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001

我的殘骸被衝上沙灘那天,法醫未婚夫正在海邊和白月光接吻。

他調笑著用鞋尖將我稍稍踢遠:「你說,要是善惡當真有報,我的殺父仇人會不會也死這麼慘?」

我望著遺體上破損的警號,眼角滴下一顆自嘲的淚。

不會的。

我已經帶著真相被凶手殘忍的殺死。

此刻她不僅安然無恙。

還和受害者家屬在海邊纏綿。

1

夜晚海水漲潮,我的屍體順著浪撞擊在礁石上。

麵容被劃花,早已皮肉外翻,模糊不清,屍體多處**,胸部和腹部出現明顯膨脹隆起,連我自己看著都覺得陰森可怖。

水鬼飄到我身旁,看著我的屍身直搖頭:「多大仇啊?捅這麼多刀,都成捕魚的網兜了。」

我的目光掠過月光下粼粼的海麵,望向不遠處並肩親昵的戀人,在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沒仇,隻是為了幫男友解開心結,不小心把自己搭進去了。」

「能讓你豁出命,男朋友一定很愛你吧。」水鬼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那雙被海水浸泡過久的雙眼,早已變得綠幽幽的,此刻正隱隱發著嚮往愛情的微光。

我諷刺地勾了勾唇,指著橋上交頸相擁的二人:「他在那。」

紀牧不知伏在蘇晚意耳邊說了什麼,她眼角眉梢滿是笑意。

傍晚的微風,吹亂她鬢邊的長髮,紀牧伸手幫她拂開淩亂的髮絲,大掌撈過纖細的腰肢,二人在昏黃的路燈下肆無忌憚親吻起來。

其實,隻要他們側過頭,看向礁石旁,便能看到我被海水泡得發脹的屍體。

可惜,他們此刻眼裡隻有彼此,至於其他人,從始至終未曾入過眼。

水鬼愣了片刻,用她濕漉漉的手掌,輕輕摸了摸我的頭。

「姐姐,沒關係的。」

「隻有淹死的人,魂魄纔會被囚於水中。」

「你去把他們引過來吧,我拽他們下地獄給你償命。」

我輕輕搖了搖頭拒絕她。

從我魂靈飄蕩在海中的第一天開始,我便知道,水鬼靠找活人替死換命的方式,是極損陰德的。

更何況蘇晚意害死了我未出世的孩子。

心腸如此肮臟的女人,怎麼有資格和我的屍體泡在同一片海裡。

2

我死後不久,曾飄回紀牧身邊,想再見他最後一麵。

那時他坐在車內,鄭重認真地對著車載鏡,整理脖間的溫莎結領帶,暗紅色條紋十分眼熟,修長骨節自他挺拔的頸項往上,停在飽滿的喉結處。

放在一旁的手機,不斷有新訊息跳出來。

他動作有些不自然,往日沉寂剋製的眼眸裡,多了份焦躁和侷促。

我一路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走進熱鬨喧雜的包廂。

昏暗燈光下,方纔還熙攘談笑風生的老同學們,霎時間安靜下來,視線不約而同掃向沙發上半醉的俏麗身影。

女人向他伸出手:「阿牧……」

紀牧徑直走向她,接過她手中的紅酒杯放在桌麵上,迴應的聲音幾不可聞。

包廂內昏芒,令他的側顏看起來並不真切,唯獨望向女人的那雙眼,像是越過時間洪流,神情疏離,卻掩蓋不了眼底暗藏的溫柔。

「別喝了,你一喝酒就起紅疹。」ყz

那一刻,我靜靜呆愣在原地,胸口傳來隱約的刺痛,提醒著我,過去那麼多年,他還是沒能忘了她。

蘇晚意是紀牧年少時的白月光,當年兩人分手鬨得挺難堪。

為了償還父親留下的钜額債務,她大學肄業,嫁給國外年逾半旬的富商。

我和紀牧交友圈相似,他能得到的訊息,我自然也能聽到。

富人總有些不為外人道的特殊癖好。

蘇晚意近些年,過得並不好。

半月前,她要回國的訊息在圈子裡流傳開,我明顯察覺到紀牧情緒上的變化。

他時常獨自坐在陽台藤椅上抽菸,猩紅的菸蒂燃儘燙到他的指尖,纔會從愣怔中緩過神。

數次午夜我從夢中醒來,身旁的床單早已涼透,客廳裡靜坐的身影孤寂,落寞,螢幕鍵盤上跳躍的指尖,動作剋製又隱忍。

都說女人的第六感是極為準確的。

我第一時間將他的變化,跟蘇晚意歸國聯絡起來。

為此,我和紀牧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劇烈的爭吵,我動手搶他的手機,卻被他先一步砸在地板上,螢幕碎裂出道道細紋。

「岑黎,我跟她永遠不可能了,你到底在疑心什麼?」

疑心?

真的是我疑心嗎?

