這一刻,哪怕是李嘉欣也比不上她的美貌。

我擦了擦眼淚鼻涕,對養父母扯了扯嘴角:「叔叔,阿姨,對不起,我剛纔叫錯了。」

「我有新媽媽,也有新爸爸了。」

我深吸一口氣,生澀又真摯喚了一聲:「媽。」

張嬸眼淚滾了下來:「誒,誒,媽在這呢。」

我又看向撩起簾子匆匆進來的周伯,喚:「爸。」

他腳下一頓,差點絆到門檻,他清了清嗓子,點點頭:「嗯。」

周榆湊過來:「還有我呢。」

「哥!」

「大點聲,我沒聽見!」

「哥,哥,哥哥哥哥哥……」

周榆挖了挖耳朵:「別叫了,我又不是聾子。」

爸爸從腰包裡取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哥哥:「下午帶你妹妹去買幾條新裙子。」

媽媽大聲道:「就是,把寶貝珍珠好好打扮一下,省得被狗眼看人低。」

飯館老闆王姨此時也幫著說話:「周哥張嫂店裡生意好著呢,平時把珍珠也當個寶。」

養母從剛纔臉色就不太對,此時眼珠子咕嚕嚕轉著,突然衝到我麵前一把拽住我的手。

「米粒,你就是我的米粒,我絕不會認錯。」

她假模假樣哭著:「我可憐的女兒,你丟了後我跟你爸都找瘋了,原來你已經攀了高枝。」

她死死鉗住我的手,對著爸爸媽媽笑:「這孩子我們養了五年,你們說帶走就帶走,哪有這樣的好事!」

媽媽氣急了:「那你想怎麼樣?」

養母一字一句:「給我們三千塊,這孩子以後就是你的。不然,今天我就把她帶走。」

「合村的人可都知道,這是我家閨女賈米粒!」

09

周榆在市裡唸書,一個月生活費也就

120

塊。

三千塊,養母怎麼說得出口。

哥哥捏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憑什麼,是你扔了她,她差點死了你知道嗎?」

養母毫無愧疚神色:「當初要不是我救了她,她早死了。」

「活這些年都是她賺的,你們給個痛快話,這錢給不給?」

媽媽急得直冒汗,伸手來拽養母:「咱們好商量,你別這麼死掐著孩子。」

她拽開了養母,舉起我發紅的胳膊要吹氣。

我把手藏在背後,哽咽道:「媽媽,要不,你別要我了。」

「我不值這麼多錢。」

媽媽紅著眼:「你想得美,叫了我媽,你這輩子都是我女兒!」

養母喜笑顏開:「對對,三千塊對於你們這些大老闆來說,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養父在一旁低聲阻攔,養母狠狠剜他:「虎兒以後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咱們養她那麼幾年,收三千塊怎麼了?」

我眼淚滾滾,不斷後退:「不,媽媽,我不做你們女兒了,我不做了。」

雙方僵持中,剛纔跑出去的周榆又跑了回來。

他氣喘籲籲,雙目放光:「我剛纔打電話問過我老師了,她老公是律師。」

「你們確定珍珠是你家女兒嗎?」

養母白眼一翻:「那還有假,十裡八鄉都知道啊。」

「既然是你們女兒,那為什麼之前你們遺棄她?當時警察還聯絡你們來領人,結果你們都沒來。」

「你們這是遺棄罪,最高可以判五年!」

周榆目光咄咄:「而且,你們要是收三千塊,那就是人販子。那也是要坐牢的,最少五年。」

養母聲音明顯沒了底氣:「你個毛孩子唬誰呢。」

周榆笑了笑:「我已經報警了,警察很快就會到了,我是不是唬人,你一會就知道了。」

養母大驚失色,養父沉聲道:「讓你鬨,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兩人抱著弟弟站起來,匆匆往外走。