那晚我望著地上黑了螢幕的手機,眼淚止不住地流:「你還愛她嗎?」

紀牧沉默半晌,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聲音帶了點啞:「她爸肇事逃逸撞死我爸,我們兩之間隔著條人命……永遠,都不可能了。」

最後一句話,他重複兩遍,不知是為了說服我,還是為了勸解他自己。

他走過來抱著我,溫熱的掌心撫過後背,一下下安撫著。

「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不是嗎?不要為這些莫須有的事情消磨感情。」

那時候,我還沒意識到,隱藏在這段話下的深層含義。

隻是在他的不可多得的溫柔和耐心中,一點點迷失自己。

甚至為了幫他解開困擾多年的心結。

丟了性命。

3

包廂內氛圍熱鬨,蘇晚意藉口醒酒走出房間,沒多時紀牧緊隨其後,眾人臉上一派心知肚明。

在大夥兒唏噓的議論聲中,隱約聽到我的名字。

半醉的蘇晚意腳步不穩,扶著身側貝母白牆壁,沒走兩步瘦弱纖細的肩膀微垂,壓抑的輕泣聲在無人的走廊裡,清晰可聞。

紀牧雙手插在兜裡,站在她身後一臂之隔的距離,眉峰如刀,一雙黑眸冷冷清清,不帶絲毫情緒。

「……哭什麼?死了親人的是我吧?」

他聲線低沉,語氣裡夾雜著淡淡的諷,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心。

蘇晚意愕然轉身,視線眷戀地在男人麵容上描摹,在看到他脖間繫著的領帶時,眼眶中大片淚珠潸然落下。

紀牧愣怔住,薄唇微張,言不由衷的毒辣字眼還沒開口,已被女人貼上來的唇瓣悉數吞沒。

眼前一幕的刺激性太大,我的胸口像被刀絞一般,手也不停的發抖。

大聲嗬斥叫嚷:「推開她,紀牧,你快推開她。」

「你答應過我,不會再跟她有牽扯,你答應過我的!」

走廊吊頂的彩色燈光耀眼,打在兩人身上,旖旎曖昧。

無人理會我的哭喊。

隻能眼睜睜看著蘇晚意抱緊他的腰腹,一遍遍墊腳親吻他的唇角。

紀牧從難以置信的微僵,到後來按住她的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力道凶狠,帶著報複和占有式的侵略。

我將自己縮成一團,心臟痛到痙攣,死前刀刃沒入身體的疼痛,尚不足此刻的背叛來得猛烈。

「阿牧,對不起,我們每天都活在自責裡,我願意用下輩子償還他犯下的罪孽。」蘇晚意臉頰泛紅,眼底氳滿霧氣,蜷縮在他懷裡哀求。

「你還留著我送你的領結,證明你心裡還是忘不了我,對不對?」

他用熱吻壓她耳廓,咬碎牙齦溢位口:「何止忘不了,我恨不得日日夜夜報複你。」

這樣外泄張揚的情緒,紀牧從未對我嶄露過。

在我麵前,他永遠都是剋製自持的,哪怕是兩人最親密無間的時刻,他依舊維持端方禁慾地形象,彷彿陷入其中的,從始至終隻有我一人。Ӱȥ

「阿牧,別為了報複我跟岑黎結婚,好不好?」

蘇晚意打斷我的回憶,依偎在他胸膛裡輕啜。

猛然聽到我的名字,紀牧愣了一下,像是終於想起來還有我這麼個人,想起他是有女朋友的。

他鬆開對懷中女人的桎梏,往後退一步。

又變回往日裡我最熟悉的冷冷沉沉之感。

他沉默片刻,垂下眼,不置可否,眼底神色晦暗不明,看不清情緒。

我嘲諷地笑笑,眼淚又在眼眶中蓄滿。

抬頭仰望刺眼的彩色燈光,用發抖的手捂住眼睛,淚水還是穿過指尖緩緩流下。

當年,蘇晚意父親酒駕撞死幾名路人後逃逸。

其中就有紀牧下班回家的父親,他母親為此一病不起,沒多久後撒手人寰。

那時他纔剛上大學,父母雙亡的打擊對一個剛成年的少年來說,太重太重。

而蘇晚意在事發後,卻第一時間被家裡人送出國,嫁人定居國外。

那幾年的紀牧,褪去一身傲骨,活得謹小慎微,是我陪著他一點點熬過來的。

我們住過環境最差的地下室,分吃過路邊五塊錢一碗的小餛飩。

這些年,我陪他從寂寂無名,到聲名鵲起的主檢法醫師。

我們換了新房,準備結婚了。

蘇晚意一句輕飄飄的報複,就想抵消我跟紀牧所有的曾經嗎?

我想反駁,想抗辯。

可紀牧默認的態度讓我心寒。

我們也曾相擁度過無數個日夜,那麼多次吻裡,他有沒有一次是真心的?

有沒有一次,是抱著想跟我共度餘生的想法去廝磨去碰觸的?

現在回想起來。

他允諾過會跟我結婚,會與我組成家庭。

卻好像從沒說過會愛我。

也許是因為,蘇晚意曾出現在他愛意最純淨也最濃烈的時候。

所以即便後來我再怎麼努力,在他眼中,那個位置依舊無人可以代替。

我一直以來護身的尖刺,仿若瞬間被拔光,隻留下血淋淋的傷疤。

提醒著我。

紀牧,他真的從始至終都沒愛過我。

4

兩人前後腳回到包廂,這場專門為蘇晚意準備的同學宴,也接近尾聲。

散宴時,某個跟紀牧關係很好的同學,問我怎麼沒來,是不是在準備婚禮的相關事宜。

蘇晚意剛好側過臉,兩人目光相對。

「她,去外地辦案了。」紀牧回答得敷衍,對婚禮閉口不提。

他還不知道,我已經死了。

死在他戀戀不忘的白月光的父親手下。

這一瞬間,我突然很期待他看到我的屍體。

他是法醫,見慣了生離死別,對鬼神一事忌諱莫深。

他曾跟我說過,法醫從業生涯最害怕遇到的,便是屍體出現「巨人觀」。

而我為他而死後,海浪剛好將我的屍體衝進了他的轄區。

在確認屍體身份前,他必須親手解剖我的屍體。

他會比任何人都清晰的瞭解,我死前遭受過什麼樣的折磨。

可他卻並不知道,這一切的罪惡的源頭,都是他視若珍寶的白月光贈與我的。

處理我的屍體時,他一定會很煩躁。

那是一種毫不遮掩的厭惡,或許,他還會和同事抱怨幾句。

但很快,各項檢驗報告都會證明。

那具屍體就是我。

或許警隊的同事還會查明,我是為了他,才被他的白月光殘害至如此地步。

而他,纔剛剛摟著他的殺父仇人,當眾貶毀過我的屍體。

或許是我的祈禱起了作用。

蘇晚意約他去海邊醒酒。

我靜靜飄在空中,看他們濃情蜜意,依依不捨吹著海畔的風,追憶那段屬於他們的年少時光。

蘇晚意走到岸邊,撿起地上的碎石子,一下下砸在水麵上。

夜色昏沉,天邊濃墨塗抹在天際,連星光的微亮都看不見,我的屍體就藏匿在這樣密不透風的黑暗中,靜靜的陪著他們。

紀牧擔心夜晚天太黑,會弄臟她的鞋襪,輕聲哄著她上岸。

語調說不出的溫柔平和。

蘇晚意站的位置,離我的屍體更近一些,她好似聞到空中飄散的些許屍臭味:「好難聞啊!」

「海裡常有死魚死蝦,附近的村民喜歡把死去的貓狗丟在海裡,這裡麵怕是聚集了不少亡魂……」

她嚇得花容失色,一路小跑上岸,撲進男人懷裡,拳頭一下下撒嬌似地捶在他胸口位置。

紀牧聲音帶上笑意,脫口而出:「膽子真小,換成是岑黎,沒準會拉著我研究它們死了幾天。」

蘇晚意動作微滯,愣愣地抬起頭。

紀牧也愣了一下,一整晚被他刻意忽略的名字,下意識從口中說出來,他似乎也很驚訝,情緒一下子變得不太對勁。

體貼入微的蘇晚意,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異樣,主動提起我:「岑黎呢?很久沒見她,她會不會不歡迎我回來?」

紀牧斂了情緒,蹙眉淡道:「不會,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蘇晚意哼笑一聲:「最好的朋友,要搶走我最愛的人了。」

空氣靜默片刻,她的臉色在男人的緘默中,一點點沉寂下來。

她伏在蘇晚意懷中,優美的下顎線懶懶抵在他肩膀位置,緩緩蹭著,動作說不出的繾綣。

偏偏一個浪潮打來,我的屍體隨波漂浮,髮梢掠過蘇晚意隻著涼鞋的腳腕。

她毫無知覺的依偎在紀牧懷裡,於是浪潮繼續推進,我殘破的肩膀,冰冷且僵硬的撞上她圓潤的腳趾。

蘇晚意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

伴著她的動作,紀牧終於被我絆了個趔趄。

皎潔的月光映照著我麵目全非的臉。

現場正如我原先設想的一樣,紀牧看到屍體的瞬間,眉頭緊蹙,臉色難看。

屍體泡發得厲害,整個頭蓋骨隻剩下稀疏的毛髮,麵部肌肉組織早已潰爛,甚至有不少海裡生物到訪的痕跡。

這張臉,已經殘破至連我自己都無法辨認。

紀牧強撐笑容,在蘇晚意麪前維持著從容。

他嫌棄的用鞋尖將我稍稍踢遠,調笑著問蘇晚意:「你說,要是善惡當真有報,我的殺父仇人會不會也死這麼慘?」

我望著遺體上破損的警號,眼角滴下一顆自嘲的淚。

不會的。

我已經帶著真相被凶手殘忍的殺死。

此刻她不僅安然無恙。

還正在和受害者家屬在海邊纏綿。

蘇晚意無辜的後退,驚恐的嘔吐不止。

紀牧撥通電話,屍體很快被被抬進刑事勘察車。

紀牧終於有時間照顧一旁臉色慘白,神情恍惚的蘇晚意。

他褪下手上的白手套,手掌剛要撫上她的後背,立馬被她躲閃開。

眼底的嫌棄和噁心一閃而過,速度很快,但依舊被紀牧輕易捕捉。

他愣怔望向落空的掌心,薄唇微抿,陽光在他眼睫上投下一道剪影,眉眼低垂,恍若突然想起什麼。

臉上沒什麼表情,指腹卻反覆摩挲食指上的薄繭。

這是他心煩意亂時的下意識動作。

「這個地方不適合你。」他留下一句話,冷沉著臉,丟下蘇晚意獨自轉身離開。

我坐在他副駕駛位上,看他點燃一根菸,猩紅泛著光的指尖輕輕敲擊積灰的煙身。

他跟我說過,很多法醫都會染上吸菸的毛病,不是因為喜歡,隻是現場的味道實在太沖,煙氣可以很大程度上消弭腐屍的氣味。

紀牧一連抽了好幾根,哪怕車廂裡早沒了糜爛的氣息,他指尖的菸蒂依舊沒停。

最後煩躁地打開手機,沉寂如黑夜的雙眸泛起異樣的情緒。

我湊上前,剛好看到他打開跟我的聊天對話框。

嗬,在被白月光嫌棄後,他終於想起了我。

真諷刺。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我七天前轉發給他的。

婚紗照工作室選出的幾套樣片,我發給他征求意見。

他隻給我回了輕飄飄的兩個字:

【隨你。】

語氣鬆弛滿不在乎,我篤定他連鏈接都沒打開過。

七天前我告訴他要到外地出差幾天,他或許是太忙,或許是毫不在意。

期間竟沒主動給我發過一條微信。

在我愣神的功夫,紀牧打開鏈接,編輯條微信發過去。

「第一套吧,紅色襯你。」

他盯著螢幕看了許久,手指無意識點點停停,也沒等到對麵的回覆。

手上的菸蒂被他掐滅後,揉成一團,最後看了眼螢幕,煩躁地將手機丟在擋風玻璃上。

隨後身體癱軟在座椅靠背上,手肘搭在麵部,深深歎了口氣,遮住眼底的焦躁和不安。

我的屍體,被推入解剖室。

因為檢驗難度大,廢了紀牧不少時間。

等他采集完我的心尖血,走出解剖室時,已經是半夜。

蘇晚意站在門口等他。

眉眼溫和,氣質清然,又恢覆成當年高冷的富家小姐模樣。

紀牧將樣本遞給助理檢驗

DNA,他則站在走廊上跟蘇晚意閒聊。

或許是察覺到蘇晚意對法醫工作的厭棄,紀牧對她的態度冷淡了許多。

他是在想我麼?