養母經過我身邊時,還惡狠狠地道:「你個小白眼狼,白養你這麼多年。」

看他們走出店裡,媽媽問:「你真的報警了?」

「沒有,嚇他們呢,不過他們的確是犯遺棄罪,我班主任老公說,咱們抓住這一點嚇他們就行。」

「那咱們得好好謝謝你班主任。」

「已經謝過了!」

「啊?」

周榆笑笑:「我中考全市第一,就是對她最好的感謝。」

我看向外麵。

坑坑窪窪的水泥路上,養父的脊背彎著,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壓著。

我跟爸媽說了一聲,飛速跑回店裡拿了東西,撒開腳丫子追了上去。

養母謾罵不止,養父則是靜靜看我。

我做了個深呼吸,問他:「如果我是你的親生女兒,你那天會來接我嗎?」

10

養母冷哼:「要親生的,就是餓死自己也得給你一口飯吃啊!」

養父伸手來摸我的頭:「對不住……」

我退後兩步,避開他的手,舉起小豬存錢罐,往地上一砸。

裡麵的錢散落一地,養母的眼睛亮了。

「這是我所有的錢,都給你們。咱們以後沒關係了,不要來找我還有我爸爸媽媽。」

養母一邊彎腰撿錢,一邊罵我沒良心黑心肝。

我從口袋裡拿出未開封的華華丹和酸梅粉,遞給養父。ўž

「這個,還給你!」

養父手在抖。

我塞進他手裡,對他笑了笑:「謝謝你,爸爸。」

「再見,叔叔!」

說完,我轉身飛奔離開。

天氣好熱,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

酷熱蒸發了汗水,也蒸發了我的眼淚。

這是難過的一天,卻又是開心的一天。

從這一天開始,我徹底變成了爸爸媽媽的女兒。

媽媽心有餘悸,沒過幾天就帶我去上了戶口。

周珍珠的名字,排在了周榆的後麵一頁。

周榆上高中後格外忙,但他放假依然會抽時間陪我玩,輔導我作業。

「珍珠,你要好好讀書,以後哥哥帶你逛遍全世界!」

我喜歡畫畫,媽媽給我報了個很貴的畫畫班。

那時候還不太興補課,更別說培養這種課外愛好。

街坊們都笑媽媽是不是要培養個畫家出來,我也很有壓力。

媽媽哈哈笑著:「我想著她學會了,以後就可以省下去照相館拍照的錢了。」

後來我給爸爸媽媽畫素描。

畫完後爸爸看了半天,悶悶道:「這照相的錢看來還是省不了。」

媽媽嗓門大良心善,從不賣過期的東西,臨期的東西都送給街上的乞丐們吃。

街坊們有事,她總是第一個站出來幫忙。

人人都喜歡她,人人都對我好。

很快三年過去,周榆該高考了。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

03

年,第一次由

7

月高考調整為

6

月。

我跟媽媽去市裡陪考。

雖然是

6

月,可考試那兩天格外熱。

那是最後一場考試了。

我貪涼,央著媽媽給我買了兩瓶冰水。

結果凍得太死,一直化不開,我口渴得不行,周榆便將自己的水與我換了。

「喝我的吧。」

他帶著那兩瓶冰水進了考場。

11

媽媽還擔心他喝冰水拉肚子,結果就是那麼巧,他那個考場的電路壞了,偏偏教室又在拐角。

熱得喘不過氣。

有考生中暑,臉色煞白。

他將兩瓶冰水放腿上降溫,就這樣抵禦炎熱,纔沒有影響到狀態。

媽媽聽說後,慶幸不已,說我就是小福星。

周榆成績本來就不錯,高考正常發揮,順利考上了清華。

我的腦子一直不算聰明,媽媽請了家教,進步也不大。

小升初,本來隻能去個普通初中。

那時在大力推行素質教育,周榆一直讓我去參加各種繪畫比賽。

我在省裡獲了一等獎,還上了電視。

也是這個獎,讓我收到了市重點初中拋出的橄欖枝。

媽媽高興壞了。

街坊問她賣小龍蝦的蝦農來了,一塊五一斤,個頭很大,要不要買點?

媽媽拉開大嗓門:「對對對,珍珠是考上了市一中,這孩子就是運氣好。」

短短半天,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了,吵著要吃喜酒。

媽媽買了百來斤龍蝦,我刷了一下午,刷得頭昏眼花。

晚上就在馬路邊支起大鍋,分幾鍋炒了,街坊四鄰你帶點花生瓜子,我帶點腐竹毛豆。

日暮時分,晚霞漫天。

大家站的站,坐的坐,湊在一處吃著喝著,歡笑聲四起。

是難得的輕鬆歡樂的日子。

爸爸叫住忙前忙後的我,塞給我滿滿一碗蝦:「坐著吃吧,他們要吃什麼讓他們自己拿。」

我搬個小板凳剝著蝦殼,就聽得王叔歎口氣:「這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這話一出,笑聲淡了,大家都開始訴苦。