想念那個不嫌棄他滿身屍臭,親密時如膠似漆、分開時獨自努力的廉價的未婚妻。

或許就是因為我總是對他太過於體諒,所以他纔對我的付出毫不珍惜。

恍惚間,我看到紀牧的助理跌跌撞撞跑出來。

她已經跟了紀牧很多年了。

沉穩,老練,技藝精湛。

可是這會兒,卻瞪圓瞳孔,聲音哽咽,顫抖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紀……紀法醫……」

紀牧聲音淡淡:「資料庫裡調不出死者資訊,就讓刑偵科的人去查。」

「調出來了,仔細覈查好幾遍,得出的結果都一樣。」

「那具屍體,是岑警官。」

「您未婚妻……」

6

紀牧的動作僵住了。

他回頭,久久的凝望著我的屍體,半響才莫名其妙的笑出聲來。

「胡鬨。」

「岑黎現在人在外省。」

「再咒她,我扣你工資。」

助理哽嚥了一下,臉部肌肉都僵硬了,張張嘴卻喊不出我的名字。

紀牧大腦宕機似的僵笑了好一會兒,才聲音顫抖著,再次說:「不會是她。你演的真像。不可能是她。」

助理顫抖著將手裡的報告單塞到紀牧懷裡。

根據記錄,玻璃皿上的樣本顯示結果,全能跟數據庫裡我的資料對上。

紀牧臉色漸漸變了。

我看見他的表情逐漸僵硬,再次抬眸時,臉上的血色像是瞬間被抽空一般,慘白得嚇人。

「這怎麼可能,不可能……」

「一定是哪裡弄錯了,我重新去取樣。」

他踉蹌著跑進解剖室,高大的身軀微微弓著背,卻在距離我屍體不遠處停下腳步。

科學檢測的結果怎麼會出錯,他是法醫,比任何人都清楚,科學是騙不了人的。

紀牧緩緩走到屍體旁,因為**氣體蔓延,屍身已經膨脹數倍,原本寬敞的解剖台,險些放不下我的身子。

他慢慢蹲下身,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一樣,眼底情緒劇烈一顫,忍不住發著抖,嘴裡不停重複著。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他聲音像是哽在喉嚨裡,酸澀又難聽,往日裡沉穩的聲線帶上明顯的顫。

「不是還要拍婚紗照的嗎?岑黎,我們要結婚了呀。」

「阿牧,人死不能複生……」蘇晚意蹲下身柔聲安慰她,臉上的悲痛像是一幅假畫。

我曾學過微表情心理學,她此刻的悲傷不達眼底,嘴角的弧度甚至有微微上揚的趨勢。

她並沒有對我的死感到意外,相反,她好像早知道我死亡的訊息。

幾乎是一瞬間,我被一個大膽的想法震得渾身僵硬。

蘇晚意,知道我是被他父親害死的!

我努力回憶死前的種種跡象,想找到被遺漏的蛛絲馬跡。

腦袋卻像被榔頭錘擊過,頭皮發麻連帶著眼前一片眩暈。

我伸出手覆在後腦勺位置,恍惚間,記憶裡的片段洶湧而來。

一週前,我跟所裡告假,提前休了攢了很久的假期。

回去收拾行李時,剛好看見紀牧在陽台上一邊逗弄貓咪,一邊用手機回覆微信。

我告訴他,要去臨市出差一段時間,回來時會帶給他一個好訊息。

紀牧怔了怔,語氣難得帶了些挽留:「非得是這周嗎?」

每年的這幾天,他的情緒都很低落,因為他父親的祭日快到了。

往年,都是我陪他過的,掃墓,祭拜,一應事項準備齊全。

今年,我想解開束縛他多年的心結,所以要缺席了。

我點點頭,手上動作沒停,整理衣物時,又發現上麵粘上了白色貓毛。

手臂上還沒消下去的細疹,隱隱又有複發的跡象。

拉開抽屜服下過敏藥,轉身想跟紀牧商量下小貓的去留。

卻發現他已經垂下頭,眼神溫柔地替它順著毛髮,嘴角的笑意比見到我時,生動得多。

他像是注意到我投來的視線,隻輕輕迴應一句:「注意安全。」

憋在嘴邊的話,生生被我嚥下去。

算了,他喜歡就好。

我本以為這趟行程會有所收穫,沒想到線人提供的線索被蘇長鳴提前看破。

等我趕到他藏身地點時,早已人去樓空,現場痕跡被處理地一幹二淨。

我氣惱地直跺腳,明明隻差一點點,每次都隻差一點,蘇長鳴像是在我身上安裝監視器一般,總能在我即將逮到他蹤跡的時候,再次從我眼前溜走。

心裡的不甘,像是一塊大石壓在胸口,憋得我喘不上來氣,承諾的好訊息沒法帶給紀牧,我心中有愧。

回程路上,線人給我提供了新的線索。

她讓我去蘇家曾經的別墅。

這裡荒廢了很多年,因為是殺人犯的家,即使被法院沒收進行財產拍賣,依舊鮮有人問津,久而久之成了一處荒地。

院子裡雜草叢生,讓我驚奇的是,草叢中被人為踩出一條小道,筆直通向別墅地下室的出口處。

當年,蘇晚意曾領我和紀牧去過那座地下室。

裡麵空曠靜謐,是早年間有錢人家用來躲避災害的避難場所。

蘇晚意當時抱著炫耀的姿態告訴我,隻要地下室裡儲備好足夠多的糧食,活上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我渾身戒備起來,靠著記憶從半人高的出口位置探進去。