店裡生意不如從前,倒不是經營的問題。

以前東門口這一片是個臨時車站,從東邊進縣城的車輛,都在這裡集散。

有人流就有生意。

可縣裡今年在北邊建了一個汽車站,半年前已經投入使用。

這段日子以來,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生意下滑。

吐槽了一陣,王叔道:「還是張嫂子好,兒子馬上就該大學畢業了吧,名校畢業收入高,養珍珠不成問題。」

媽媽擦了擦手:「珍珠是我跟他爸要養的,怎麼能甩給小榆呢?而且他要讀研,一時半會也賺不到錢。」

王叔嘖道:「那你們可還有得熬哦,現在大城市年輕人不一樣,結婚還要買房子,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以前沒太注意,從那天開始我才發現,街上已經有不少鋪麵關門,寫著轉讓或者售賣。

也有人來找爸媽,問店鋪要不要賣。

他能出不錯的價錢。

爸媽晚上商量,問我的意見。

我不過是個孩子,能有什麼主意。

但我的確是很捨不得這裡。

媽媽歎口氣:「其實我也捨不得,咱們再想想。」

沒等他們想出結果,我親生爸媽找上門了。

12

在得知自己是撿來的後,很多個餓得肚子咕咕叫的夜裡,我曾幻想過,親生爸媽開著拖拉機,帶著新衣服新鞋子過來接我,帶我脫離苦海。

我幻想著他們特別有錢,我每天都能吃上肉。

如今,他們真的來了。

開著鋥亮的小汽車,穿著時髦昂貴的衣服,提著高大上的畫板和水彩筆。

抱著我哭得稀裡嘩啦:「貝貝,爸爸媽媽總算是找到你了。」

我很好奇,她們是怎麼認出我的。Ⴘż

她們拿出了一個女孩的照片,說那是小我一歲半的妹妹。

跟我長得像是雙胞胎。

他們從電視裡看到了我獲獎的新聞,由此才找到了這裡。

當年生父母都在國企上班,計劃生育查得嚴,偏偏奶奶又很想要個孫子。

所以她趁我生父母不備,把我抱走扔到了河裡。

生母哭訴著自己當時的憤怒與難過,哭訴著這些年的悔恨與折磨。

可這麼難過,半年多他們就再度懷孕,生下了妹妹。

媽媽簡單說起了這些年的事,生母聽得眼淚嘩嘩。

「都是媽媽不好,媽媽當初沒護得住你。」

「我們就住在星市,你跟我們回去,我們一定彌補這些年的錯,你一定會幸福的。」

我沉默良久,問:「以前你們找過我嗎?」

生母一怔,臉色有點不自然:「這些年一直在四處打聽。」

「現在我跟你們回去,你們的工作不會受影響嗎?」

「不會的,前些年國企改革,我跟你爸爸都下崗了,自己開了公司,現在誰也管不住咱們。」

原來如此。

生父生母在縣城住了下來。

周榆得知了這個訊息,連夜打飛機回來了。

他到家時,媽媽正紅著眼在勸我:「這店裡的生意眼看著是不行了,你媽說得對,在星市你的確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資源……他們,也比我跟你爸條件好。」

她溫柔地幫我拂去耳邊碎髮:「我們珍珠,果然天生就是公主呢。」

我的心縮成一團。

爸媽如今境況困難,我現在離開,是不是能減輕他們的負擔?

周榆還要念研究生,我賴著不走,是不是會成他的拖油瓶?

正是無所適從間,周榆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媽,你有沒有問過她自己的意思!」

他走到我旁邊,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問:「珍珠,你想跟你親生父母走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看我。

我糾結不安。

隻有周榆懂我,他蹲下來,直視我眼睛:「珍珠,你永遠是我妹妹。」

「我隻是希望你告訴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13

我淚眼婆娑:「爸,媽,哥哥,如果我留下來,是不是會給你們添麻煩?」

我媽眼淚嘩嘩就下來了。

「你個傻孩子,你怎麼這麼想呢!哪怕你跟你爸媽回去了,你也永遠是我女兒啊。」

爸爸甕聲甕氣:「我還不到五十呢,還能再幹二十年。」

周榆紅著眼笑:「你哥哥我可是名校大學生,以後要賺大錢的,養你綽綽有餘。」

太好了。

我一下撲到媽媽懷裡:「那我不要走,我想跟你們在一起。」

我跟媽媽哭成一團。

周榆看向生父生母:「珍珠不想回去,我們也一定會好好對她的。」

「也不是要阻斷你們的親情,就讓她兩頭住吧,以後寒暑假,也可以去看你們。」

生父母對視一眼,最後答應了。

不過他們堅持把我的戶口遷回去。

主要是為了方便我以後去省城唸書,畢竟省城的教學質量比其他市都要好。

我因為拿了那個獎,他們也可以聯絡星市的市重點,看能不能把我收進去。

生父生母很期盼我能叫他們一聲爸爸媽媽。

可是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還是隻能叫出叔叔阿姨。

生母很失望,卻也隻能作罷。

他們離開時,堅持給爸媽一大筆錢,說是這些年的補償。

還說以後會定期支付我的撫養費,算是為人父母的心意。

他們定好第二天離開,當晚媽媽準備了很多特產,讓我送去酒店給他們。

估計是想給我們一個獨處的機會吧。

我直接上了樓,他們的房門虛掩著。

我聽到生母說:「哎,這樣也許是最好的結果,思貝在家鬨脾氣,我之前還擔心,貝貝回去後,要怎麼跟她交代。」

生父道:「多給她養父母點錢,以後寒暑假接過來一起住,我們始終是她親生爸媽,她會跟我們親近的。」

……

手裡的東西,突然就重得提不起,直直往下墜。

眼看著要砸到地上,一隻手幫我穩穩拎著。

是周榆。

他摸摸我的頭:「去樓下大廳等我,我很快就下來。」

夕陽西沉,萬物一片黯淡之色。

周榆與我並肩而行,寬慰我:「珍珠,這不是你的錯,你還有爸媽,還有我。」

我含淚對他笑:「我沒事的,他們不過是,不夠愛我罷了……」

養父母是。

親生父母也是。

好在,我還有爸爸媽媽。

我篤定他們會一直愛我。

那個要收購門麵的人又來找了爸媽,爸媽意動了。

這時,生父打來電話:「我問過朋友了,你家那個老門麵暫時先留著吧。」

一條街的人都出手得差不多,有人還笑話爸媽死守著幹嗎?

天氣漸寒,爸媽都以為寒冬將至,卻沒想到縣裡釋出了規劃。

原本的人民醫院已經老舊,現在有了醫保,醫院看病的人多了,已經不能滿足需求,急需建一個新醫院。

而新醫院就選址在東門口。

14

事到如今,大家才知道這其中的套路深著呢。

可對方的操作合法合規,那些低價賣了門麵的,哭都沒地方哭。

有街坊攛掇著爸媽咬死,多要點錢。

媽媽笑笑:「建醫院是積福的好事,咱們差不多得了。」

她這麼一說,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爸媽的超市大,賠了一大筆錢,另外還補了一個同地段的門麵。

等以後醫院落成,這門麵不管做什麼都不會虧。

人人都以為爸媽會等著醫院建好繼續開超市,可沒想他們跟著我一起搬去了星市。

在我初中外盤了個門麵做小吃。

媽媽挺怕我會介意,與我商量的時候說:「你就別跟同學說,我們是你爸媽。」

結果開店第一天,放學我就帶著同學去了。

拿著零花錢請她們吃東西,大大方方叫爸爸媽媽。

媽媽眼睛都紅了:「你這孩子……」

也有很多家長來接學生,看到我自己都吃店裡的東西,對爸媽很放心。

店鋪的口碑一下就起來了。

我的文化課成績一直不太好。

周榆給我製定了藝考的路線,既然文化課跟不上,那就彎道超車吧。

我參加了不少比賽,也獲了大大小小的獎。

每次寒暑假,我也會去生父母那裡住幾天。

他們對我不錯,會為我花錢,可總是客客氣氣,小心翼翼。

相比而言,妹妹佳佳在他們麵前就大方舒展得多。

佳佳當著生父母的麵也會甜甜叫我姐姐。

生父母不在時,她就冷冷盯著我:「我很討厭你,思貝思貝,好像我就是為了你纔出生的。」

可我,也很委屈啊!