果不其然在裡麵發現了活人生活的蹤跡,還有本該在牢獄裡淒慘度過下半生的蘇長鳴。

見到我的瞬間,他也很吃驚,跪在地上求我不要把他交出去。

可抓捕他早已成了刻在我血液裡的使命,絕沒有放過的可能。

蘇長鳴見哀求不成,出手想反擊。

我的散打水平是隊裡最厲害的,加上常年不見天日,東躲西藏的日子早搞垮蘇長鳴的身子,我沒費什麼力氣將他控製住。

他嘶吼著,用最惡劣的言語辱罵我。

「死賤人,追我這麼多年,紀牧都不打算追究了,你卻揪著不放,老子TM撞死的是你爹嗎?」

「當上條子了不起啊?你不還是得撿我女兒不要的男人……」

我壓著他的胳膊,反扣在牆上:「蘇長鳴,你身上背了三條人命,你要還是個男人,就應該想想你妻子女兒……」

沒說完的話,被一聲巨響打斷。

鐵棍敲擊頭骨的聲音,在我耳邊迴盪,巨大的疼痛感順著後腦襲向四肢百骸,眼前混沌黑暗。

擺脫束縛的蘇長鳴,不知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清,隻覺得耳畔轟鳴聲一陣接著一陣。

好似有人迴應了他,聲音細軟,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軀體上的折磨奪走我所有的關注,很快腰腹、心臟、後背位置,連續不斷傳來刺破皮肉的疼痛。

是刀片沒入身體的森冷、陰寒。

我甚至沒來得及痛撥出聲,喉管被人一刀割裂,腥苦的濃血在口腔中蔓延。

直至意識喪失前,我都在忍受著人世間極致的痛苦。

現在想來,當時站在身後偷襲我的人,除了蘇晚意還能是誰。

甚至,她可能參與了謀害我的全過程。

我死亡的訊息,很快傳播開。

趕來的第一批人,是我在警局的同事。

為首的是我師父,一個話少但辦事嚴謹的老警員。

我大部分本事都是從他身上學到的,對我而言,他是師父,更是親人。

師父沉著臉,麵容前所未有的冷硬,視線在掃到紀牧身旁的蘇晚意時,頓了頓,眼神裡滿是嘲諷和譏誚。

當年蘇長鳴的醉酒逃逸案,是他受理的。

我們三人之間的關係,他比誰都清楚。

「小岑這麼多天沒跟你聯絡,你都沒察覺出異樣?」

紀牧將臉埋在掌心中,裸露在外的手臂青筋爆出,像是在極力隱忍處於崩潰邊緣的情緒。

「她說去外地出差,我……我沒想到……」

師父嘴唇漸白,鬢邊的鬍渣氣得發抖,大聲怒斥。

「出個鬼的差,她請了長假!你作為小岑的未婚夫,連她的去向都不知道,卻有精力跟前女友糾纏不清,你對得起她嗎?」

紀牧神情恍惚,被他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回過神,才發現蘇晚意的手還伸在他臂彎裡,兩人貼的很近。

他像是被刺激到一般,猛地站起身甩開蘇晚意的觸碰,手腳慌亂,眼眶裡佈滿血絲,紅得嚇人。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紀牧,仿若被陷阱圍困的鬥獸,渾身充斥著挫敗感。

這一瞬間,我覺得,他或許是有些喜歡我的。

他臉上的悲傷很真實,我的死,比想象中更讓他難受。

師父看他的眼神不善:「有她父母的聯絡方式嗎?知不知道小岑死前接觸過什麼人?凶手手段殘忍,刀刀致命,明顯是仇殺,她跟凶手十有**是認識的。」

紀牧茫然地愣在原地,快一米九的個子,一瞬間佝僂下來,他唇瓣張張合合,卻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資訊:「我……我不清楚。」

我站在他身旁,看著他仿若刹那間蒼老的麵容,自嘲道:「你當然不知道。」

一直以來都是我主動入侵他的生活,嘗試瞭解他所有喜惡,遷就他的生活方式。

被愛的有恃無恐,愛著的謹小慎微。

他永遠記得蘇晚意喝酒會起紅疹,卻不知道我貓毛過敏。

或許知道吧,但他不在意,選擇性忽視我的感受。

那隻被他領養回家的小貓,其實是他當年和蘇晚意共同領養的那隻。

他騙我說是路邊撿的。

其實我一直知道,但我沒戳穿,害怕鬨脾氣讓他在我跟貓之間做選擇,他會選擇後者。

我不願這種情況發生,所以幹脆不給他選擇的機會。

紀牧將跟她的回憶視若珍寶,卻不願意分出丁點關心在我身上。

熱情這種東西耗儘了,隻剩下疲憊和冷漠。

這一刻,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精疲力儘。

隻想趕緊離開這裡,找個地方躲起來,等三七一過,滯留人間的亡靈便會被接走。

這些鬼界的規矩,還是海裡的水鬼妹妹教我的。

跟鬼待在一起,有時都比跟人來得隨心所欲。

可我最終沒走成,因為師父找出了我家人的聯絡方式,將我死亡的訊息通知給他們。

他們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總歸見過最後一麵才能不留遺憾。

可就是這群本該為我提供港灣的人,親手將我推進了世間的風雨裡。

父母趕來的速度很快。

幾乎是沒見到人,已經聽到我媽哭喊的聲音。

在寂靜的迴廊裡異常清晰。

工作人員帶他們去停屍間:「屍體被海水泡的時間太久,麵容受損嚴重,你們做好心裡準備。」

我媽原本急躁的腳步一頓,站在停屍間門口,撐著門框猶豫不決。

我爸膽子大些,但他也沒走進去,反而是轉頭詢問:「屍體……還能用嗎?」

工作人員皺起眉頭,沒聽懂。

我卻頃刻間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成長之路並不圓滿,當年跟家裡鬨翻後,爸媽也說出過老死不相往來的話。

半個月前,他們卻開始瘋狂聯絡我,想讓我回趟家,說是妹妹想我了。

這樣的戲碼過去二十年用過無數次,我知道他們藏著什麼樣的心思。

但血緣這種東西總是斬不斷的,我不信他們會這麼狠心。

我不信,得知我死訊的那刻。

他們會不傷心。

現在,失望如洪水猛獸一般,將我吞噬。

我捂住耳朵,將自己蜷縮在角落裡,不想再從他們嘴裡聽到一個字,怕聽到更多無情的話。

可父親細密的聲音,還是從我指尖縫隙裡飄進耳中。

「我小女兒患有白血病,要骨髓移植,屍體還能用嗎?」

「如果能抽,屍體我們就領走,如果不能……」那就隨意處置。

最後幾個字,他們沒說出口,但意思明顯。

我忽然有些感謝蘇長鳴將我的屍體丟進海水裡,不然我到死都得當他們女兒的儲血站。

「哐當」一聲,走廊裡的玻璃窗突然被震出巨響。

我一抬頭,震驚地看到紀牧揪著我爸的衣領,將他用力按在身後窗戶上。

眼裡嗜血的光芒,十分駭人。

我媽尖叫出聲,撲上去扯著他的衣袖廝打:「你個災星,剋死父母不夠,還害死我女兒,現在想幹什麼,還想要殺人嗎?」

「岑黎如果不是跟了你,能躺在裡麵?」

「你爸死了,你不去追究,讓她當警察替你查案。」

「該死的人是你纔對!」

工作人員很快上前將他們分開,紀牧卻像是喪失全身力氣,狼狽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二七那天,我的屍體被推去火化,最後化成一小捧裝在漆黑的木盒裡。

紀牧抱著它回到我們的家。

這是我死後第一次回來。

雖然早在意料之中,可等打開門看到屋內的蘇晚意時,我的心臟還是忍不住被刺痛一下。

她正在逗弄小貓,屋裡擺放著幾件不屬於我的裙衫,原來我不在的日子裡,她已經冠冕堂皇的當起女主人了。

看到紀牧抱著骨灰盒回來,蘇晚意臉上表情變了又變。

「你要把這東西放房裡嗎?」

紀牧銳利的眉眼掃射過去,眉峰蹙緊,語氣冷淡得厲害:「這裡是黎黎家,我帶她回來,有問題嗎?」

蘇晚意身體明顯一僵,許是沒料到,他會用這樣冰冷的口氣跟她說話。

眼淚瞬間再眼眶中蓄滿,委屈地抽泣起來。

溫柔攻勢,是她一直以來對付他的利器。

可今天,紀牧不僅無動於衷,反而有些不耐煩:「哭完收拾東西離開,以後都不要再見麵了。」

蘇晚意呆呆愣在原地,淚珠掛在眼睫上要掉不掉,彷彿不相信他要跟自己劃清界限。

「阿牧,你不要我了嗎?」

紀牧聲音冷然,望著她的眼神,像是在看陌生人。

「蘇晚意,我們七年前就分手了,在你爸撞死我爸逃逸之後,我們註定不會再有關係。」

「你當初拋下我一走了之,有沒有想過我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紀牧神情悲慼,抱著骨灰盒的手又緊了幾分,瞳孔裡溢滿懊惱和悲傷。

「那幾年,如果沒有岑黎,我早不知道爛死在哪裡!」

「如果不是她一直陪著我,鼓勵我,現在站在你麵前的紀牧,隻會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垃圾!」

「我跟你從始至終都不是一路人,怪我以前識人不清,放著岑黎在身邊不管不顧,卻貪圖往日那些虛無飄飄的舊情,現在老天爺來懲罰我了,他收走了我的黎黎,是我自作自受……」

他聲音哽咽,扶過骨灰盒的手指顫抖地厲害,說到最後,雙眼赤紅,不斷有眼淚砸在盒蓋上。

蘇晚意被他決然的話嚇得臉色煞白,眼裡閃過不甘和妒恨。

「可她已經死了,我纔是活生生站在你麵前的人!你……」

紀牧像是被戳中軟肋的野獸,情緒一下子變得暴躁起來:「閉嘴!我跟她的事,輪不到你插手!還有……黎黎貓毛過敏,貓是你的,以後自己養。」

他冰冷無情的口氣,比寒冬臘月的雪還讓人心涼。

蘇晚意愣了片刻,隨後含著眼淚勾起唇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紀牧,現在這裡隻有我們兩個人。岑黎已經死了,你一片深情裝給誰看?」

「你要是真那麼愛她,為什麼還和我藕斷絲連?」

「岑黎貓毛過敏,你是第一天知道嗎?別不承認,你就是喜歡看她為了你忍辱負重的樣子。」

「看到岑黎為了愛你連她自己都不顧,你很爽吧?你以為我們為什麼相愛?你自私、虛偽、喜歡把鍋甩給別人。我們是同類啊!」

紀牧像被拆穿偽裝的騙子,臉漲得通紅。

他放下我的骨灰盒,衝到蘇晚意麪前,輪圓胳膊「啪」的一下將她扇倒在地上。

蘇晚意瘋了似的大笑起來,在紀牧語無倫次的驅趕聲中趔趔趄趄的離開。

我飄在空中,靜靜看著紀牧終於冷靜下來,將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將每個角落的毛髮處理得幹幹淨淨。

然後將骨灰盒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他嘴裡喃喃,不停重複:「你不喜歡的,以後都不會再出現了。」

可是。

早幹嘛了?