她心裡並不把我當姐姐。

不像周榆,他一直拿我當妹妹。

爸媽還是跟以前一樣心善,東西都是當日現做,賣不完的就送給流浪漢。

天氣好的時候,店門口總是有很多貓貓狗狗,都等著媽媽投喂。

我喜歡放假的時候,拿著邊角料喂流浪貓。

它們吃飽了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聽上去讓人平靜又愉悅。

補償款下來後,爸媽想存到銀行去。

有個經常一起跟我喂流浪貓的客人說,銀行那點利息管什麼用,不如趁著現在房價便宜,買套房。

那客人的老公在建委上班。

爸媽又問了生父母的意見,他們也是建議置辦一點固定資產。

於是在一個週末,爸媽帶我去看房。

是四室兩廳的大房子:三個臥室,一個書房。

那會買房還不那,我很忐忑:「我們不需要那麼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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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摸著我的頭:「需要的,有一間臥室是你的,不管你今後嫁到哪兒,媽媽和哥哥家,永遠都有你的房間。」

她真是天下最好的媽媽。

我心裡再次發誓,我這輩子會永遠愛她。

也是運氣好,在我們買了房不久,房價就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

當初要是沒買,恐怕未來的幾年攢的錢都跟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

因為美術成績還不錯,我順利進了重點高中。

文化和專業兩頭抓,我很忙碌。

周榆已經碩博連讀,每天泡在實驗室,課業壓力巨大,更忙。

那會家裡配了電腦,智慧機也興起了。

每天固定時間,他都會陪我聊一會,問問學業,問問跟同學的相處,問問我的心情,風雨無阻。

我也會八卦,問他有沒喜歡的人,有沒有女朋友。

他說他醉心學術,無心戀愛,讓我向他學習,一切以學業為重。

嘖。

他都二十五了,爸媽有點急了。

高二下學期,學校組織我們美術生去北京集訓。

為期半年。

周榆來火車站接我,打扮得可帥了。

我從出站口出來飛奔著朝他跑去,張開雙臂要擁抱他,他卻輕輕抵住我的額頭。

「男女有別,你是大姑娘了。」

嗚嗚嗚……

哥哥是不是談戀愛了,所以纔跟我避嫌。

他看出來我情緒不好,弓起手:「摟摟抱抱不合適,但可以挽著。」

真好!

他還是我哥哥。

好幾個同學問我哥哥的聯絡方式,爭著要給我當嫂子。

我嚴厲拒絕了。

「不行,你們太小了,還未成年呢,我哥等不了那麼久的。」

後來我跟周榆說起這事,他皺眉盯著我:「大九歲很多嗎?我導師的老婆比他小十五歲呢。」γʐ

「當然啊!」我義憤填膺,「你可不能老牛吃嫩草啊!」

他輕笑著,無奈地搖頭:「我知道了。」

他一有空就會跨越大半個城來看我,我學習也挺忙的,他來了就帶我去吃吃飯,聊聊天。

他還帶我去逛過幾次中央美院。

「珍珠,要加油,相信一年後,會是你帶我參觀你的學校。」

央美,應該是所有美術生嚮往的殿堂吧。

這一次的北京之旅,讓我接觸了周榆的世界。

他的同學,他的學校,他的課業,他的專業,他的未來。

他比我想象的更努力,他也想拉著我一起往前跑。

我又怎麼能懈怠呢!

我不能辜負爸媽,不能辜負哥哥,也不能辜負自己的未來。

教我美術的老師說,我的畫裡,有一種樸拙的靈氣。

讓我一定要保持初心。

我也不知道,什麼靈氣是樸拙的。

我隻知道,要加倍努力。

我記得有一次實在壓力大,淩晨一點給周榆打電話。

他一直安慰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發現電話沒掛,我試探性叫了一聲哥,他馬上回:「我在呢。珍珠。現在的努力是為了無悔青春,隻要你努力了,不管結果如何,哥哥都以你為榮。」

當初身處其中,覺得高中三年每一日都是煎熬,一直盼著早日解脫。

如今回首,那段不曾懈怠,日日往前奔跑的日子,卻是閃閃發光的。

那時,我的每一天都是有意義的呀!