我都已經死了。以後,我也不會再出現了。

沒過幾天,所裡傳來訊息,凶手抓到了。

蘇長鳴落網速度之快遠超我意料之外。

師父集合警隊所有警力,日夜排查,很快在蘇長鳴偷逃出省的路上,將他逮捕。

審訊室裡,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但故意隱去了蘇晚意參與案件的痕跡。

卻被辦案經驗豐富的師父,一眼識破,沒幾句試探,便將蘇長鳴的謊言戳破。

紀牧衝進觀察室,透過單向透視玻璃,剛好看到坐在審訊椅上,交代作案過程的蘇長鳴。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失控的捶打玻璃。

「七年前,你撞死了我的父親。」

「現在又忍心殺我未婚妻嗎?」

恰好我師父也在審這個問題。

蘇長鳴被戳穿後幾乎失去了理智。

他猖狂的發瘋:

「臭娘們,追了我七年,要是不把我逼到絕路上,我能下死手嗎?」

「她到死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每次知道我蹤跡後,總是逮不到我吧?」

「哈哈哈……去問問紀牧,他最清楚,岑黎的行蹤都是他告訴我們家蘇晚意的。」

審訊室內一片寂靜,所有人臉上滿是震驚。

連紀牧都不例外。

但他沒愣怔太久,發了瘋要衝進去找蘇長鳴對峙,卻在站到門口時,倏然頓住腳步,撲倒著跪在地上,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般,神色變得十分痛苦。

「蘇晚意藉著關心的名義,詢問黎黎的行程……是在套我話?」

我全身發抖,死死盯著他。

太可笑了。

我一直以來費儘心思想幫他完成的心願,到頭來最大的阻礙竟然是他。

從前的我到底是有多蠢,為這種男人掏心掏肺,害得自己丟了命。

難以遏製的仇恨席捲我的全身,死前的不甘和痛苦,遭受的背叛和拋棄,瞬間像是暴風海嘯般向我撲麵而來。

我幾乎要再次溺死在這場災害中。

紀牧靠在牆壁上,緩緩滑落到地板上,發了瘋似的大力將巴掌甩在臉上,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臉部紅腫掌印清晰。

我嗤笑著望著眼前的一切,心中的恨意沒有半分削減。ýź

不夠,遠遠不夠!

如果蘇長鳴是殺害我的凶手,紀牧便是幫凶。

他現在一臉後悔絕望的模樣,想做給誰看?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我不需要。

我恨不得能親手殺了他,讓他也體會我死前的痛苦。

師父從審訊室出來,用力拍開觀察室的門。

五六十歲的半退休老人,雙紅赤紅,拽起地上的紀牧狠狠揍了兩拳。

站在一旁的同事,沒有一個上前阻止。

紀牧眼神空茫,身體像枯木般僵硬,不反抗不動彈,任打任罵,就好像萬念俱灰,整個人看起來被抽空一樣,躺在地上的,僅僅是一具軀殼。

師父怒目而視,目光冷得像是在看死人。

「人死了,你做出這幅鬼樣子給誰看?」

「那丫頭剛入警隊時,我就看出來你們不合適,偏她一門心思撲在你身上。」

「紀牧,你是不是以為小岑是嫁不出去,非要倒貼你?我告訴你,是你配不上她!」

「她還那麼年輕,卻為了你這種人渣喪命,你要有點良知,下半輩子都應該活在懺悔裡。」

紀牧雙手捂住麵頰,大滴大滴滾燙的淚順著掌心留下,他死死咬住下唇,不然自己發出一點聲音,直到鮮血混著淚水一同落在地板上,頭頂的燈光,打在他蓬鬆雜亂的髮絲上,照得他落魄不堪,早沒了以往氣質高冷,清貴自持的模樣。

那天後,時隔七年終於落網的犯罪嫌疑人蘇長鳴的資訊在網上公佈。

當年受到迫害的家庭,紛紛上告法庭,要求重判。

得知有位女警在抓捕犯罪分子過程中,被蘇長鳴父女合夥殺害,民意沸騰。

不少關注此次事件的媒體,扒出蘇晚意的相關資料。

又有自稱是嫌疑人同學的網友爆料。

蘇晚意當年一家人,得知撞死人要付賠償款後,第一時間轉移財產,把女兒送出國享福。

回國後又跟前男友糾纏不清,繪聲繪色將我們三人間的關係,事無钜細剖解的一清二楚。

立刻引起全民激憤。

「渣男賤女,應該全部送去牢底坐穿。」

「這男的也太噁心了,親爸被撞死還能跟前女友勾搭在一起,道德底線低得連狗都不如。」

「希望女警姐姐下輩子能遇到更好的人,做更好的自己。」

……

一場長達七年的案件終於告破。

蘇晚意最終因為包庇罪,幫助罪,被判了重刑。

蘇長鳴身上揹負四條人命,引起極其惡劣社會影響,最後判處死刑。

10

我的葬禮,是警隊夥伴們幫我辦的。

地點選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墓園裡。

連續陰了數日的天氣終於放晴,白雲成團飄在空中,因墓地地勢高,雲朵壓得很低,仿若我一伸手便能觸碰到。

師父抱著一束木棉花,放在我的墓碑前,用手撣了撣上頭落下的灰塵。

語氣哽咽,卻佯裝輕快:「臭丫頭,說好的好好孝敬我,怎麼忍心走得比我早。」

「我是要退休的年紀,本來也沒打算再帶徒弟,你非得纏著我……」

「原本,還打算讓你清明給我上香,現在倒好……」

師父立在原地沒動,我站在他身後,卻感覺他的背脊瞬間佝僂下來,後背顫抖得厲害。

我的眼淚撲簌撲簌落下來,望著眼前昔日的戰友們,泣不成聲。

葬禮結束後,我留在墓地裡沒走,躺在草地上看雲層。

我的身形已經變得模糊,輕薄地像是一層看不見的紗,彷彿下一刻便會被吹散。

留在人間的時間不多了。

我看著墓碑上的黑白遺照,嘴角難得往上揚。

雖然我是為了紀牧才進入警隊。Ƴȥ

但是在這裡的每一天,都真的很快樂。

遺照是我剛入警隊那年拍的證件照,當時的我笑容率真,一舉一動都彰顯著活力。

對事業滿懷憧憬,對愛情抱有期盼,努力將自己本不圓滿的日子,活得張揚肆意。

我沉浸在往日回憶中,追憶曾經生活中不可多得的灑脫時光。

偏偏有人不長眼,非要出現在我麵前,噁心我。

「黎黎……」

紀牧站在墓碑前,放下一束白菊,身形瘦削得厲害,整個人透著一股頹喪的死氣。

才幾日沒見,他仿若變了一個人。

眼神空洞,臉頰凹陷,一看就知道沒有好好吃飯。

他蹲在我墓碑旁,絮絮叨叨跟我說了很多話。

從我們的相識,到我們相互扶持,攜手並進的曾經,他一樁樁一件件說得清晰。

連一些我都模糊的記憶,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見你那年,我們好像才十五六歲,你紮著馬尾,說話辦事跟個小大人一樣,活得張揚,像個小太陽。」

「我以前聽過你家裡的情況,從沒想過那樣的家庭能養出你這樣活潑好動的性格。」

「黎黎,其實早在你注意我之前,我的視線已經被你吸引了,可我……」

紀牧懊惱得垂著眼,指腹一下下在我照片上劃過,動作輕柔緩慢,像是怕驚擾到我。

「你爸媽沒說錯,我是災星,如果不是跟我在一起,你本會有更好的生活。」

他的語調平靜無波,我卻從中聽到絕望的自我厭棄。

直到夜幕低垂,曠野的星空佈滿整片頭頂蒼穹,靠在墓碑前的男人終於有了些許動靜。

他麵頰慘白,唇瓣起褶皺,手掌覆在胃部,身體痛到痙攣。

我知道,他這是犯胃病了。

我靜靜看著他,內心早已毫無波瀾,他想自輕自賤折磨身體,我管不著。

紀牧挪動身子,站起身,瞳孔無神:「黎黎,沒有你的日子太苦了。」

我一愣,彷彿瞬間明白過來,他要幹什麼。

果然,我跟在他身後到了那片海。

月光下,海水安靜地聽不見水流聲,  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紋,宛若一麵天鏡。

紀牧立在岸邊,靜靜盯著腳下的海麵,  聲音沙啞地像是從喉間溢位來。ŷž

「從這兒跳下去,能再見到你嗎?」

我嗤笑出聲。

見不到的。

以前是我亦步亦趨的跟著,隻要他想見我,我立刻就會不顧一切的出現在他麵前。

可現在我倦了。

不想要他了。

世界這麼大,  他又要去哪兒找我呢?

水鬼不知什麼時候飄到我的身邊。

「你還在這兒啊,我以為你投胎去了。」

紀牧趟著水,  嘴裡一直呼喚我的名字。

太吵了。

「我實在不想見他。」

水鬼喚起波浪,將他推回岸邊。

他爬起來,迷茫的望著天邊的月亮,呢喃著:「黎黎,  是你嗎?是不是你在救我?」

「可是我怎麼忍心讓你一個人去死啊……」

「海水那麼涼,那麼腥,  那麼鹹。」

「讓我陪陪你吧。下輩子換我遷就你。」

他再次向海平麵趟去,海水從他的腳踝一路上漲,  最終沒過胸口,  他安詳的閉上雙眼向後仰躺,我對水鬼說:「生時同寢已是遺憾。死後還是不要同穴了吧。」

海浪再次將他推回岸邊。

最終他崩潰的跪在岸邊,掏出解剖刀,  顫抖著刺進自己的心臟裡。

水鬼安慰我:「下一世他會好好彌補你的。」

我搖頭:「我要他的彌補做什麼?這一世的苦,難道是可以靠下一世彌補的?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真的麼?恰好……我已經被這片海困住太久了。」

海水奔湧著吞沒了他。他被水鬼拉進海底,靈魂得不到解脫,  隻能日複一日等著下一個替身。

而我,  終將步入屬於我的下一個新世界。

在去投胎的路上,重獲自由的水鬼問我下輩子想當什麼。

我說。

我希望來生做春風,浪漫又自由。

去看今生沒見過的風景,  穿過林間,  淌過清溪,  攀上高山……

不被定義地奔向未來。

(全文完)

作者:泡芙撞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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