我付出了汗水,生活回饋給我甘美。

最終我專業和文化都過了線,如願考上了央美。

分數出來的那天,爸媽哭得稀裡嘩啦。

生父生母也為我高興,特意擺了宴席宴請親朋,席間驕傲地介紹我是他們的大女兒。

在那之前,他們雖然認我,也並未帶我去認識多少朋友。

考上了大學,爸媽也帶我回鄉辦宴席。

以前的老街坊來了不少,也不知養父母是從哪裡得的訊息,居然也到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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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兒子如今在念初中,就是成績不好。

養母頭髮白了不少,拉著小虎到我麵前:「快跟你姐姐打招呼,你姐姐厲害著呢,以後學習上的事情可以問她。」

小虎翻著白眼:「問什麼呀,她是美術生,文化課說不定還比不上我呢。」

「我就不是讀書的料,你們死了那條心吧。」

養母一巴掌拍在他頭上:「不讀書怎麼辦,就你這胳膊腿,難道以後還能種地不成?」

「要你管!」

小虎走了,養母拉著我的手:「瞧瞧,一轉眼米粒都這麼大了,當初我把你從河裡抱回來時,你隻有我胳膊那麼長呢!」

「我剛纔聽他們說,你親生父母也找到了,還特別有錢?你看看你這孩子,命怎麼這麼好呢!」

「當初我就是看你有福相,才救下你的。」

……

她叨叨個沒完,似乎完全忘了當初丟棄我,又罵我叫花子野種的事了。

我把手抽回來,對她禮貌地笑笑:「阿姨,您想要什麼,直說吧!」

養母訕訕一笑:「你以後肯定有出息的,別忘了我跟你爸,還有你弟弟。把我們也帶去城裡,過過你爸媽那樣的輕鬆日子唄。」

輕鬆日子?

爸爸媽媽的哪一天是輕鬆的呢。

寒冬臘月,他們也得淩晨三四點就起來準備,有時候忙到**點才收工。

隻有下午客流少時,兩人輪班著能休息一會。

他們總要我專注學習,可我有時間就去幫忙,我不想他們那麼累。

我跟著爸媽,見過淩晨四點掃街的環衛工,也看到過一點多空曠馬路上,喝醉酒的中年男人崩潰地哭泣。

周榆看似是名校博士,可他做項目經常在實驗室熬通宵,吃飯也不準點,現在都有胃病了。

誰都不輕鬆。

生活有百般辛苦,但我們沒有埋怨,因為全家人一起努力,日子纔會越來越有奔頭。

我衝養母笑笑:「你們養了我五年,這份恩我一直記得。」

「等你們老了需要贍養時,我會支付你們法律規定的費用,不會食言。」

「可除此之外,我不會給你們太多了。」

養母怒了:「你這孩子,怎麼那麼白眼狼,那幾百一千塊,頂什麼用。」

17

「阿姨,爸爸媽媽這些年為了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如果我有愛,99%

要給他們,剩下的

1%

才能給你們和生父母。」

養母要發飆,養父過來一把拽住她:

「今天是米粒辦升學宴,你要是再鬨,咱就回去,往後也別出來丟人現眼。」

養父鮮少發脾氣,養母被鎮住,這才悻悻然閉嘴。

臨走的時候,她從飯店打包了幾盒好菜,讓記在爸媽的賬上。

爸媽還揹著我,另外給了他們夫妻錢。

養父喝了酒,下台階時腳步踉蹌。

我伸手扶了一把,聽見他低聲說:「那時候家裡窮,你別怪我們。」

「都是命,你要是養在我們家,哪裡有現在這樣的好命。」

午後的光落在他臉上縱橫的溝壑。

日頭有點烈,我頭上滲出汗珠。

那一年,我好像就是在這樣的日頭下,將華華丹和酸梅粉還給他。

那時,我心中又痛又難過。

現在……

我對他笑笑:「叔叔,沒事的,都過去了。以後有時間,我會來看你的。」

養父擦擦眼睛:「誒,誒。你將來好好的,時不時打個電話就行。」

他應該是愛過我的,也對我懷有愧疚。

一點點,不多!

所以,我也會對他們一點點好,不會多!

大二時,我們學校請了個客座教授來講課,是個大師。

我很喜歡他的畫作。

周榆鼓勵我,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拜他為師。

「除了能學習到東西,成為他的學生應該對你的未來也幫助良多。」

他說得有道理,可大師如今年近七十,恐怕是不會再收學生。

每次下課後,都會有很多同學拿著畫作請大師指點。

我個子小性子又慢,都擠不進去。

正是又急又失望,大師突然推了推眼鏡對我招招手:「小姑娘,你過來,讓我看看你的畫。」

我把早就準備的畫遞給他。

是一群吃飽了的流浪貓,它們正在懶洋洋地曬太陽。

畫作的名字,叫《暖》。

大師仔細看了,溫和問我:「我想收個關門弟子,不知你有沒有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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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簡直跟做夢一樣。

我頭都快點折了。

後來老師開宴,請師兄師姐們吃飯,同時也帶我認識他們。

席間,他拿出了一幅畫。

這畫是他私藏,並未參展,所以我也是第一次見。

畫的是車水馬龍的馬路上,人們圍成一團看熱鬨。隻有一個衣著樸素風塵仆仆的小姑娘,撥開人流將一個倒地的老人扶起。

咦?

這姑娘看上去怎麼這麼眼熟?

老師看出我的疑惑,哈哈大笑:「不用琢磨了,這就是你。」

「三年前我受邀去星市辦畫展,正好看到了這一幕,就畫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

那是老師在星市畫展的最後一天,我總算得了時間,放學後跟同學急匆匆過去。

到了展廳門口,發現一個老頭摔倒在地。

看熱鬨的人很多,也有人打了

120,可始終沒有人上去扶一把。

我便去了。

當時同學還攔我,要我別多管閒事,免得被人賴上。

好在並沒有被訛,老人的家屬還特意上門來感謝我。

遺憾的是,因為這,我錯過了畫展最後的入場時間。

你看,命運真的很奇妙。

你對它報以善意,它最終會回饋你甜蜜的果實。

跟著老師,我學到了很多,也擁有了更多見識世界的機會。

師兄師姐們都笑老師偏心,老師樂嗬嗬地說:「她可是關門弟子,最小的孩子,誰家爹媽不偏心老幺啊!」

因為老師,機緣巧合下我認識了男友蒙天。

那時周榆已經博士畢業,簽了北京一家大公司,工資也很高。

我帶蒙天找他去蹭飯,他全程臉色難看得像是吃了蒼蠅。

席間我發現周榆買了項鍊,問他是不是戀愛了,怎麼不把未來嫂子帶來一起。

過了好一會他才說:「給媽買的。」

「這款式不適合媽媽吧?」

周榆喉結滾了又滾,語氣冷冷的:「是給你買的生日禮物。」

「可我的生日,還有四個多月呢。」

他語氣更冷了:「今天打折!」

周榆把項鍊盒子扔給我,讓蒙天給我戴上。

四葉草的項鍊,簡約又好看,我很喜歡。

回去路上,蒙天問:「你哥是不是對你有非分之想?」

他怎麼能這麼說周榆!

氣得我跟他吵了一架。

蒙天嘴很甜,長得又帥,死皮賴臉地哄我,我們又和好了。

在老師的建議和舉薦下,我決定繼續讀研。

而蒙天卻畢業了。

他帶我回老家過年。

出發前,媽媽給我賬上轉了一大筆錢。

「這是這些年你親生爸媽給的生活費,我都替你存了起來,你也快成家立業了。」

「這筆錢會是你的底氣。等你出嫁了,爸爸媽媽會再給你一筆嫁妝。」

那麼多錢,這些年他們居然一分錢都沒動。

大年三十,蒙天說去跟同學打麻將,喝得醉醺醺回來,我扶他進房間,他手機從衣服裡麵滑出來。

電話響了,我接起後是個女孩的聲音。

原來他在北京跟我談著,高中的女友也沒放棄。

我氣極了,甩了他一巴掌要走。

結果他爸媽都攔住我,他更是把我身份證藏了起來。

我哭著給周榆打電話,他問了我地址,一直寬慰我,讓我待在房間裡,把門鎖好,任何人敲門也不要開。

我打著電話,抽抽搭搭睡著了。

早上九點多,大門被捶得哐哐哐。

我聽到蒙天他爸媽憤怒的聲音:「你誰啊,大過年闖人家裡,我要報警了。」

我「嗖」地站了起來。

很快,房門被輕輕敲響。

周榆低沉的聲音響起:「珍珠,是我,開門吧!」

19

他居然連夜驅車

1500

公裡,來接我回家。

我開了門,撲到他懷裡哇哇大哭。

他摟著我出門,蒙天一家想阻攔。

周榆眼底湧動著我從來沒見過的戾氣:「現在馬上把身份證還給珍珠,不然我告你們非法囚禁!」

蒙家人慫了。

回去的車上,我傷心又愧疚:「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

周榆用發紅的眼看我,輕輕摸摸我的頭:「珍珠,我們是一家人,永遠不用跟我道歉。」

年後回北京,不管我怎麼拒絕,蒙天還隔三差五來糾纏我。

持續了大概半年,這天他又來找我,拉拉扯扯的。

恰好周榆來接我,直接下車就給他狠狠來了一拳。

「離珍珠遠點!」

蒙天擦著嘴角,看著我們陰鬱地笑了笑:「周榆,你真的隻拿珍珠當你妹妹嗎?」

「周珍珠,你碰都不讓我碰,是不是在為你哥哥守身如玉!」

「閉嘴!」

「閉嘴!」ÿƵ

我跟周榆異口同聲。

打發走了蒙天,周榆開車帶我去吃飯。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

尷尬的氣氛充斥著整個車廂。

我深吸一口氣,率先打破沉默:「哥,你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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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為什麼還不找對象?」

恰好紅燈,他側過頭看我:「等你嫁人了,哥哥就結婚了。」

我的心怦怦亂跳,大著膽子看他,問:「周榆,你是不是……」

他喉結滾動,擲地有聲:「是!」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

稀裡糊塗地,我們倆就在一起了。

短短三月,周榆就迫不及待想告訴家裡人了。

「你這麼急幹嗎?」

他捏著我的臉:「我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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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是老光棍了,當然很急。」

我很忐忑。

生怕爸媽不接受。

沒想到媽媽歎口氣:「他遲遲不結婚又不談對象,我就想到這種可能……」

「媽媽,你要是不同意……」

媽媽趕緊點頭:「同意同意,以後咱們就永遠是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我之前還擔心萬一你跟你哥同時生孩子,我該給誰帶纔好,現在可不用愁了。」

生父生母一開始有點難接受,後來媽媽說如果兩個孩子在一起,以後一定沒婆媳矛盾,我這輩子都會幸福開心。

這麼一說,生父母釋懷了。

其實,我也不在乎他們怎麼看。

婚期定了後,周榆帶我去參加同學聚會。

他們同學都笑他老牛吃嫩草。

他摟著我,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後記

周榆年紀一把等不起,在我研一時,我們登記結婚了。

三個月後,我就懷孕了。

周榆在房價還不離譜的時候,就已經在北京按揭買了房。

我們倒是不擔心住宿的問題。

爸媽過來幫我帶孩子,我出了月子就能繼續學業。

偶爾跟周榆有點小矛盾,爸媽都是罵他。

完全沒有婆媳問題。

老師的一雙子女都遠在國外,所以日常都是我這個關門弟子照顧。

他也很喜歡我女兒。

逢人就介紹是他親外孫女。

我研究生畢業後,自己開了個工作室。

收入不至於大富大貴,可在北京養活自己還是很輕鬆。

老師年事已高,身體每況愈下。

征得爸媽和周榆的同意後,我在同小區同棟租了個房子,方便照顧。

他對周榆說過不止一次:「你可不能欺負嬌嬌,我就是她的孃家人哦。」

天氣好的時候,我帶著女兒嬌嬌,推著老師去散步。

他拍著我的手:「讓你當我學生,東西沒學到什麼,倒是給你惹了個大麻煩。」

「您別這麼說,我跟老師學到了很多。」

五年後,老師過世,留下遺囑,把他名下一個四合院贈予我。

我很惶恐。

我照顧老師,並非為了這些錢財。

老師的一雙兒女也從國外回來了,我以為會有紛爭,沒想到他們都支援老師的決定。

「爸爸早就跟我們說過,這房子是留給嬌嬌的嫁妝。這房子的學區也好,將來嬌嬌唸書,用得上的。」

「這幾年要不是你,我們不可能在國外過得這麼安心。這房子是你應得的。」

這些年,我跟周榆定向資助了很多貧困學生。

隻要他們想學,我們就會力所能及地幫助。

因為讀書,是窮人最快速最靠譜的改變人生的通道了。

這世上大部分人,包括我,天生就是普普通通的米粒。

隻有經過無數困苦的打磨與淘洗,才能變為閃閃發光的珍珠。

所以親愛的你啊,不要放棄。

好好努力,終有一天,你會遇到那個人,那群人。

他們會讓平凡的你,灼灼發光,變成流光溢彩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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